《冷日寒歌》正文 第42章 哀乐
严冬的会宁，冰寒万里，雪压千山。金国灭辽攻宋，剽掠大量人口、财物，短短数年，国势骤盛。京都会宁更是从一条放马牧羊的聚集之地，在宋朝掳来的能工巧匠构筑下，已建成一个初具规模的都城，虽远未有中原汴梁的堂皇瑰伟，也无江南扬州的绮妮多姿，但冰城雪阙，胡笳吹霜，另有一派宏大景象。紧靠宽阔的皇宫外，一座府邸戒备森严，一袭白袍的皇宫猛虎营精锐卫士，环绕围拱，漫天飞雪中，显得格外萧瑟。府邸内哀乐低徊，金国皇帝完颜晟领了太祖之孙、皇太子完颜亶，及文武百官前往太师府吊唁阵亡的方耕道二弟子唐思聪。唐思聪以金国上将之礼举祭，祭礼一切依宋制举办。方耕道这座太师府为金国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赏赐，甚是宽敞，但方耕道及诸弟子秉持三清山上清修时的简朴，只因完颜阿骨打及完颜晟时常驾临，才不得已将前院修缮。
今日，方耕道门下的任思明、钟思恭、冯思忠、何思敬等仍在外征战，方耕道领了邵思问、史思温、屈思难和方思义等弟子在灵堂前跪迎皇帝的到来，又向完颜亶及百官作躬行礼。完颜晟牵着方耕道的手起身，温言慰勉道：“太师节哀，联不日即踏平江南，取了赵构回来与道君、靖康二个昏君相聚，为太师与唐将军报仇。”方耕道五体投地，匍伏垂泪道：“耕道乃丧家灭族之人，流落大金得先帝及陛下垂怜待重，耕道与门下肝脑涂地不足以报，思聪若泉下有知，定当铭感陛下厚恩，佑我金兵长驱直进，剿灭南宋。”
完颜晟又扶他起来，望着方耕道愈加清癯的脸，心内也有些戚然，方耕道与弟子们不仅武功高强，还情逾骨肉，多年随大金征战，从未折损一人，此次金兵南征，大胜之余唐思聪却被宋军一无名将领杀死，连首级也寻不回来，对方耕道及门下打击之大可想而知，便道：“太师长留府邸，悲痛唐将军，恐伤身子，此刻就随联出去跃马牧野。”君臣二人年纪相若，十分投契，每逢暇时总要相约外出狩猎。方耕道知道完颜晟此时在这样大雪冰封下外出，有话要对自己说，进内堂除了丧服，换了一身青袍出来，嘱咐屈思难好生照应吊唁的皇太子及群臣，随完颜晟出了太师府。完颜晟抛下群臣，一个侍卫也不带，与方耕道并辔策出城外。
二人出城数十里，驰骋在旷野上，极目所往，茫茫帘帘，天地万物笼在一片白皑皑里，连南面抬头即见的长白山也绕缭在云雪里，分不清哪是山，哪是云，哪是雪。完颜晟道：“太师到北国多少年了？”方耕道答道：“禀陛下，老臣托庇大金已八年有余矣。”完颜晟兴致盎然，道：“太师到此八年，可曾见过这般大雪？”方耕道道：“未有，此场大雪犹过于靖康二年初的大雪。”
完颜晟哈哈大笑道：“太师知我。”一扬马鞭，赤兔马迈开长腿，黄袍招飐，一团火似的往南面的大山疾驰而去。方耕道怕皇帝遇险，紧随而上。完颜晟驰上一个山岗，居高临下，西面松花江早已结冰，平畴千里，南面长白山茫邈嵯峨，蜿蜒天际。
方耕道默默地跟上来，看到天地骤然开阔，抑郁的心情稍稍舒缓。完颜晟道：“惟有天地茫茫，才豪气陡生，遗憾此际冰雪履盖，却无猎物。”回首望着方耕道，眸子精光四射，道，“昨日南宋使节孤身前来，递上国书，愿纳币赎回二个昏君，与大金永交世好，已被联乱棍打出，太师请为联明言，此时伐宋，成数几何？”方耕道沉吟道：“五五之开。”完颜晟不悦道：“一年前，太师劝諌不可伐宋。如今举国蓄锐二年之久，三月前宗泽已死，济南已下，淮北洞开，今冬严寒骤临，我大军履天险如平地，太师缘何仍道胜负未知之数？”
方耕道徐徐道：“陛下恕罪，宗泽虽死，南宋仍有韩世忠、刘光世等良将，青年将领亦于兵火焠炼中崛起，不可觑，此其一；老臣中原一行，知悉南宋赵构虽然昏庸懦弱，朝纲紊乱，盗贼横行，然宋室百年以下，历经太祖、太宗、真宗、仁宗等贤君，仁德厚泽，儒术深种，南宋大多臣民怀有恋宋之心，大金南征，即使有破竹之势，占地万里，但民心不服，我国又乏管治之才，管治不当，所占之地仍将得而复失，此其二；陛下可得尽天时，得半地利，半人和。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其三；老臣据此以为仍是五五之数。”
“依太师之见，先帝荡平天下之遗旨岂非落空？岁月如轮，联已满腮白胡，死后还有甚么面目见先帝于地下？”完颜晟语气充满失望。
方耕道望着南面长白山，道：“难得陛下今日有狩猎豪兴，老臣为陛下请来猎物。”两手拢在嘴上，往长白山纵声长啸，数里外大山树上的雪花为啸声所震，纷纷簌落，啸声良久不绝，直过了一盏茶功夫，山上远近传来一片嗥声。陆续数十头腾着热气的黑熊挪动身子慢慢走下山来，这些黑熊大梦方酣，方耕道以激越的啸声将它们在冬眠的深山洞穴震醒，但啸声不息，黑熊忍受不住，循啸声而来，看到二人，霎时怒火冲天，张牙舞爪扑了过来。
完颜晟道：“太师实非凡人。”方耕道道：“陛下代天巡狩，万事万物皆陛下所有，老臣只是为陛下叫唤它们。”完颜晟待狗熊走至百步远，自箭壶抓起一把金箭，弯弓射去，他数十年马上功夫娴熟，射术又快又准，每发一箭都是射中狗熊心脏一箭毙命，转眼数十支金箭射尽，余下七八头黑熊吓得掉头逃命。完颜晟拔出金刀，纵马追去，追近自后背刺入，又是直入心肺，一刀一头，转眼间七八头黑熊又被他杀得干干净净，待他回马山岗，雪地倒下的黑熊尸体和洒下斑斑血迹已被白雪覆盖，隆成一个个白色坟团，天地又是白茫茫一片。
“虽是五五之数，事仍有可为。”方耕道望着完颜晟兴奋得扬起的花白胡子，缓缓道，“陛下平定天下。老臣有上中下三策。”
“哪三策？”完颜晟高兴道。
“举倾国之兵，大举南征，兵燹连年，只恐劳而无功，此乃下策。”
完颜晟气恼望着方耕道，只见方耕道平淡似水，问道：“中策如何？”
“趁南宋朝中当下君昏臣侫，分兵数路南征，其中任一骁将，提轻骑绕开城池，千里驰骋，直捣江南，南宋朝廷震慄，就如山上穴居黑熊，群起而搏，搏而不敌，狼奔豕突，我军可于运动战中伺机擒杀赵构，若天佑陛下，赵构覆没，赵氏仅余二岁孤儿，群臣纷争，陛下分而剿之，天下可定，但此策属成败须看天意。故此乃中策。”
完颜晟稍有喜色，道：“请太师告知上策。”
“择一忠心宋人，于黄淮之地封为新君，受大金之驱使，正面以中国攻中国，损耗南宋国力，我朝大兵攻占川陕之地，顺江而下，迂回包抄南宋，天下可定，此乃上策。”方耕道侃侃而谈，似乎在谈论着一件悠远的往事，鹅毛雪花聚落在眉梢，脸上只有淡淡的悲戚，不见半点兴奋之色。
完颜晟大喜道：“太师之言深得联心，但联已一大把年纪，等不及慢慢损耗南宋国力了，就依太师之议，上中策齐举。二日后联驾临燕京，亲自择定统率突袭南宋大将，太师亦须陪联同往，无论灭宋与否，黄淮之地新国君主即是太师。”
方耕道连忙道：“陛下雄才伟略，事无不谐，老臣只是一山中道士，无意功名，先帝及陛下封为太师，已愧不敢当，请陛下收回授封新国君主之命，留老臣在陛下身边执辔相从。”
完颜晟哈哈大笑道：“联何尝不知，帝王自有帝王苦，平定天下后，联恨不得也随太师入深山修道去。只是天下未定，还须请太师助联。”方耕道翻鞍下马，伏在雪地上道“老臣与陛下数年朝夕相处，太子亦年幼，学业未成，老臣还不舍得离开陛下及太子，亦非国君之才，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言罢，语带哽咽，但语气甚是坚决。
完颜晟看他惊惶且激动，十分依恋自己，也还欢喜，便道：“既然太师不愿封授新君，此事从长再议，然宋室道君、靖康二个昏君已至会宁，联明日就令这二个昏君演奏哀曲，送唐将军出殡，也为太师灭族之恨出一口恶气。”君臣相谈甚欢，纵马回城。
方耕道入城，送完颜晟回宫，才回到自己府邸。众弟子忙迎入内堂，服侍师父掸雪、更衣，又敬上热茶。方耕道呷了一口茶驱去寒气后，望着灵堂烛光惨白，想起唐思聪的死，又落下泪来，痛道：“思义，你为何如此不成器，为什么不早死了去。可怜思聪，可惜思聪。”他得知唐思聪为方思义而死以来，一直内疚与自责。他了解这个弟子挚爱师父的禀性，这个弟子正因为方思义是他独生爱子，才义无反顾的上前为方思义挡了一枪，每想到这一层，就心如刀割。屈思难等人也不知如何相劝，只好陪着垂泪。
良久，屈思难低声道：“二师兄在天之灵，也不想看到师父为他如此悲伤，请师父节哀顺变。”方耕道缓缓收泪，道：“为师今晚就在此为思问守一夜灵。”众弟子慌忙道：“师父明日还要侍奉陛下，师道不可废，我们师兄弟在此守灵就是了。”方耕道坚决道：“你们不要再说了。”走到灵堂旁边跪了下来，众弟子也陪在灵前跪下。
师徒守灵直至东方既白。方耕道道：“今日陛下要令道君、靖康二圣奏曲送思聪出殡，大家都起来及早准备送他最后一程吧。”
屈思难边扶起师父边道：“士可杀不可辱，陛下一番好意，但这般羞辱宋朝二圣，弟子以为不妥。”
方耕道叹息道：“为师又怎能事事拒陛下意兴，昨日为师已拒绝陛下一事了。”便将完颜晟要在中原立一新国，封自己为新君的事说了。
史思温、邵思问脸露惊喜之色，齐道：“恭喜师父。”邵思问兴奋道：“天赐良机，咱们追随师父开创万世基业，成就方氏未竟之志。”屈思难脸上却忧虑重重。
方耕道道：“思难，你如何看待此事？”
屈思难道：“师父不可受封，否则有杀身之虞。”
几名弟子听他说得如此严重，都吓了一跳。
方耕道欣慰道：“还是思难看得远，师父已推辞了，你们几个呀，流离多年，为何还洗不去功名之心？”
邵思问道：“莫非是陛下以为师父有野心，是试探之举。”
方耕道道：“思难，你说说。”
屈思难道：“陛下一代英主，慷慨豪迈，诚如师父所说，他与师父乃莫逆之交，他对师父是真诚的，只是作为一代帝王，任何情谊必须听命于统一天下之大业，陛下希望师父为他荡平江南，却未想到若师父受封，平定天下之时，就是我们师徒戮灭之日。亦可能未及平定天下，已在宋金夹攻下，我们师徒死无葬身之地。”他见几名师兄弟不解，师父仍在抚髯沉吟，示意他说下去。他们师徒平常习艺外，时常坐在一起探讨人生哲理，修身明道，流离异国后，师徒感情尤是弥笃。屈思难续道：“师父领我们流落金国，蒙先帝及陛下赏识，普国上下，可有知己？”
史思温道：“我们作为异族之人，得金国二代帝王恩荣并济，招人嫉恨，已有经年，别说知己，只怕朋友也不多几个。”
“宋朝之境，可有朋友？”
史思温等几人一起摇头道：“一个也无。”方思义道：“如果说当年童贯屠戮我们道观同门还有少许人同情叹息的话，这么多年来，我们帮助金人杀了宋朝那么多将士，当真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屈思难道：“陛下与师父交情再深，毕竟是君臣之谊，若师父听封，远离陛下，恩宠日薄，岂不闻曾参杀人、三人成虎之典故，以师父谋略之深，武功之强，又有我们师兄弟作势，陛下身边谋逆之谗言即生，如此一来，陛下猜忌心起，前有死敌之南宋，后有虎狼之强金，我们犹釜底游鱼，死期不远矣。”屈思难此言一出，众师兄弟又是恐惧又是惭愧，连道好险。
方耕道赞叹道：“你们师兄弟中，思难出身最微，样貌最丑，武功最低，投师最晚，却最得我心，你们几人可要好好学一学思难，凡事都要啄磨，不可被表象迷惑了。”方耕道在朝中待人处事，谦谦君子，一派恬淡，在太师府内关起门来，在弟子面前却能直抒胸臆，言无不尽。诸弟子中，屈思难办事、见识十分称他心意，因此喜欢屈思难似乎犹过于武功卓绝的大弟子任思明，时常不吝赞许之辞。众师兄弟亦知道屈思难见识高己一筹，都是心服。
晨光大白，众弟子将府内夜里落下的雪扫洒干净。皇宫内猛虎营大批侍卫又涌拥而至，完颜晟又率了皇太子完颜亶及文武百官驾临。方耕道率弟子迎入庭院。君臣坐定，一队猛虎营卫队押了百余名自汴梁掳来的乐工进来，乐工尽头最后颤巍巍站出两个衣衫褴褛的汉子，缓缓走上前。方耕道不须细看，已知是已掳三年的道君、靖康二帝。完颜晟身旁一名贴身侍卫一声断喝，二圣及身后百余乐工向坐着面前的完颜晟和方耕道跪下。
完颜晟看着二圣穿着破烂的草鞋，跪在寒冻扎骨的石板上，不停颤抖，指着方耕道道：“赵佶，你可认得眼前此人？”道君睐着一双老眼，看了方耕道一阵，摇头喃喃道：“不识得。”完颜晟道：“你可还记得三清山上的方耕道道长？”道君想了一会，依旧摇摇头。完颜晟看他不似作诈，叹息道：“怪不得你成了宋朝历代最大的昏君。”顿了一下，又道：“日前大金南征，折联一大将，联知你精通乐律，故令你父子及诸乐工为联之爱将奏乐举殡。”
赵佶不及回答，身后一名乐工站起大骂道：“我天朝天威浩荡，兵强将勇，金狗丧命于我天朝将士手中，我等只会高奏凯歌，要为你们致哀出葬却是休想。”完颜晟看他貌不惊人，问押解的将官道：“此人何姓何名？于宋朝乐坊居何职？”那将官道：“此人仅是配乐，无官无职。似乎叫……”脑海搜索这乐工姓名，那名乐工即道：“我姓罗，单名伟字。请太上皇、陛下记住罗伟名字，罗伟今日痛骂金狗，为国尽忠。”
完颜晟道：“一名普通乐工，竟敢在联与太师面前叫嚣，拖府外斩了，休沾污了太师府邸。”侍卫上前将那名乐工拖出，片刻，将乐工头颅呈上。完颜晟道：“还有不愿奏曲出殡的吗？”霎时又站出一名乐工，神情闲雅，目视完颜晟，微笑道：“敝人乐音，愿与罗伟到地下奏曲，催请陛下早日赶赴黄泉与死去的金狗相聚。”完颜晟大怒，道：“斩了。”侍卫上前要将他推出，乐音一振衣袖，不待侍卫走近，径自走出。完颜晟喝道：“不可让他早死了，先切其舌，再折其手，后断其首，看他到地下如何奏曲。”满院文武官员、侍卫看见完颜晟震怒，无不震慄。不一会侍卫将乐音的舌头、两手、头颅逐件呈进来。
完颜晟冷冷道：“还有要尽忠死节的吗？”话音刚落，又有七八名乐工站起，慨然对道：“我等亦愿随两位兄台于地下为金狗奏曲，催请陛下早日同行。”完颜晟一挥手，十余名侍卫一涌而上，又将七八名乐工拿下。方耕道想要劝说，但完颜晟暴怒之下，如何听得进他的劝諌。赵佶匍伏于地，号啕大哭道：“罪臣治国无能，国破家亡，连累诸多臣工，万死不赎己罪。请陛下饶了他们，罪臣愿意奏曲。”那七八名乐工大呼道：“士可杀不可辱，太上皇不可，我等为大宋威严而死，心愿足矣。”
赵佶赶忙自身后乐工操起一把胡琴，又不停磕头，道：“罪臣当下就为陛下爱将奏乐出殡。”不待完颜晟发话，已边哭边咚咚弹起来，果然是宋廷宠贵大臣出殡的哀曲。靖康及百余名乐工都跪在赵佶周围，齐声大哭。完颜晟一挥手，十余名侍卫退下，七八名站着的乐工相互对望点头，一名乐工道：“大宋臣民的血今日就洒在这里，让这些金狗永远记住我们对大宋的热血忠魂。”说罢，退后几步，猛冲上前，一头撞在廊间石柱上，其余几名乐工随后跟上，都撞在几根石柱上，霎时七八名乐工脑浆迸裂，又死于非命。赵佶怔怔看着眼前惨景，蓦地身子一歪，昏厥在地上。御医连忙上前救治赵佶，好一会，赵佶才悠悠醒来。
完颜晟大是无味，道：“时辰不早了，你赶紧奏曲，让联之爱将出殡。”赵佶、赵恒与众乐工吹弹起来，一曲一泪，一泪一程，金国君臣将唐思聪的灵柩送出太师府至山上择好的风水宝地下葬。
葬事毕，完颜晟、方耕道等要下山，将官令道君及众乐工停下奏曲，然赵佶等人韵调一转，转趋悲凉沉郁，一名乐工高声唱道：“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出语哽咽，沉哀入骨，却已非殡曲。
完颜晟又要发怒，身旁侍卫看他面色不豫，即拔刀又砍死二名乐工，这一回赵佶、赵恒却视若无睹，自顾自的弹唱。方耕道劝阻道：“此是汉末之蔡文姬所作之《胡茄十八拍》，道君奏出，世间难得几回闻，陛下且让他们奏完。”蔡文姬是汉末蔡邕的女儿，兵乱中被虏，被胡兵辗转掳入南匈奴，左贤王强纳为妃子，身陷南匈奴十二年，生二子。后曹操遣使将她赎还，二子却不得还，蔡琰只身归汉，嫁与董祀后，蔡琰心伤十二年流落，牵挂二子，作《胡笳十八拍》胡笳歌辞，其夫董祀将胡笳声翻为琴曲。千百年来，传唱不绝。完颜晟听方耕道一说，不再发作，与文武百官默默听着赵佶等弹唱。
方耕道想道：“蔡文姬尚能归汉，仅与二子不能相聚，这赵佶与众皇后妃嫔、数十名皇子皇女皇孙长留北国，为奴为妓，只怕比蔡文姬要悲惨百倍了。”心中百感交集，如今童贯已诛，赵佶及其皇后、妃嫔、皇子皇孙都已沦为亡国奴，自己什么怨仇都报了，此刻对这个令自己族灭、妻死、流离失所的老叟再泛不起半分恨意。赵佶及乐工弹唱至“苦我怨气兮浩于耕道，六合虽广兮受之不容！”，一曲毕，赵佶眼泪长流，将手中胡琴往山石大力摔去，赵恒及其余乐工也将手中长号、琐呐、笙箫等乐器摔落，一道向南长跪，齐声泣喊道：“大宋。”然后挺直腰梁，引颈待戮。众侍卫被他们弄得不知所措，眼望完颜晟。
完颜晟却不怒反笑，对道君道：“昏君，联以为你就是一个软骨头，原来也还有几分骨气，也罢，联不想再杀人了，你带来这些乐伎、画师都将是大金的瑰宝，联其实杀一个都心痛，联都是要留给后世之君治世之用的。”道君道：“陛下能善待罪臣这些乐工，罪臣愿一死以报陛下。”完颜晟叹道：“昏君，你天生情种，沉溺玩物，如何做得了一代帝王，不亡国当真天理不容。联今日就封你为昏德公，靖康为重昏侯。联之都城不比汴梁，联已为你们安排一个好去处安身，待联平定江南后再回来看望你。”赵佶、赵恒漠然叩头谢恩，众乐工哭泣着搀扶着二帝下山。
完颜晟将二帝大大羞辱一通，将二帝至一秘密之处后，即与方耕道率猛虎营侍卫移驾燕京，指挥灭宋大战。方耕道让屈思难留守会宁，领其余弟子随完颜晟南行。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
今日，方耕道门下的任思明、钟思恭、冯思忠、何思敬等仍在外征战，方耕道领了邵思问、史思温、屈思难和方思义等弟子在灵堂前跪迎皇帝的到来，又向完颜亶及百官作躬行礼。完颜晟牵着方耕道的手起身，温言慰勉道：“太师节哀，联不日即踏平江南，取了赵构回来与道君、靖康二个昏君相聚，为太师与唐将军报仇。”方耕道五体投地，匍伏垂泪道：“耕道乃丧家灭族之人，流落大金得先帝及陛下垂怜待重，耕道与门下肝脑涂地不足以报，思聪若泉下有知，定当铭感陛下厚恩，佑我金兵长驱直进，剿灭南宋。”
完颜晟又扶他起来，望着方耕道愈加清癯的脸，心内也有些戚然，方耕道与弟子们不仅武功高强，还情逾骨肉，多年随大金征战，从未折损一人，此次金兵南征，大胜之余唐思聪却被宋军一无名将领杀死，连首级也寻不回来，对方耕道及门下打击之大可想而知，便道：“太师长留府邸，悲痛唐将军，恐伤身子，此刻就随联出去跃马牧野。”君臣二人年纪相若，十分投契，每逢暇时总要相约外出狩猎。方耕道知道完颜晟此时在这样大雪冰封下外出，有话要对自己说，进内堂除了丧服，换了一身青袍出来，嘱咐屈思难好生照应吊唁的皇太子及群臣，随完颜晟出了太师府。完颜晟抛下群臣，一个侍卫也不带，与方耕道并辔策出城外。
二人出城数十里，驰骋在旷野上，极目所往，茫茫帘帘，天地万物笼在一片白皑皑里，连南面抬头即见的长白山也绕缭在云雪里，分不清哪是山，哪是云，哪是雪。完颜晟道：“太师到北国多少年了？”方耕道答道：“禀陛下，老臣托庇大金已八年有余矣。”完颜晟兴致盎然，道：“太师到此八年，可曾见过这般大雪？”方耕道道：“未有，此场大雪犹过于靖康二年初的大雪。”
完颜晟哈哈大笑道：“太师知我。”一扬马鞭，赤兔马迈开长腿，黄袍招飐，一团火似的往南面的大山疾驰而去。方耕道怕皇帝遇险，紧随而上。完颜晟驰上一个山岗，居高临下，西面松花江早已结冰，平畴千里，南面长白山茫邈嵯峨，蜿蜒天际。
方耕道默默地跟上来，看到天地骤然开阔，抑郁的心情稍稍舒缓。完颜晟道：“惟有天地茫茫，才豪气陡生，遗憾此际冰雪履盖，却无猎物。”回首望着方耕道，眸子精光四射，道，“昨日南宋使节孤身前来，递上国书，愿纳币赎回二个昏君，与大金永交世好，已被联乱棍打出，太师请为联明言，此时伐宋，成数几何？”方耕道沉吟道：“五五之开。”完颜晟不悦道：“一年前，太师劝諌不可伐宋。如今举国蓄锐二年之久，三月前宗泽已死，济南已下，淮北洞开，今冬严寒骤临，我大军履天险如平地，太师缘何仍道胜负未知之数？”
方耕道徐徐道：“陛下恕罪，宗泽虽死，南宋仍有韩世忠、刘光世等良将，青年将领亦于兵火焠炼中崛起，不可觑，此其一；老臣中原一行，知悉南宋赵构虽然昏庸懦弱，朝纲紊乱，盗贼横行，然宋室百年以下，历经太祖、太宗、真宗、仁宗等贤君，仁德厚泽，儒术深种，南宋大多臣民怀有恋宋之心，大金南征，即使有破竹之势，占地万里，但民心不服，我国又乏管治之才，管治不当，所占之地仍将得而复失，此其二；陛下可得尽天时，得半地利，半人和。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其三；老臣据此以为仍是五五之数。”
“依太师之见，先帝荡平天下之遗旨岂非落空？岁月如轮，联已满腮白胡，死后还有甚么面目见先帝于地下？”完颜晟语气充满失望。
方耕道望着南面长白山，道：“难得陛下今日有狩猎豪兴，老臣为陛下请来猎物。”两手拢在嘴上，往长白山纵声长啸，数里外大山树上的雪花为啸声所震，纷纷簌落，啸声良久不绝，直过了一盏茶功夫，山上远近传来一片嗥声。陆续数十头腾着热气的黑熊挪动身子慢慢走下山来，这些黑熊大梦方酣，方耕道以激越的啸声将它们在冬眠的深山洞穴震醒，但啸声不息，黑熊忍受不住，循啸声而来，看到二人，霎时怒火冲天，张牙舞爪扑了过来。
完颜晟道：“太师实非凡人。”方耕道道：“陛下代天巡狩，万事万物皆陛下所有，老臣只是为陛下叫唤它们。”完颜晟待狗熊走至百步远，自箭壶抓起一把金箭，弯弓射去，他数十年马上功夫娴熟，射术又快又准，每发一箭都是射中狗熊心脏一箭毙命，转眼数十支金箭射尽，余下七八头黑熊吓得掉头逃命。完颜晟拔出金刀，纵马追去，追近自后背刺入，又是直入心肺，一刀一头，转眼间七八头黑熊又被他杀得干干净净，待他回马山岗，雪地倒下的黑熊尸体和洒下斑斑血迹已被白雪覆盖，隆成一个个白色坟团，天地又是白茫茫一片。
“虽是五五之数，事仍有可为。”方耕道望着完颜晟兴奋得扬起的花白胡子，缓缓道，“陛下平定天下。老臣有上中下三策。”
“哪三策？”完颜晟高兴道。
“举倾国之兵，大举南征，兵燹连年，只恐劳而无功，此乃下策。”
完颜晟气恼望着方耕道，只见方耕道平淡似水，问道：“中策如何？”
“趁南宋朝中当下君昏臣侫，分兵数路南征，其中任一骁将，提轻骑绕开城池，千里驰骋，直捣江南，南宋朝廷震慄，就如山上穴居黑熊，群起而搏，搏而不敌，狼奔豕突，我军可于运动战中伺机擒杀赵构，若天佑陛下，赵构覆没，赵氏仅余二岁孤儿，群臣纷争，陛下分而剿之，天下可定，但此策属成败须看天意。故此乃中策。”
完颜晟稍有喜色，道：“请太师告知上策。”
“择一忠心宋人，于黄淮之地封为新君，受大金之驱使，正面以中国攻中国，损耗南宋国力，我朝大兵攻占川陕之地，顺江而下，迂回包抄南宋，天下可定，此乃上策。”方耕道侃侃而谈，似乎在谈论着一件悠远的往事，鹅毛雪花聚落在眉梢，脸上只有淡淡的悲戚，不见半点兴奋之色。
完颜晟大喜道：“太师之言深得联心，但联已一大把年纪，等不及慢慢损耗南宋国力了，就依太师之议，上中策齐举。二日后联驾临燕京，亲自择定统率突袭南宋大将，太师亦须陪联同往，无论灭宋与否，黄淮之地新国君主即是太师。”
方耕道连忙道：“陛下雄才伟略，事无不谐，老臣只是一山中道士，无意功名，先帝及陛下封为太师，已愧不敢当，请陛下收回授封新国君主之命，留老臣在陛下身边执辔相从。”
完颜晟哈哈大笑道：“联何尝不知，帝王自有帝王苦，平定天下后，联恨不得也随太师入深山修道去。只是天下未定，还须请太师助联。”方耕道翻鞍下马，伏在雪地上道“老臣与陛下数年朝夕相处，太子亦年幼，学业未成，老臣还不舍得离开陛下及太子，亦非国君之才，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言罢，语带哽咽，但语气甚是坚决。
完颜晟看他惊惶且激动，十分依恋自己，也还欢喜，便道：“既然太师不愿封授新君，此事从长再议，然宋室道君、靖康二个昏君已至会宁，联明日就令这二个昏君演奏哀曲，送唐将军出殡，也为太师灭族之恨出一口恶气。”君臣相谈甚欢，纵马回城。
方耕道入城，送完颜晟回宫，才回到自己府邸。众弟子忙迎入内堂，服侍师父掸雪、更衣，又敬上热茶。方耕道呷了一口茶驱去寒气后，望着灵堂烛光惨白，想起唐思聪的死，又落下泪来，痛道：“思义，你为何如此不成器，为什么不早死了去。可怜思聪，可惜思聪。”他得知唐思聪为方思义而死以来，一直内疚与自责。他了解这个弟子挚爱师父的禀性，这个弟子正因为方思义是他独生爱子，才义无反顾的上前为方思义挡了一枪，每想到这一层，就心如刀割。屈思难等人也不知如何相劝，只好陪着垂泪。
良久，屈思难低声道：“二师兄在天之灵，也不想看到师父为他如此悲伤，请师父节哀顺变。”方耕道缓缓收泪，道：“为师今晚就在此为思问守一夜灵。”众弟子慌忙道：“师父明日还要侍奉陛下，师道不可废，我们师兄弟在此守灵就是了。”方耕道坚决道：“你们不要再说了。”走到灵堂旁边跪了下来，众弟子也陪在灵前跪下。
师徒守灵直至东方既白。方耕道道：“今日陛下要令道君、靖康二圣奏曲送思聪出殡，大家都起来及早准备送他最后一程吧。”
屈思难边扶起师父边道：“士可杀不可辱，陛下一番好意，但这般羞辱宋朝二圣，弟子以为不妥。”
方耕道叹息道：“为师又怎能事事拒陛下意兴，昨日为师已拒绝陛下一事了。”便将完颜晟要在中原立一新国，封自己为新君的事说了。
史思温、邵思问脸露惊喜之色，齐道：“恭喜师父。”邵思问兴奋道：“天赐良机，咱们追随师父开创万世基业，成就方氏未竟之志。”屈思难脸上却忧虑重重。
方耕道道：“思难，你如何看待此事？”
屈思难道：“师父不可受封，否则有杀身之虞。”
几名弟子听他说得如此严重，都吓了一跳。
方耕道欣慰道：“还是思难看得远，师父已推辞了，你们几个呀，流离多年，为何还洗不去功名之心？”
邵思问道：“莫非是陛下以为师父有野心，是试探之举。”
方耕道道：“思难，你说说。”
屈思难道：“陛下一代英主，慷慨豪迈，诚如师父所说，他与师父乃莫逆之交，他对师父是真诚的，只是作为一代帝王，任何情谊必须听命于统一天下之大业，陛下希望师父为他荡平江南，却未想到若师父受封，平定天下之时，就是我们师徒戮灭之日。亦可能未及平定天下，已在宋金夹攻下，我们师徒死无葬身之地。”他见几名师兄弟不解，师父仍在抚髯沉吟，示意他说下去。他们师徒平常习艺外，时常坐在一起探讨人生哲理，修身明道，流离异国后，师徒感情尤是弥笃。屈思难续道：“师父领我们流落金国，蒙先帝及陛下赏识，普国上下，可有知己？”
史思温道：“我们作为异族之人，得金国二代帝王恩荣并济，招人嫉恨，已有经年，别说知己，只怕朋友也不多几个。”
“宋朝之境，可有朋友？”
史思温等几人一起摇头道：“一个也无。”方思义道：“如果说当年童贯屠戮我们道观同门还有少许人同情叹息的话，这么多年来，我们帮助金人杀了宋朝那么多将士，当真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屈思难道：“陛下与师父交情再深，毕竟是君臣之谊，若师父听封，远离陛下，恩宠日薄，岂不闻曾参杀人、三人成虎之典故，以师父谋略之深，武功之强，又有我们师兄弟作势，陛下身边谋逆之谗言即生，如此一来，陛下猜忌心起，前有死敌之南宋，后有虎狼之强金，我们犹釜底游鱼，死期不远矣。”屈思难此言一出，众师兄弟又是恐惧又是惭愧，连道好险。
方耕道赞叹道：“你们师兄弟中，思难出身最微，样貌最丑，武功最低，投师最晚，却最得我心，你们几人可要好好学一学思难，凡事都要啄磨，不可被表象迷惑了。”方耕道在朝中待人处事，谦谦君子，一派恬淡，在太师府内关起门来，在弟子面前却能直抒胸臆，言无不尽。诸弟子中，屈思难办事、见识十分称他心意，因此喜欢屈思难似乎犹过于武功卓绝的大弟子任思明，时常不吝赞许之辞。众师兄弟亦知道屈思难见识高己一筹，都是心服。
晨光大白，众弟子将府内夜里落下的雪扫洒干净。皇宫内猛虎营大批侍卫又涌拥而至，完颜晟又率了皇太子完颜亶及文武百官驾临。方耕道率弟子迎入庭院。君臣坐定，一队猛虎营卫队押了百余名自汴梁掳来的乐工进来，乐工尽头最后颤巍巍站出两个衣衫褴褛的汉子，缓缓走上前。方耕道不须细看，已知是已掳三年的道君、靖康二帝。完颜晟身旁一名贴身侍卫一声断喝，二圣及身后百余乐工向坐着面前的完颜晟和方耕道跪下。
完颜晟看着二圣穿着破烂的草鞋，跪在寒冻扎骨的石板上，不停颤抖，指着方耕道道：“赵佶，你可认得眼前此人？”道君睐着一双老眼，看了方耕道一阵，摇头喃喃道：“不识得。”完颜晟道：“你可还记得三清山上的方耕道道长？”道君想了一会，依旧摇摇头。完颜晟看他不似作诈，叹息道：“怪不得你成了宋朝历代最大的昏君。”顿了一下，又道：“日前大金南征，折联一大将，联知你精通乐律，故令你父子及诸乐工为联之爱将奏乐举殡。”
赵佶不及回答，身后一名乐工站起大骂道：“我天朝天威浩荡，兵强将勇，金狗丧命于我天朝将士手中，我等只会高奏凯歌，要为你们致哀出葬却是休想。”完颜晟看他貌不惊人，问押解的将官道：“此人何姓何名？于宋朝乐坊居何职？”那将官道：“此人仅是配乐，无官无职。似乎叫……”脑海搜索这乐工姓名，那名乐工即道：“我姓罗，单名伟字。请太上皇、陛下记住罗伟名字，罗伟今日痛骂金狗，为国尽忠。”
完颜晟道：“一名普通乐工，竟敢在联与太师面前叫嚣，拖府外斩了，休沾污了太师府邸。”侍卫上前将那名乐工拖出，片刻，将乐工头颅呈上。完颜晟道：“还有不愿奏曲出殡的吗？”霎时又站出一名乐工，神情闲雅，目视完颜晟，微笑道：“敝人乐音，愿与罗伟到地下奏曲，催请陛下早日赶赴黄泉与死去的金狗相聚。”完颜晟大怒，道：“斩了。”侍卫上前要将他推出，乐音一振衣袖，不待侍卫走近，径自走出。完颜晟喝道：“不可让他早死了，先切其舌，再折其手，后断其首，看他到地下如何奏曲。”满院文武官员、侍卫看见完颜晟震怒，无不震慄。不一会侍卫将乐音的舌头、两手、头颅逐件呈进来。
完颜晟冷冷道：“还有要尽忠死节的吗？”话音刚落，又有七八名乐工站起，慨然对道：“我等亦愿随两位兄台于地下为金狗奏曲，催请陛下早日同行。”完颜晟一挥手，十余名侍卫一涌而上，又将七八名乐工拿下。方耕道想要劝说，但完颜晟暴怒之下，如何听得进他的劝諌。赵佶匍伏于地，号啕大哭道：“罪臣治国无能，国破家亡，连累诸多臣工，万死不赎己罪。请陛下饶了他们，罪臣愿意奏曲。”那七八名乐工大呼道：“士可杀不可辱，太上皇不可，我等为大宋威严而死，心愿足矣。”
赵佶赶忙自身后乐工操起一把胡琴，又不停磕头，道：“罪臣当下就为陛下爱将奏乐出殡。”不待完颜晟发话，已边哭边咚咚弹起来，果然是宋廷宠贵大臣出殡的哀曲。靖康及百余名乐工都跪在赵佶周围，齐声大哭。完颜晟一挥手，十余名侍卫退下，七八名站着的乐工相互对望点头，一名乐工道：“大宋臣民的血今日就洒在这里，让这些金狗永远记住我们对大宋的热血忠魂。”说罢，退后几步，猛冲上前，一头撞在廊间石柱上，其余几名乐工随后跟上，都撞在几根石柱上，霎时七八名乐工脑浆迸裂，又死于非命。赵佶怔怔看着眼前惨景，蓦地身子一歪，昏厥在地上。御医连忙上前救治赵佶，好一会，赵佶才悠悠醒来。
完颜晟大是无味，道：“时辰不早了，你赶紧奏曲，让联之爱将出殡。”赵佶、赵恒与众乐工吹弹起来，一曲一泪，一泪一程，金国君臣将唐思聪的灵柩送出太师府至山上择好的风水宝地下葬。
葬事毕，完颜晟、方耕道等要下山，将官令道君及众乐工停下奏曲，然赵佶等人韵调一转，转趋悲凉沉郁，一名乐工高声唱道：“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出语哽咽，沉哀入骨，却已非殡曲。
完颜晟又要发怒，身旁侍卫看他面色不豫，即拔刀又砍死二名乐工，这一回赵佶、赵恒却视若无睹，自顾自的弹唱。方耕道劝阻道：“此是汉末之蔡文姬所作之《胡茄十八拍》，道君奏出，世间难得几回闻，陛下且让他们奏完。”蔡文姬是汉末蔡邕的女儿，兵乱中被虏，被胡兵辗转掳入南匈奴，左贤王强纳为妃子，身陷南匈奴十二年，生二子。后曹操遣使将她赎还，二子却不得还，蔡琰只身归汉，嫁与董祀后，蔡琰心伤十二年流落，牵挂二子，作《胡笳十八拍》胡笳歌辞，其夫董祀将胡笳声翻为琴曲。千百年来，传唱不绝。完颜晟听方耕道一说，不再发作，与文武百官默默听着赵佶等弹唱。
方耕道想道：“蔡文姬尚能归汉，仅与二子不能相聚，这赵佶与众皇后妃嫔、数十名皇子皇女皇孙长留北国，为奴为妓，只怕比蔡文姬要悲惨百倍了。”心中百感交集，如今童贯已诛，赵佶及其皇后、妃嫔、皇子皇孙都已沦为亡国奴，自己什么怨仇都报了，此刻对这个令自己族灭、妻死、流离失所的老叟再泛不起半分恨意。赵佶及乐工弹唱至“苦我怨气兮浩于耕道，六合虽广兮受之不容！”，一曲毕，赵佶眼泪长流，将手中胡琴往山石大力摔去，赵恒及其余乐工也将手中长号、琐呐、笙箫等乐器摔落，一道向南长跪，齐声泣喊道：“大宋。”然后挺直腰梁，引颈待戮。众侍卫被他们弄得不知所措，眼望完颜晟。
完颜晟却不怒反笑，对道君道：“昏君，联以为你就是一个软骨头，原来也还有几分骨气，也罢，联不想再杀人了，你带来这些乐伎、画师都将是大金的瑰宝，联其实杀一个都心痛，联都是要留给后世之君治世之用的。”道君道：“陛下能善待罪臣这些乐工，罪臣愿一死以报陛下。”完颜晟叹道：“昏君，你天生情种，沉溺玩物，如何做得了一代帝王，不亡国当真天理不容。联今日就封你为昏德公，靖康为重昏侯。联之都城不比汴梁，联已为你们安排一个好去处安身，待联平定江南后再回来看望你。”赵佶、赵恒漠然叩头谢恩，众乐工哭泣着搀扶着二帝下山。
完颜晟将二帝大大羞辱一通，将二帝至一秘密之处后，即与方耕道率猛虎营侍卫移驾燕京，指挥灭宋大战。方耕道让屈思难留守会宁，领其余弟子随完颜晟南行。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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