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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白驹过隙,乐家闺女转眼已至及笈之年,出落得姿质娟好,亭亭玉立。乡里乡亲皆夸赞乐家家翁好福气,得了这么个乖顺可人,伶俐无比的女儿。只乡族中皆知乐家那段娃娃亲,因此夸归夸,实则无与论婚者。

  乐家有女初长成,可叹鲜花插牛粪。

  这话亦是耳熟能详,街头巷尾连讨饭过活的花子都知道哩。

  丰采斜斜倚在窗边,女儿家大了,难免许多心事。她将身微微探出窗口,瞧着底下人来人往。这宅子一面临街,入目贩夫走卒,行色匆匆。对街饭铺蒸饼白烟袅袅,负货商贾叫卖声径达门庭,好一派百姓安居的热闹光景。

  她手中持卷摆出诵读模样,其实哪里读了半个字?丫鬟鹂儿沏过香茗来,口中抱怨道:“娘子你瞧了一上午,还在瞧那一章,我看……”

  丰采忽起身,疾疾摆手,道:“别吵,来了来了!”

  鹂儿慌得放下茶盏,凑近前,探头探脑问道:“是白家公子么?”

  “可不是他?喏,就在楼下。”

  果见一名二十出头,布衣洒落,蕴藉风雅的翩翩少年人,迎面徒步行来。丰采凝眸而视,脸热心跳,有种说不出的欣喜之意。这人姓白名沐,乃这条街上有名的美少年。许多姑娘暗自倾慕的对象。并非本地生人,年前才自外地举家迁到这里。甫露面,便声名大噪,媒妁盈门,可抢手得很。

  丰采与他偶遇乃去年岁末一次出外,归途中匆匆一面。因之前父辈颇通往来,所以得以隔着大车车帘交言数句。两人皆喜谈玄论道,聊得甚为投机。

  那次之后,念念难忘。虽闺阁礼教约束,鱼雁难达,然芳心已颇有三分暗许。后也凑巧,不想两家里论起来,祖辈竟有渊源。所以往来渐渐频仍,丰采再见他,以平辈相称,以朋友论交。实际却比朋友略亲近,又比青梅竹马要略避嫌疑。白家家翁早逝,白沐如今奉养寡母,且依舅舅过活。幸舅舅待他颇殷勤,再过两年便打算送他赴试,门中皆望他连捷南宫,光宗耀祖。所以远近有女在室的小家小户,都愿与之论婚便不足为怪了。

  丰采喜欢虽喜欢,碍于男女大妨,终不能腆着脸去问他真实心意。何况自己还有桩父母做主的亲事在身。两相纠结,多少次话到唇边都吞忍下去。

  可随着年龄慢慢大了,再不说,恐怕就没有机会说出来。

  尤其近年,爹爹话里话外,都捎带着要替她与“那小子”完姻的意思。

  这可叫她不能不着忙。

  乐丰采这天早晨见白家公子穿街过巷,恰自自家窗台下经过,眉头一动,计上心来。抬手将窗往起里轻掀,那支窗横木便坠下去。原本指望假作失手不慎,借故攀谈。哪想运气不好,打了个空。

  鹂儿登时可惜道,“哟,没丢中。”

  丰采“啧”了一声,暗恨自己准头太差。眼看他渐行渐远,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要从眼皮下溜走。情急之下,顾不得多想,顺手操起桌上一枚镇纸照准他后脑撒手掷去。这下瞄得奇准,不偏不倚。白沐吭也没吭一下,应声便倒,当即头破血流。丰采不料失手伤人,脑中“嗡”的一下炸开了花,吓得呆若木鸡。

  鹂儿忙闭上窗户,拉她蹲下,由不得责道:“娘子呀,你怎么照着人家脑瓜子扔?这要砸出个三长两短来可怎么好?”

  丰采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没想,我哪知道他那么不经砸?”

  楼下早有随他左右的书童破口大骂,怒斥道:“楼上哪个缺德王八蛋,乱丢东西?!不知道会死人的吗?有种扔,你他娘的有种承认呀!出来呀!”

  丰采哪里还敢露面?只默祷这下万万不要伤得太重。

  翌日,白家公子头缠白锦登门造访。乐家家翁尚且不明缘故,瞧他颅上带伤,诧道:“贤侄你这头……?”

  白沐本将那方镇纸笼在袖中,早认出这事物为丰采所有。因此特意替她隐瞒,用言语遮饰道:“小侄昨日不慎失足跌伤的,不妨事。”

  家翁亦不深究,呵呵一笑,道:“来得正好,多天不见你,就在这里用饭吧。你陪老夫喝上两盅。你这孩子很好,懂礼数也孝顺。明年该入闱了,功课备得如何?”

  白沐忙谦辞致谢,又叙母舅如何为他打点,儒师如何谆谆教诲,等等等等。推拒几个来回,乐家翁留饭之意甚坚,也就只得允了。白沐本是想将镇纸璧还,可来来去去,这话不大好出口。如何跟人解释闺阁之物落到他手里呢?怕有损人家姑娘清誉,只得按捺,故做轻描淡写,询道:“妹妹刻下也在么?”

  “在后房内,我去叫她出来。”

  其实丰采听说他来,人早就到了屏风后头,只因自己是女儿家,不便抛头露面,所以一直在旁听着不做声。一面想着怎么讨还镇纸,一面想着怎么跟他开口道歉?瞧他和悦的模样,并不像负气前来问罪的架势,心中才稍舒一口气。

  她爹爹转去后边吩咐下人造饭买浆,中午宴客。暂留白公子一人在前头。白沐将那方玲珑可爱的青石条镇纸握在手中,感它凉冰冰的,想起乐家娘子的倩影,语笑嫣然,暗地亦不乏一丝甜蜜。可随即想到人家玉洁冰清,且家翁待己殊为亲厚,怎可绮念亵渎?急忙正襟危坐,不敢再涉遐想。

  丰采隐在屏后,沉吟良久,屡屡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或许女儿家天性羞怯使然,或许心虚愧疚使然,或许不擅言辞使然,到底脑中一团乱麻。两者默然相对,一时气氛尴尬。

  好容易终于鼓足勇气,正要开口。陡听外边一人朗声道:“乐丰采,我瞧你来了。这些天没见面,你想我不想?”

  白沐一听,立时大皱眉头,心说:哪里来的狂徒?怎么把女儿家闺名挂在嘴边乱喊?太过无礼。

  只见外边进来一人,身形高大,行止豪纵,任侠不拘。年纪比之白沐亦大不了两岁。两人一文一武,一雅一俗,一个静如处子,一个动似狸猫,当真是鲜明的好对照。

  丰采一见他,头便开始大痛不止。暗忖,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坏事?

  那人见到白沐也是一怔,问道:“你是谁?”

  白沐虽不满他礼节粗疏,但涵养上佳,还是不慌不忙答言道:“在下白沐,今日前来拜访世翁。请问兄台贵姓?”

  他却不答话,目光扫向白沐手中所持镇纸,神色一动,道:“这镇纸,你从哪拿的?”

  白沐不便说这是乐家娘子险些将我脑袋开了瓢的凶器,更不明他这样问意图为何,便敷衍道:“友人相赠。”

  那人一把夺过,道:“胡扯!这是我亲手做来送她的定情信物。她怎么可能转送给你?老实讲明白,到底怎么来的?”

  听到“定情信物”四个字,丰采再不能任他胡诌下去,大声斥道:“北堂蛮,你不要胡说八道风言风语!什么定情信物不定情信物……难听死了。”

  他微微一哂,大步越过屏风,两人撞个对脸。他将镇纸交还予她,便道:“你爹爹都将你许给我多少年了,咱们可算得上老夫老妻,这有什么难听的?”

  白沐听罢,大吃一惊,失声问道:“当真?”

  丰采不能说是,亦不能说不是,一时无法向他解释,又急又气,恨得将那镇纸向北堂蛮丢去,愠道:“这下你高兴了?满意了?我才不要嫁你,天底下男人死光了我也不嫁你!”

  说完转身便走。他见她目中似有泪光闪烁,不禁愣在当堂,不及追赶,心道:她当真这样讨厌我?

  等终于回过神,俯身拣起地下石头,脑中许多念头翻涌不已。想两人自幼玩在一处,尽管也有打打闹闹的时候,可也有些快乐亲密的时光。他向来从不将她当做外人,只不过他个性略木讷,不将心事宣之于口罢了。从来未曾想过,丰采所说的“讨厌”,是真心的“讨厌”。

  他一双大手,来回抚摩那镇纸石脊。此物石材乃他亲自寻觅,又自己造型打磨得光可鉴人。因着他喜刀剑武技一道,所以摹着自己随身佩刀的形制做了个一模一样的。时常想她读书写字时看到它,便如瞧见自己一般。

  可现在想来,只怕她看到它就一肚子的“讨厌”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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