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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雪夜

  已近夜半时分,风声犹如鬼厉的呐喊,像是鼓吹着一场蓄谋已久的死亡。

  “这包毒药,乃是我自己苦心研究出来的,你放心,这一包里头有三粒毒丹,三天一服,下到她每日的茶水里,这是□□,毒素不会发作迅速,即便是士大夫也必然看不出她因何中毒。”

  他轻笑了声,道:“我若是,不投呢?”

  “你若是不投,老夫也没有办法,但是老夫绝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即便豁出这条命,也绝不能让她祸害我朝千秋社稷!就是拼了,我也要想方设法的……害死她。”

  “你想逆天而为?”

  “是。”

  “即便抛弃妻子?”

  “不错。”

  他倒是笑了起来,只觉满目疮痍的可笑。

  “你可真是忠贞烈士啊,逆天而为之人,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你还想执意如此吗?”

  “若是有朝一日妖女当道,家破人亡,百姓奴役,那我等活着与死去又有何分别?我不甘心受辱,我绝不受辱!大唐只能是李家的大唐,而这天下,是男人的天下,若女人站在权位之巅,岂不是成了千古之滑稽!”

  他垂眸盯着这个跪拜的老人,道:“袁天罡,你可是在逼我。”

  “老夫不敢!”

  “你不敢?”他只觉喉咙里仿佛插了把冰锥,直绞的他几乎窒息,“你明知,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逆天而行,落下个死无全尸,你又明知,我宋颐生来便是骄傲非人,你却让我陷他人于不义,你在逼我,逼我做一个,孝义两不全的人。”

  他微微俯下身,从他手中取过那包毒药,道:“那个孩子,还很小,她很聪明,也很伶俐,我相信,她和那些祸国殃民的女子不甚一样。”

  他骨节分明的指骨轻巧的拆开药包,里头的乌丹发着死气,他摇了摇头,轻声道:“她不该死,她有着这个年纪的鲜活。”

  他忽的微微仰头,药包轻抖,三粒尽数落进了自己的口中。

  “孩子……你!你快吐出来……”那一刻袁天罡惊得难以置信,他从雪地里挣扎着起身,想要制止,奈何已经来不及了,再加上他已经年老体衰,方才跪的较久,此时乍一起身,登时跌回了雪地上。

  手中淡黄的纸片随着风雪飘零远去,宋颐没有再回头看他。

  他又是那个风雪飘零的旅人,孤独无依,一步一步的迈在积雪之上。

  “该死的人,是我。”

  十六年前,他便不该活下来。

  看这罪孽累累的人世红尘,看这肮脏枉法的纷争苟且,看这尔虞我诈的朝堂风云!

  这些年来,一幕幕一桩桩,早已蚀骨般的寒了他的心,到得今日,这个老人的那番话,终究让他连最后的眷恋都不曾有。

  雪夜朦胧,今夜的雪,一片片轻若无物,却又好似锥心刺骨的冷。

  他最后停下步子,偏过头去,那声音落在静谧无声里,抖落一片的霜寒。

  “袁天罡,今日之后,那些年的养育之恩,我都已尽数的还给你,包括这条,不堪一击的烂命。”

  他的背影渐行渐远,雪裘翻飞,像是一箴最后的家书,更像是再做最后的诀别。

  “你记住,千万不要死在我的前面,不要脏了我的黄泉路。”

  风雪凄迷,雪籽儿纷繁错落,像是洒了一把盐巴。

  他就这样离开了袁府。

  还是这个凉薄的雪夜,只不过那年是十六年前,而如今,人事已非。

  唯一不变的,是滔天的雪花,还是如当初那般带着不近人情的尘世凉薄。

  世人常说:菩提本无心,可他这个无心之人,又为何会有七情六欲?

  为何会为尘世所困?为人情所扰?

  他不过就是颗被人随意踩踏的棋子,一朝置于棋盘之上,弃之便如敝屣。

  这世间的红尘诸事,他仿佛就如同局外人,一直走在绝境与希望的边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但从来,从来没有人愿意拉他一把。

  风雪几乎冻住了他冰凉的身躯,喉间仿佛吞了一口冰渣子。

  他忽的俯下身子,吐出一大口血来。

  殷红的血水缓缓的浸在雪地里,终归是玷污了这片圣洁的雪面。

  那一瞬间,好似所有的疲惫都纷至沓来,无穷无尽的,一如这冰天雪地,紧紧将他缚住。

  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像是蒙上了一层雪霜,白茫茫的。

  他忽的听到耳边有骏马嘶鸣声,亦有侍者的惊呼声,还有女子窃窃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很熟悉,他好似在哪儿听过。

  “小姐,小姐!我们得回去了,诶!你往哪儿跑啊小姐!雪下的太大了!”

  “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

  迷蒙涣散的视线里,他好像见到,有个红衣小丫头往这儿飞奔着跑来。

  “小姐……伞忘了拿!”

  “不要啦!”

  他昏倒的那一刻,武照正巧抱住了他,她身子小,完完全全被他的重量跌了个满怀。

  雪花纷纷扬扬的扑腾起,落满了她满头满脸,有雪花掉进她的瞳仁里,折射出水光般的亮晶晶,她只是兴高采烈的抱住他,洋洋得意道:“我找到你了!我就知道!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那一瞬间,她开心极了,就连担心都忘的一干二净,可这开心只持续了片刻,她便惊觉他身体有异,浑身冰寒彻骨不说,就连他身上那一袭洁白的雪裘上都是星星点点的血沫子,刺的她眼睛直发烫。

  “喂,喂,你怎么了?”她这会儿才慌不择乱的招呼丫鬟及赶车的侍者,“来人,快来人!”

  一室熏香,炭盆里噼里啪啦燃烧着飞舞的火星子,暖烟袅袅倒教人容易迷恍了视线,隐隐约约可见着人头攒动,小心翼翼的忙里忙外,不过倒未添几分响动,好似怕惊扰了谁似的。

  因着此时已是子时,整个武家宅院都处在酣睡的静谧里。

  唯有东面这间屋子此时仍然不曾休眠。

  “大夫,你瞧瞧,他怎么样,可有性命之忧?”这大夫明显是被人从睡梦中惊醒,此时睡眼朦胧,眉眼耷拉,正掐着病床上那人苍白的骨腕,昏昏欲睡的把着脉。

  因着怕他身份被泄露招来不便,武照便用床沿的帘罩子将他掩在里头,只牵出他的手腕,大夫眯着眼思索了一下,而后摇摇头,道:“这人本就身负雪寒症,居然还愣是在雪地里冻上莫把个时辰,这是不要命了,武小姐,你还是不要再费心思了……不对,摸着脉象倒是个男子,这儿可是你的闺房……”

  武照听着便来气,“你到底救不救,你若救不了他,那便让我难以信服你有治人之本。”

  这番话倒教大夫登时醒神了,跟泼了盆冷水似的一个激灵,“哎呦武小姐,你这话可就不中听了,常人治病,的确有病可医,可若是病人一心求死,就是华佗在世,便也无力回天。”大夫连连叹了口气,转而拎着药箱就要离开。

  武照忽的起身,道:“什么是……雪寒症?”

  大夫回头,道:“这原先我只在古书里看到过,哪儿真想到遇到一例,雪寒症无非就是幼年时饥饿受冻,幼子经脉并未长好,若是那时候被寒气侵入,往后一到冬雪之日,便会全身发痛,实乃一身病骨,无药可医,就是些微的受寒恐怕都会要了他的命。”

  “那……难道这世上没有人能医治雪寒症吗?”

  “或许有,或许没有,天下之大,哪儿能是我一个老头儿说的算呢,武小姐,时候不早了,老朽就先告辞了。”

  门框子被打开,掀起一阵风雪,又被静静的合上。

  那名时常伴随她左右的丫鬟,此时见她愣愣出神,便有些心急的道:“小姐,这样可不得了,若是被老爷夫人知道了,可不得把我抽筋扒皮的,你可是青白之身,这样随意带着一个男子过夜,可是有失名声的。”

  丫鬟青浔不曾见过他,就是方才夜黑风高,雪花漫天,再加上他被小姐用袍子裹了好几层,更是不得见他的面容,又哪儿可知这闺房里头,躺的是权势滔天的当朝国师?

  “小姐,你把人送走吧,你不是听见大夫说什么了吗?他本身就不曾存有生念,我们这样可算是多管闲事了,指不定还不被人领情呢。”青浔扯着两片细嘴皮,舌根就没停过,“小姐……我真不想挨板子啊……”

  谁知武照微一扭头,就拽住她的手臂直往门外走,“你出去吧,今日这事儿,若是被我爹娘知晓,当是与你无关的。”

  “哎!小姐……小姐!”青浔还未反应过来,门板就霍然照着她的脸面拍了个实打实。

  青浔碰了一鼻子灰,又怕惊着别人,故此拍门忍让,只是她的脸上犹带担心,不由得急道:“小姐……你倒是开门哪,小姐……”

  可是里屋却没有人在回应她了。

  丫鬟青浔连连跳脚,可也无能为力,外头冷得紧,她搓了搓手臂干脆跑回房去了。

  一室清净,武照轻轻的走到床头,见他的手腕微垂,腕骨苍白细长,越发显得皮肤下的青筋几欲就要透体而出,倒是上头扎着一圈白丝带,隐隐有血迹泛出。

  “难道,连名震天下的少年国师,也会寻短见吗?”武照轻轻的将他冰冷的手放进褥子里,而后就攀着床沿直瞅着他看。

  他长得真是极美的,武照想。

  她从未见过生的如此冷艳的男人,与女相不挂钩的冷艳,是极其出尘的,特别是他额间一颗青玉钿,衬着他微扬的眼尾,只要睁开那双眼睛,那便教人移不开视线去。

  她打来热水,又换了新的炭火,见他仍然浑身发寒,丝毫没有得到缓解,她急的团团转,想来想去想的自己倒是心头火热,忽的想到什么,她和衣便钻进了了被褥里,几经纠结之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他抱得紧紧的。

  武照嗅了嗅鼻子,他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冷香,倒教她一阵舒心,没一会儿便睡熟了过去。

  清晨时分,青浔打着哈欠便来她房间,这一推开,见到眼前的一幕,简直要惊叫起来,登时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这空挡,正逢老爷来这处院子,一见到青浔手忙脚乱,当即问道:“怎么回事,一大清早做事就这般不利索,难不成有老虎追着你不成?”

  青浔本就胆小,此时见到老爷浓眉一竖,登时没骨气的跌倒在地,磕头道:“老爷……没有,没有老虎。”

  “小姐呢,得去上早课了,还不让她起床?”武老爷子说到这儿,胡子就呼呼的抖,“整天就知道疯玩,老师都被她遣走了多少个了,就是管不住这疯丫头!”

  “老……老爷……小姐,小姐还在睡……”

  武老爷子多少也是见过世面的,见这丫鬟吞吞吐吐,当即便知事情不对,怒喝道:“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如实招来!”

  青浔伏在地上,早已吓得牙齿直打颤,这会儿早已经咬不住了,当即便说漏了嘴,“是……是昨儿个下午去街市上,小姐玩的晚,路上遇着一个因重病昏倒的男子……这才……这才带回了府……”

  武老爷子顿时怒发冲冠,道:“什么!荒唐至极!”

  “不只是……这样,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给我一并说来,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青浔闭上了眼睛,既然说破了,那便说了个彻底。

  “我今早去小姐房间,方才看到……她同那个男子睡在一起……”

  武老爷子登时气的眼睛血红,喉咙里直喘闷气,鼻腔都发出尖锐的气音,他直接绕到积雪深厚的院子里,抄起一把铲雪的铁铲,头也不回的就直奔武照的房间。

  “这畜生,看我不削掉他的皮!有命来,那便没命出去!”松语文学www.sywx8.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