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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阳光由百叶窗缝透进来,轻俏地摩娑右墙的一幅水彩画。画里一朵朵白蝶似的花,以粉红粉紫粉蓝交织为底色,金光每闪一下,白蝶花也仿佛飞舞一阵,极温柔有韵致的。

  正侃侃而谈的辰阳,相对的,就豪气如骑马踏沙滚滚来。

  “提到最新的电子科技业,极力建议冯老板参观新竹科学园区,我有几个朋友在那儿,虽是草创阶段,但那种蓬勃朝气前所未有,前景非常看好!”

  “我是该朝这方面努力,计画让年轻一辈出国学习新的经营技术,像你们颜家几兄弟就栽培得很不错。”绍远赞许说。

  “我祖父认为,与其重用外面人才,不如栽培自家人才,早早就把我们丢出去训练,也免得变成不肖子孙!”辰阳顿止,眼睛被墙上的白蝶花吸引去。

  绍远循他目光看过去,微笑起来说;

  “那是内人的画作,她很有艺术天份,不是吗?她学服装设计的,设计过很多布料,可惜身体不好,否则真能有一番作为……你一定猜不到这底色是旭萱调的,那时她才是九岁的小女孩,很稚嫩的笔法,没想到愈看愈完美。旭萱其实遗传到她母亲的细腻敏感,她总不承认,还跑去读与贫病为伍的公共卫生系。”

  细腻敏感?才怪!辰阳心里暗哼一声,这女人集冷静、狡黠、现实于一身,谈判起来没心没肝,不去学商还真有点浪费。

  “很遗憾你和旭萱的事没有谈成。”绍远说。

  辰阳耸耸肩不想触碰这话题,一直以来他都不曾对外评论过什么,相亲这种事,男方不再约女方就表明一切了……

  敲门声即时响起,秘书小姐在门外说;“对不起,是太太的电话。”

  “失陪了,我去接一下。”绍远说。

  辰阳点点头,视线再度回到白蝶花。海鲜宴见旭萱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那样恶劣的经验后,当然把她从选媳名单上剔除。

  这期间,他试着和祖母中意的柯小姐约会,因为颜家正准备在台北南郊投资第一笔土地,双方就土地开发谈得颇熟络,一切情绪气氛都在他掌控中,也从容潇洒发挥他男性的魅力,正好弥补他从旭萱那儿受到的挫败。

  然而他还是做了一件无聊事!找人调查冯家公司,他只想知道冯家是否陷入某种财务危机,才让旭萱有以婚姻图利的念头,纯属个人好奇而已。

  据报告显示,冯老板自创的“远成”电子公司在企业界一向信誉良好,一直维持稳定状况。兼管岳父家的“合祥”公司,因台湾纺织业衰退,又加黄哲夫猝死及合资者退出,曾一度不稳,靠着冯老板才在成衣界撑住。

  即时的危机看不出,但长远来看,两家公司经营偏旧式保守,在未来国际化的竞争中,若不做一些调整和革新,被淘汰是迟早的事。

  说白一点,冯家已坐困在传统产业里,若一心想攀附走在国际金融和土地开发尖端的颜家,心态是可以理解的。

  而身为颜家人的他,就应该更聪明地与冯家保持距离,还要庆幸没一时糊涂中了旭萱的诡计,这件事就该到此为止了。

  但他为什么又出现在“远成”的桃园工厂呢?是源起于有几个电子科技界的朋友想找他合作,但颜家几个老董事对这新玩意兴趣缺缺,而辰阳私下又很想玩玩,正好刚调查过冯家公司资料还新鲜,脑中就蹦出冯老板。

  这纯是他个人的事,与颜家的“阳邦”集团毫无关系……

  “辰阳,有件事想拜托你。”绍远打完电话走进来说;“旭萱刚好在附近一座寺庙拜拜,本来我要去接她,刚好装机器的厂商来,我走不开,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接一下?”

  接旭萱?这也未免太巧了吧?他约好今天来,厂商也今天来,旭萱又子这非初一非十五的奇怪日子“刚好”在附近寺庙拜拜,他还以为拜拜是婆妈的事,她年轻女孩凑什么热闹?很明显是有预谋的!

  “如果你觉得不妥就算了,我另外找人去。”绍远看出他的不愿意。

  “我可以去,反正今天不急着回台北。”辰阳说。

  既然人都来了,他倒要看看这位冯小姐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想到多日不见的她,内心竟涌上一股淡淡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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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找的那位小姐在后面的灵骨塔。”庙里老人指示。

  这话单独听来怪怪的,灵骨塔?

  辰阳踏过湿答答的小径,推开黏人的杂枝野草,一座斑灰的高塔状建筑出现在眼前。这也太过头了吧?想要让他印象深刻也不必找这种地方,上回有个破落鱼付,她还没得到教训吗?

  暗狭高塔内,一排排格子列到顶端放着数不清的骨灰坛子,仅有几扇小窗透入蒙蒙微光,更觉青幽阴怖,一个正常女孩敢独自来此吗?

  突然某处喀嗒一声,即使他阳气重的大男人,冷意也由脊椎爬上来,毕竟不是他惯常颐指气使、一呼百应的场所。

  “冯小姐——”不对,说不定死者中也有姓冯的女子,去招到人家的魂就不妙了,他改叫;“旭萱——”

  旭萱闻声由里间走出来,穿着白衣、牛仔裤,提着蔺草编的手提袋,整个人素得没有色彩,唯有的一点红泛在眼眶四周。

  她以为是爸爸唤她,塔口人背光的身形也像爸爸,等走近一看,才发现是最不可能的辰阳,吓得惊呼一声,手提袋掉到地上。

  “怎么是你?”

  “你……那个手提袋掉了,捡起来吧!”他手一指命令说。

  “我爸爸呢?”她强作镇定拾起袋子,左右环视后,最后不得不看他,他还是仪表堂堂俊伟逼人的架势,自己却灰仆仆的还哭过。

  “他走不开,拜托我来接人。”他冷冷说。

  旭萱顿时觉得尴尬,一听就知道是爸爸还不死心的诡计,技巧也太拙劣,她眼眶四周的红不由得扩散到双颊。

  “真抱歉,你是大忙人,这样麻烦你太不该了!”她满是歉意。

  “没想到会来这荒山野庙,你就不能到点正常的地方吗?”他语带讽刺。

  “喔,我很快就结束了。”她没答辩,只走到砖炉前烧冥纸。

  还真的有模有样在拜人,他问;“你在拜谁?”

  “一个朋友,应该说童年的朋友,我有好些年没见到她,突然传来她过世的消息,才二十二岁和我一样年纪,心里很难过。”

  “很年轻,是生病吗?”她爱演,他就跟她一起演。

  “不是生病,是失恋……一时想不开就做了傻事。”她顿住,不该告诉他实话,他不会了解这种事。“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她很笨,很不值得……”

  “是很笨,世上没有一件事值得以生命去交换。你千里迢迢来祭悼一个愚蠢的死亡又更笨,你的时间应该有更好的用途才对!”他口气仍是讥讽。

  死者已矣,还用词这么刻薄,她反击说;“你一定没失恋过,所以才无法体会失恋者的痛苦,或许你该回头看看那些被你抛弃的女孩们是否活得好好的,说不定有人痛不欲生呢!”

  “你不清楚我,请不要随便用字。”真是的,还要演到火气升上来。“我曾说过,我交往的对象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独立女性,合则来不合则去,不会有人无聊到寻死觅活,我相信你也不是为爱情做傻事的人吧?”

  “世间人百百种,我们理智,不表示别人也理智,作人要有同情心。”

  她居然还敢教训他?辰阳不耐地正打算要揭发她的自导自演戏,一个女尼走过来,手上提着两个大布袋。

  “这些都要烧给郑荣美吗?”女尼问。

  “是的。”旭萱点头。

  女尼领他们到稍远的树林边,点燃一个大汽油桶,火焰蛮狠地窜高,旭萱从布袋中拿出衣服、巾帕、鞋袜,还有枕头、书本、饰品……不是纸扎的,而是真真实实的物品,每一件入了火都烧得啪然惨烈。

  “你怎么把好好的东西往火里丢?”辰阳惊问,这就不是演戏了。

  “这全都是荣美的遗物。依民间习俗,未出嫁的女儿死亡,不能葬在祖坟,只能寄放在庙中。荣美横死又算大不孝,父母规定几年不能来探视,怕她罪更深重……他们知道我要来看她,就托我带来,怕她一个年轻女孩在那边穿用不够也不好意思讲……”

  旭萱哀戚低诉着,如念经咒,回绕声一阵大过一阵;辰阳心忽空荒,如旷野山谷概括承受所有一切,火舌飞卷中有声音在他耳畔说;

  好吧,承认这女子对你有非比寻常的吸引力,你在祖母名单上选中她并不是一时偶然,而是因为你对她早已动了心。她既不美艳、不妩媚、不风情万种,又为什么?就因她的奇特性情和秀净气质。

  他心里也有另一个声音抗拒说;可是,以你颜家长孙身分,多少人抢破头的女婿人选,黄金地产股票双手奉上的比比皆是,岂就轻易落入一女子手里,而且还是一个明说了会投机图利的女子?你可没做过亏本生意呀!

  “好了,我们可以走了。”旭萱结束祭拜,收拾好布袋,转过身见辰阳直愣楞地盯着她,脸色十分苍白,神情飘忽像没了魂似的。

  用手在他眼前挥两下。咦,怎么没反应?

  “喂,你是不是中邪了?”她走得更近,手又挥几下担心说;“这儿又是坟墓又是灵骨塔的,有不少脏东西,八字轻的人很危险。如果不舒服,赶快到庙里找师父化解!”

  冷不防地,他抓住她挥动的手,一个厚大温热、一个细瘦微凉,触及的那瞬间电流进散至心头麻颤,他仿佛未觉般说;“我命重六两,福禄寿不缺,从不中邪。你八字必然也重,否则怎敢独自一人到这奇怪地方做这奇怪事情?”

  她愈挣扎,他就抓愈紧,身体也愈靠近,近到手肘相碰,听见彼此紊乱的呼吸,闻到肌肤散发的味道,姿势极端暧昧。

  “我八字不重普通命,但已经习惯了……”还是挣脱不了,她不得不连名带姓大声喝叫;“颜辰阳,你没中邪就快放手吧!”

  她八字不重普通命,他八字很重福禄寿,他其实很想再用力,顺手一带抱住整个她,看她到底有多轻,看他们两人之间到底有多不平衡——

  他终于放开她,同时后退好几步,微喘着气息。

  “你真的没事吧?”她抚着微痛的手,仍不忘问。

  “会有什么事?我只是不喜欢人家说我中邪。我命重得很,妖魔鬼怪见到我全闪一边去。”他冷脸说。

  “嘘——即使是,也不要讲那么大声,天地万物皆有灵,拜托也要有点敬畏之心。”妈妈命若游丝,凡神鬼事她都宁可信其有。

  “我若中邪,也绝不是因为有灵的天地万物,而是因为你,我的冯小姐,能不能拜托你正常一点?这样我脑筋也能正常些,都快被你搅糊了!”他冒出这些话后,又下命令说;“我在庙门前面等你,五分钟后离开!”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旭萱皱眉,依然觉得不对劲。

  忽然一阵怪风吹来,夹带满天秋叶,饱含肃杀之气,不会是荣美吧?为情伤亡的少女总带凄怨,辰阳来此阴地未祭拜,又讲了几句不敬之语,为防万一她双手合十低祷说;“请原谅颜辰阳吧,他原是福厚之人,众人掌心捧大的,自不懂福薄之人的悲哀,他心中没有恶意,只是无法体会……总之,有什么惦念找我就是,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撕下小纸,速速折成一朵莲花投入砖炉里,火苗吞没白色莲办,中心有个金色小粒燃着久久不灭,仿佛荣美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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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路一路婉蜒,辰阳专注开车,陷入长长的沉默。

  旭萱看着窗外山夕,泼金似地拂过蒙白芒草,思及情为何物教人生死相许的荣美,还有身边行事难以捉摸的辰阳,也安静无语。

  车子到达平地小镇,跨过一段火车铁轨,两条省道在眼前分开,直走的是台北,右转的是桃园。辰阳加足马力,箭疾般往台北方向开。

  “喂,你走错了,我爸爸工厂要右转。”她提醒说。

  “没走错,我突然想到有事要办,必须直接开回台北,你爸爸那儿待会打个电话就好。”此刻辰阳不想将她送回去,只想长路无尽往下开,因为心中太多困惑只有她能厘清。他又说;“你爸爸应该更高兴才对,他千方百计不就是要制造我们独处的机会吗?”

  “我爸爸才不会做这种无聊事!”她又维护。

  “是吗?我可不是傻瓜,知道你爸爸欣赏我,拉拢我的手腕也超过一般。若我猜测没错,早从基隆相亲那次,表面上是宜芬表姑热心做媒,事实上是你爸爸一手主导的,对不对?”

  “颜辰阳,如果你要开始羞辱我,我宁可下车走路!”她抗议。

  车子减速下来停在省道旁,望出去是秋收的农田,金黄稻穗一半已割一半累累,两只白鹭鸶身姿优美低低飞过。

  “我不是羞辱,只是有太多疑问,想把事情弄清楚,我痛恨别人在我背后装神弄鬼,懂吗?”他紧盯她说;“告诉我,你爸爸是不是一心想攀附我颜家,钓我这条大鱼当女婿?”

  措词更粗直了,一副不说明白他就不开车的样子。

  “什么攀附、钓大鱼的,真难听!”她脸烫热起来,勉强说;“我爸爸是真心欣赏你,把你放在他女婿名单上第一名,就像我是你祖母选媳名单上的最后一名,如此而已,你满意了吧?”

  “你不是最后一名,不在前三名就是了。”辰阳一抹诡笑,踩下油门,他们又顺畅回到省道上。“至于我,不只你爸爸,我是很多人女婿名单的第一名,这点我很清楚。”

  超级自负又自大,她不想回话。

  “我的疑问是,既然要钓我,为什么没有遵循你爸爸的计画?第一次骂我讨厌没礼貌,第二次承认会心向娘家,你不知道这样钓不到我吗?你爸爸难道没教你要谄媚讨好我?”

  “我爸爸才不教我这些!”果然采矿人家粗鲁兼无文,她辩驳说;“没错,他是很想要有你这样的女婿,也拜托宜芬姨帮忙过,就这样而已,一切决定权仍在我,如果没有感情,他绝不勉强。”

  “谁说这与感情有关?从头到尾不就只有金钱利益吗?”

  “从头到尾就只关感情!你若真爱一个人,就会思他所思、想他所想,怕他伤心怕他痛苦,愿意为他付出所有一切,生命、财富、名利皆可抛,只要他幸福快乐!”冒出这些字句,旭萱也吓一大跳,这是爸妈之间深浓的感情。

  “别拿这种东西来荼毒我,你直接说要我颜家金钱,我们或许还有商量,但用感情来伪饰,就怎么也谈不下去了!”他猛斥。

  “我们从没要颜家金钱,或什么攀附之类的!”她稍激动说;“老实告诉你好了,我爸爸一向以我妈妈健康为重,‘远成’和‘合祥’都是次要,公司真没有了,我们清简生活也能过下去。但爸爸毕竟是男人,总想把公司传给儿子,而我弟弟还小,他又想找个能力强的帮手,多年来能让他看上眼列入女婿名单的,总共加起来也不过你一个,真的不关金钱!”

  “所以,你们不要我的钱,只要我的人?”他发怪声。

  “也不见得要你的人,我爸爸欣赏你,但我妈妈中意的是别人!”她忍无可忍豁出去说;“我妈妈认为我不适合嫁生意人,我学公共卫生,嫁给医生志趣相投最好,因此她看中一位曾替她诊治的简医师。那位简医师出自普通家庭,没财没势却是人好心好,可保我们全家身心健康长命百岁!”

  竟还有对手?他如当头一棒说;“你也和那个……简医师交往?”

  “没有。目前我爸爸说服我妈妈,先给你机会,如果行不通——”

  “先给我机会?”辰阳脸都绿了,这是哪国语言,应该是他给她机会吧?这乍来的混乱,方向盘一歪差点擦撞到另一辆车子,他又问;“那么你呢?你是喜欢我,还是那个简医师?”

  “我谁都不喜欢!”她抓紧座椅说;“喂,你开慢点好不好!”

  “你也和那个简医师出去约会吃饭吗?”

  “没有!我根本不想和任何人约会,我告诉爸妈我一个人就可以照顾弟妹和整个家,不需要外人,他们总是担心!”他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她急地高声说;“颜辰阳,你慢下来!万一弄个什么意外,伤了你这宝贝金孙,我怎么向你祖母交代!”

  这还差不多,她至少知道他的重要性和独特性,不是那个姓剪什么刀随便列在一起的路人甲乙丙。

  车子暂停在右侧路旁的空地,辰阳下车走向一排暗矮商店,买了一瓶冰镇汽水,咕噜噜灌下喉想浇熄浑身的燥热气,喝太急了没几口就呛流出来,湿了大片昂贵衬衫。

  惊魂未定的旭萱,见他弄得一身湿,好端端的两个人偏在这荒郊公路上比狼狈,抑不住怒火说;“颜辰阳你听清楚,我第一次骂你讨厌没礼貌,是因为你真的讨厌没礼貌。第二次承认心向娘家,是因为明白你的狂妄自大、夫家为尊,不可能是爸爸期望的好帮手。理念不同,一切到此为止,不是都说好划清界限不相往来了?今天爸爸请你来接我,是我们不对,但脚长在你身上,你大可一口回绝不来,又何必来了之后一直说我们要……钓你,真叫人受不了!”

  “好个脚长在我身上!”听完她长篇大论,他并没生气或变脸,只回一句后又说;“很高兴那个坦然率直的旭萱又回来了,我实在不喜欢海鲜宴上那个心机深沉的旭萱。”

  “心机深沉,谁比得上你?”她声音带着倦意。“把事情讲明白,自然就坦然率直了。”

  “解个渴吧,你看来快昏倒了。”他把手中的汽水递给她。

  旭萱下意识接过汽水,喝了几口才醒悟全是他的味道,忙又递回。

  取回汽水,他直接就着她的唇印处全喝光光,突然又问;“你说没有感情,你爸爸绝不勉强,所以……你对我没感情,一点喜欢都没有吗?”

  “颜辰阳!”她用力瞪他。“一切到此为止,别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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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到此为止,事情已说清楚,为什么他内心仍有怅惘?为什么对旭萱不能像对柯小姐一样水过无痕不牵念?又为什么随便一次偶遇都要来个浪高八尺打翻船?真能从此和她划清界限不相往来吗?

  祖父生前常说的,做你应该做的事,不是做想做的事,千万不可感情用事,才能避免错误的判断——辰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无论如何,以家族利益和个人前程,他应和柯家小姐走近,远离冯家旭萱。

  车子进入台北南郊的城镇,房屋和人群逐渐密集,辰阳几次到此探勘,放眼望去无限商机,将来必是寸土寸金地。

  为配合经济发展,有关单位也急包工程不断拓宽道路,车速因而减慢。

  “你看到左边那片六楼新公寓吗?是柯家盖的。”辰阳指着窗外如春笋冒起的新颖楼房说;“你听过柯家吧?新店果农出身的地主,与我颜家采矿起家有许多相似处。”

  “听过。惜梅姨婆曾宴请过他们。”旭萱说。

  辰阳沉默,没再提柯家小姐是祖母选媳名单上的第一名,也不提颜家正准备到南郊发展,更不提柯小姐可能带来的土地合并效益,这一切都是她冯小姐没有的,不但如此,娶她的男人还得终身照应冯家,谁头壳坏了会去当这冤大头?再有非比寻常的吸引力,也没有用呀……

  车子驶近新店溪,太阳刚刚落山,远天紫蒙漫着水气,往台北的跨溪大桥上灯火一盏盏亮起。过了桥就表示冯家快到了,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有“巧遇”机会,辰阳愈想愈不舍,真要到此为止吗?

  他车子愈开愈慢,方向盘突然向右一转,岔出大马路,开下一条斜坡小道,颠簸几分钟后来到一片大黄坡地。

  眼前荒凉无人,杂草乱蔓东一丛西一丛,遍地布满瘠上碎石,更远处的溪畔淤泥积塞,水面灰湍湍的只系两条破舟,没有美丽风景。

  这是颜家在南郊评估的三块土地之一,有可能是最快被淘汰的一块,因为地理位置并不合他们现有的公寓企画案。辰阳曾另有想法,这跨溪的两城交会处是人潮车流的汇集点,若规画成百货商场也许是更大的生财金鸡母,但空间稍嫌不足又冒险性大,董事会并不赞成。

  既无风景可看,来此目的成疑,旭萱若问起,总不能说是私心想延长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吧?辰阳正苦思理由时,听见她说;

  “好巧,你竟开到这里来!看到那有几只鸟盘旋已干涸的大水塘吗?那是我们冯家的,好久没来了!”

  “你家在这儿有地?”辰阳诧异问。这倒是新闻,水塘地靠近溪河床,和黄坡地有部分接壤,调查报告怎么没写呢?

  “正确说法,是以前育幼院司机老杜叔叔的。”旭萱说;“他早年退伍时领了一笔钱,因为没讨老婆、没养孩子放着没用,育幼院的何院长怕他被朋友骗光,就叫他拿去买地。老杜叔叔也有趣,人家介绍的市区地段不买,偏买这没人要的新店溪旁,说以后不上山养老,就到这溪畔来养鸭。”

  “养鸭?不可能吧?现在这里全是黄金地段了!”

  “无论如何,老杜叔叔都已享受不到,四年前他生病过世,临终前把地过继给我,要我代理。”她叹口气说;“我不懂养鸭,等我毕业后,筹募到足够的赞助,就在这块地上盖老人院和育幼院,以老杜叔叔名字来纪念他。”

  “拿来盖老人院和育幼院?你知道现在这块地值多少吗?”他嗓门更大。

  “这是非卖地,早设定好用途,值多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这块地好好使用可有干万倍暴利,有那一堆钱,你就不需要找什么帮助娘家的丈夫了,不是吗?”

  “我说过了一切不关金钱,也不是只有金钱,你怎么不懂呢?”她表情认真说;“严格讲起来,这水塘地并不算我的,等于老杜叔叔托我代管,我岂能拿来赚钱图暴利?他一生飘零在育幼院工作,最关怀是孤儿老人那些弱势团体,我一定要照他的心愿来善用这块地。”

  “水塘地的产权所有人是你的名字吧?”

  “是的——”

  “以法律来讲,土地登记你名下就是你的,随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别说那位老杜叔叔死了,就是还活着,他也管不着。”辰阳就事论事。

  “颜辰阳,拜托你尊敬一下死去的人好不好?荣美和老杜叔叔都一样,他们虽已往生,不表示就灰飞烟灭不值一顾了!”她瞪他说;“我父母都尊重我的决定,你就别说了!”

  “随便你!我只是很诚恳的专业建议,听不听由你!”他咬牙切齿说。

  可是……在水塘地盖老人院和育幼院,愈想愈心痛,简直暴殄天物,也真有冯家父女这样的天才,难怪事业发不起来,做生意讲慈悲心,注定被淘汰!

  假设他真要盖百货商场,旁边忽然来个老人院和育幼院,岂不像金鸡母身上镀铜铁,大大损害其价值?反过来说,如果水塘地能配合黄坡地建设,相互帮衬两方获利,说不定身价还能成倍增长——嘿——慢着——

  眼前倏地电光一闪,这两块土地合起并用,面积足够大,空间问题解决,董事会不就会同意让他进行百货商场案了?

  他盖过公寓、大厦、办公大楼,就是没有规画过更复杂和全方位的新型大商场,这是南郊第一个,也是“阳邦”集团的第一个,可称划时代,这可比当年赚入第一个一百万还令人兴奋呀!

  而且杨冯两家合作,旭萱有利于他,他也有利于她,两边都不亏本,他不必当头壳坏的冤大头,就不必被迫放弃她了!

  美好念头一个个飞驰而过,辰阳全身血脉贲张奔流不已,他一定会成功,也非成功不可……只是旭萱很固执,要她拿出水塘地恐怕有困难,除非冯老板以亲情强制她,或她爱他到无法自拔什么都愿意付出……后者辰阳非常乐意达成,而且立刻就可以行动!

  心似满涨的汽球,如舞华尔滋般,他下车走到旭萱那边,很绅士地开门。

  “做什么?”她奇怪他满脸掩不住的笑意,像哪儿有天使颂歌。

  “欣赏一下美丽的……新店溪。”其实是水塘地,他声调亦轻快如春风。

  平常可阴沉到吓人、城府不可测的辰阳,转眼成了热情洋溢的大男孩,左手牵着她,拨开杂单一路向前行。

  旭萱一时反应不过来,被拉着跟上去,直到一座小丘才挣脱开说;“天黑了没什么好欣赏,而且有点冷,该打电话给我爸爸,他一定开始担心了!”

  “旭萱,这世界实在太奇妙了,命运总在我们意料之外。”他迳自望着暮色中的苍茫水塘,又回头望她继续以快乐神情说;“你知道我今天在庙里,抓着你的手问你命重几两时,心里在想什么吗?”

  “只要不是中邪,什么都好。”她小心说。

  “是吗?这个也可以吗?”最后一字才落下,他已双手往她腰间一带,她整个人倾跌到他怀里,一时间柔肌秀骨贴着健硕身躯,麻酥感清楚地穿透体肤,又听他在她耳廓低吟说;“我那时心里就想这样抱住你,看我有多重、你有多轻,看我们之间有多不平衡。没想到上天早已计算妥当,不多也不少……”

  怎么也没防到这个,经最初的惊愕,像有一世纪那么长,她浑身着火般推开他,感觉他唇由耳廓移来,轻柔柔划过她的,他吻到她了吗?

  半暗不明中,只见他眸里簇跃着炙热火花,脸上一派无辜笑容。

  “你这……太无礼了,都说好不交往了还这样……比语言羞辱还过分,你至少要有点绅士风度吧!”她又慌又怒到结巴。

  “谁说我们不交往的?我从头到尾都没这么说。”他必先得到她的心,也很享受诱惑她的感觉,甜蜜话极顺溜就出口。“不然你以为我专程到你爸爸桃园工厂,又不辞辛苦跑到庙里,还带你到这无人的溪边做什么?纯粹来看风景、来接人?我才没那么闲,这一切都是为向你表明心迹的!”

  “你在胡说什么?”她完全困惑,这转变太戏剧化了!

  “我没有胡说,我再认真不过了。”他以最诚恳动人的声音说;“上回海鲜宴我们有一些观念上的冲突,这一个多月来我一直耿耿于怀,很高兴今天终于有机会解释清楚,你不是投机爱财的女子,我也不是狂妄自大的人,我身为颜家长孙有时难免顾虑多,这点要请你多谅解……承蒙你爸爸欣赏,我做他的帮手没问题,事实上我们已开始一些合作计画,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也是我今天来的一点小心意。”

  “可是……你说过,并不打算和我交往,因为我连前三名都不是,根本不配做你颜家媳妇……”旭萱承认自己听了雾煞煞,有点晕头转向了。

  “那不过是一时气话,你在我祖母名单上不是前三名,却是我心中第一名,也是唯一的一名,我没有选别人,不是吗?”

  “你说过,那是因为我不会哭哭啼啼纠缠不清……”

  “真的吗?我真说出那种可恶的话?我祖母也常骂我太放肆无礼,都是美式作风害的……旭萱,你对我有非比寻常的吸引力,我在祖母名单上选中你绝非一时偶然,而是因为我对你早动了心,是你的奇特性情和秀净气质……”

  辰阳不自觉重复方才庙里曾出现在他耳畔的那段话,由嘴里说出又带一股特别缠绵的魅力,像难以抗拒的爱情咒,让入迷迷糊糊的。

  旭萱还记得那晚溪边的月亮,小小薄淡的一勾弯刀,印在玄蓝色天空,纸片似的吹一口气就要飘走的样子。

  当时心里还想,誓言如薄纸,这是割说谎人耳朵的月亮。

  但辰阳商人缠赖本性一旦下决心追求什么,魅力极难抵挡;她没有忘记这人本性中还包含令人心寒的锱铢必较和精明冷酷,只是她对他也早已动了心,这一切就忽然变得遥远且不重要……她一头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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