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章 虚伪

  苏承榕没有遂了江镜庭最后的心愿，将他的丧仪办得声势浩大，排场等同于皇帝驾崩的国丧，他下令文武百官服丧三十日，各寺院暮鼓晨钟终日诵经吊唁，四十九日内不得屠宰，一百日内百姓不准嫁娶，不准作乐。</p>

  九王爷出殡安葬的这一天，京城漫天飘洒着纸钱，百姓身着素服，家家户户挂上了白色的灯笼和白绸，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雪白。</p>

  浩浩汤汤的引幡人走在灵柩前，上千个手执法器的僧侣的僧侣念着低沉的经文。灵柩之后有精兵侍卫护运，满朝文武百官，皇亲国戚的车马队伍连绵不绝。</p>

  苏承榕颁诏追尊苏宸玉为定国安民英武睿文懿渊功观纯仁至孝圣皇帝，庙号圣宗，尊王妃为圣皇后。</p>

  六子冷静的听着那一长串的谥号，留在他的脑海里只有两个字，虚伪。</p>

  说不怪是不可能的。他不明白，不明白自小一起长大的哥哥为什么变成如今这样，他是一直是这样虚伪的人，还是坐了皇帝之后才变的。</p>

  他远远望着苏承榕祭奠之时提手拭泪的样子，他甚至很想不合时宜的放声大笑。</p>

  苏承榕坚持为苏宸玉守孝。</p>

  他一身白衣，步入皇陵之中，沉声道：“开棺！朕要再见九皇叔最后一面。”</p>

  沉闷的轰隆声响，雕着赤金龙腾祥云纂刻着往生经文的梓棺被推开。</p>

  苏承榕冷静的屏退了众人。</p>

  他走到灵柩之前，垂眸望着躺在梓棺之中的苏宸玉。</p>

  苏承榕细长的眼眸掠过一道狠意，猛地拔出了藏在袖中的匕首，毫不犹豫的刺在了苏宸玉的胸口。</p>

  一刀接着一刀的刺，他几乎忘了自己刺了多少刀，到最后，他整个人已经癫狂了，直至筋疲力尽才肯停手。</p>

  他终于死了，终于，这世上最俱被能力可以背叛他，重伤他的人，终于死了。</p>

  他笑了，笑的阴森而恐怖，笑到最后，泄了满身的力气，看着染着血的刀子，他浑身战栗着，踉跄的后退着，直至脊背贴在了冰凉的墙壁上，为什么，为什么苏宸玉死了，缠在心口那种不安仍不放过他。</p>

  苏承榕顺着墙面一点点的栽倒在地上，脑海里不合时宜的回忆起了当年的旧事。</p>

  江镜庭牵着他的手，六子在前面蹦蹦跳跳的跑着。忽然六子跑着跑着似是看见了什么，猛地一声怪叫，躲到了江镜庭的身后：“爹，有蛇。”</p>

  江镜庭揉揉六子的脑袋：“有蛇就有蛇，你怕什么。”</p>

  承榕来了兴致，走到了蛇的跟前俯身去看，那小蛇不大，吐着信子提防着的看着他。</p>

  突然那蛇朝着承榕的脚尖蹿来，江镜庭说了声小心，提手锁住了蛇的咽喉。</p>

  那小蛇在他手里无力地挣扎着，身子缠绕在他的手腕上。</p>

  六子拍着手，说着爹爹真厉害。承榕也跟着笑了。</p>

  还有，还有很多。</p>

  苏承榕低头看着刀子，低头看着染着鲜血的手，他骇得面色苍白，一把扔了手里的刀子，他杀了人，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叔父。那是自小照看他长大的人，小时候，他骑在叔父宽阔的双肩上，手里拿着一个风车，六子走在叔父的旁边一脸的不高兴，说爹爹偏心，每次都先背着哥哥。</p>

  又来了，又来了，这些讨人厌的回忆怎么忘都忘不掉。</p>

  他剧烈的喘息着，背靠在墙壁上，两只手紧紧地插入了头发里，他深埋着头，肩膀剧烈的抖动着，他哭了。</p>

  他哭了好久，好久之后才渐渐冷静了下来。他提手拭去了脸上的泪水，他扶着墙根站起身来，眼睛里尽是冰冷，他冷着声音自言自语：</p>

  “你别怪我，我逼不得已。我不能再忍受一次背叛了。”</p>

  他想离开，却无意之间瞥见了江镜庭的手里握着一个锦囊。</p>

  他楞了楞，拿出了锦囊。里面是一张纸。</p>

  上面写满了他可以重用的人，甚至还写了他日后该提防的人。</p>

  他浑身僵立着，脑海也跟着眩晕着，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个耳光一样的恍惚。</p>

  双膝几乎是下意识的软了，忽然跪在了他的棺椁面前失声痛哭。</p>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是他很久以前就领略到的道理。</p>

  在至高无上的权利面前，能暴露出人性之中最为险恶绝情残忍的地方，这是他三岁时候就亲眼目睹过的。</p>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九皇叔没有....</p>

  为什么....为什么他没变.....</p>

  为什么....为什么他至死都在替自己着想。</p>

  原来他知道，他知道自己会来，他知道自己会来亲手再杀他一次。</p>

  他想到这个结果了。</p>

  他不恨么，为什么不恨自己......</p>

  他宁愿死也不肯起兵，原来是真的，原来婶婶说的话是真的，原来婶婶才是一直最懂他的人。</p>

  听探子说，他们大吵了一架，听说，婶婶病重的日子里始终不肯见他。</p>

  他连婶婶都失去了。</p>

  那是这世上唯一懂他的人，唯一用命爱着他的人。</p>

  最后也离开他了。</p>

  他失去了所有能失去的东西。</p>

  好像是拜自己所赐。</p>

  好悔。如果重活一遭，当年悬崖之上他没有迟疑，而是坚定的拉住了婶婶的手。</p>

  如果那样的话，他们或许还是和乐的一家人。婶婶不会被苏宸明蹂躏。叔父不会寒心至此。</p>

  他们或许甚至都不会死。</p>

  拜自己所赐。当真是拜自己所赐啊。</p>

  可回不去了，再悔也都回不去了。所有的一切皆在一念之间，大错铸成，再难更改了。</p>

  他提手，猛地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他的脸霎时结了一团红印。</p>

  “叔父.....叔父.......”</p>

  苏承榕踉踉跄跄的回到大殿前的时候，见到了跪在地上一身缟素的六子，他赶走了太监宫女，紧走了几步，将六子搀了起来，六子的眼皮下凝着一团黑眼圈，两只眼睛也红红肿肿的。六子晃了晃神，声音艰涩的问他：“皇上找我何事。”</p>

  苏承榕的声音一片凄清：“承玉，你恨我么。”</p>

  六子苦笑着，两只眼睛却是极红着的：“皇上多虑了，我有什么恨不恨的，我又不是他们亲儿子。”</p>

  苏承榕哀伤的望着六子：“承玉，你别骗哥，你从来不骗哥的。哥想听实话。”</p>

  六子的眼睛越来越红，两只圆圆的眼睛里凝着泪光，他似乎竭力的让自己不要哭，喉咙里却发出了呜咽的声音，他颤声道：</p>

  “我娘后来病重的时候，大夫都说她不成了，她自己大概也知道了，却躺在床上和我说，我不会这么快死的，似锦怀着身孕呢，我得等到似锦临盆之后再咽气，因为我怕吓着似锦。</p>

  后来...后来我娘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张着嘴艰难而急促的呼吸着，喂她吃饭她连咽都咽不下，我只能用布蘸着清水涂在她起了皮的唇上。</p>

  后来，似锦终于临盆了，我不想她再苦苦的熬着受罪了。</p>

  我趴在她耳边和她轻声的说，娘，似锦生了个大胖小子，可爱极了，我哥说要立那小子为太子呢。</p>

  她那时候已经昏睡很多天了，却在听见了那句话之后，她慢慢的抬起了眼皮，睁开了眼睛笑了笑。</p>

  可当天晚上，她就去世了。</p>

  我爹临终的时候，眼睛睁得好大，问我能不能做到不怪你，不恨你。直至听见了我答应了他，他才肯闭眼。</p>

  我爹娘到死都没怪过你。我不懂是为什么，他们说得话极为默契，他们只说你还小，说你曾经经历过很可怕的事情。为什么，我弄不懂他们为什么不怪你不恨你。”</p>

  六子泣不成声：“可是我没爹娘了啊！我又成了孤儿了！你说我能不怪你么，我虽然答应了我爹，可我不是圣人，我真的能做到不怪你么？”</p>

  苏承榕艰难的开了口：“对不起...承玉，对不起....”</p>

  六子痛哭着。</p>

  苏承榕无声的落着眼泪。</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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