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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聂承霈瞪着电视萤幕看了快三小时,情绪激动到差点要去捶墙壁。

  萤幕上是所有开刀者的名单,不断在跳动,显示着该病人目前的状况,是准备中、开刀中,还是在恢复室。

  他早该知道,只有姚醒芽会让他有爆血管的感觉。跟她在一起,他常常怀疑自己最后会死于脑溢血,没想到他还没老到有高血压,她就从他的世界中消失了。

  面对当年她的离开,气愤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生平首次体认到自己是个傻瓜,就算想骂人,却没机会。

  他让一个女人进入了他的心里,却得到这样痛苦的回报。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愿认真谈情说爱,搞得像回事一样。他摇身一变成了游走花丛的都市新贵,女性朋友很多,却无人可以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痕迹。因为无足轻重,自然了无痕迹。

  虽然很多时候他觉得挺无聊,却也不肯顺母亲的意,娶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当老婆,步入人生该有的旅途。

  婚姻,才不是人生该有的旅途。

  他对女人连喜欢都谈不上,何来爱?如何相处几十年?而这个在他眼前跳动的名宇,只会让他咬牙切齿。

  「姚醒芽,妳最好给我好好的,我们的帐还没算完。」他刚去探问过,只知道她动的是腹部肿瘤摘除手术,其他的细节一概不知。就连手术的危险性高不高,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他都不清楚。

  或许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这样的心慌意乱,不是吗?

  在他折磨她之前,他可不准她这样挂掉。她姚醒芽欠他的实在太多,如果就这样走了,对他未免太不公平!

  胡思乱想间,手术室外的对讲机响了起来。「姚醒芽的家属在不在?」

  他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但他强迫自己停住,注意看了看四周,却发现没人跑到对讲机前面去。

  这女人居然一个人跑来开刀?连个朋友都没有?

  他知道她从小没父亲,母亲也常不见踪影,但她还有一些亲戚的,不是吗?再不然也该有朋友吧?

  她就这样把孩子扔给他,然后一个人来开刀?万一有什么差错呢?孩子是不是就这样傻傻地等着出差的妈咪回来接他?

  他简直不知道该对谁生气,他只知道自己气得快要吐血了。

  姚醒芽一直都是他傲人自制力的杀手,或者该说是……罩门。

  「姚醒芽小姐的家属,姚醒芽小姐的家属在吗?」手术室前的对讲机又响起来一丁。

  聂承霈箭步走过去。「我在,已经开完了吗?顺利吗?」

  「她在恢复室待了一些时间,已经苏醒,但因为麻药的关系,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完全清醒。」护士小姐交代完,手术室的门就开了,一张病床被推了出来。

  聂承霈看着几年不见的姚醒芽躺在白色床单上,手上吊着点滴,眼睛还闭着。他没能好好看她,护士小姐一边推着病床走,一边交代着几样注意事项。

  他跟护士推着病床来到排定的病房,却在看到病房内有些拥挤的床位时,皱起了眉头。

  「这是四人房?没有单人房吗?」他转身问护士。

  「姚小姐当初不是说要住四人房吗?健保给付的就是这种房……」

  「帮我换单人房,我会付差价。」他头也不回地说。

  「我要查查看有没有空房。」护士小姐应。

  「那麻烦妳了,我在这边等。」他的声音平缓,但态度却是不容辩驳的。果然不到五分钟,护士去而复返,如他所指定地换了间单人房。

  「她现在还不十分清醒,我们会准时来换点滴,如果她很痛的话,可以跟我们说,会帮她打一些止痛的药剂。现在还不能喝水,你可以到福利社买棉花棒,帮她在嘴上沾些水,比较不会那么干。」

  「小姐……」聂承霈喊住了她,护士停下离开的脚步,转身看他。「她……手术还顺利吗?肿瘤……」

  看到他眼底的忧虑,原本对他的态度有些抱怨的护士也软化了下来。「你太太身体满不错的,肿瘤也摘除得很干净,再说是良性的肿瘤,你可以不用担心。住院几天,应该就可以回家休养了,医生等一下会来看她,你不用太担心。」

  聂承霈愣了一愣,这才点了点头。

  护士小姐回给他一个温暖的笑容,但他并没有看见。

  他站在病床边,低头审视着她苍白的脸色,心底的情绪可说复杂极了。

  她素净着一张脸,那脸蛋在鬈鬈蓬蓬的头发中间显得格外小巧。她的睫毛一如记忆中那样又长又鬈,像个娃娃,她的鼻头微微翘起,让她看起来总是带着逗趣顽皮的味道。而她的嘴唇,原本嘴角总是勾起来的唇现在平静地苍白着。

  姚醒芽的打扮总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各种你想象不到的颜色都会被搭配在一起,虽然怪,却怪得那样理所当然。她的骨架小,看起来有几分孩子气,所以永远像个娃娃似的,永远不显老。

  他一直都喜欢她睡着的模样,嘴巴不笑了,眼睛不闪亮、不顽皮了,但是总有一种温柔的沉静感。只有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最接近她,拥抱着她最纯、最真、最女人的一面。

  只是这个曾经占领了他心的女人,就是让他痛得最严重的女人。

  他又气又恨,却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引起他这么大的情绪反应。事实上他只要淡淡地重复一次自己的命令,他身边的人就会非常识相地按照他的命令去做,半点都不敢争辩,更别说违逆他了。

  只有姚醒芽反应总是跟人家不同。大概是没有长痛觉神经,所以无论怎样都不怕死。

  但她那不负责任的毛病还是不改呀!

  原本对她的气愤,在看到她那安静沉睡的容颜时,一点一点地退去了。此刻他愿意承认,这个手术让他紧张死了。

  低头凝望着这个他曾经深深收进心底的女子,他想起了她腻在他身边时那可爱的摸样,于是嘴角轻轻翘了起来,一抹久违的温柔也就此浮现。

  而姚醒芽就在这一刻醒了过来。

  姚醒芽张开眼睛的第一眼,就是看到他那温柔的眼神。

  她眨了眨眼,朝他绽开一个娇憨的笑容。「承霈?我一定是死了,虽然医生说手术没太大风险,但我大概是出意外了……」

  他眼里的温柔神情消失,眉头再度皱了起来。瞧这女人问这什么该死的问题?

  「我一定是在天堂了,不然怎么会有你?没想到老天爷对我还挺不错的。」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脸上的笑容则是温柔得动人。

  聂承霈抿起嘴,剎那的温柔消逝得无影无踪,霎时又回到了那愠怒的神情,只可惜姚醒芽已经转开眼睛,没看到他那「狰狞」的模样。

  「可是为什么我还会觉得痛呢?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吧?」她这下小小地皱起了眉头,显然对上帝的安排开始有些不满意。

  「笨蛋!」他瞪她一眼。「妳才搞错了。姚醒芽,老天有眼,在我掐死妳之前,妳还没那么容易死。」

  「我没死?」她冲动地要起身,却被他不悦的目光钉在床上。她转头看了看四周,看到她左手吊着的点滴,这才发现自己确实在医院。「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只见他瞇起眼,用一种「妳该死了」的眼神盯着她看,看得她心虚地往里缩、缩、缩。

  「呃,头……好昏喔,一定是麻药还没退……」她躺回去,眼睛故作昏迷地闭了回去。

  笨蛋一枚。

  她努力地耐住性子装睡装死,最好等到他以为她睡着了而离开,这样她就平安度过了。

  她憋着憋着,感觉上像是好几个世纪过去了,终于室内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应该可以张开眼睛了。

  「你怎么还在?」看到那双手环胸,低着头冷冷看她的人,她恨不得死了算了。她怎么会忘记,必要时他是可以很有耐性的。

  「看来这些年妳的脑子一点都没有成长,喔,我忘记了,脑残跟智障是先天的,大概无法治了。」他凉凉地说。

  脑残?智障?

  「看来你的毒舌没有退化。」她挣扎着想爬起来。

  「妳做什么?」大掌随着声音的怒斥压制住她的肩膀,一个施压,就轻易将她压回枕头上。「妳以为妳的肚子是牛皮做的吗?刚开完刀,能够随便乱动吗?医生可不是整天闲闲等着帮妳动刀!」

  「好啦,我只是忘记了……」其实她一牵动到伤口,马上就后悔了。此时麻药渐退,她对痛的感觉也随着复苏,真是难过。

  她隐忍着痛,抬头看他。这许多年不见,要不是她现在人太不舒服,一定要好好看他几眼。

  但是聂承霈的脸色又回复了那冷漠的样子,看得她一阵静默,感觉伤口更痛了。

  「承霈,小乐呢?」她脑子一清醒过来,马上想到儿子。

  聂承霈眼里的不屑刺痛了她。

  「妳现在才想起来,未免太快了点!」他语带讽刺地说。「随随便便把一个孩子扔给管理员,妳这种母亲真是不够格。」

  看到她的信后他想过,小乐应该是他的儿子没错了。姚醒芽虽然做事情乱七八糟,但是却不曾对他说谎。如果她把孩子托给他,那只有一个原因,孩子是他的。但是想到她是这样照顾小孩的,让他忍不住又说难听话了。

  他的攻击直接踩中了痛处,让她原本白皙的脸更显苍白。

  「小乐……他在哪里?」想起儿子,对照起眼前人的冷漠与讥讽。她霎时间不禁怀疑自己做错了——她是不是不该让他知道孩子的存在?

  望着他那眼底的冷硬,她不禁打了个颤。以前的聂承霈虽然讲话有时很恶毒,且爱骂她笨蛋,可是她从来不觉得被伤害到,但是眼前的他从眼底扩散出来的冰冷敌意,让她觉得打心底冷了起来。

  这就是这几年来,他对她的看法?经过了这些年,她才回头试图挽回些什么,还来得及吗?

  或许是她眼底清楚浮现的痛苦稍稍满足了他燃烧了五年的怒意,他终于停止那冷言攻击。

  「小乐在我妈家。」他硬着声音说。

  「你妈?」她吓了一跳,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他母亲的情形,他大约不知道她见过他母亲吧?

  「医院不是孩子该来的地方,我临时找不到人看孩子,我总不能随便把孩子一丢就走吧?」他意有所指地看着她。

  姚醒芽垂眸,掩饰住眼皮底下流窜的湿热。「对不起,我应该亲自带孩子去找你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一直拖到最后,再也没时间了,只好托朋友把孩子带过去。」

  「那妳为什么不干脆托朋友照顾?」他确实有点不明白,五年不见,她临时丢了个炸弹过来,实在太过突兀。

  「我……想过应该跟你说小乐的存在,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直到这次生病,我想如果真的有什么差错,你应该会照顾孩子。」

  「妳凭什么认为我会照顾孩子?」他听到这边更是生气,万一她手术真的出了问题,要他怎么跟孩子交代母亲的去向?

  这女人做事情不经大脑的习惯,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我……」她张开嘴,但声音却梗在喉咙。

  她怎么向他解释,即使分开了那么多年,需要一个信任的人、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时,她毫不犹豫地就会选择他?她怎么向他解释,这些年来她一直活在后悔中,无法在没有他的地方生根下来?

  她现在没有勇气说出来,而且就算说了,恐怕也只会换得他的嘲笑吧?

  看着她盈在眼眶的泪雾,以及她哀求的眼神,他整个人一震,恨自己还对她的痛楚有感觉。

  他捏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然后离开病房。

  门一关上,她眼底的泪水随着闭眼的动作成串滚落枕边。

  她闷着脸,靠在枕头上让枕巾吸收了她流出来的珠泪。即使是那样带着冰冷的脸庞,她还是忍不住想多看他两眼。这些年来,她只能靠着回忆跟报章上的报导,撷取些许他的身影。

  直到再见了面,她才确切地明白,那胸口中鼓噪的爱恋不曾稍退。

  但是他对她只剩下恨了。

  如果她当初没有太懦弱地逃跑,那就好了。她的错误已经付出多年的相思与寂寞作为代价,但是对他来说这是不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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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醒芽躺在床上哭了一阵子,在发现病房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时,忍不住小小发出哭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哭到觉得自己肯定是世界上最丑的女人时,病房门被打开,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

  「妳到底要哭多久?」混合了些许不安,聂承霈的嗓音有点不安。

  「我……」姚醒芽讶异地转过身来看他,发现自己脸上还挂着泪痕,连擦都来不及擦。结果呆了几秒,她嘴巴一瘪,又哭了。「人家痛……」

  「伤口痛?」他有点紧张地靠到床边看她。「可恶,护士明明说医生很快要来巡房的,到现在还没出现。」他皱起眉头。

  看着他紧张无措的模样,她反而破涕为笑了。「没关系,应该等一下就来了。」

  「我叫护士来。」他倾身压下呼叫铃。「护士小姐,她麻药退了,伤口很痛,能不能想想办法?」

  「很痛?好吧,那我过去帮她打个止痛药。」护士小姐习以为常地回答,简单俐落。

  「我以为你走了。」醒芽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聂承霈。

  聂承霈横她一眼。「妳才刚开完刀,什么事情都等妳好一点再说。」

  他刚刚跑到顶楼抽烟,原本想离开医院了,但是想到她一个人留在医院,还是走不开。无论他对她有多少怨气跟怒意,他还是无法这样把她扔在医院里。

  结果他一回到病房外,就听见她的哭声。他站在那边等她哭完,因为他没有自信能面对她的眼泪而不心软。但听越久他心越乱,最后只好出面阻止她了。

  「承霈……」她轻轻地喊。

  他转过身来,靠到她床边。「什么事?」

  醒芽凝望着他那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唇边漾起了一抹虚弱的笑容。「谢谢你,为了孩子……还有这些。」

  她的道谢反而引来他不自在的表情。

  「蠢蛋,妳以为我是自愿的吗?等妳身体好一点,再来算这个帐。」他说着就晃到病房门口,去「迎接」护士。

  果然没多久护士就出现了,带来止痛的药剂,三两下把药剂打进点滴中,完成了工作。然后医生接着出现,把醒芽的状况检查了一遍,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就说没有问题而离开了。

  最终,病房还是剩下她跟聂承霈两个人。

  「你能不能不要跟小乐说我住院了?我怕他会过分担心。小乐年纪虽然不大,但是比同年龄的孩子都早熟。」醒芽轻声地说。

  「我也不打算跟他说,那小子对他要来跟我住似乎不大满意。我是照妳信上说的,告诉他妳出差了。」说到出差两个字,他咬牙的声音还是有点过重。

  显然他还记得她那封既过分又简略,又不是事实的信。

  「我……」醒芽这下真的红了脸。「对不起。我怕写我去开刀会太……耸动,所以就想说……」

  「耸动?那事隔五年之后才发现自己有儿子,这个就不耸动吗?」他没好气地瞪她,怕自己又要抓狂了。心想她还是少说话为妙,以免把他最后的控制力都给毁了。

  「我……」她被抢白得一阵哑口。

  当初她只是想逃避,结果搞到最后时间过于匆促,没能妥善安排。唉,她也知道自己有爱逃避的缺点,尤其一遇上自己关心的人,情况就更明显。但她也知道,自己实在应该改改这毛病,想当年就是因为这样才离开他的,早该学乖才对。

  「算了,妳还是休息吧!医生说暂时还不能吃东西,连水也不能喝。妳看看能不能睡一觉,会比较舒服一点。」

  「好。」她乖巧地应。虽然知道自己在这么不舒服的状况下是很难睡着的,但她早知道他的脾气,乖乖答应比跟他争辩来得实际。「你有事就去忙吧!这里有护士……」

  「妳管那么多干么?想走时我就会走。」他粗声应。

  「喔。」她又乖乖地应了一句,然后很用力地把眼睛闭上,证明自己真的要睡了。

  她那故作乖巧的模样让他差点笑出来。

  他拉了把椅子坐在病床旁边,顿时脑子里面浮现了许多她生动的表情。这个女人老是搞得他火冒三丈,然后又弄得他笑口常开。即使分开了这么多年,她依然有牵动他情绪的能力。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段中断了五年的感情,更不知道自己该拿她怎么办。

  她当年离开时他真的非常生气,赌气不去找她,等到他真的开始找她时,却发现她当真好胆给他消失了。

  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是那么的强烈,比大吵一架还让他痛苦。吵架至少可以发泄出来,但是他连骂的对象都没有,只能放任心里的思念跟痛楚扩散在空荡荡的心头。到了最后,他恨起了自己。

  恨自己太爱她。

  恨自己放任她走进他的心底,又那样毫不眷恋地离开。恨自己明明那么恨她,却又没能忘记她的一颦一笑。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一次他绝对不允许自己再当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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