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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张广泰从未有过地谦卑地对公社书记笑着,又是从未有过地低声说:“这事我也考虑了很久,不过用地不多。”

  公社书记为难地说:“广泰老书记啊,你的事,我能不同意?可这,我不敢做这个主啊,而且本来我也做不了主啊。”

  张广泰好似为难地说:“那我怎么办呢?”

  公社书记笑道:“嗨,你怎么听不懂我的话?你想想,我说,我本来做不了主,是什么意思?”

  张广泰当然不懂地问道:“什么意思?”

  公社书记说:“你忘了你是什么人了?你是县委委员啊!你的事该找县委,明白了吗?”

  张广泰心虚地思索道:“找县委?”

  张广泰进了县委大院,进了副书记办公室,室内空无一人,正待返身出门,林士布急急闯进来,两人都惊喜地叫起来:“张师傅!”“林书记!”

  林士布说:“哎,叫我老林,咱都别忘了当年。你老人家,几次开会,通知你都不来,快请坐,我泡茶。”

  张广泰谦道:“坐,可以,茶,别泡了,我有事找你。”

  林士布说:“我知道,没有事你会来?”忙动手泡茶,边问:“说,什么事?”

  张广泰说:“我们要盖几间房子。”

  林士布说:“你这张老书记,要盖就盖,谁不让你?”

  张广泰说:“不,得请示县上批准。”

  林士布笑道:“你可不能说叫我批,我跟你摆什么架子?”

  张广泰说:“我不要你的架子,我要个手续。”

  林士布问道:“怎么还要个手续?你要干什么?”

  张广泰说:“我要盖个工厂。”

  林士布问道:“盖个工厂?什么工厂?”

  张广泰说:“牛羊肉加工厂,和内蒙古联合办的。”

  林士布顿时怔住了,想了想,问道:“很大?”

  张广泰说:“比民房大!比咱那粉房还要大十几倍。”

  林士布思索着说:“若是光盖几间住房,你就盖。盖工厂,啧,就不是小事了。”

  张广泰笑道:“所以我来请示啊。”

  林士布说:“嗨,别说请示好不好?你要办的事,我能不让?”

  张广泰笑道:“是啊,正好你这副书记又管这个。”

  林士布也笑道:“是啊,是啊,哎呀,你有申请书之类的东西吗?”

  张广泰说:“有一张,你看看。”从怀里掏出申请书,交给林士布。

  林士布接过申请书说声:“你喝茶。”

  快速看了一眼申请书,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是我,噢,你现在哪儿?好好,我马上过去,我这还有点儿事。”从抽屉拿出一堆印章,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自言自语说:“有些同志就是奴隶主义,他要干点儿事,恨不能要你把着他的手,他才放心。”把一枚印章放在印泥盒里按了两下说:“张师傅,你可千万别学他们,呃?”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看我这脑子,那里人家还等着我呢!张师傅,我马上就回来,啊!”

  张广泰点头,林士布也向他重重点头,出门走了。

  张广泰坐立不安,频频抬头看墙上电钟,不见林士布“马上回来”,电钟不停地走动,张广泰一次次看桌上的印章……

  张广泰到底拿回了盖着县委大印的土地使用批文,联合牛羊肉加工厂有了破土动工的依据,大柳树全体村民投入了厂房建设。在村东北,一九五八年大炼过钢铁的地方,男女老少,土木瓦石,喊叫笑闹,车马人流,一派壮观的劳动景象……

  岳自立提着书包走出大柳树村。他后面,张成民躬背驼腰,像个对虾,背个行李,李秀英从后不时用手给他托一托。张广泰倒背双手,大摇大摆跟在最后,四人向广华街走。

  岳自立停步回身对张广泰说:“爷爷,您就别走了!”

  张广泰说:“哎!就这么几步,别的我不说了,争口气,好好念你的书。学成了,还回咱大柳树!”

  岳自立说:“得听国家分配。”

  张广泰有点儿伤感地说:“可不是……”

  岳自立夺张成民身上背的行李说:“爹,你也回去,还要给学生上课呢。”

  张成民说:“我送你上车。”

  岳自立拦住李秀英说:“妈,你回去!”

  李秀英只知抹眼泪。

  岳自立拗不过,只得前走。张成民说:“我知道,留不住你,可是,不管怎么说,能有今天,上了大学,我心里高兴。”

  岳自立说:“你的身体不好,要自己多注意。我妈身体更差,你们要互相多照应点儿。”

  他们走过“新新居”门前,向东上公共汽车站。恰巧,黄吉顺从门里出来,望见他们的身影,揉揉眼探头望,见他们在车站话别,终于认清了张广泰和张成民,也认出了李秀英和岳自立。他眼圈红了,不觉妒忌起来,脱口低声道:“张广泰!发达了!兵强马壮,腰粗胳膊硬……”

  气派的牛羊肉加工厂耸立在大柳树村外。小伙子大姑娘们进进出出,往两辆卡车上装成品箱。驾驶楼里司机是知青罗二贤和邢啸山,带着俩学徒。丛军在清点装上车的箱数、记账。

  厂内车间里,蒸气弥漫,机器轰鸣运转,小伙子大姑娘忙碌不停。黄家驹俨然主帅气魄,各处检查,大声喊叫着:“那个池子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放水?”“你不会给他扶着梯子?摔下来怎么办?” “你的橡皮手套呢?怎么不戴?”“……”

  天空飘雪花。村支委干部们在队部烤炉火。贾六儿穿大棉袄,腰扎皮带进门道:“哎呀妈呀!这个天,冻死狗!”从怀里掏出算盘、笔、账本、私章,放在桌上说:“人家算账真快!”

  支委干部们笑着起身迎接他,帮他掸雪,让出空隙给他烤火。

  张广泰问他道:“结清了?”

  贾六儿说:“清了,这是现款。”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放上桌,解开说:“七千一百零一毛五,这是支票。”

  张广泰不相信,惊问道:“多少?”

  贾六儿说:“三百三十一万。”说着,向大家亮出支票。

  “啊?!”支委干部们有的惊,有的疑,有的满意地微笑了。想想看,一下子给那世代从土里刨食吃的农民几百万人民币,可不是一件小事。他们惊喜,不敢相信,同时又不知所措地都愣住了。

  黄家驹进门来,见状,皱眉问道:“你们怎么了?”

  支委干部们闻声再看看他,一个个方醒过神动起来。

  贾六儿说:“我也不知道,我去结了账,拿回我们该得的利来,一报数,他们就这样了。”

  黄家驹问道:“我们得多少?”

  贾六儿说:“三百三十一万七千一百零一毛五分。”’

  黄家驹看看大家,不屑地嘲讽道:“这么几个小钱,就把你们搞成这样?”

  曹大禄大不同意,有点战战兢兢说:“小钱?三百多万呢!”

  黄家驹不当事地说:“那又怎么了?比三千万差得远呢。”

  曹天柱喜上眉梢说:“呃,这样下去,过两三年,我们要成千万村啦!”

  曹有贵犯愁地说:“这么多钱我们怎么花呀?”

  黄家驹笑道:“大伯,花钱还不容易?你给我十万,跟着我进城,我花给你看,我保证给你花个精光,连回来坐汽车的钱也没了。”

  曹有贵说:“买那么多东西我俩也背不回来呀!”

  李七嫂子笑骂道:“笨蛋,你不会找几个人帮你们往回扛?”

  人们都笑了。曹大禄说:“对,咱还有汽车嘛。”

  曹有贵说:“对,我再套上大车!”人们说笑过后,黄家驹挑眉轻声说:“要花钱容易,但现在还不到我们花钱的时候。这是点积累,算点再生产的资金。”

  曹大禄说:“怎么再生产?”

  黄家驹说:“城里谢家街,有个老商店,地势位置很好,但他们经营思想有问题,我们可以把它盘过来,和他们谈谈,有一百万差不多了。只要我们管理跟上,经营得当,肯定有利。”

  张广泰突然扭头威严地问贾六儿:“银行存款,利钱是多少?”

  贾六儿说:“看你存什么样的了,有活期,有零存整取,有整存零取,有定期,有半年期、一年期、三年期、五年期,不一样,利息也不一样。”

  张广泰问道:“一年期的多少利?”

  贾六儿说:“点零零二。”

  张广泰说:“你算算,我们存他三百三十一万,一年有多少利钱?”

  贾六儿搓搓手,拿过算盘拨拉一阵,眨眨眼说:“不用算,六千六百二十元。啊,不对。”重又拿起算盘,算了一阵说:“是个七万九千四百四十元。”

  张广泰问道:“这是稳拿?”

  贾六儿说:“当然稳拿。”

  张广泰稳重有余地说:“好,就这样,存银行。”

  黄家驹急了,叫道:“爷爷,把这么一笔钱,压在银行里,一年才拿这么几块钱的利钱,死了!”

  张广泰说:“你懂什么?存银行,不招风,不沾浪,不操心,稳拿利钱,我们放心。”

  黄家驹争辩道:“可是,我们若是把那个商店盘到手,你知道一年能得多少利?”

  张广泰说:“我是不知道,所以要存银行。做买卖,光赚?赔了呢?”

  黄家驹说:“我保你不会赔!”

  张广泰说:“我们是农民,农民就得走农民的道,办工厂出劳力赚钱,是正经道,我们不搞那个商业买卖。”

  张广泰的神色坚决。这等大事,老人家一言九鼎,所有的人都不便反驳,黄家驹更不敢顶撞,张了几次嘴,脸憋得通红,最后只得忍气吞声。

  曹天柱一向堪称稳重,此时却动了心,说:“张师傅,这事,以后再商量商量,黄家驹他们,年轻人想得比我们活泛,新鲜血液嘛。”

  张广泰说:“不用商量,现账摆在这儿呢,他们一年来三百三十万,再有两年,该是九百九十万。存银行,一年七万多,三年以后,利钱也是二十多万了。还要怎样?”

  黄家驹说:“那样就全变成死钱了!”

  曹天柱安抚双方说:“以后再商量,以后再商量,啊!”

  曹大禄要缓和气氛,也说:“哎,我说,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发了,这里头,黄家驹和知青们出了力呀!全村青年、老少,也都没闲着,我说,知青们和在厂里干活的,有他们的工资,我们村里的人呢?也得犒劳犒劳?啊?我出个主意,这工厂不是干了一年了吗?咱们趁腊月二十三,辞灶过小年,置办点儿年货,各家分一分,知青和厂里的工人,搞一次集体会餐,庆贺庆贺,也叫全村过个高兴年,你们说怎么样?”

  李七嫂子早耐不住了,叫道:“对,过个热闹年!多买几挂鞭炮。我到知青们那儿去,家驹,你给我问问你们那个罗二贤,叫他给我当个孙子,他愿不愿意?我没有财产,把房子留给他。”

  曹天柱说:“先别说孙子,先说庆贺一下,张师傅,你看行不?”

  张广泰通情达理地说:“可以。辛苦了一年,也该。”

  大柳树村鞭炮响声震野。家家灯火通明,户户锅碗瓢勺响,来自收音机的音乐听不出谁家的声音高,谁家的声音低,谁当主谁该次。暮色沉昏中,张艳双搀扶黄小芹下了公共汽车,走过水渠木桥,走向大柳树村,进了曲国经的老住宅。曲彦芳亲亲热热迎接了小芹说:“你可来了,我当出了什么事呢!”

  黄小芹说:“多少年没见你了,你还这么漂亮。”

  曲彦芳笑道:“还漂亮呢,比得了你?”

  张艳双说:“行了行了,就我丑,你们都漂亮,快上炕暖和。”黄小芹和曲彦芳相搀相扶上了炕。

  粉房。知青宿舍里,一排脚埋地下的木条宽凳,从门口直到北墙,上面摆满酒瓶菜盆,盆里大块肉,大块鱼,各种酒。知青们吃着喝着,敲着碗盘杯碟唱歌,虽然有腔有调,由于过分高兴,有人故意变嗓音,听来滑稽:“我们年轻人,有颗年轻的心,贡献青春向人民……”

  李七嫂子突然出现在门口,知青们不知所以地渐渐停住了。

  丛军上前问道:“七奶奶,你有什么事?”

  李七嫂子说:“来看看你们。今儿你们都高兴吗?”

  丛军说:“当然高兴,看我们,多热闹。”

  知青们七嘴八舌叫起来:“七奶奶,你和我们一起吃饭!”“七奶奶,上我们这里坐!”“七奶奶,我们这儿有酒!”

  李七嫂子说:“大柳树村辛苦你们了。我们支部里研究过,要往公社给你们报功,请求上级表扬你们。”

  知青们高兴地叫起来:“好啊!”“我要求推荐我上大学!”“不兴推荐了,恢复高考了,要凭本事考!”“我要找个姑娘谈恋爱!”引起一阵笑声。

  李七嫂子说:“大柳树有的是姑娘!你们只管爱!”

  知青们简直乐疯了,又一阵高叫!

  李七嫂子说:“怎么不见黄家驹?”

  丛军说:“他回家陪张艳双去了。”

  李七嫂子说:“没有,我刚从张艳双那儿来,说在你们这儿。”

  罗二贤说:“他到城里去陪推销员们喝酒去了。”

  李七嫂子说:“罗二贤,黄家驹给你说过我的话了吗?”

  罗二贤说:“什么话?不知道,没有啊!”

  李七嫂子说:“没有?这孩子!啊,罗二贤,我来叫你,到我家去,我一个人吃不下那么多的饭食,去帮帮我。”

  罗二贤说:“好啊。”

  知青们又起哄:“七奶奶,为什么单叫他?我也去!”“我也去!”“我也去!”李七嫂子笑道:“好好,谁愿去跟我走!”

  城里。“满意大酒家”楼上,单间。黄家驹和几个哥们儿已经酒酣耳热。黄家驹吐字不清地催哥们儿道:“再干了这一杯,够哥们儿,就喝,明年,明年,明年,干不成了。老爷子,胆小如鼠,不让我大干,可是,我还有活儿给你们干!我有办法!来,喝!”

  哥们儿甲说:“黄哥,别喝了,我已经不行了!”

  黄家驹说:“不行也得喝!不喝,不要你们了!”

  哥们儿乙说:“好,我们喝,来,陪黄哥!”

  李七嫂子家里几个知青坐在炕上放开肚皮大吃大嚼,罗二贤满嘴流油。李七嫂子越看越喜欢,轻声问他:“罗二贤,你家住哪里?”

  罗二贤说:“东城,也算郊区,可我们家在市区。”

  李七嫂子又问:“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罗二贤说:“爸爸妈妈,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八口。”

  李七嫂子说:“人丁兴旺。你爸爸在哪上班?”

  罗二贤说:“上什么班?走资派。”

  李七嫂子问道:“走资派?什么干部?”

  罗二贤说:“什么干部?是个理发馆的馆长,连他一共三个人,他是头儿,‘文革’一开始就揪出来了。那两人分成两派,杀上社会,理发馆关门。”

  李七嫂子笑了,又问:“你妈妈呢?”

  罗二贤说:“在家。”

  李七嫂子说:“你哥哥姐姐都上班了?”

  罗二贤说:“一个也没有,都下放了。只剩我弟弟,念高中。”

  李七嫂子说:“罗二贤,你来时表态,说要在农村扎根安家的吗?”

  罗二贤说:“我们都表态了,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我们队长黄家驹不是扎下根了?”

  李七嫂子问道:“你可想在这儿扎根?”

  罗二贤说:“现在是想了,以前不过大家都那么说,我敢说不?现在我真想了,可是我怎么扎?大柳树的姑娘,没人看我。”

  李七嫂子笑道:“傻孩子,你看上哪个了?”

  罗二贤微笑道:“看上哪个?”腼腆地说:“不敢说。”

  李七嫂子说:“怎么不敢说?哪个?叫什么?”

  罗二贤说:“好几次,她见了我,老远就噘个嘴,瞧不起我……”旁听的知青们听了,都来了兴趣,问他:“谁呀?”

  罗二贤说:“曹娴娟。”

  李七嫂子说:“是她呀?你不用怕她,下次见了面,我保她不给你噘嘴,可是你得先给她说话,啊?”

  罗二贤吞吞吐吐说:“我……没有房子……”

  李七嫂子说:“房子不用愁,我这儿不是空着吗?”

  罗二贤说:“这是你的呀。”

  李七嫂子说:“是我的不假,我可以给你,只是有个条件。”

  罗二贤问:“什么条件?”

  李七嫂子说:“我认你做孙子,我老了,走不动了,你们俩得侍候我到死。”

  知青们欢呼起来:“嗨,七奶奶,你为什么不要我?”“七奶奶,我当你孙子,你给我找个媳妇!”“我当七奶奶的孙子!”

  李七嫂子笑道:“我要一个就够了,多了管不过来。罗二贤,怎么样?你愿意吗?”

  罗二贤真诚地笑道:“当然愿意。”

  李七嫂子说:“好,一言为定,回家和你爸爸妈妈商量商量,我等信儿。”

  罗二贤满脸高兴,美得不知如何才好。

  曲国经老房里。黄小芹、曲彦芳、张艳双三人紧一句慢一句地说家常。

  黄小芹说:“他姥姥去世,他姥爷闹着要我来叫家驹回去发丧,我说,他不在大柳树,出差去了。他不信,要来找,我托人给家驹捎来个信,叫家驹躲了,他找了两趟,没找着,才死了心,还直骂,说他姥姥命不济,没有后人发丧。我不愿他到大柳树来露面。”

  曲彦芳说:“可这些年,你也不来。”

  黄小芹说:“上一天班,累。我也怕见我师傅和师娘。”

  曲彦芳说:“有什么可怕的?”

  黄小芹说:“说不清。我要给他们说的话太多了,三箩两筐装不下,日子长了,又觉着,没什么可说的了。”

  沉默。

  黄小芹问曲彦芳道:“家驹听你们的话吗?”

  张艳双抢着说:“妈,你放心,我能治住他。”

  黄小芹说:“这就好。”

  张艳双指指肚子说:“我有了。”

  黄小芹说:“是不是又骗我们?那时候,要结婚,说是有了,结了婚又说没有的事。”

  曲彦芳说:“这次是真的。”

  黄小芹说:“你可得注意,别碰了他,想吃什么,去买,这时候别缺了嘴。有了孩子,就拴住他了。”

  张艳双说:“我也能拴住他。”

  黄小芹说:“他是个贴天飞的心性,看他这几年给你们折腾的……”

  黄家驹回来得很晚,艳双很不高兴。家驹叹口气:“这几个都是有经验的推销员,都是用得着的,他们出面请我,我能不给他们面子?再说,我也不是为我个人和他们交往,我是为工厂,为村里……”

  张艳双说:“东拉西扯,都是客观原因,是吗?”

  黄家驹说:“主观上,也有原因,我心里不痛快。”

  张艳双喝道:“就去找那叫你痛快的,是?”

  黄家驹说:“我不是说你,是你爷爷。”

  张艳双气恨地问道:“我爷爷怎么了?!”

  黄家驹说:“加工厂和内蒙古分利,得了三百三十多万,我说盘家商店过来,一年赚几十万没问题,可他非叫存银行,放着赚大钱的买卖不做,就是老农民眼光,老农民意识。”

  张艳双说:“你眼光多好啊!抬头看天,抓把云彩能卖钱,低头看地,死人坟里有压棺材的三文钱,左看张家媳妇手上戴个银镯子,右看李家孩子戴个长命锁,都是钱,都能换钱,都能赚钱。钱钱钱,你全身上下,每一滴血,都是你姥爷黄吉顺传给你的,你是黄吉顺第二……”

  黄家驹说:“是,我从小跟着我姥爷,连看加学,得了不少经验,我对商业有预见性。我是接受了黄家的影响,可是我是吴家的血统,我姓吴!”

  张艳双说:“吴家不是这样的。”

  黄家驹说:“你知道什么?我爹比我姥爷还能干,不过死得早,要不,我比现在还要会来事。”

  张艳双恨道:“别给我半真半假、胡吹八擂。我睡觉了。”

  黄家驹说:“我没吹,我说的都是真的。”

  张艳双不再响,渐渐入睡。梦中翻身,习惯的伸手,摸个空,急睁眼看,见黄家驹光身披条被子,在桌前灯下轻拨按小电脑,全神贯注。

  张艳双叫道:“你干什么呀?”

  黄家驹说:“我算了一下,把那个店盘过来,加强管理,经营好了,一年至少能赚五十万,两年就翻本,以后每年净剩下干赚了。”

  张艳双看着他,静思片刻说:“咱俩离婚。”

  黄家驹惊道:“离婚?为什么?”

  张艳双说:“你还是回你的城里去算了。”

  黄家驹问:“为什么嘛。”

  张艳双说:“现在允许你们知青返城了。你这人,满脑子是城里人做梦发财的那一套,在这里不合适。”

  黄家驹说:“是屈我的才了,可是我舍不得你呀!”

  张艳双说:“算了算了,别说这些了。早点儿睡。”

  黄家驹上了炕,搂紧张艳双说:“我再也不上他们的当了。”

  张艳双说:“轻点儿,别挤了他。”

  黄家驹问道:“谁?”

  张艳双说:“你摸摸。”

  黄家驹被窝里摸索一阵,惊喜道:“他在动?!”

  张艳双说:“好几天了,老踹我。”

  黄家驹说:“大概他脾气不好。”

  张艳双说:“别像我,窝囊废,受你的气,等他长大了,你不老实,我叫他揍你。”

  黄家驹笑了,两人亲热起来。张艳双说:“他来得太早了,我们还没领结婚证呢。”

  黄家驹说:“我去办。”

  张艳双说:“你有多大本事?叫老爷子去办。”

  黄家驹说:“他一定不肯。”

  张艳双说:“他一定高兴。四世同堂,不知他要乐成什么样子呢。”

  知青们和村民们一起下地干活。姑娘们像以往一样,不怎么和知青靠近。然而人群里的曹娴娟不知怎么却故意似的走过罗二贤身旁,老远就扬个头,高高地噘个嘴,斜眼瞄罗二贤,几个同走的知青,有意地把罗二贤挤到路边,挡了曹娴娟,罗二贤扭头对她说:“你先走?”

  曹娴娟前走两步,回头来说:“你不快走,别人还不走?”

  罗二贤被几个知青推了一下,踉跄几步赶上前,回头要发火,几个知青却对他挤鼻子弄眼,他会意了,仰起头说:“我也能快走啊!”抢到曹娴娟前头,问道:“你对我有什么意见?”

  曹娴娟仍旧斜眼扬头说:“原来你不是哑巴?”

  罗二贤赔笑道:“不是。”

  曹娴娟说:“嘴上也没贴封条啊?”

  罗二贤说:“这么挖苦人!”

  曹娴娟说:“这还是好的呢。”

  罗二贤问她:“你为什么对我这样?”

  曹娴娟说:“一还一报。”

  罗二贤说:“我没有得罪你呀?”

  曹娴娟说:“哼!你们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你们得罪了我们也不是事。”

  罗二贤说:“你说,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

  曹娴娟冷笑道:“你进村那天,我头一个给你说话,你看都不看我,‘啊,老村长,我们来了。’哼,‘噢,这是艳双同志,早听说了!’哎哟!”

  罗二贤说:“就为这个呀?我们刚进村,那么多人迎接,哪能记住?”

  曹娴娟说:“以后呢?联欢会,你没看见我?”

  罗二贤说:“我看见了?我……我说什么呢?”

  曹娴娟说:“哼,黄家驹表演‘捉鸡’那天,我就在你身边,还挤了你两下子,是个人就知道什么意思。”

  罗二贤说:“我没往那儿想啊。”

  曹娴娟说:“没往哪儿想?”

  罗二贤说:“现在说也晚了。”

  曹娴娟说:“你什么也不懂!我恨你!”

  罗二贤哭丧着脸说:“她说她恨我!”

  李七嫂子“咯咯”笑道:“真是孩子,你怎么说的?”罗二贤说:“我不敢再说了。”

  李七嫂子说:“还得我教你?去!上她家,找她。”

  罗二贤说:“她问我找她干什么,我怎么说?”

  李七嫂子说:“你说我叫她!快去!”

  张广泰进李七嫂子家,叫道:“来了!预备了什么好吃好喝的?”

  李七嫂子高兴地笑道:“嗨,什么也没预备,总比三年困难好点儿。”

  张广泰说:“三年困难你还想到过孙子?”

  李七嫂子说:“可不就这话?”拉过张广泰,低声说:“他爹妈都来了,坐在炕上呢,你可得给我吹呼点儿!”

  张广泰笑道:“还要吹呼?”

  李七嫂子说:“你小声点儿,你就说,我快成万元户了!”

  张广泰笑了,说:“行,万元户算个什么?我倒要问你,你为什么非要个孙子?”

  李七嫂子说:“嗨,你可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这么些年,我一个人,回到这破屋,一点儿动静没有,什么滋味?还要我受那个孤单?有了孙子,再把娴娟给他娶过来,我就是户人家了。”

  张广泰叹口气说:“我这个书记还是不行啊,眼皮上的事都不想。行,都依你。”

  李七嫂子说:“哎,一定要说服他爹妈,给他改姓啊!”

  张广泰说:“行。”

  两人好像搞了个阴谋,一起进了屋,进了东间房。炕上坐了一男一女俩年过半百的人。张广泰“嘿嘿”笑道:“两位到了?”

  炕上的两人也点头笑迎。

  李七嫂子说:“这就是我们的支书、村长、县党委的委员,全村的事都是他当家,老工人出身,一辈子的实在人。他给我说,七嫂子,我看罗二贤这孩子是棵好苗子,你收下他。我说人家父母能愿意?他说,嗨,商量嘛。”说着,连声地笑了。

  张广泰上炕坐下说:“将来呀,大势所趋,大柳树村,有能赶上形势的人。我看,罗二贤回了城也是个你们的负担。在这里,有他奶奶给你们照看着,你们也可以放心。至于房子、家产,我做证人,给你们写下字据,都是罗二贤的。你们看怎么样?”

  两男女唯唯。张广泰说:“有关罗二贤应该怎么对待他李奶奶的责任和义务,也写清楚。”

  李七嫂子性急地说:“得改姓李。”

  罗二贤改姓落户的消息在大柳树村引起了一场谁也未想到的落户旋风,伴随着这场旋风的,是一场知青们的恋爱小旋风,因为这是落户的重要条件,甚至是先决条件。

  一对对青年男女在林里对坐而谈……

  一双双青年男女在田间水渠边徜徉……

  在大柳树村街头,他们无所顾忌地谈笑……

  知青和大柳树村青年频频在各户出双入对……

  李七嫂子笑容满面,忙着招呼客人,几乎全村人和知青们都参加了罗二贤和曹娴娟的婚礼。曹天柱满脸焦灼、忧伤、愤愤回到家,在院里斜眼瞅他的女儿。

  他的老婆疑惑地问:“怎么了?和谁吵架了?”

  曹天柱说:“谁也没有,你看她,不快点儿长,十七了,还这么点儿小个儿,再拖半年,这拨知青就没有她的了!”

  曹天柱老婆听了,看看女儿,也犯了愁。

  村里出现了新房舍建筑,其中最突出显眼的是小学校,一砖到顶,宽山墙,大斜坡屋顶,门窗是大玻璃,张成民的身影好像也挺直了些……

  放学了,学生们走了,张成民踏着夕阳余晖,闲步村头,来到大翠坟前坐下,手托下巴沉思。一只小狗来到他跟前,悲伤地“呜呜”叫,在他脚下转来转去。他抱起它,说:“你怎么了?你妈妈呢?”小狗“呜呜”叫。张成民说:唔,跟着我走,好不好?”

  婴儿啼声里黄家驹在曲国经老房院里松了口气,曲彦芳走出房门。

  黄家驹迎上问道:“男的女的?”

  曲彦芳说:“男的。”

  黄家驹大不满,说:“男的叫人操心!”

  曲彦芳说:“女的就不用操心了?当爹了,收收你的心。快去告诉他大爷爷,叫他给孩子起个名,起个好听的,文化人有好词儿。”

  黄家驹:“哎哎。”答应一声抬脚走了。

  在村街上黄家驹迎住张成民:“大爹,给你道喜,生了。”

  张成民淡漠地说:“生了?好。男孩女孩?”

  黄家驹说:“男的。我妈说,请您给他取个名。”

  张成民说:“噢,什么时辰?”

  黄家驹说:“刚才,太阳落了。”

  张成民想一想,高兴起来,说:“噢,太好了,日落是酉时,之后是戊时,戊狗,看,它是自己来的。”说着,把小狗塞给了黄家驹。黄家驹看着成民抱的小狗,莫名其妙。

  张成民说:“就给取名叫小狗,狗狗。你把它抱回家,好好养着。”

  黄家驹唯命是从地答应:“哎哎。”接过小狗,回身走了。老大不高兴:“养了只狗?!”松语文学www.songyuwenxue.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