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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蒙天放接过这份东西,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传者耐心等候他点菜。

  他问:

  “这是什么?”

  “先生,都是吃的。”

  “吃的?”他撕下一角检视,嗅了一下:“白兄,怎么吃?”

  “峨,这是纸。你连纸也不晓得?”

  “纸?”

  朱莉莉醒觉了,开始同情他:

  “他没见过纸的。”

  “对。”白云飞也省得:“汉代才发明了纸,他当然没见过,算了。来三份晚餐吧。”

  蒙天放越发气馁了。自己也是陛下身边的高人,一旦沦落到这年代,连找点吃食也很困难,往下日子如何过?一时间心灰意冷:

  “我看,还不如回去了。”

  白云飞沉吟:

  “让我安排一下吧。现在不谈其他,先好好地吃一顿,权当洗尘。”

  “你对我那么好,我们会帮你的!”

  朱莉莉诚心诚意地又问:“是吗?云飞?”

  蒙天放抬眼,默默着他们一眼。

  头发被火速送至化验室。

  显微镜下,组织放大数百倍。

  化验师示意田中三人过来一看:

  “已经做了三个小时了。这几根头发,我也说不上来,质地跟现代人不同,估计有几千年历史,但又不是枯萎,是活活拔下的,因为连着毛囊,有皮脂分泌,基本上是活的。”

  田中三人操着不纯正的国语问道:

  “活的?你的化验可靠吗?”

  “准确度百分之八十。”

  白云飞听了,色喜:

  “看来那真是个无价宝了。”

  田中三人点点头。

  “不过——”白云飞继续说:“得把他彻底研究,才找得出长生不老的秘密!”

  越想越兴奋——人类至大的敌人是时间,任你是盖世英雄、绝色美人,才高人斗抑富甲天下,到头来,逃不过老死。多少人费尽心思,千方百计,也研究不出延命的药,自古至今,谁个没这奢想?连胎盘也有人肯吃,还是要走就走,只是,如何处置他?

  在白云飞心念电转时,他的幕后投资者望定他,道:

  “我可以代表国家,把他买下来。”

  白云飞考虑一下,便砌词:

  “不,当初的协定是盗墓,不是贩卖人口。何况,目的地还没找到,这个人与整个计划无关。我会处置的。”

  田中三人微微一笑。

  “我们在东北,有个实验场。”

  白云飞百思不解。

  实验场?

  却原来,日本军国主义经过周密准备,已积极着手细菌武器的研究。石井四郎自京都帝国大学毕业,专研病理及细菌学。‘咆·一八”事变后,在东北已秘密建设“关东军防疫给水部”的雏形,进行实验。

  田中三人并没有把军机泄漏,只道:

  “我们的实验场,设备完善,如果把这个异人解剖,或进行细菌实验,测验免疫能力……才是医学界的跃进。你们中国不是有唐僧肉的传说吗?若我们把他吃了,也就长生不老了,哈哈哈!”

  他提出了一个不可抗拒的数目。

  东北?

  只要把他骗上火车。

  这个不容易就范的男人,只肯向一个女人就范。如何智取?惟有——

  朱莉莉只道:

  “你要我哄他。你知道他只听我一个。”

  “对,”白云飞道:“只要他肯上火车。你就哄他说回皇陵去好了。”

  “他是好人,为什么要骗他?”

  “你不过把他转让给我,根本不必付出什么。”

  朱莉莉闻言,心里有数:

  “你是把他当古董卖掉吧?”

  白云飞不答,正预备施展手段。

  朱莉莉撇嘴一笑:

  “我要是兜售,一定会遇上个好买主。”

  他一听,回复冷漠、做岸。

  “好,那随便你了。”

  她转身欲带门出去。这真是一次赌博,想不到他还在搭架子。——他只不过在“交易”?他对她没表示?自己岂不成了他的跑腿?一点地位都没?

  方走了三步,他在身后唤:

  “莉莉——”

  她回眸,便知已赢了。

  “我们不是谈交易。你不知道我是爱你的吗?”

  她心冷了一截。他要到这关头才说“爱”她?这是真面目么?心中忐忑。一下子聪明起来了:

  “当然我知道,不过爱情摸不着,没分量。惟有钱——”

  白云飞把一叠一叠的钞票拎出来,放在她面前,这也是不可抗拒的数目,却在田中三人给他的那份中,不成比例。

  朱莉莉有点心动。但回心一想:

  “钞票太薄,而且什么金圆券、很圆券,不好兑现。”

  “金子呢?千古以来,还是金子保险。”

  换上了金光闪闪的金子,真是人间至大的诱惑,她望了又望,闭目摇头。

  在摇头之际,不免念到自己穷了这些日子,从没如此飞黄腾达过,有了金子,往脸上贴金,整个人就灿烂了。

  但,她得把蒙天放卖出去呀。

  这样的越趄。

  白云飞正把心一横,手枪已半拔。

  她忽地张开眼睛,意动了。

  “我学得聪明了。还是物重情义轻!”

  稚嫩的、贪婪的本性,她也把心一横。但又自己说服自己:

  “做人就是这样,有时候人出卖我,有时候我出卖人。反正扯平了。”

  她把金子都捧走,还没心足,忽生一念:

  “我还有个要求,我要当女主角!”

  白云飞一笑:

  “没问题,一言为定,有你,就没有阮梦玲。”

  “真的?”她大喜过望。

  “放心,你相信我。”

  晚上,她也跟蒙天放讲同样的话:

  “放心,你相信我。”

  她把他的身子扳转,开始为他梳头。一如秦代冬儿的手势…··喀那么熟练!

  不同的,是冬儿带着羞赧和深情,但朱莉莉一边梳、一边行前退后地审视,好像装饰一件货物,直至自己点头满意为止。

  她又把他装扮回原来的身世。

  然后道:

  “好了,洗脸、刷牙,早点睡。”

  “刷牙?”

  她怪叫:

  “吓?你从来都没刷过牙?”

  他一口泡沫,苦着脸:

  “好辣!”

  她笑起来,但明天伴他上火车,她就要跟他分别。她忘了叮嘱白云飞,千万不能把他伤害。不,明天一定得这样说。否则怎能心安理得?她辗转反侧。

  后来,也预见自己“电影皇后”的风光,看不起她的人,都来恭维讨好。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

  蒙天放一夜都没睡好。

  晚餐时,喝过一杯褐色的东西,又甜又苦,有种烧焦的味道,然后一直心跳,眼瞪瞪地看着天花板。在追溯这东西的名字,好像是什么“咖啡”,发音很奇怪。

  冬儿给他喝的,他也就毫不迟疑地喝了,不光是一杯陌生的饮品,一切都新鲜得难以适从,令人手足无措。

  幸好失眠,方有段静定下来的时间做个打算。

  蒙天放回复自己了。

  把这一天一夜的过程细加分析。皇陵被后人爆破了,始皇帝陛下的隐忧终成事实,一旦公诸于世,乱贼一定乘势挖掘侵占,陛下的万世计划,不是毁于一朝么?他必得前去守护,尽一己之责任。必要时,便把它封了。

  然后他又想到,像自己这样长生不老的人有多少?冬儿呢?她是否也一样服了丹药,但失去了记忆?有没有办法令她好转,回复本性?她答应了随他回去,明天会不会变卦?

  —一都得弄个水落石出。

  白云飞呢,彻夜把这局布好,也是未曾合过眼。

  第二天早上,外景地的现场,不知就里的阮梦玲,还坐在一张藤椅上,手执《情天长恨》的剧本,念着对白,越念越是入戏,整个人炫然欲泣,楚楚动人。

  她的伤感夸大了:

  “谁愿意向这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屈服呢?自杀是弱者的行为,不过,要是你也离我而去,在这苦难的时代,我心中的痛楚,又可以对谁说?我要死了…”

  培养好情绪,抬头向吴导演:

  “导演,可以了。”

  谁知权威的导演接了一个电话后,一干人等,见到他的手势,一言不发,不管摄影装备,只把布景板后的重型器械、火药……搬上了吉普车。

  目瞪口呆的女主角,不知所指。

  “梦玲,上火车,我们要换点了。”

  换点?

  朱莉莉陪着一身戎装、验明正身的蒙天放上了火车。白云飞道义地:

  “蒙先生,我们是识英雄、重英雄,没什么帮得上,也尽了绵力,把你送回老家去。”

  “白兄,谢谢。后会有期!”

  火车厢外,忽传来吵骂,只见阮梦玲一脸不悦,气急败坏,大箱小箱地搬运上来。犹在生气,忘了仪态:

  “为什么说换点就换点?戏还没拍完呢。搅什么鬼?云飞!白云飞广

  她一见他,便逮住他:

  “你看,这是不是拍电影的?我从影这些年……”

  白云飞亲热地扶着她的肩头:

  “反正我们都得听导演的。”

  朱莉莉见状,以为他对她的承诺在实现中——把女主角换了。不免沾沾自喜,用舌头把嘴唇舔了一下,益发明艳。她斜乜着阮梦玲,骄傲地示威,有点神秘的喜悦:

  “是呀,往后导演叫我怎么演,我就怎么演。当女主角有什么难?”

  忽地省得一桩,便向白云飞耳语:

  “喂,只能研究,不要伤害他。”

  白云飞但觉两个女人都很麻烦,一手一个安顿到车厢内。

  他自己,闪身进了——

  等着他的,是田中三人先生,和一箱金条。

  他一进去,田中三人的手下马上把车厢的门关上了。

  白云飞着吴导演点收,然后对田中道:

  “田中先生,得到这个无价之宝,总算不枉此行了。”

  “是吗?”他抽一口雪茄:“据我所知,你还有事瞒着吧?譬如说,秦始皇真正的陵墓?”

  “还没有眉目,不过,我会继续探索。你们先把这件古董运到东北去吧,我们永远是好拍档。”

  田中三人的手下,突然,拔论指向白云飞及吴导演。

  “白先生,我们会自行继续搜索这个宝藏的。对不起!”

  保险掣扳动。

  白云飞大笑。他从容地向着田中三人:

  “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可惜我也是一头狐狸!”

  田中三人愕然回顾,他的手下,全把手枪收回。白云飞轻悄地示意,有人放了一枪。

  敌人棋差一着,倒身血泊。

  他打开箱子,把部分金条扔给他们:“处理得干净点,然后在火车站外等我。”

  “是!”

  未见,他施施然地出来。

  风度翩翩地关上门。

  跟吴导演打个手势:他把蒙天放暂交给他。这无价宝又独得了!

  白云飞向自己微微一笑。

  火车号角长鸣一下,轰隆之声乍起。开动了,全速东行。

  火车离站。

  站上,赫见白云飞和一干孔武有力的外暴队伍,他留下了。

  蒙天放上车之后,一直很沉默。

  车厢内,与朱莉莉相对坐着。

  终于,他也正色地摊牌了。

  “冬儿,把我送归皇陵之后,你将何去何从广

  她没有答,不想欺骗他,又不想讲真话。

  “此番相伴,不知你心意如何?”

  “到了再说吧。”

  她只好模棱两可地应付着。

  半晌,他一笑:“我是不是很笨?”

  “不很笨——是有一点笨。”

  蒙天放很艰辛地开口:

  “你心中可有白兄?”

  乍听,她愕然抬头望着他:

  “不”

  脸红起来,哑口无言。

  “如果你俩两情相悦,你就嫁与他吧。一切随你做主,不过,你俩可是真心?”

  真心?

  朱莉莉一想,人间少见真情真意,且多半是游戏了。自己也很笨。自我欺哄到几时?眼睛也红了。是社会训练她,只有金子是最保险的。万一她什么也没有了,还有金子。

  她滴下一滴眼泪来。

  蒙天放只诚恳地:

  “有句话,要是错失了我就没机会说——不管你变得怎样,我是矢志不渝的!”

  见她没话,自个笑起来:

  “都说什么‘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配二夫’,世道也许不流行了。”

  朱莉莉带泪苦笑。

  “暧,古老的东西才这样。”

  他把残破的丝履拎出来,送给她,无声地,好做个纪念。她没有要。

  二人的僵局。

  朱莉莉终于矛盾地出了车厢透气。

  火车正轰轰向前开动。此行出卖了一个爱她的男人,有些不忍。小女人的善良。

  忽见阮梦玲捧着一个“头”,闯进了吴导演的车厢内。

  那是一个俑像的头,跟蒙天放一样,跟她在陵墓中所见的一样。

  阮梦玲恐怖地嚷嚷。

  “这是什么东西?是谁放在我戏衣箱子里头的?吓死人,导演——”

  吴导演一手把她扯进去。

  还残留半句话:

  “你们简直不是拍戏,不知背后——”

  话还未了,枪声一响。

  机器虽是那么的嘈杂,但这枪声近在咫尺,怎会听错?

  朱莉莉被眼前光景,吓得蹲下来了。脚一软,滚到一角去。

  吴导演探首外望,把阮梦玲的一条腿也给拖进车厢内,门马上严严关好。

  她浑身发抖,往回爬。

  一生都没那么接近过死亡。——除了拍戏。

  力不从心,爬得特别慢……

  车厢内,蒙天放伤感地凭窗远眺,思潮起伏。

  ——快速闪过窗外的景物,是长城!

  定睛一看,真的,是长城!

  他认得!

  匈奴军人强马壮,远较汉人为优,但蒙恬将军率兵,以轻快兵骑,锐利长胡,强劲弓管作战。蒙天放自十三岁起,已投将军麾下。他以凌厉剑术,杀人敌阵。

  一场血战,马蹄踏过尸体,战车辗过废墟。入侵中原的匈奴,也曾兵败如山倒,丢盔弃甲,人马自长城一个缺口北逃……

  幸亏有长城,作为整个北方的边防。

  城墙历历在目。

  不过,蒙光放的经验,长城在东面。往陵墓不该东行!

  他飞快地扑向窗前,断垣仍在。

  忽地,后面的某个车厢,抛下一件“物体”,太快了,看不清,反正是一个女人的尸体。

  他很惊愕,正愤怒间,门外扑进一个抖颤的人,张口结舌。

  蒙天放暴喝一声:

  “你出卖我!”

  朱莉莉惊魂未定,更不知所措。

  “如今往东走,还是往西走?”

  “——往西——”

  他用力扯住她看长城:

  “你看,长城在东面,不在西面,此乃我等奉命而建,你骗不了!”

  她心虚了,很害怕。

  “我明白了,你们调虎离山!”

  蒙天放因被出卖,勃然大怒,只觉这女子如此不堪,自己也错信了她,双目发出怒火,一把推跌了朱莉莉,欲杀之。

  她拚命解释,但口齿不清,形势危范,非常惊惧地退后,逃躲:

  “可不,不,我也…你……”

  他不知底蕴,转念,胁持了她好逃出车厢。

  吴导演与手下知阴谋败露,出来拦截。他下令:

  “老大说过,要男的,不要女的!”

  二人面面相觑——原来大家都被出卖了。

  朱莉莉闻言大怒,不自量力,竟要冲前厮杀去。

  蒙天放见她有勇无谋,胁持的手,改为保护的手,她犹不急:

  “岂有此理,这白云飞杀千刀…”

  吴导演拔抢了,她又尖叫:

  “救命啊!”

  蒙天放推倒朱莉莉,只一蹬一踏,向车厢壁上借力,跃至导演头上,一踢,对方连人带枪遇袭。几个大汉也来围捕。

  火车一黑,进了隧道。

  黑暗中,蒙天放适应得比其他人快。展开恶斗,打倒几人。

  在火车出了隧道后,他已扯着朱莉莉,自一车卡冲至另一车卡。

  乘客喧嚣中,冲至最后一车卡。

  他想跳下去。

  火车疾走,朱莉莉狂拉着他:

  “不!跳下去会死的,我怕死!我不要跟你一块死!”

  见她慌乱成这样,蒙光放只好拦腰一抱,二人撞向最后一个车卡的门。

  一阵阵动物的臭味传来。

  这车卡载满了牲口。

  蒙天放挥剑斩开中间的联系铁索,一下一下,火花四溅,想不到真是一柄宝剑。

  牲口车卡终于骤离大队了。

  只见往前直奔的火车,义无反顾而去。二人目送着。

  马嘶就在耳畔。

  蒙天放策一骑,向相反方向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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