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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星期天比较开心,最低限度,不用准七时半爬起床。

  乔家的早餐大会,也在星期日休息,各房人等可以在自己楼头享用早点。

  乔晖习惯早起,先陪乔正天在网球场上运动一小时,父子才进早餐。

  这些天来,一直睡得不好。故此,这个星期日我额外地起晚了。

  披衣而起,吩咐菲佣把早餐开在睡房的露台上。

  边喝咖啡,边眺望花园,仍是乔家父子在网球场上玩得痛快。

  这边游泳池旁,竞是汤浚生陪着董础础,两个看似谈得投机,础础不时仰首大笑,她这个动作有种莫名的吸引力,或许直接点说,有种骚态,教人难忘。

  想他们俩必是有点同病相怜,因而顿成莫逆。这其实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是……

  我心头觉得有点怪怪的。老觉得乔家的姑爷和少奶,不应走得如此近,有碍观瞻。

  有时,自问头脑古板得追不上时代人情,有修正之需要,好像文若儒约我见个面,有何不可呢?

  旧情已逝。然,交谊仍在。故意躲着、避着,所为何由?

  奠非我信不过若儒,抑或,我其实信不过自己!只有作贼心虚的人才要回避。

  我若光明磊落,就应该大大方方。

  心上想念的人,立即就在眼前。我放下茶杯,擦了眼睛,果见乔雪把文若儒迎入园中。

  一大清早,就来了娇客。

  这文若儒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

  究竟他心目中渴望求一见的人是乔雪,抑或是我?

  是我又如何?是乔雪又如何?

  答案显然仍能左右我的感情思想。就在此刻,我已坐立不安。

  回到睡房去,摊在床上,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发呆。

  英国的古老大屋,天花板也是高高的。

  那年头,若儒老是吓唬我,说英国房子老,天花板里头全是空心,住了几窝老鼠。万一有哪晚风大雨大,屋顶受了震荡,天花板塌下来,那些老鼠就会得掉到我们床上去!

  吓得我呱呱大叫,立即躲进若儒臂弯里,把一张厚厚的棉被,由头到脚地紧盖在二人身上,如临大敌。若儒拥我在怀,乐得哈哈大笑。

  若儒比我大七年,我在伦敦大学念一年级时就认识了他,其时,他已在圣玛利学院毕业,当了医生。

  奥本尼道的小房子,是若儒租下的。

  我们相恋后,很顺理成章似的,晚晚都留宿于此,宿舍的房间实则虚之,囱白交费用,免得父母根查。

  若儒老是给我在被窝里讲故事,讲那些医学院的故事,总之,我们有永远说不完的话题。

  有一夜,外头一定是星光灿烂的。可是,我们看不见,还是恩恩爱爱地拥住一床棉被,把头伸到被窝外去,看着火炉红艳艳,发出卜卜的声响。若儒突然伸手把我的脸扳过来,我们面对面,良久……

  “嫁给我好不好,长基?”

  “不嫁!”我开心地搔搔头。

  “真的不嫁?”

  “不!”

  “我叫天花板内的老鼠下来咬你!”

  “你敢?”

  “当然敢,为了娶你,什么事我不敢做,你要不要试试看?”他作势起床。

  我作势惶恐。

  “不!”

  “那你是嫁还是不嫁!”

  嫁,嫁,嫁!心上背了千百万次!

  然,顾家噩耗传来,吹散小楼春梦!

  若儒抱住我,哭得像个大男孩!

  我,反而一夜之间成长!

  不回港去力挽狂澜,何以报亲恩?

  我断然决然,誓不言悔!

  造物弄人,为何对苦苦营生,安于命运的我,偏要如斯作弄!

  文若儒为什么要出现乔园?

  万一,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北面楼阁,乔雪与他双宿双栖,我何以为人?

  这有什么打紧呢?我既以乔晖为夫,若儒当然也可以乔雪为妇。若儒岂会终生不娶,他娶的不是我,那就娶什么人也没有大关系了。

  我必须强逼自己从这方面想去,是不是?

  下楼去吧!

  早晚要面对的困境,要克服的为难,何必逃避?

  这么多年,我顾长基连山崩地裂、枪林弹雨都顶着挨过去了。如今一段破碎得了无余剩的情怀,真会如此棘手,难以收拾?未必!

  何苦低估自己的能耐?何苦高估别人的魅力?

  走了一半楼梯,忽又止了步。

  最愚蠢的行为,莫如无端端为自己添个战场。人生的考验,无日无之,我自投罗网,去证明些什么?又证明给谁看了?

  最要交代的人只有自己。

  如果真正心静无波,不一定要以人情环境作见证。

  别是给自己一个借口,乘机又跟若儒见多一次。

  我走回房间去了。

  直至傍晚,我百~万\小!说看得累透。

  乔晖问:

  “为什么一整天躲起来,不到外头走走?”

  “懒!”

  “我以为这个字跟你绝缘。”

  “世间大多逼不得已,只是你粗心大意而已!”

  “来,做完运动,你会精神百倍。”

  我差点问出声:那姓文的还在乔园吗?想想,不问也罢!我要生活如常。

  于是,换了泳衣,搭件泳袍,跟乔晖走到园子里去游泳。

  一连整个钟头,游得筋疲力竭,爬上岸时,躺在太阳椅上,动弹不得。

  怎么不见文若儒?我回顾乔园,连乔雪的影子都没有。

  不期然地,有半点失望。

  乔晖说:

  “快淋浴更衣去,等你吃饭!”

  “在我们屋里头吃吗?”我问。

  “你拿主意吧!反正各人都返回自己地盘了!”

  “乔雪呢?要不要把她叫来我们处一起用膳?”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意识地要刺探她、以及文若儒的去向。

  “不用了吧!她才跟那文医生走回北屋去,自有他们俩的小天地!”

  好一个晴天霹雳。

  我想都不想,突然对乔晖下令说:

  “你去把雪雪和文医生请到我们屋里来吃饭吧!有伴!”

  乔晖还有点迟疑:

  “不好骚扰他们吧?”

  我苛斥道:

  “什么骚拢不骚扰?你这话离了谱,他们躲起来干着见不得光的事了吗?炔去!告诉他俩,今晚我亲自下厨!”

  整整六年,我未曾试过走进厨房去,洗手作羹汤。

  今天如此例外,连管家三婶都惊骇他说:

  “大少奶奶,你原来能烧菜!”

  “念大学时,在英国天天煮!”

  “这叫能文能武呀!乔家祖先真棒!有媳若此!可惜老爷和奶奶今儿个晚上有应酬,否则尝到你的厨艺,一定赞不绝口!”

  “生疏多年,怕不成样子了!”

  “识做又肯做就已满分了,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养出一些人好食懒做,好高骛远,一些人却知书识礼,知进知退!”

  我当然明白三婶所指,但没有再接口了。对下人总得有个规范礼数才好。如果不知分寸,一时高兴,跟她扯是拉非,成何体统。

  我做了四个小菜,捧到饭厅去。

  饭桌旁边,老早坐定了乔晖、乔雪兄妹,以及在乔家勾留竟日的文若儒。

  “大嫂,我从没想过你会烧菜!”

  我对乔雪说:

  “你大小姐从没想过的事可多着呢!”

  文若儒望着我,似在忍笑。

  “长基,你留英时学的手艺吗?”乔晖伸手夹了一箸菜,吃得津津有味。“为什么从不下厨?”

  “做人做事要讲际遇!”我答。

  “乔太太,我是有福了,原来这六年,你从未下厨显身手!今儿个晚上,如此例外!”

  我猛然清醒过来,脸上一阵滚烫。

  我的天!整日翻来覆去地苦苦挣扎,结果,好没由来的,就为了突然侵袭心头的一阵酸风妒雨,乱了阵脚,差不多原形毕露。

  我一不做二不休,答:

  “款待乔家娇客,额外用心,理所当然。难得文医生竟日留在我们家,陪着雪雪畅谈!”

  “难得跟自己喜欢见的朋友聚在一起,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有心人的一席话,听在无心者耳里,很容易误解了,得出个离题万丈、始料不及的效果。

  竟见乔雪突然涨红了脸,微垂着头,拿筷子拨动着饭碗里的饭。她哥哥傻乎乎、笑吟吟他说:

  “傻孩子,吃饭呀!大嫂专程为你烧的菜,还不多吃!”

  “不是在吃嘛!”

  我心上暗暗呼冤惨叫。

  凡事未经精打细算,谬然轻举妄动,就只会得不偿失。

  一顿饭,于我,淡而无味地用毕。

  我是吃得最少的一个。

  乔晖奇怪地追问我为什么胃口奇差?

  文若儒轻轻地代我作答:

  “一般人忙碌地烧完一顿好菜,自己反而食不下咽!”

  唉!我承认输了这一仗!

  一整天,活在自我重重矛盾的痛苦之中,终于还是让乱纷纷的感情控制了行为,纵然未必人尽皆知,至少,我向自己就难于交代。

  至于文若儒,六年前,有一个早上,他在床沿看我憨睡,我才伸一伸懒腰,喊着要起床了。他就说:

  “别骗我,还得待起码二十分钟,你才会转过身,再磨多十分八分钟,才起的床!”

  果然如此,若儒说:

  “此生此世,你打一个呵欠,我也能知道你的反应和用意。”

  想来,他当知我今天的折腾与心意了。

  因而,晚饭的下半场,我默然。

  文若儒告辞时,把一个名片留给乔晖。乔晖顺手交给了我。

  我小心翼翼地放在手袋里。

  一宿无话,转眼又是明天。

  乔夕最近颇为眉飞色舞,“怕是因为把德丰企业上市的总包销抢到手的缘故,德丰企业集资数目空前庞大,市场当然轰动。

  记者招待会上,乔夕在乔氏企业的太子党簇拥之下,声势凌厉。对于德丰申请上市,现今无人会投不信任之一票,只在办理例行手续,等交易所批准,于是分包销的角色,在市场内一如热饼,非常抢手。乔夕更引以自豪。

  汤浚生隶属乔夕管辖部门,名正言顺地机构客户一把抓,记者招待会上,乔夕竟没安排浚生出席。

  别以为这等小节不重要了,当事人纵使无心,旁的人总爱撩是斗非,难得掌握一点蛛丝马迹,还不趁机借题发挥:弄至满城风雨而后己!

  这些敏感情景一旦看在记者或乔氏中人眼内,二太子与浚生不和的消息,定必不胫而走。

  曾参杀人的故事,认真恐怖。一传十、十传百,终于绕几个圈子,传回当事人的耳朵里,就会得起化学作用,无事生非,梦幻成真,认真冤屈!

  我其实老早就把乔夕拉到一边去,说:

  “乔夕,我不用出席记者招待会了,反正有乔晖在,也就可以了,我的位置转给浚生,有很多分包销的合约,都靠他努力争取得来的。”

  “德丰企业还愁没有分包销呢?只怕乔氏要人跪下来叩个响头,才能分一杯羹,愿者上钩,还要大排长龙!究竟是谁带挚了谁?”

  “乔夕,有风不宜驶尽帆!”

  “我自问不如你八面玲咙,思前想后!”

  这真叫好心着雷劈。

  人际关系偶一疏忽,后患无穷。

  我吞掉乔夕这口气不难。最糟糕还是汤浚生偶然听了那些太子党狐假虎威,说:

  “小汤他算老几?夕少会放他在眼内!再本事还不是姓乔的人!我看他在乔氏的地位,仅仅凌驾在婊子之上!”

  这等人,若在我顾长基的手下,定必格杀勿论。什么叫见高拜,见低踩,此之谓也!这还不只正牌“食碗面反碗底”,连他们力捧的乔夕面子,都有意无意地撕下来。说什么董础础也算是个名正言顺的乔夕夫人,轮不到这等小人妄议!

  乔夕有他父亲的专横,却无他父亲的本事;正如乔晖有他母亲的纯厚,却无他母亲的智慧。

  正躲在办公室内生闷气,有人叩门,走进来的正是乔家人。

  雪雪一个箭步走上来,双手托着腮,翘起屁股伏在我办公桌上说:

  “大嫂,大嫂,我有事要跟你好好商量!”

  “乔雪,现在是办公时间!”

  乔雪看看表。

  “都差不多午膳时候了,你且提前歇一歇,跟我去吃个早饭,回头再行努力,成不成?”

  “还有近一个钟头才一点。”

  “你一点半回来再接再厉,更能专心一致,省得被闲杂人等,例如我,不住骚扰。”

  言之有理。这小妮子蛮聪明,对付人自有一套。

  我们就近到酒店的咖啡室去,看乔雪的样子,她志不在吃。

  “什么事了?雪雪!”

  “大嫂!”乔雪把声浪压低:“我想得清清楚楚,事态发展得极其严重!”

  “什么?”

  “我真的恋爱了!”

  我的天,恋爱是双方面的!乔雪必须弄明白这回事!

  我由她发挥下去。

  “大嫂,我从小就有很多男朋友,数之不尽,在香港、在法国,中国人、外国人,总之林林总总,可是,那不是恋爱,绝对不是。”

  “你怎么划分呢?”

  “最低限度,从前的男朋友,跟他们见面时闹得开心,见不着了,亦无所谓。”乔雪的手向我一摊,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可是,现在你老是想着要见那文医生,是不是?”

  “大嫂,你怎么知道是他?”

  “还有谁呢?你大嫂并不愚蠢!”

  “大嫂,你简直盖世聪明,我找谈心的对象找对了!”

  唉!我长叹一声。

  “看来,你也直觉地认为文若儒值得我去爱!”

  “雪雪,别说得过分严重,你认识他的日子太短了。”

  “已足够了,蓦然回首,那人竟在灯火阑珊处,就是我和他相对的一刻,那个眼神,肯定一切,主宰命运!”雪雪说得非常投入:“大嫂,我切实地告诉你,若儒不单开始活在我的心上,且活在我的作品之中!”

  “你的作品?”

  “我在影画周刊上的诗与画!”

  “哦!”我茫然地应着,压根儿就忘了这小妮子有艺术方面的发展。

  “大嫂,我每一分一秒都想着他,夜里、清晨、正午、黄昏,无时无刻。他实在漂亮,样子漂亮,品性漂亮。要我来画他的话,我会把他画成个玉树临风,文质彬彬的俊男,那种不食人间烟火,世外逍遥的气质,似非来自这个社会,这个时代,跟他在一起时,有超凡脱俗的感觉……”

  雪雪不但能画画,也能作文。

  手法高下,则另议。

  不会有多少人有机会领悟到有情敌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地赞扬心上人种种的那滋味,比打翻了五味架还要胡混。

  “大嫂,怎么你不作声,给我一点意见好不好?”

  “你要什么意见?”

  “你看我是不是恋爱了?”

  “雪雪,请谨记恋爱是双方面的一套行动,不是单方面的绮思!”我终于开门见山地对乔雪说了最想说的一句心里话。

  “你是说我在单恋文若儒?”

  我没作声。

  “他待我蛮不错的,我并不算过分敏感!”

  “那就不成问题了,是吧?”

  “也不见得,我……我看最正确的剖析是,他若即若离,似是有情,又似无情,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我很苦恼!大嫂,真的,现今吃不下、睡不甜,老造乱梦,除去想他,什么也提不起劲了!我才来问你,可有灵丹妙药?”

  “华佗再生也难治男女私情,局外人无法帮你!”

  “可是,大嫂,你不帮我,我就完蛋了。我真的不知道何以自处。要向他坦白,甚至采取些什么行动呢?这些天,他却不来约我了,我摇电话给他,他语气还是蛮好的,耐心地跟我谈了近半小时,对乔园的人事都表示关心,还说,有空就再到乔园来看望爸妈,又说改天得回谢大哥和你!可是,可是……我怎么说呢,总之,我们整个星期没有见面了,我很想念他!”

  我听着,完全不知所措。

  “大嫂……”

  雪雪哀求。

  “雪雪,我不晓得如何教你。总之,姻缘天订,如若有缘有分,自会聚在一起,不必强求,更不必委屈自己的尊严!”

  再成功的宣传推广术,都比不上货真价实,再加市场需求而造成的畅销更值得骄傲和安慰。

  女人固不宜割价求售,更不必刻意推销自己。

  我并非阻碍雪雪的发展,我是怕她泥足深陷、难以自拔,届则,我要负上双重责任。

  心里呐喊,文若儒,请速离港!

  我真的怕,怕乔家有日知道若儒心里有我;怕若儒在港蹉跎下去,演成悲剧;最怕还是我禁耐不住,心要飞越乔园,堕落尘网!

  若问我成功之道,是自知极限。这一大优点,帮助我年来易于刀来剑挡,水来土掩!兵家口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乔雪说,她想念若儒,已至魂牵梦萦。

  谁个心下有情,期待眷恋的人不如是。

  这些天来,我尽量推掉应酬,晚饭后老躺在书房内阅读。念书是心性固本培元之术,很能帮助自己心平气和应付人生的不测巨变。

  今晚饭后,乔晖约了三位朋友到乔园来打夜波,几场双打网球赛就能把整夜光阴消耗掉。

  我如常地半卧在书房的贵妃床上,捧着唐宋诗词,看第九十次或以上。

  乔园的内线电话响起来,我伸手接听,对方是汤浚生。我问:

  “有什么事吗?”

  “我能到你屋来小坐一会吗?有事情请你帮忙!”

  “好!我在书房!”

  汤浚生面色苍白,神情凝重,双手互握,显然地紧张。

  “浚生,什么事?”

  “大嫂,帮我一个忙,求你!”

  “你说说看!”

  “我现在必须出去看望一位朋友,一位非常非常好的朋友!”他整个人微微抖动,可见这个朋友对他的重要性。

  “乔枫她一向多疑,如果我坦白跟她说了,她必然不准我踏出乔园半步!”

  “你朋友是个女的!”

  浚生点头,他那张本来端方好看的脸,扭成一团,浓眉不展,目光呆滞。

  “大嫂,你信我,我跟她并没有什么了!至少自跟乔枫走在一起,已成陌路,可是……”

  我想起文若儒。

  “大嫂,我重复,我只想去看看她,我和她再没什么了!求你帮帮我,跟乔枫说是我跟你有公事应酬,要出外!求你!”

  这一定是他们俩的非常时期,我应该帮他吗?

  都来不及细想了,我当下点了头,就匆匆回房里更衣去。

  这不能算对乔枫不起,要不是她加诸于丈夫身上过分的思疑和约束,浚生不用我帮这个忙!

  我跑到园子里去给乔晖说,收到加拿大长途电话,有位田土厅的大官过港、只留这一晚,要跟我见面商议哥伦比亚省内高吉林的发展计划,不好扫他们打球的雅兴,我让浚生陪我走这一趟。

  乔晖千多万谢。

  乔枫当然也深信不疑。

  在乔园门口,刚跟回家来的乔夕夫妇碰个正着。我看见董础础挽着她丈夫的臂弯,心头没由来地宽松下来,跟汤浚生上了座驾,绝尘而去。

  我开的车,问:

  “到哪里去?”

  浚生给了我一个医院的地址。

  我不是不暗暗吃惊的,但没有追问。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浚生说:

  “多谢大嫂!”

  “何时来接你回家呢?”

  “有没有办法联络你?”

  我摊摊手,说:

  “我现在都不知道要往哪儿去。要想个办法把自己收藏得密实一点吧!”

  “可否到什么好朋友家中暂坐,也许,我要在医院逗留好些时间,我打电话给你!”

  我默然。

  打开了手袋,把文若儒家中的电话念出来,嘱浚生抄下:

  “如果你办妥事了,走出医院大门还不见我的车子,你试试摇这电话,看我在不在?”

  浚生匆匆忙忙下车走进医院去。

  我真要看望文若儒吗?

  天赐良机!多么漂亮的借口,天衣无缝地让我向良心交代。

  车子老早急不可待地驶向文若儒的居所。

  我告诉自己,不能坐到公众场所去,诸如酒店大堂、餐厅等地方,万一给熟人看到,口供就不对了,我和浚生同谋被识穿,非同小可,半点风险都不能冒。

  我没有什么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可共这种患难。再下来那几个平日谈得来的同事,连他们的电话亦没有随身带备,我只知某某人住在某大厦,总不成逐个单位寻访,甚而,我娘家亦无人在港。

  所以理直气壮地全速前进,车子已停在文若儒住所楼下。

  那是香港大学依山而筑的教授宿舍,小车路迂回地直上山腰,想来居于此,亦能享受青山绿水的幽静雅致。

  我把车停在访客车位内,下了车,仰望这幢大厦。看看手中名片,文若儒住三楼。

  要上去看他吗?我等待这机会多久了?

  才跟乔雪说,情缘不可牵强,女性尊严有绝对维护的需要!

  我如何对人对己好好交代?

  当然,此来我只想二口六面跟若儒讲清楚,不可有丝毫为我而留港的心,他要喜欢乔雪,有绝对自由,要不喜欢,别令她神魂颠倒!

  我此行目的并非为续情丝!

  然而,我能这么肯定?

  算了,别自欺欺人,我还是回到医院里去等汤浚生,别惹另一重恩怨。

  重开车门,无奈地系好了安全带,正在发动引擎,打算离去。

  “为何过门不入?”

  文若儒蓦地出现,打开了车门,望住我。

  “对不起,吓你一跳,你没锁车门,我在露台看见你下车,正准备倒履相迎,没想到你三心二意!”

  文若儒没有重新关上车门的意思,我只好下车去。

  什么解释在此际已属画蛇添足,我只轻描淡写地答一句:

  “我路过,本来想着有事跟你商量。”

  “相请不如偶遇,就请你来看看我这居所!”

  我默然地跟文若儒上了三楼。

  房子顶宽敞。奇怪的是一屋的家具装饰都整齐雅致,并不似暂时格局。

  文若儒莫非有长居香江之打算?

  我正好以此打开话匣:

  “若儒,你不打算回英国去了?”

  “心里太多矛盾,拿不定主意!”

  “凡事总有个了断!”

  “你来此的目的就为劝我走!”

  “如果你认为我还有这番资格,我希望你回去!”

  “六年了,我未曾骚扰过你!”

  “请别如此说!”我是心痛的。

  “这些年来,我不断后悔,当年不应该让你走,只因为我不够坚强肯定!”

  “不,若儒,你知道我并无选择。”

  “你并无选择,是因为我没有誓无返顾地向你提供多一条出路。我只顺应着环境,顺应着你的意思,没有想过我们本身幸福的重要。这些年,我惊觉了!”

  “所以你回来?”

  “正如你等着今晚有件什么事发生了,可以令你名正言顺地来看我一样!”

  我大声喝斥:

  “若儒!”

  房内刹那间一片静谧,静得如此孤寂、无奈、可怖。

  我们蓦地相拥在一起。

  两颗复活的心,连着、印合、融和。

  “若儒,乔雪爱你!”

  “她也爱星外来客!凡是非我族类,她都会有新鲜感,那不是爱,是找寻刺激!”

  “你推得一干二净,借口与技巧都一流!”

  “不,我只是不随便把责任揽上身,这种态度跟推卸责任一样严谨重要。”

  “可是,别利用她的感情到乔园来!”

  “只为见你!”

  “你好自私!”

  “我不否认,这六年的凄苦,我尝透了。我的生命里还会有很多个六年,不能都如此怅然若失地过!长基,我无法不自私!”

  “若儒,你回英国去吧!”

  “你呢?”

  “你看过乔园,我还能怎么样?”

  “你爱乔晖?”

  “他是我丈夫!”

  “你爱他吗?”

  “我有责任!”

  “六年前,你对父母有责任,六年后,你对丈夫有责任,再六年,你可能对乔氏的下一代有责任,只为你爱他们,可是你也爱我,为何厚此薄彼!”

  “若儒,你怎么变得如此强辞夺理!”

  “因为我比从前更肯定!来,你随我来!”

  若儒拖着我手,走进他的书房,把我带到书架之前。

  “你看!”

  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相架,放着我在英国求学时的照片,有一张跟我办公室内书桌上放的一模一样,摄于奥本尼路的大街上。

  “看清楚了吗?”

  若儒又拉起我,走进他睡房去。那床上……

  我扑过去,紧紧地抱着那久违了六年的毛毛狗熊,抱着软绵绵的它,疼了又疼。

  这毛毛狗熊,原是那年圣诞,我和若儒走在维津街上,两人停在那家全欧知名的大玩具店HAMSLEY橱窗之前,一齐发现了的。毛毛狗熊那蠢笨可爱的造型,把我们迷住了。

  若儒就活像刚才拖住我走进书房睡房来一样,把我带进玩具店去,买下毛毛狗熊,作为我的圣诞礼物。

  回港匆匆,没把它带在身边。

  没想到有重逢的一天!

  我泪盈于睫!

  “别教我们再分离了,好不好?”

  我猛地摇头:

  “不,我办不到,若儒,太迟了,太迟了!”

  “在重逢之前,我也觉得太迟,现在不!”

  我不住地哭!

  “我是为乔雪的幸福而来的!”

  更不能来了,就连乔晖的幸福都一起葬送掉!

  “长基!”

  若儒用力地握住我的双臂,不让我逃掉似的。

  灼热的眼神望向我瞳眸深处,像把我通体燃烧起来,避无可避。

  脑海翻腾着分离的那晚,小楼之内的凄惶绮丽,伤心人的绝望眷恋,一幕一幕,惊心动魄,心胆俱寒……

  若儒深深地吻住了我……

  六年前与今晚,都是那同一感觉,我但愿在此刻死去!

  蓦地,石破天惊,床头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若儒放开了我,接听。

  “对,请稍候!”

  若儒把电话递给我。

  “浚生吗?……好,我这就来接你!”

  “汤浚生?”若儒间。

  我点点头。

  “我得走了!”

  “家里有急事?”

  “不,他本人的私事,乔园之内没有相帮的人,只好找我!”

  我站起来,整整衣衫。

  “你要走了!”

  我点点头。偶尔从房中的镜子见到自己,脸还是红通通,滚热得一如火山爆发的岩浆,羞愧莫名。

  快步走出客厅,若儒开门送我到车房去。

  “我们什么时间再见呢?”

  “让我想想!”

  汽车绝尘而去。

  一路上,我还心惊肉跳,有种逃离魔掌的感觉。

  魔掌当然不是文若儒,而是心内冲破道德礼教桎梏的欲望。

  今夜,我才醒觉这个罪恶的意念老早深印我心,挥之不去,伺机发作。

  汽车驶回医院,已见浚生站着等候。

  他面如纸白、两眼红肿,形容憔悴得教人吃惊。

  我来不及想念自己的忧伤,安抚自己的冲动,直觉地认为浚生所遭遇到的惶惑与困难,较我尤甚。

  “浚生,你要不要到餐厅去饮杯热茶,才回家去?”

  我意思是,他这副样子会把乔枫吓死!

  浚生摆摆手:

  “给我买一杯饮品即可!”

  我开车到附近的超级市场,弄了一杯咖啡,再把车子开到近乔园的林荫路上,停在一旁。

  浚生喝着咖啡,面上回复一点血色。

  我没有问任何问题。

  帮他的忙,无须要求以他的故事回报。

  也许,我没有好奇心。

  又或者,我本身的故事已够我受,再承受不起其他的悲凉桥段了。

  是浚生自己先开口的:

  “她死了!”

  我不是不震惊的。

  “我从前的未婚妻!她死了!”

  我轻呼一声,连一句人死不能复生的安慰说话都不知该不该说。

  “自杀!”

  “我的天!”我终于忍不住失声惊呼。

  “过了这许多年,她仍然爱我,仍然放不开,仍然觉得生不如死……”

  我吓得手足酸软。当然地立即想起若儒。

  不!千万不要!

  “是我辜负她的。”汤浚生喝掉了最后一口咖啡,回一回气。

  “当年,当年,我要向上爬!你出身富贵之家,不知道贫穷人的苦楚。我自幼父母仳离,家无隔宿之粮,母亲名符其实地卖肉养孤儿,我一直未被人重视过!不论我的学业成绩多好,周围的人老是能发掘各种攻击我的理由,最作兴拿我的家庭背景作为借口,人们原来这么容不下别人的风光!”

  我完全同意。这就是社会上斗争永无休止之故。十亿元身家的富翁被认为未够斤两,于是要爬上百亿,到了那光景,舆论仍然认为入流者身家应以美金计算!这就是容不下别人可观成绩所致。

  我同情手无寸铁去对抗这等憎人富贵嫌人贫的年青人,诸如汤浚生。

  “我再成功,都摆脱不了那个家庭背景、那个社会阶层,我恨透了。于是,我立心娶乔枫!……”

  乔园之内,没有人相信汤浚生娶乔枫是为了真心相爱。连顾长基嫁乔晖都有附带条件,你情我愿,何罪之有?

  “浚生,没有人会怪责取笑你!”

  可是,你们不知道,我背弃了一段情缘,我将对一个纯良女孩子说过的山盟海誓,抛诸脑后!”

  “她如今死了?自杀?”

  “是的,她忘不了爱与恨,忘不了曾受的屈辱,我曾使她怀孕,因我不娶她而堕了胎,连一点值得奋斗的希望都没有了,故此决定寻死!”

  我望出车窗去,开始下着毛毛细雨,车窗迷糊不清,郊外黑漆一片。

  “大嫂,我是不是罪该万死!”

  我沉默半晌。答:

  “世上类同的可悲之事何其多,不必自我深责,既不能起死回生,使生者难堪,也属不必!你何苦糟蹋自己!”

  我竭尽所能说开解的话,不知是为安慰他还是为鼓励自己!

  “浚生,我们回去吧!总是要回去的,乔园已是我们的家!”

  “大嫂,你比我坚强!”

  “不,你会渡过难关的,多少哀愁都已如昨日死,别辜负了从前的努力!昨日的是非,记在心头足矣,不必翻出来折磨自己,对仍要生存下去的人,只好如此!”

  这一夜,乔园之内,起码有两个不成眠的伤心人。

  我蟋伏在床上,尽量地跟乔晖保持了距离。

  我不要他碰我,我也决不去碰他。

  这种心态恐怖死了。

  究竟乔晖还是我丈夫不是?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了?

  乔晖无罪,若儒无辜,我又不能无情无义!

  怎好算了?怎好算了?怎好算了?

  一千一万个无可奈何,伴我度长夜,至黎明。

  早餐桌上,我特别留意汤浚生的面色,他肯定是一夜无眠,双眼凹陷,脸色还是苍自。

  连家姑都觉得这个女婿有点异样,说:

  “浚生,你睡得不好了,是吗?一脸倦容!”

  “没什么,妈!”

  “生意上有阻滞?”乔正天立即关心到乔氏业务上头。

  “没有,没有,这阵子无端端地睡不熟!”

  “浚生,你多点运动就不会有这个毛病!今晚回家来,我跟你打场网球!”乔晖建议。

  “大哥,别浪费你的心思了,我看浚生是有什么心病吧?心病一般还须心药医!”

  乔枫真是个厉害角色,女人在感情上的敏感程度之高,可以属于特异功能之一种,是误打误撞,抑或有迹可循,不得而知,总之不时灵验,信不信由你。

  我不是不为汤浚生着急的,只好立即找说话打圆场:

  “昨晚我也不大好睡,定是跟那加拿大官员边谈边饮,混杂地灌了不同类型的酒到肚子里,头有点胀痛,可又没醉,弄得一整夜半睡半醒,不明所以!”

  浚生没有再说什么,向我投来感谢的眼神。

  家姑情急地建议:

  “要真还有不舒服的话,就别上班,好好躺一天吧!”

  “不,不,公司里头的事务多着呢!”

  浚生慌忙谢过好意,头一个就起身上班去了。

  香港商场上根本就没有告病假这回事,谁不是分秒必争呢?只一天不上班,便会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际遇,何必冒此风险?眼见初出道的一些孩子,一个月里头可以病上三五七天的,差不多肯定此人早晚被踢出局。无他,身体健康、意志强横,是办事成功的基本因素。各式各样的生活困难,都必须以各式各样的心智手腕予以克服。

  人在江湖,重重叠叠地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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