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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冬去夏来。转眼间,又是盛夏。

  明天便是六月六,芒种。这是风俗中盛夏将至、送花神归去的日子。

  房门紧闭,香汤馥郁,罗幕低垂,焚香沐浴

  送春归。绿豆、百合、冰片各三钱,滑石、白附子、白芷、白檀香、松香各五钱研粗末,装纱布袋煎汤浸浴,可使肌肤白润细腻。

  轻撩盆中的水,祝英台无声地叹息,如今这些往年送春必有的沐浴习惯对于她来讲都已是奢侈的妄想了,她现在只求能好好地洗净身子就好。梁山伯一早便被周士章叫去了,虽说她不清楚周士章找梁山伯有什么事,但是她有种感觉)——周士章是故意要支开梁山伯的。扯动嘴角淡淡地笑了笑,也许这是师母的好意吧。

  出得堂来,银心已焚好了一炉檀香。窗外细雨方停,竹枝上枝叶交缠,半晌滴落一滴雨水。还有交叉茂密的地方,叶子铺张得像一把伞一样,青得可人。树上却系着各色丝绢扎成的假花和幡条。丝绸的条子上写着各花神的名字,然而春去无踪,这般挽留也只是枉然。

  “贤弟——贤弟可在?”梁山伯在门外轻声呼唤。

  祝英台看了看银心,银心会意地过去开门。“梁相公请进来说话吧。”

  “夫子找粱兄何事?”

  “哦,也没有什么,只是问问功课罢了。”上次推选贤良方正的事,被别人弄权抢夺了去,周士章对此很是愤愤不平。梁山伯倒是不以为意,只是更加用功。”贤弟昨日说过想去送春,学馆明日放假,正好可以同贤弟一同前往了。“

  祝英台垂眼盈盈浅笑,遮住眼中的喜悦,”好。“

  岸堤春暮,柳色葱笼。然而绵绵的细雨却阻挡住了送春的人流,今年的送神会,游人寥寥无几。一阵秦筝之声自湖面传来,弹的是名曲《高山流水》。其韵悠扬仿若行云流水,时而如云雾萦绕于高山之巅,时而如寒水淙淙铮铮细流于幽

  涧中。一段激越如万壑争流的跌宕起伏的旋律后,音势复又转为轻柔,宛如轻舟已过巫峡,只留有余波激石。

  一艘小小的画舫在烟水迷蒙的湖心缓缓轻漾。画舫造型雅致,中间的船舱仅小小一间,主要以竹建造。大概船已经用了很久,原本精致的图案花纹已经渐渐变得有些模糊,船体也开始呈现为深绿色。船侧的窗子上挂着淡青的轻纱,舱外有一处用来遮阳蔽雨的凉棚,也是用竹片编制的。衬着横于远处的淡淡青山与其下的碧水波光,此景直可入画。

  祝英台罩了件白春衫,头绾银纱罗巾,双睫轻垂,低眉含笑抚挑筝弦。皓腕如玉,纤手轻轻一拨,清泠的乐声婉转流出,透过纱幕回旋在青天碧水间,窗外的湖光山色在琴声中慢慢地褪作了一幅淡墨的背景。梁山伯静静地站在窗前听她弹筝,浅品一口香茗,只觉异常清雅芳香。他一

  个寒门学子,每日里只知埋头苦读,若刁;是祝英台说要来送春,他几时曾有过这种兴致?回首微笑着看看祝英台,讶异于她竟然会有如此才艺。一阵微雨随风飘落,潮湿的空气与清凉的水雾扑面而来,梁山伯一时兴起,曼声吟道。”春水碧云天,画船听雨眠。“

  雨渐渐地住了,暮色渐露。天上的片片云朵倒映在水中悠然飘游尚未隐去,明月却已自天边浅浅浮出。

  一曲既尽,余音袅袅。祝英台抬眸,眼中爱意盈盈,低声接道:”船中人似月,皓腕凝双雪。

  ”嗳,不妥不妥,“梁山伯大摇其头,”我们两个大男人,怎能用皓腕凝双雪?这句不妥不妥。“

  祝英台咬唇不语,梁山伯人虽好,只是有时却太过迂腐丁。暗自叹息一声,指尖轻挑,琴音

  再度响起。激越处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幽咽时如杜鹃啼血,声声是泪。他,几时能明白她的心?

  船舱太小,只能容下两人,四九和银心便退到舱外的凉棚里。听着舱内的琴声,四九忍不住赞道:”银心,想不到你家公子的琴弹得这么好听。“

  银心斜睇了他一眼,”你也会听琴?“

  四九搔搔头,”嘿嘿“一笑,”我哪里懂得听什么琴呀?不过是觉得好听罢了。“

  银心冷哼一声,也不去理他。

  四九拉了拉银心的衣袖,道:“人家说,百年修得同船渡。你说,我们两家的相公还有你我二人同渡一船,是不是也是修来的缘分呀?”

  银心狠狠地啐了四九一口,“莫要乱讲,两个男人家什么缘不缘分的。”

  四九听了,讪讪的也不敢再说话。

  一阵凉风吹来,四九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往银心身上靠了靠。银心皱眉, “你靠得这么近做什么?”

  四九扭头看她,刚要说话,却像突然什么似的直盯着银心瞧。愣了半晌,随即大叫:“你……你怎么没有喉骨?莫非你是个女的?”

  银心忍不住跳起来,大怒,“你胡说什么?!”

  “你是没有喉骨嘛……”四九见她生气了,气也不觉短了起来。

  ‘真是笨蛋!”银心眼珠转了一下,冷笑,“你没听说过轮回转世之说吗?凡是前世是吃食物咽死的人,拖胎人世后便长此喉骨。我看你上辈子一定是咽死的!”

  “咽死。”四九哀叫,“我?不会吧?”

  “对!就是你,瞧你平时吃得那么多,定是个饿死鬼投胎。”银心拼命点头,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来,一边说一边用力推丁他的头一下,以示肯定之意。

  却不想,四九满脑子都在想着银心刚才的话,被她一推,一个不稳,便向直直后倒去。那凉蓬也不甚坚实,被四九这么一靠,顷刻间竟四散开来,四九晃了几晃,便掉入水中。

  银心本是无心一推,没想到会是这个后果,一时间不觉呆在那里。“啪”的一声破水声响起,银心才恍然回神。四九并不识水性,在水中不断痛苦挣扎,时沉时浮。银心高声呼救,梁山伯与祝英台闻声出来,见此场面,心中焦急却电无可奈何。直到船家跳入水中,方才把四九救丫上来。

  “怎么回事?”见四九呛出几口水, 已无大碍,祝英台转头看向银心,“四九怎么会掉进水里?”

  “是,是……”银心扯动着衣角,看了看祝

  英台又看了梁山伯,嗫嚅道:“他说我没有喉骨,我说有喉骨的人上辈子是咽死的,他听了一直想不开,就……就……”

  ”我哪里有想不开?!”四九气得哇哇大叫,“分明就是你推我、我才会掉进水中的!”

  梁山伯奇道:“咦?银心推你做什么;我看准是你没有站好,自己掉下去的。”

  “相公,我——”

  “好了,莫要再说了。”梁山伯摆手,阻止四九继续说下去:

  银心低着头走过去,拉拉四九的衣袖,“四九哥,你没事吧?”

  四九心中有气,偏过头去不理她。

  祝英台见了,心下已有几分明白,歉然道:“梁兄,真是对不住。”

  梁山伯摇摇头, “没事就好。天色已不早,我们不如回去吧。”

  祝英台虽然舍怒得这么快就回去,但也只得点头说好。心中遗憾原本该是诗情画意的一番送春,竟然会是这般收场。 .

  才走进书馆,就见书馆里的一个杂役迎面跑来,口中不住地说:“你们可回来了。祝相公,一早府上派人送来一封书信。”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信来。

  祝英台展开信看了一眼,面色不觉一变,身子也跟着一晃,手中的信纸飘飘荡荡掉落在地上。

  银心站在一旁,见状忙伸手扶了她一把。梁山伯拾起信纸,上面只简单的写了几个字:父病速归。

  山一程,水一程。烟柳断肠处,伊人不归

  路。

  旭日已东升,一改前几日的阴雨连绵,但却扫不去祝英台心中的阴霾。她心里清楚,父亲本就不赞成她钱塘求学,这次归家,断无再出来的道理;况且老父年事已高,不知这会儿病好些了没有。一边是舍不得梁山伯,一边是放心不下老父,不免暗自神伤,默默无语。

  “贤弟,你看——”经过一片树林时,梁山伯突然指着树上的喜鹊笑道: “贤弟归家,喜鹊贺喜。”

  祝英台抬眸,半晌嘴角淡淡扯出一个笑容,“密枝出高林,浓荫赛空谷。上有喜鹊鸣,喳喳悦心目。莫非好风迎,佩之昆山玉。吾俩莫迟延,然彼金莲烛。”

  “贤弟文思当真是好敏捷,刚才才走到树林子外,就得了一首诗。梁山伯见她露了笑容,心里也略感欣慰,只是——吾俩莫迟延,然彼金莲

  烛。这是什么意思?”

  “梁兄,这个很难理解吗?”祝英台扬了扬眉偏头看他,忽地遗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缓步走开。

  “贤弟……”梁山伯轻唤——声,见她并不理睬,只好作罢。转眼间,已步行到了城门前。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几个挑柴草的,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

  “咦?挑柴草的人,应该是晚上进城才对,怎么他们却是一早进城?” .

  “哦,贤弟有所不知。这挑柴草的,都是附近的乡下人。前几天上山,砍下柴草,今天才进城来卖。卖掉了柴草,下午身上有了钱,买点东西,回家去度日。所以和城里挑柴刁;同。城里的人砍柴一天了事,是晚上人城的。”

  祝英台清眸一转,浅笑视他,“哦!原来他们也是为家小出来奔走的。梁兄,这倒是和你一样呀。”

  “唉,不一样,不一样的!”梁山伯摇摇头,“挑柴的为了家中有妻子,要吃要穿,我却是为了给贤弟送行呀!”

  祝英台听了,两剪秋水在他脸上慢慢迂回一转,含笑脉脉,然后便低头不语。

  慢慢出了城,满目青翠。只见青山环抱,古木葱茏,溪涧环回,清幽有如世外桃源。日光透过树叶投下斑驳的光影,随着树叫‘的抖动而变幻,溪水潺潺之声与风吹树林的“沙沙”声相和,令人霎时间感到已融人天地万物之中。一棵合抱粗的香樟树下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 xx考妣之墓。

  祝英台徘徊在古碑左右,“原来是合葬的夫妻之墓。梁兄,你我百年之后,也合葬一处如何?”

  梁山伯大摇其头,“这怎么能行?你我是异姓兄弟。”

  祝英台用脚使劲踢着地面长草,低声道:“我说可以就可以。”

  梁山伯见祝英台有发急的样子,心中一软,柔声安慰:“现在是送贤弟回家,只宜说些吉祥的话。这些百年以后的事,不提也罢。”

  祝英台怔了片刻,跺了跺脚,独自走到溪边,堵气不去理他。溪水中有一群白鹅,自在的游来游去。祝英台一见,心中暗道有了,“梁兄,你看水面平如铜镜,这鹅好像铜镜上面镶嵌的宝石一般。”

  “是啊,”梁山伯赞同地点头,“水流清溪,草乱鹅浮,风景果真甚好。”

  “那鹅叫声,梁兄可听见?”

  “听是听见啦,只是叫的并不好听。”

  “不对,梁兄这里面是有诗情的。这群鹅雄,的在前面游,雌的在后面游,雌的怕失散了,只是叫着哥哥、哥哥。”

  银心与四九在后面走着,听了噗嗤一笑,“四九哥,你家相公在前面走,还真像是一只公鹅。”

  梁山伯听了,哭笑不得,“贤弟只管拿鹅乱比,鹅还会叫哥哥的吗?银心,你就更不像话,居然把我比起公鹅来!你们主仆二人当真是胡闹。”

  祝英台忍不住用手指在他的头上点了一下,“梁兄,你还真是只呆头鹅……”

  梁山伯只当祝英台是拿他打趣,一笑置之。又见溪水甚清,便学了祝英台蹲在水边掬水。水中两个清晰的人影,一个眉目开展,精神疏爽得很;一个眉目含春,神情仿佛若有所属的样子。梁山伯蓝衫飘然,一点灰尘不沾,干干净净的,祝英台略微羞涩地把头靠在梁山伯的耳髻边。

  “这水中双影,一个英姿疯爽,一个容貌俊丽,这水也为之生色不少呀。”、

  梁山伯叹气,“话虽是好话,但措词不妥。”

  “梁兄,措词明白不明白,水比人更清楚明白。”

  梁山伯轻轻推了她一把, “贤弟今日说话,总是有些错乱。大概是离别之情所刺激的吧。”

  哀怨地看他一眼,祝英台起身道: “梁兄,我打个诗谜你来猜。清丽古潭水,对我照玉颜。诗情不容己,随流杨枝攀。开怀美貌俊,清风垂髻鬟。临岐惊一笑,何为淡淡山?”

  “这是涛,却不是诗谜!贤弟真是文思敏捷,出口成章。不过措词还是不妥。我辈文人,在这上面还是应当多磋磨磋磨才是。”

  祝英台欲哭无泪,默然了片刻,仰头看丁看天色,叹道:“天色已不早了,还是赶路吧。”

  顺着溪水走了不远,隐隐看到路旁有一座亭子。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十八里长亭已到,梁兄,不必再送了。”祝英台面色惨然,笑得幽凉。

  当日她与他萆亭相遇,今日他与她长亭一别。这屋瓦垂檐的亭子意味着的是彼此间新的开始,还是路的尽头?她不知,于是抬眸看他。浓浓的眼睫颤动如风前飞絮,幽幽的眸底燃烧着金色的焰火,沉静而浓烈,令人惊艳。

  梁山伯突然觉得心中微微一动:欺霜胜雪的肌肤,如画的眉目……这样的容貌若是生为女子,该是何等的倾国倾城?下意识地抬手欲抚上她的发鬓,却蓦然惊觉此举是如何的唐突。干咳一声,苦笑着掩饰住心中的尴尬。同窗三载,虽然他曾不止一次听见过别人怀疑祝英台是女子,然而他始终都坚信“她”是他的贤弟,可如今自己却怎么也如那些无聊文人一般冒出如此荒谬的念头。

  “梁兄…可是,有话要对小弟讲?”希冀地看他,刚刚她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悸动。这是否,代表着他已明白了她的心?

  “哦,没什么,只是同窗三载,如今要分开了,心中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原来……眼中的希冀渐渐地散去,他终究还是没有明白……

  三载岁月,她也曾有过不少的暗示,只是他为人老实,不曾领会她的用意;这一路之上,十八里相送,她又多次做喻,可他仍是冥顽不化。回首凄凄地望着长亭,今日一别,他若还是不能明白,怕是相见无期了……

  “小弟心中也很是难过,”定定地看他,她知道这里是她最后的机会了,“不过小弟有个法子,梁兄垂爱小弟,可以永远存在。” ,

  梁山伯欣喜地看她,“贤弟有什么法子?”

  “梁兄曾经对小弟讲过,因为梁兄是独生子,堂上两位老人又择媳甚苛,所以梁兄至今尚未婚配。”停顿了一下,祝英台正色道:“古人云:‘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小弟家中有一九妹,愿结丝萝,不知梁兄尊意如何?’’

  “贤弟还有妹妹?”

  “这个……正是,小弟与九妹乃是双胞。九妹虽非倾国之貌,却也知书达理,粗通琴棋书画。”

  “贤弟为兄做媒,焉有不愿之理。只是愚兄寒门出身,怕是有点儿高攀吧?”

  “此事请梁兄放宽心,梁兄人品才华出众,小弟既应允了,便犹如九妹当面许婚一样。小弟回家当禀明父母。只望梁兄早日请媒下聘,免得弟昼夜悬望。”

  “贤弟约我什么日子?”

  “请梁兄在一七,二八,三六,四九之日到寒舍迎亲。”

  说罢,便将手伸到袖口里,似是要拿什么,翻了牛天却怎么也找不到,不觉脸色一变。大叫:“银心,银心——”

  银心见状,赶忙过来, “公子,可是不见了什么?”

  “玉扇坠——银心,玉蝴蝶不见了……”

  银心听了也是脸色一变,但翻遍了包袱却就是不见那只玉蝴蝶的影子。

  祝英台面若死灰,虽是盛夏,她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那只雪白的玉蝴蝶是生母留给她的唯一信物,平常她都是红线绳穿着坠在扇子上,借以睹物思人。昨晚她特意放在袖子中,长亭相送,原本是准备送给梁山伯作为定情之物的,可·是……怎么就会不见丁呢?

  难道——这竟是天意吗?注定她和他要有缘无分?

  痴痴地看他,泪终于流了下来。为她,也为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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