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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惜梅把头发梳好,用夹子紧紧篦牢。镜中的她,细白的肌肤衬着乌黑的秀发,依然清丽的容颜,却掩不住眼内的落寞愁绪。

  三天了,外面的世界变得如何?知道她的人想必都在议论她,是同情、惋借,还是讥讽呢?

  至少家里的人从不当她的面提,彷佛一切不曾发生。可是只要她一出现的场合,大家的态度都变得有些异样。窃窃私语声充斥在厨房、大厅、店面、院子……,她因而三番两次被逼回卧房。

  这样不行,她已经够惨了,不能再将自己禁锢得不见天日,她又不是麻疯病人!

  今天她一定要走出去,买本书或逛逛市场都可以。

  深吸一口气,她来到店里,几个伙计和客人看到她都愣了一下。

  “你出来做什么?”永业皱眉问。

  “我要出去买点东西。”她头抬得高高的。

  “要买什么叫下人去就可以了。”他说。

  “我想自己去。”她坚持着。

  “这个时候你还四处招摇?你不顾面子,也要为家里其它的人想呀!”永业脸色很糟:“我们都够难堪了!”

  惜梅本想再驳,但怕父女会因此大吵起来,当众出丑,只好忍着忽气又回到房里。

  她再一次降服了,事情比她想象的要难挨多了。

  坐在窗前不知发呆多久,淑真走进来说:“惜梅,大稻埕的邱家二少爷说要见你。你阿爸想他是哲彦的好朋友,不知道又要啰啰唆唆什么,所以把他挡在外面。”

  “我要见他!”惜梅立刻说。

  她正愁满腔郁闷没处发,他刚好自己送上门来!

  这个邱纪仁脸皮可具厚,做了亏心事,还敢大剌刺地现身,她倒要看看他怎么自圆其说?!

  不管淑真的反对,惜梅把装信的荷包放入圆裙的口袋里,就来到大厅。

  纪仁一看到她马上就站起来,脸上满是关切的表情。

  惜梅百味陈杂,心中千万怨恨咒骂,及见了他本人,又生出她自己也不懂的心酸难过来。

  “惜梅,你还好吗?”纪仁走近一步说。

  “还好。”她抑制着情绪转向父亲说:“我有些话必须和邱先生单独谈谈。”

  “他是哲彦的朋友,有什么好谈的?”永业反对。

  “今天您不让我谈,明天我还是会去找他。”她一脸倔强说。

  永业瞪了女儿一会,才无奈地说:“随便你,反正你名声也不会更坏了!”

  她引纪仁到隔壁的小帐房,一关上门,他就急急说:“惜梅,你并不好对不对?我听你父母的口气,他们似乎不太谅解你。”

  “他们只是太关心我了,不像有些人是虚情假意看笑话。”她故意看他额头一眼,果真有小小的新疤,她冷冷地说:“我父母骂我是为我好;你呢?你和哲彦打架又是为什么?”

  “哲彦说了?”他有些尴尬说:“我当时是气极了,想你为他牺牲那么多,他怎么可以辜负你?然后又想到你可能会受到的伤害,就忍不住揍他的冲动了!”

  “我一点也不感激,因为我根本不需要你这惺惺作态的假慈悲。我不知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招,但我不会领情的。”她带着怒气说。

  “我这么做不是要你来领情,也绝非假慈悲或耍花招。”他讶异于她尖锐的谩骂,但仍很有耐心说:“我了解你现在的心情一定很糟。哲彦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分了,也难怪你会伤心、愤怒。此刻天下的男人在你眼里,大概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吧!”

  “我没有怪哲彦,更不会无聊到去怪天下男人!”她讨厌他的口气,说:“我只是恨你。没有你,这整件事也不会扰得那么不堪,你竟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纪仁一脸震惊与不信,他瞪着她良久才说:“你不怪哲彦,竟然恨我……。”我真被你搞胡涂了!你是责怪我没有及时联络到哲彦,阻止那场婚礼?你认为我应该要负全部的责任吗?

  “你要负的责任何止这些!”她一字一句控诉说:“你根本从头到尾都认为我配不上哲彦!因为第一次见面我推你、烫你,你就认为我不是自爱自重的女人,以后又好几次戏弄我、欺负我。现在哲彦娶了别的女人,你应该额首称庆才对,何必演一场打架的戏让人觉得可笑呢?!”

  “你认为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轻视、戏弄、欺负?!”他脸色一下刷白,愤怒地说。

  “不然还有什么?哲彦是你的好朋友,一向敬仰你,你的意见必会影响他。我和他自幼一起长大,他会轻信我心意不专,毫不犹豫另娶别人,能说与你无关吗?”

  她也厉声说,不让自己示弱。

  他的脸这下变得铁青,并且向前一步扣住她的肩膀。

  “我没想到你把我邱纪仁看成是奸诈无耻之徒!我发誓,对于哲彦能够娶你,我向来只有钦羡尊重的份,从没有在他面前说出任何一句挑拨的话。”他激动地说:“三心二意的是哲彦,始乱终弃的也是哲彦,你为什么不去恨他?难道说你爱他爱到舍不得苛责,拿我来做替罪羔羊吗?”

  他不曾对惜梅那么凶恶过,她觉得肩膀几乎被压碎的疼痛。她一面挣扎一面说:“钦羡尊重?你根本从来没有尊重过我,你对我说话大胆无礼,举止也是轻浮随便。你始终没有把我当成哲彦的未婚妻,否则不会连‘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也不懂!”

  他的手猛然放松,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瞪着她说:“你口口声声说我欺负你,为什么还和我像朋友一样散步喝咖啡?我一直以为你也很享受我们之间‘大胆无礼’和‘轻浮随便’的相处方式呢!”

  “啪”的一声,纪仁的左颊上清晰地印着五条手指痕。惜梅的手掌隐隐作痛,但不及她心里的害怕,她这一生从未打过人,纪仁大概也没有被人打过吧!

  在他们所受的日本教育里,只有男人打女人,没有女人打男人的道理。

  纪仁眼透寒光,向前一步像要反击。她趁他尚未动作之前,拿出荷包的信,颤抖地说:“你……你总算承认你看不起我,如今也轻侮到极点了。还有……还有这些信、这张书签,你假借哲彦的名,胡乱写了一堆无聊之至,令人呕心的相思词、相思句,还真污唇了台湾的相思树呢!”

  “你什么时候知道那是我写的?”他停下来,努力地克制自己说。

  “天底下没有瞒不住的事。”她冷笑一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知道是我写的之后,就只觉得无聊之至和令人作呕吗?”他继续问,丝毫不理会她的嘲讽。

  她有些心虚,但她总不能说她一向视这些信签为宝贝,连当他的面,也不忍动手撕毁吧!

  “不然我还会有什么感觉?”她反问。

  他不再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心底发毛,把脸转向别处去。

  “现在我终于明白哲彦为什么娶宛青了,因为宛青是真的爱他。”他语调寒得像冰:“而你,你不爱哲彦,不爱任何人,你甚至连爱情是什么都不懂!”

  在她还来不及辩驳时,他已大步跨出帐房,而且连四封信和书签都带走!

  “那是我的……。”

  她人追到大厅的边门,声音梗在喉中,见纪仁从容地和父亲道别,走到大街上,她竟无法再动弹一步。

  他怎么把伴她五年的东西都抢去了呢,要毁也应该她来毁,如今连将碎片丢到他脸上的机会都没有了!

  本是要好好臭骂他一顿,听他惭愧忏悔,没料到却被他奚落教训回来。他这人实在滑溜得像泥鳅,要羞他反招了一身的气!

  他竟说她不懂得爱情?他这到处留情的人还敢这样大言不惭,也太可恶了。

  明明是他理亏,为什么他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激愤状。她忽然觉得好迷惑,内心的愁思也愈来愈化不开了。

  她怎么会和这种男人扯上关系,又为他有数不尽的烦恼呢?难不成上辈子欠了哲彦,也欠了他的?

  唉!她的心好沉好重,满怀的空虚和失落,又有谁能解呢?

  十二月上旬,惜梅不顾家人的反对,拎了一只皮箱,就往县内一个叫平寮的乡间去当小学代课老师。

  这份工作是她高女时代的好朋友惠美介绍的。

  惠美六年前嫁给一位小学老师,夫妻两人就在这地势偏远的地方住了下来,一家两口变四口,生活非常和乐。

  事情说来也真凑巧,惜梅离开黄家一星期后,惠美回秀里探亲,耳朵立即灌满有关哲彦变心再娶的事。

  她只停留一餐饭,就入城探望惜梅,成为惜梅回娘家后的第二个访客。

  “我心里真为你不值。”惠美十分难过的说:“想当年我们这些同窗,多羡慕你和黄哲彦。如今这种结果,恐怕很多人都难以接受呀!”

  “可不是。那时候你们都把我比成苦守寒寨的王宝钏,没想到他果真带回了代战公主。可惜他再也没机会享齐人之福了。”惜梅微微一笑说。

  “你好象很看得开,不像外面传的那么凄惨。”惠美仔细看她说。

  “我本身还好,看不开的是我的家人。”惜梅说:“有时我真想化成一阵烟消失不见,免得大家跟着我受苦。”

  “这倒有办法。”惠美灵机一动说:“我先生的学校正缺老师,连我都去代课,你何不来帮忙呢?”

  这对惜梅不啻天赐良机,她既可远离这一切是非,也可以心有所托。

  平寮的淳美安宁,确实治疗了她心灵上的创伤。白天她沉浸在孩子童稚的笑声里,夜里就到校长家学国语,并补充汉文的知识,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这种教学相长的方式让惜梅很有成就感,几乎要以教书为终身的职志。

  生活稍安定以后,惠美就担任起媒人,帮她和其它单身男老师拉红线,她总是断然拒绝。

  “还在想那个负心绝情的黄哲彦吗?”惠美老爱问。

  哲彦?事实上,她已经很轻易地把他丢到脑后,像个不相干的人了。

  这些天她冷静地回忆往日种种,她果真不曾爱过哲彦,两人之间最多只有一起长大的兄妹之情。

  纪仁说的没有错,她真是不懂什么叫爱情。

  若是爱情,就会有忠贞,哲彦不会对宛青产生感情,她也不会禁不住纪仁的诱惑。

  与哲彦相识二十年也不如纪仁这七年在她生命中投映的轨迹深。

  纪仁为什么有那么大的魅力呢?他的身影日夜在她脑中翻扰,调侃的、愤怒的、冷酷的、关注的、试探的、轻浮的……,常惹得她平白无故地又哭又笑。

  若她告诉惠美,她内心所怒所想的不是哲彦,而是另一个男人时,惠美大概会觉得她是个很不正常的女人吧!

  但她实在克制不了自己。

  到平寮一个多月后,惜梅有了访客。

  那天是假日,她和合住的女同事一起打扫宿舍。她穿着长裤衬衫,戴着头巾,一身是灰尘。

  惠美在门口探头时,她正站在椅子上清理天花板。

  “惜梅,有人找你。”惠美说。

  找她?会是谁呢?她的家人根本不会来的。

  她由上往下看,见到纪仁出现在玄关,遮去一大片光时,差点吓得摔下来。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惊魂未甫地说。

  “是你爸妈告诉我的。”他很大方地走进来,眼睛梭巡了房间,也梭巡了她。

  他这人还是那么狂妄,不请自来,还带着一脸笑意。他难道忘了上一次他们是如何相互叫骂、不欢而散了吗?

  她因为太意外、太紧张,忘了向在场的几位女士做介绍,就领着他往屋外走,彷佛也见不得人似的。

  本来嘛!来者不善,她好怕他又要来惹是生非,他把她弄得整日神经兮兮还不够吗?

  外面气温稍寒,一片雾霭轻轻地停在竹林和水田间,无风难散,正好让几个不怕冷的小孩子捉迷藏。

  她脚步快速地走进雾里,不管他有没有跟上。来到竹林边,她觉得安全了才回过头。

  纪仁就在咫尺,雾由他眼前飘过,白茫茫后是专注的凝视,她一时看呆了,心快速地跳着。

  “你今天来找我,又有什么事吗?”她退两步,定定神问。

  “你气色好多了,甚至比在黄家都好。这里的生活似乎对你很有益。”纪仁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做友善的寒暄。

  “废话少说,直接把你的目的说出来。我还要回屋内打扫呢!”她很不客气地说。

  “你还在生气吗?”他仍然笑着说:“我何德何能,竟可以让一个小姐气那么久,我应该觉得荣幸吗?”

  “如果你今天是来油嘴滑舌的,那就请回吧,我没有时间奉陪。”她冷着脸孔说。

  “我只不过要逗你笑而已,我好怀念你的笑容。”他的样子很诚挚。

  “邱纪仁!”她吼他的名字说:“你再不说,我就要走了!”

  “好!好!我马上说。”他搔搔脑后,似乎有些辞穷:“我今天一早就搭火车去你家拜访,最初你爸妈一直不肯透露你的下落,后来才把住址给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她简短地问,很讨厌他的拐弯抹角。

  “因为……因为我说我要来向你求婚。”他说,神情有些紧张。

  “你……什么?”她差点昏倒,整个人激动地说:“你怎么可以开这玩笑?我爸妈他们会当真的!”

  “我没有开玩笑。”他回复冷静,很肯定地说:“我的确是来向你求婚的。”

  她一定又在作梦了,有烟有雾,冷冷的天,她又全身发热,纪仁站在面前痴痴地望着她……。她甩甩头,要如何由这场梦中清醒呢?

  “我不相信。”她试着说话,来打破魔咒:“你轻视我,你说我不懂得爱情,你那么贬低我,又为什么要娶我呢?”

  “惜梅,你睁开眼睛吧!你一向都是冰雪聪明的女人,为什么总不愿看清楚我呢?”他靠近一步说:“我从没有看轻你或贬低你的意思,若有什么失分寸或冒犯的地方,那都是因为我太情不自禁的结果。惜梅,我……”

  “情不自禁?你对每个女人都那么容易情不自禁吗?”她警戒地说,努力不为他的话所动。

  “没有,只有你,一次次让我失去理智。明知道你是哲彦的未婚妻,仍忍不住对你迷恋难舍,不愿失去与你相处的每个时刻。”他深深地看着她说:“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爱上你了。”

  他的话如暮鼓晨钟,宏亮地回荡在山林田野,也重重地敲击在她心上,一圈圈响着,直到她耳聩神失,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她昏昏地往竹林里行走,竹叶一阵窸窣,纪仁档住她的路,说:“惜梅,你说话呀!你明白我对你的感情吗?”

  “我怎么会明白?你总是那么爱玩游戏,那么吸引女孩子。”她不自主地说出心里的话:“像昭云,你说要娶她又不娶,害她伤心了好一段时闲……”

  “我说要娶她,是因为我以为你就是哲彦的妹妹!”他说:“你还记得吗?初次相见,你自称是黄家小姐。当时我想若能与你共度一生时,怎能不欣然同意呢?但是当我知道你其实是哲彦的未婚妻时,整个人像跌入深渊般,我痛苦愤怒了好久,始终无法面对这个事实!”

  “那么吴院长的女儿又怎么说?你不是要与她论及婚嫁了吗?”她又问。

  “倩玲吗?她根本不算什么,我从来没有娶她的念头?”他说。

  “是吗?我亲眼看见你们之间亲热的谈话,怎能说没有什么呢?”她说。

  “那是要让你忌妒的。”他说:“我那时候已听说哲彦要回来的消息,心中又急又怕。我不想把你还给哲彦,只要有些微的机会,我都要想办法留住你。说实在的,虽然我很气哲彦对你的背信与伤害,但我真的很高兴他娶了别人,这样我就可以永远拥有你了!”

  “那些信和词句都不是骗我的?”她仍在一团迷雾之中,“你不是来嘲弄我的?”

  “你说‘相思树’的词吗?”他真诚地说:“那全部是我的肺腑之言,假借哲彦之名来一吐我的心声。你不知道,在下雪的冬夜,冻着用左手写情书的滋味,真是终生难忘。当你将它们形容成无聊之至和令人作呕时,真像一把刀捅在我的心上。”

  “还有那些京都和北京的小姐呢?万一你哪一天也跑出个宛青来呢?”她不自觉地问。

  “惜梅!我说了那么多,表明我内心深藏多年的感情,你却始终不相信我?”

  他脸色微微苍白:“我说我无论到任何地方,心中只有你,从没有一个人可以取代,你仍无动于衷?”

  “我早不相信什么山盟海誓了!”她压抑着波动的情绪说:“看看哲夫,他的情书多优美、情话多动听,结果仍禁不住一时诱惑,背弃了宽慧姊;而哲彦,连女孩子的手都不敢牵的老实人,竟也会毁婚另娶,你说天底下还有什么真情意呢?”

  “黄家兄弟并不代表天下所有的男人。”他按住她的肩,望入她的眼眸:“看看我,我是爱了你七年,不管你是别人的未婚妻、妻子或下堂妻,都一直始终不变的人!”

  “下堂妻!说得好!我如今已是名誉坏透的女人,你还来向我求婚?你家人怎么想?我家人又怎么想?”她心乱如麻说:“我才离开哲彦两个月就马上嫁给他的好朋友,别人会怎么想你和我?!”“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只管你怎么想!”他轻摇着她说:“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我不能。我连自己都弄不清楚,又怎能去明白你呢?”她头昏乱得无法思考:“我现在没有力气去谈感情、谈婚姻,何况你还是哲彦的朋友,属于我想忘掉的一切……”

  他猛地放开她,像被人打一拳般退后好几步。脸上的表情由热切到不信、愤怒、绝望、悲愤,最后转为遥不可及的冷漠。他开了口,声音是不死不活的阴寒:“原来我只是哲彦的朋友,你想忘掉的一切……。我又做了一次无聊愚蠢、自作多情的傻瓜。我今天来错了,我终于明白了。我也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两秒钟不到,纪仁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连喊他一声都来不及。那一瞬间,她知道她真正伤害他了,千言万语都不如他临行前的最后几句话,更让她明白他的真心。她又要被自己的骄傲和固执害惨了。

  她沿着田埂跑着,一边呼唤纪仁。可是雾愈来愈浓,挡住她的每个方向;一向很熟悉的水田地,也变得东西南北不分,她只能在里面一直绕圈子。

  “纪仁!”她哭叫着。

  响应她的只有空茫的雾气,天是白、地是白,前后左右都是白。她跑得累极了,忍不住坐在地上痛哭起来,让自己完全在雾中迷失……

  惜梅生了一场病,农历年间她返家疗养,一开学又回到平寮继续她的教书生涯。

  这场病让她思虑透彻许多。她终于了解,自己不是不懂爱情,那么多年来她一直和纪仁谈恋爱,只是上天捉弄人,让她以为所等的人是哲彦。

  庙口的师父也不是不准,只是他说的新郎是纪仁。那年端午节,她披着嫁杉等婚礼,回来看她的是纪仁。师父说下一次就要六、七年后,纪仁不也向她求婚了?

  只可惜她觉醒太晚,错失这一回,姻缘就难了。

  有几次她想北上大稻埕去找纪仁,但又因为矜持而提不起勇气。何况他已经说得如此绝了,恐怕只会讥笑她反复无常、意志不坚而已。

  可是难道就这样算了?她真的要注定孤老一生吗?

  乡间寂静,日子忽忽而过。台北因专卖局取缔私烟而引发的二二八事件,惜梅在事件过后才听父兄提起。

  “二二八”是本省人、外省人冲突的表面化,是民怨无法平息的结果。不过几天,由北到南的各大乡镇都纷纷起来响应,造成不少可怕的流血暴力事件。

  惜梅在三月底回桃园时,事情已被镇压下来,但政府一波波抓人的举动仍未停止,弄得各处人心惶惶不安。

  惜梅的小弟因参加城内大庙前的集合而被拘禁,后以年纪尚小,由永业具保领回。大弟宽建则因在示威行动中露过面,随惜梅到平寮避风头。

  这个事件有本省人杀外省人、外省人杀本省人,其中也不乏彼此救助的。种种的历史真相要到许多年后才有人公开调查与省思。

  惜梅当时一听到暴动起于大稻埕,台北又闹得最严重时,她立刻想到纪仁的安危。

  纪仁虽对政治兴趣不大,但邱家来往的人都是地方士绅及政界显要,她就曾亲耳听见他们如何批评阿山仔和半山仔,这回难保不受牵连。

  不想不急,一想就日夜无法成眠。后来还是由哲夫这条线索打听到消息。

  “邱家都没事,只有纪仁哥被抓,已经关了一个月了。”宽建心情沉重地说:“据说是帮几个暴动受伤的本省人敷药,被人告密的。”

  “救人乃医生的职责,哪还分什么本省人、外省人的?”惜梅难以接受这事实,她要握紧拳,才能忍住尖叫的冲动。

  “这个时代哪有道理公义可言?”宽建说:“邱家一直在设法营救,只怕是进去容易,出来难了。”

  惜梅整个人昏沉沉地跌坐在椅子上。

  天啊!纪仁会死吗?就像那些犯人,在黑牢中受尽折磨凌虐,然后在某个无人的深夜一枪毙命,只留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不!他不能死!在战火连天的时候他都能出入敌后、平安无事,若死在这太平之世,就太没天理了!何况他还是那么年轻、热情、富有理想的一个人!

  她恍惚地回到房内,看着周围的一切。若他死了,这世界对她只成荒漠,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一直当他是不朽不坏的。这些年在重重礼教下,她不敢承认自己爱他,如今她的心清楚了,他怎么能死?

  死了成灰,成灰亦相思,这情债她如何承受得起?除非她也成灰,灰灰相随,或许他还来得及明白吧!

  惜梅准备到大稻埕就近等消息,家里的人又七嘴八舌反对。

  “你又不嫁给纪仁,干什么又去找他?”淑真说:“何况现在这种情况,好的没有坏的有,你去触什么楣头呀?”

  “你头脑怎么老想不通?”永业说:“以前哲彦生死不明,你要嫁;如今纪仁生死不明,你又要招惹。你得到的教训还不够吗?”

  不一样的。她嫁给哲彦是义务和荣誉心使然;此刻奔向纪仁,则是出自她内心最深层的爱意。她不会为哲彦死,但心甘情愿与纪仁共赴黄泉。

  她死去也不是要嫁或招惹纪仁。如果他能平安活着,她愿意皈依佛门,为他颂经一生。他若惨遭不测,她此生亦了。她的决定不为什么,只为自己的心呀!

  朱家拗不过惜梅,就叫宽建陪她到台北。

  台北一切都恢复正常,街市依然热闹熙攘,但由增加的军人及警察,仍可以感觉到风声鹤唳的气氛。比如住旅舍时身分的盘查,就是以前所没有的。幸而惜梅和老板认识,住宿没有太大的困难。

  行李一放好,惜梅就催弟弟到邱家打听情况。

  她在房内不安地走来走去。后来想想,既是心意已决,又何必毛躁呢?于是她坐下来,静静地在黑暗中沉思。

  门开了,宽建回来,还带了纪仁的母亲,惜梅惊讶地站起来。

  “你一定担心极了,对不对?”素珍一进门便说:“我是亲自来告诉你,一切都没事了,纪仁今晚就要回来了。”

  呀!谢天谢地!惜梅几日压抑在内心的阴霾一扫而空,像走出一个黝黑可怕的窄洞,个人不再昏然悲观。

  精神一下子的松懈使她又哭又笑,全不顾素珍在场。

  “这都亏了哲彦帮忙。他在大陆那几年认识了不少人,这一个月来四处奔波打点才保出纪仁,否则后果真不堪设想呢!”素珍继续说。

  哲彦?他的朋友之义倒是无庸置疑的。惜梅含泪说:“人回来就好,我也放心了。”

  “今晚你就住过来等纪仁吧!他一定会很高兴的。”素珍说。

  “不!我不等他,知道他平安,我就要回去了。”惜梅连忙说。

  “我弄不清楚你们是怎么一回事。上一次你拒绝纪仁的求婚,他还郁卒好一阵子呢!”素珍仔细看她:“你今天来,不就表示对他有情又有义吗!”

  “是我不好,我对他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他对我痛恨极了,一定不愿再见我。”惜侮掩住愁怅说:“我今天来是居于朋友的立场,还请伯母不要告诉纪仁。”

  “他怎会不愿见你呢?他为了要向你求婚,还和我们大吵呢。”见惜梅一脸迷惑,素珍说:“说实在的,最初我是反对这件事,因为我一直把你当成哲彦的妻子。后来经纪仁和哲彦的解释,我才明白你的难得。见见纪仁吧,我保证看到你会是他最大的惊喜!”

  惜梅倒没有那么大的信心,但试试看总可以吧!既然死都不怕了,还要顾什么颜面和自尊?她给纪仁碰了许多针子,由她来碰一回又何妨呢?

  “阿姊,去吧!大家都很期待你呢!”宽建说。

  “好吧!”借梅鼓起莫大的勇气说。

  邱家上上下下确实都很欢迎她,丝毫没有将她当外人看。

  惜梅仍住在三楼西洋摆设的房间,金亮铜柱和蕾丝床罩都和记忆中的一样。旧地重来,不免有许多的感慨。

  心情太过紧张,她几乎无法在房里待下去,于是披了一件外衣来到小阳台。她一面欣赏在明月下沉醉的花园,一面仔细聆听楼下的每个声响。

  突然脚步声由楼梯传来,惜梅转过身来,心噗噗地跳着。她看到纪仁了!一样挺拔的英姿,一点也不像刚从监狱里出来!

  他走到近玻璃门的月光中才发现惜梅。他停在那里,像见到鬼般瞪着她,彷佛不相信她是真的。

  “这就是我们要给你的惊喜。”素珍笑着对儿子说,并给惜梅一个鼓励的眼色:“你们谈谈!”

  素珍走后,他仍僵立如泥雕塑像,脸上毫无表情。

  惜梅渐渐慌了。大家都猜错了,纪仁并不高兴看到她,他心里依然恨她。天呀!

  她该怎么办?这小小的阳台再一次将她困住,连后路也没有。她真太不自量力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前进,脸孔异常严肃。她等着被辱骂、被驱赶,她吞吞口水、咬紧牙关,就在他的手碰到她时,她两眼害怕地闭起来。

  “惜梅,真是你?”他只低低地问。

  她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响应,他就将她拦腰一抱,把她整个人拥入怀中,嘴里还不断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

  她被弄痛了,但一点也不介意。又一次她的手夹在两人的心跳之间,感受那如雷鼓般激烈的震动。这一刻她仍嫌不够亲近,于是把双于挪至他颈后,让两人的身体更紧密相连,也让他更容易顺着她柔滑的肌肤耳鬓厮磨一番。

  呀!纪仁仍是在意她的!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你在为我哭,你担心我吗?”他轻吻她的泪说。

  “我担心死了。如果你有什么不测,我也不想活了。”她情不自禁地说。

  “别再哭了,我不是回来了?”他吻干她的泪说:“再哭下去,你会严重缺水,我会盐分过多。”

  “这个时候你还开玩笑。”她破涕为笑说。

  “对别人我才懒得开玩笑。说也奇怪,我就特别喜欢逗弄你。”他仍紧抱她,语气正经说:“我喜欢看你笑、看你生气,看你因为我而激动的样子。”

  “你真有毛病!”她红着脸说。

  “我若有病,也是因为你!”他很认真地问:“你今天来就表示要嫁给我了?”

  “我对你说过那么多可怕的话,你仍要娶我吗?”她抬头问。

  “当然,不管你怎么拒绝我,我都不会放弃的!”他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我愿意嫁给你!”她连声说,情绪激昂。

  “你确定吗?你分清楚对我和哲彦的感情了吗?”他双眼晶亮地问。

  “我完全清楚,百分之百确定。”她眸光如雾说:“我真正爱的是你,我不会为哲彦死;但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

  “哦!惜梅,你终于属于我了!”

  他说着,禁不住她双目盈盈的诱惑,低下头吻住她微启的红唇。她一下子天眩地转,如在蒙鸿太空中飞升,无边无际的销魂美妙。

  她觉得身体火热,血脉紊乱,几乎不能呼吸。

  “纪仁,我……我快没有空气了!”她喘着大气说。

  “那我就当你的空气!”他笑着说,但仍放开她:“来,我要让你看一些东西。”

  他牵着她的手到他二楼的卧室。这是她第一次参观他的房间,看到许多他用的东西,心中感到一种奇特的亲切感,便忍不住去触摸。

  他让她坐在床边,自己再拿一张椅子坐在她前面,两人几乎膝碰膝。

  “打开来看看。”他交给她一面袖珍的红漆锦盒说。

  惜梅依言按开铜扣,里面竟是那年在八角楼古玉店所见的金项链,环形的玉坠仍晶莹如雪。她激动得无法言语,久久才哽咽说:“你真的跑回去买了?”

  “是的,它真的花了我几个月的薪水。”他说:“但比起我的心意,一点都不算什么。”

  她坐在椅子上,细细抚摸那千年玉的温滑润泽,感受一种始终被宠爱的滋味。

  然后她又看见盒底放着纪仁写的相思信和相思签。

  如好友重逢般,她急着打开阅读,并发现尾端署名全改回纪仁的名字。她把信放在心口,对着他的凝望说:“以前我说的有关信的那些话不是真的。它们一直是我的宝贝,夜夜伴我入眠,是我一生收过最美丽的信。”

  “你再看看,底下还有东西。”他微笑地说。

  她翻一下,原来她当年回复他的信也在其中,她看了一两行便羞红脸,忘了自己也曾心血来潮浪漫过。

  “你写给我的信和写给哲彦的完全不同。”他说:“当时我就猜你和哲彦虽有婚约,但并不是真正相爱。可是,后来你又毅然决然地嫁入黄家,真是狠狠打击了我,害我连要表白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我记得你还跑来训我一顿。最后还说,你若爱上一个女人,便此生不渝。”

  她回忆说。

  “你都记得?”他惊讶地说。

  “其实在那以前,我就为你所迷惑。”她有些委屈地说:“至于我嫁给哲彦,还不是拜你这几封信之赐。若没有它们,我才不会傻等哲彦呢!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么恨你、气你的原因了。”

  “那么说,我是弄巧成拙、自作自受了?”他十分懊恼地说。

  “事情都过去了,月下老人终究没有迷路呀!”她轻摸他的脸颊说。

  “他老人家要迷路,我也不让。”他按住她的手说:“我那天去码头接哲彦,就是要摊牌的。若是他没有娶宛青,我也要逼你认清自己的心意所属。”

  “那一定很可怕,我已经因自己为你动心而哭了好几回了。”她说:“幸好哲彦先走出这团混乱,我还得谢谢他担了所有的骂名呢!”

  纪仁笑而不语,只是看着她,眼内带着促狭的光芒。

  “你又在转什么坏念头?”她知道他又要逗弄她了。

  “你开始用心了解我了。”他笑了出来:“我只是在想,新婚之夜我就不必费神解释我大腿上伤疤的由来了。”

  “这么多年了,我就不信那道疤还看得见!”她脸又红了。

  “什么疤都可以不在,这道疤我可是死命留着。”他不怀好意地说:“不信的话,我现在立刻给你看!”

  他这人玩笑竟开到这种地步!幸好外面及时响起敲门声,惜梅跑去开门,是素珍和惠兰。

  “找你们老半天,原来躲在这里!”素珍说:“有什么体己话,以后有的是机会说,先下来吃猪脚面线去去楣运吧!”

  “好,我马上下去。”纪仁又对惜梅眨眨眼说:“你迟早会看到你的‘杰作’的!”

  纪仁随母亲和大嫂下楼后,惜梅还兀自傻笑着。她知道痛苦会刻骨铭心,但从不明白快乐也会令人如痴如醉。

  她觉得自己太幸运了,不曾错过爱情,不曾错过纪仁。那种爱人及被爱的圆满感,不是人人可得,她会不悔不怨地珍惜一生的。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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