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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在王府大夫的努力救治下,风静海从鬼门关前绕了一趟又回来,勉强的保住了一条命。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遣退房内所有的人,只留下蓝子玟一人。

  “子玟,吾有一事相托。”

  经过适才的九死一生,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却仍沉声说道:

  “请你照料紫珑,以丈夫对妻子的关爱。”

  蓝子玟听了,脸露诧异神色,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请王爷明示。”

  风静海凝视着站在床前的优雅青年,缓缓说道:“我出身王族,从小在宫廷内夺权斗争看得多了,防人之心特重,不擅表露心意,所以……”

  他停顿了一下,神色黯然。

  “我伤紫珑甚深,今生是不可能弥补了。但除此之外,我实不知该如何保她无事,只好用最有效、也最残忍的手段,让她明白自身的致命伤。”

  蓝子玟知他言下所指,见到他脸上浮现痛楚神情,也不禁心下戚然。

  “子玟,拜托你了。吾知婚姻大事不可强求,但这两年来你和紫珑颇为投合,我……”风静海喉头艰涩的颤动了一下。“以她义父的身分,向你请求。”

  蓝子玟听了不禁动容,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是我?”

  “紫珑个性强悍,能压过她的男子,放眼西陵国,就只有你和无忌,但无忌和我同是冷性之人,我不希望她再受同样的罪。”

  蓝子玟见到他脸上深情关爱的神情,心下不忍,终于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风静海见他同意,俊雅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

  “杜无忌,你来此地干什么?”她惊讶的望着眼前的灰衣青年。

  “王爷的时间所剩无几。”

  “只要是人都会死,”她侧开了脸,语气也因故作冷淡而显得不稳。“他只是早一点而已。”

  打从一听到风静海病重的消息,她心中急得如火在烧,如遭蚁啮。

  紫云关的事一了,她匆忙上马,一路急驰而回。然而,到了京城之后,却是直接回将军府,迟迟没有出门。她想去见风静海一面,却又害怕。

  无法解释的迟疑心情困扰着她,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是害怕见到他临终的憔悴?还是害怕在他死前心软的原谅了他所做的一切?

  她花了很久的时间才终于不再恨他,却是永远也无法原谅他当日在她背上刺的那一刀。

  她并非寡情之人,即使三年前送出了绝交信,但心底深处从未忘却他的抚养之恩、授艺之恩。

  而,再大的恩情,也弥补不了那一刀的刺痛。

  她和风静海之间的爱恨恩仇,结得太深、太深,就算其中一人死了,也永远无法化解。

  “你应该知道,”杜无忌依然是冷冷不带感情的声音:“如果王爷真心要杀一个人,绝对不会杀不死。”

  她由沉思中回复,沉声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杜无忌不理会她的问话,又说道:“用什么方法,可以使一个骄傲自大的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收敛他的脾气?”

  她听了,眸中精光暴闪。

  “让他跌倒,而且是以最残酷无情的手段。”

  杜无忌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公文递给她。

  “剩下的理由,都在这里面。”

  她明白杜无忌向来不说废话,这短短的三句话中,第一句点明了当年风静海并不是真心想置她于死地,第二句道出了他此举用意,而这“剩下的理由”,自然是杜无忌所不知道的部份,也就是风静海和她的婚姻之约,以及他毁婚的原因了。

  她展开这纸印着“加密”红字的公文,不禁柳眉轻扬,说:“这是太医府的报告。”

  “既然王爷将她的终身托付在下,在下冒昧的问一句:紫珑对您来说,究竟是什么?是女人?还是武将?”

  风静海听了,微微一笑,说道:“两者都不是,她是她自己——西陵紫龙,我只是竭尽所能的让她了解这一点罢了。”

  讲了这许多话,风静海觉得困乏不己,缓缓的合上了眼。

  她很仔细的读着这份由宫中太医所写的诊书,脸上神情变幻不定:一会儿吃惊,一会儿了悟,一会儿哀伤,一会儿爱怜。

  杜无忌说道:“我花了不少的时间,才终于想通他所做的一切布置。他的心思,不是一般人能了解的。”

  她缓缓折起纸张,放人怀中。“我欠你一份恩情。但,”她炯炯的注视着眼前神色冷漠的灰衣青年。“你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的打探这一切?”

  就她所知,杜无忌从不做多余的事,何况,她和风静海之间的恩怨,根本与他无关。

  “当初向王爷提议除去你的人,就是我。”

  无忌说完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她望着那挺直离去的背影,不禁摇头叹道:

  “真是个正直过头的傻子。”

  又叹了一口气,道:

  “他,又何尝不是个傻子呢?”

  “紫珑的至交好友,除了九王爷之女风静菊外,还有三年前出走东莞的梅凤书。”

  蓝子玟听到此处,诧异的问道:“难道,四大名相之一的梅凤书居然是女儿身?”

  他话未完,门外传来嘲讽的女声:

  “风静海,你可把我的底全掀了。”

  来者正是从边关快马赶回的紫珑,只见她斜倚门边,双手环胸,仍是平时那副轻松戏谑的神情。

  蓝子玟一见到她,心知她和风静海必有许多话要说,急忙道:

  “王爷,在下先告退了。”匆匆的退出房外。

  在他离开之后,剩下的两人之间是一阵的沉默,直到她开口打破了沉寂——

  “原来,你身上流的,是短命的血脉。”

  风静海听了,先是脸露惊诧之色,接着叹了一口气,道:

  “你终于还是知道了。”

  “小皇帝的父亲,不到四十岁就病死了,而你其他的皇兄,不是战死沙场,就是病死榻上,全都活不过四十岁。”

  风静海脸现黯然之色。

  她续道:“先祖皇帝勇武刚健,有一代霸主之称,他的妻子也不是凡人,有天仙之貌,以及世所罕见的智慧,可惜不到三十岁就死了,她是无寿族的公主。”

  “无寿族的血脉,本来在先祖皇帝时便已混血,所产下的后代不但不再短命,而且继承了西陵男子的勇悍和无寿族女子的美貌。但你的父亲丰庆帝不听太医府的劝告,娶了自己的表妹,而造成你们十三个兄弟的短寿。”

  她说到此处停顿了下来,眸光灼灼的注视着他。

  “然而,此族传之疾并非无法医治,你早知治疗之法,却不肯付诸实行。”

  风静海叹道:“你知我是绝对不可能抛下西陵国,远赴异邦大陆的。”

  “傻子。”她凝视着床上的他,眼中充满怜爱心疼。“所以你就演了一出负心绝情的戏,不但让我断念,同时将我淬炼成一流的将才,和你所栽培的左右丞相共同辅佐小皇帝,然后你便可以毫无牵挂的死去,对不?”

  床榻上的风静海没有回答,也等于是默认了。

  她走向床边,纤手探出,轻轻穿过他披散在枕上的长发,柔声说道:

  “你总是如此,从来不为自己想。”

  风静海轻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感觉着她纤长有力的手,她手上的温热直熨进他的心底,一如以往。

  她在床边蹲下,脸颊贴着他的,感觉他的呼吸,幽怨的说道:

  “难道你毫不顾虑我的感受?”

  他凑过唇,在她的颊上轻吻了一下,柔声说道:

  “现在的你,能够承受得了的。”

  那轻怜的吻、温和的语气,令她不禁伤心,脸埋在他棉被外的手上,泪水沾湿了他手背的肌肤。

  “别哭。”他抬起手,轻抚着她的头发。“你小时侯即使被人欺负,也从不掉泪的。”

  她抬眸凝视他苍白憔悴的容颜,心中止不住一波波的酸楚——

  她怎么一直没看清呢?冷淡的外表、精明的手腕下,是沉静而深刻,最难以察觉的深情。

  一直以为他太冷、太深沉,原来却是她太粗心、太冲动。

  曾经几乎要拥有的深情,却又因一时愤怒、疏于察觉而错身而过,他的苦心,她明白得太晚。

  但,他所布下的局,又有谁能立即识破呢?

  想至此,她不禁又恨又悔。

  “欺负得最厉害的,就是你。”她拭去脸上泪水,咬牙说道:“你心机深沉,害我受尽苦楚,简直是可恶至极!”

  风静海听了微微一笑,道:“数落了这么多条罪状,可借,只能下辈子再找我算账了。”

  “什么下辈子!”她愤怒的扬起声音。“你欠我的,今生就要还个清楚,否则就算阎王来索人,我也一戟将他打回去!”

  他微笑道:“你还是这么强悍。”望着她因激动而胀红的脸,不由得想起许多年前那个紧握着他的手,信心满满的说“我很强,不会死”的小女孩。

  “要是我有你一半的精神,那就好了。”

  他轻声说着,缓缓的闭上了双眼。

  “风十三,莫睡去了!你若敢这样就走,我不但这辈子,连下辈子……不,我十辈子也饶不了你!”

  耳边听见她激动的吼声,他脑中浮现了当年她小小的身影,那倔强愤怒、像匹小狼的小女孩,不知为何,他郁结许久的心胸顿时舒展了开来,仿佛又回到当年与紫珑相遇时,那名神态轻松的王族青年。

  这辈子为了西陵国,他已经做得够多了,如果有下辈子,他将摆脱王族的包袱,与她共同翱翔天际,双宿双飞。如果有下辈子……

  他的唇边,泛起了如释重负的笑。

  就在西陵紫龙凯旋归来之时,京城里传出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十三王爷病逝于府中。

  这一件突来的噩耗,使得全西陵国上下胜利的欢欣气氛全都让肃穆的哀伤冲淡了。西陵少帝下令所有的庆功宴、洗尘宴全部取消,宫中也禁止所有的乐舞表演,以哀悼国家痛失栋梁。

  十三王爷的遗体很快的依照王族之礼下葬,而西陵少帝为了纪念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王族忠臣,特地兴建了王爷祠,让后人瞻仰他的英风伟业。

  至于甫大捷归来的西陵紫龙,在获知失去唯一的亲人之后,她哀痛逾恒,将军府大门深锁,足不出户, 已达数月之久。

  呀的一声,将军府侧门被人轻悄的打开了,门缝露出一张白皙的大脸。

  只见他小心翼翼的左右张望了一下,立即向后一招手,悄声说道:“外头没人,可以出来了。”

  里面传出低沉的女声:“铁卫将马车备好了么?”那果决有力的声音,显示了此名女子刚强的性格。

  白脸男子探头望了一下,道:“备好了,我看到了。”围墙外的树下停着一辆马车,坐在驾车位上的是一名黑脸大汉。

  那女子说道:“很好,你先出去等着吧。”

  白脸男子走出了门,一身的书生白袍,手上提了只包袱,只见他走向马车,向那黑脸大汉笑说道:

  “为了照顾爷,这几月老待在府里,都快闷死了。”

  此时围墙内再度传出那名女子的声音:

  “你小心点走。”语气温柔似水,满是柔情关切,和适才的威严大相迳庭。

  一阵男子温雅的轻笑响起:

  “连生死关头的大病都撑过了,只几步路,不碍事的。”

  只见一名女子搀扶着紫衣男子踏出了将军府的侧门,那女子身上穿着寻常西陵女子的装束,却是难掩一身不凡的英气;男子容貌俊雅,虽然脸色略显苍白,清亮的眼和唇边的微笑显示他的精神充盈而愉悦。

  这一女一男,正是紫珑和风静海。

  三个月前,风静海病重垂危,奄奄一息,就在众人忧心焦急之际,从边关快马赶回的紫珑,日夜陪在他床边,不断的激励着他,再加上小皇帝急召来数名太医会诊,以金针施救,居然就这么硬生生的将他从鬼门关前拖了回来。

  其实风静海此次病发,大半是心病,医者常谓“身心密不可分”、“积郁成疾”自有其道理。如今伊人回到自己身边,心中情结顿解,他精神一振,求生的意志萌起,加上药石救治,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而之后的数月,紫珑每天陪在他床边说说笑笑,心情逐渐开朗,身体也就日渐恢复。

  看到此情形,最高兴的莫过于小皇帝了。他心中高兴之余,还颇感得意的说道:“朕早就说了嘛,紫珑是皇叔的救命仙丹,当初连发二十道金牌把她叫回来不就没事了?”

  然而此时,终日嘻皮笑脸的他,却是哭丧着脸,哀声说道:

  “皇叔,你真的要到那遥远的中原大陆吗?”

  三个月前,他和紫珑一手策划了隆重的假丧礼,为的就是能让风静海从此退出朝廷国事,毫无牵挂的养病;然而,他心底还是悄悄的想着“等皇叔的病治好了,我又可以大大的偷懒”的鬼主意。如今风静海决定离开西陵,远赴中原,他的妄想可算是彻底的落空了。

  凝视着眼前一脸稚气的少年君主,风静海温言道:

  “太医说了,静海的病乃族传慢性之疾,唯有在适当的调理下,方能痊愈。而中原大陆的南方,不论是气候饮食,都是极佳的调养之所。”

  见到少年仍是一脸的忧戚,他又再道:

  “皇上请放心,皇兄们婚配的皆是外姓女子,故此疾至我而止,西陵王族不会再有短命的血脉了。”

  “唉,朕不是在烦恼这个。”

  少年皇帝唉叹了一声,心中暗想:总不能说希望你代替我做一辈子的皇帝吧!何况,皇叔已有紫珑了。

  他努力甩去黯然之情,淘气的眨了眨眼,说道:

  “这场假丧礼,朕可是哭得声嘶力竭,父皇殡天之时,朕也没哭得如此卖力,你们夫妻俩,可是欠了朕一个大大的人情喔!”

  听到少年突然出口的“夫妻”二字,风静海和紫珑先是一愣,继而对望了一眼,两人眼中尽是柔情,不约而同的伸手握住了对方。

  对曾历经生死离别的他们而言,终身之诺,尽在心中,早已不须言语。

  只见风静海温和的说道:“此后隔着茫茫大海,恐无相见之日,请皇上自个儿多加保重。”

  “皇叔的教诲,朕一辈子都会牢记的。”少年皇帝终于忍不住,眼泪扑簌而下,硬咽的说道:“朕一定会做个明君,让西陵的人民安乐无虞。”

  依依不舍,离情最是难以承受,风静海和少年话别了许久,最后还是坐入马车之中,只见驾车的铁卫“叱”的一甩缰绳,拉车的马便踱开四蹄,缓缓的离去了。

  少年皇帝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车影,挥着手大喊:“如果生下孩子,一定要叫他们回来西陵为朕分忧哪!如果是表弟,朕就封他为监国王爷;如果是表妹,朕就封她为护国大将军……”

  少年的声音渐渐在风中消失了,马车内,紫珑柔声问着身旁的男子:“你真舍得离开小皇帝么?”

  风静海对她微微一笑,说:“这我早己想明白了,公狮子若不离开,小狮子永远不会睡醒。”

  紫珑听了笑道:“这倒也是。”接着问道:“你说,到了中原,先去哪儿好呢?”

  风静海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温柔的注视着她。

  看着她的侧脸,他深深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男人,在经历了这么多曲折之后,仍然得到她的终身之诺。当初看着她从小女孩长成女人,从桀骛不驯的女将军历练成为一流的名将;而上天眷顾,让他留下了一条命,不管今后寿命长短如何,他总是能一直的注视着她,并和她共度了啊。

  “去江南吧。”他柔声说道:“听说那儿气候温暖,人民善良,是再好不过的养生之所。”

  伸过手去紧紧握住她的柔荑,他知道这回自己再也不会放开了。

  “江南,是个什么样的所在呢?”她轻声问着,以没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掀起了车帘,望向眼前一望无际的天边。新的大陆,新的生活,正要展开。

  风静海离开之后,西陵少君果不负叔父的期望,在左右丞相的辅佐下,缔造了西陵史上最光灿富强的时代,史称“圣帝之治”。

  而渡海到了中原大陆的风静海和紫珑,最后在江南定居,夫妻俩丢弃了宫廷以及杀战的过往,养生之余埋头钻研武功。他们的子孙中,不乏以家传武功扬名武林的杰出人物,如第五代孙方莲生,即为天易门八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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