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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子安醒来后,已过了好几个时辰。她慢慢地起身,却仍不停地打呵欠,她在房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好让自己清醒些。

  走了一会儿后,她不由得想起早上号啕大哭的模样。天呀!一定丑死了,她的眼泪和鼻水都擦在他衣服上。嗯!好脏,她得帮他洗好再还他才是,这样,他一定会很高兴,并且忘了她的糗样。

  她帮宋子坚换了条毛巾后,即起身走到门外。

  “请问邵将军的房问在哪?”她问门外的卫兵。

  即使卫兵很讶异,他也没有表现出来:“隔壁第二间即是。”

  她点头致谢后,即走进邵无择的房间。屋内的摆设和大哥的房间大同小异,除了家具外,就是一些兵书,陈设非常的简单。

  她瞧见蓝色的外衣散在床上,拿起衣物后,她走出来,又跑去问方才的士兵:“请问水井在哪?”

  这次他实在无法掩饰惊讶地挑高双眉,不过,还是告诉她方位。

  她再次道谢后,又匆匆离开。穿越长长的廊道即往右转,就看见了水井。她舀水后开始洗衣,不由得又想起自己号啕大哭的模样。邵无择真是个仁慈的人,对他们兄妹都很好,但他也是个固执的人,他真的打算娶她吗?

  唉!她似乎愈来愈不讨厌这种想法,怎么会这样呢?算了,其实,她根本不用想那么多,反正就如同邵无择说的一样,他们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只要等到大哥醒来后,这一切都不再是问题。

  她想到了朱氏夫妇,当时朱夫人想留她在身边时,她真的吓了一跳,与其和朱氏夫妇在一起,她宁可选择邵无择。唉!她怎么老想到他呢?

  “真烦人。”她大声道。

  “你怎么了?”

  一个轻细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子安看见一名怀孕的妇女站在她身后,感觉她好像随时会临盆。

  “我只是自言自语。”子安回答。

  “我没见过你。’少妇又道。

  她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就像她本人一样,生得娇小。秀气、可爱,她看起来不超过十八岁,子安心想。

  一边洗衣一边和她谈话很怪异,所以子安起身道:“我是宋子坚的妹妹宋子安,今天才刚到。”

  “原来如此。”她微笑道,“我叫琦玉,我相公是苏昊。宋将军好些了吗?”琦玉见她难过地沉下脸,遂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你别担心。”然后她疑惑地看着桶里的衣服,“你在替宋将军洗衣?”

  “不是,这是邵大人的衣服。”

  “啊?”琦玉惊讶地张嘴道,“邵无择将军?”她不确定地低哺。

  子安点头,不解地看着她讶异的表情:“有什么不对吗?”

  琦玉惊觉失礼,连忙解释道:“我从没见过哪家的姑娘和邵将军在一起,更遑论替他洗衣,不免有些吃惊。”

  子安对这句话很好奇:“大人不喜欢女孩子?”

  琦玉眨眨眼:“这是相公说的。他说大人的表情常把姑娘吓跑,因为他太冷酷了。”

  子安不解地张大眼睛:“会吗?其实大人有颗温柔的心——”

  她还没说完,琦玉已开始哈哈大笑。

  子安怪异地看着她:“你为何笑?大人真的很体贴。”

  琦玉笑得更大声,捧着她的大肚子,全身不停地抖动,她拭去眼角的泪水:“我无意无礼。可是,真的很好笑,我会把你对大人的评语告诉相公,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吗?”子安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带给别人快乐。

  “不提这个了。为什么你要帮大人洗衣服?”琦玉擦擦眼角残余的泪水。

  “因为我弄脏他的衣服,所以想洗干净还他。”她说明原委。

  “怎么‘弄脏’大人的衣服?”琦玉好奇地问,她深深觉得邵无择和子安必定有某些牵连。

  “我不小心——”她支支吾吾地说。她实在不习惯和人讨论她的问题,更何况这件事让她觉得困窘。

  “怎样?”她等待着。

  “弄湿他的外衣。”子安快速地说,立刻转问道,“你快临盆了吧?”

  这模棱两可的答案根本无法满足琦玉的好奇心,但她顺水推舟地说:“再两周就满十月了。”

  她眼中散发的母性光辉,让子安露出微笑:“恭喜你。”

  琦玉也还以笑容:“相公近日焦躁得很,深怕作战时,我突然临盆。不过,我倒是希望早点把孩子生下来,挺了十个月的肚子好累人,尤其是在这酷暑季节。”说完,忍不住擦擦额上的汗。

  “只要生下宝宝,一切都会值得的。”子安道,这可是许多妇女告诉她的经验之谈。

  “说得好像你生过了一般。”琦玉忍不住糗她,“你成亲了吗?”

  子安为难地不知如何启口:“嗯……我今天刚和……邵大人定亲。”她说得有些心虚,毕竟也不是真的确定。

  “什么?”琦玉大叫一声,双手紧抓着子安的手,“今天……邵大人?”她不敢置信地大叫。

  见子安颔首后,琦玉忍不住抚着胸口道,“我真的不敢相信,我还以为邵大人不可能……”她顿了一下,欢欣地道:“恭喜你,子安,这真是一件大喜事!相公听到后,一定会很吃惊的。”

  子安尴尬地站在那儿微笑,不晓得要说什么,今天的事情都太戏剧化了,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你知道吗?邵大人和相公及罗应淮他们三个人是十几年的朋友了,也一起从军作战,可说是生死之交,宋将军是后来才加入的。”琦玉自顾自地说着。既然子安已是邵无择的妻子,理所当然地,她有资格知道一些事。

  子安静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

  邵无择的事都是琦玉从苏昊那儿得知的。

  邵无择是汉人和元人所生,苏昊为马夫之子,出身平贱,罗应淮则是奴隶之子,他们三人是在流浪时认识的,而后结伴投身军旅生涯。三人之中,以邵无择年龄最大,年方二十八,苏昊和罗应淮年龄相若,均小邵无择一岁,两人都隶属于邵无择。

  “相公说,军旅生涯不适合他们。”琦玉道。

  子安不解地看着她。

  “这原因很复杂,官人不愿多说,但我很高兴,因为我只想和他安定地一起过日子。”琦玉的眼神不觉柔和下来。

  子安可以看出她深爱着她的丈夫:“总有一天,愿望会达成的。”

  “嗯。”她微笑,接着叹口气道:“希望这次作战会成功。”

  “作战?同陈友谅大军?”

  琦玉颔首道:“是呀!现在各将领皆在浩然楼商议应对之策。”她顿一下,孩子气地道:“我讨厌战争,每次相公出征我都好害怕。”

  “这是乱世,谁都无能为力。”子安叹气,“不晓得这乱世会持续到何时?”

  “相公说,只要打败陈友谅大军,太平盛世不久就会来了。”琦玉说。

  子安点头换个话题道:“还有其他妇女住在这儿吗?”

  “嗯,但不多,后厅有些将官的夫人。”她往后指个方位。

  琦玉疲倦地打了个呵欠:“很高兴认识你!子安,我得去歇会儿了,我的腰好酸。”

  子安深知孕妇容易疲累,遂道:“你去歇着吧!”

  待琦玉走后,子安继续洗衣服,拧干后,晾在院子里,这才愉快地回房。

  ※      ※     ※

  一个时辰后,有人端午膳进来,子安快速地用完餐。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没时间浪费在这些事上。

  膳后,她想着回去时该带些什么,才能对宋子坚的病情有所帮助。每想到一样,她就提笔写在纸上,以免有所遗漏。

  对了,她还得顺道至鲁大婶那儿,告知大哥回来了,鲁大婶一定会很高兴的。

  又过了片刻,子安有些坐不住了,她打开房门,想直接去找邵无择,却见邵无择正巧和他的左右副将从走廊的另一边走来。

  左副将苏昊有张友善的脸,并不英俊,但看上去很忠厚老实,身材魁梧,只矮邵无择半个头,脸上正露出和煦的笑容。

  右副将罗应淮有着俊逸的外表,浓眉下是一对促狭的眸子,他和邵无择一般高,但肩膀没他那么宽,身材也较清瘦。

  “原来将军飘泊不羁的心,被她给掳获了。”罗应淮笑道。子安果真生得沉鱼落雁,令人惊艳,难怪邵无择想保护她。

  邵无择狠狠地瞪他一眼:“少耍嘴皮子。”

  一旁的苏昊无法遏抑地大笑。

  子安疑惑地看他们一路走来,纳闷着有什么事这么好笑。

  “大人。”她欠身道,“我们该走了。”

  “去哪?”罗应淮满脸好奇。

  “大人要带我回去拿些东西。”她解释,心中纳闷他是谁。

  邵天择看出她的困惑,遂道:“这是罗应淮。”他又指着另一人,“这是苏昊。”

  他们两人微笑点头后,子安也欠身回礼。

  “方才夫人向我提起你。”苏昊道。

  子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琦玉的丈夫,他的粗犷和琦玉的纤弱倒是绝配。

  “我们今早才刚认识,夫人很和善健谈。”她含笑道。

  “夫人说你们认识的时候,你正在——”他故意停顿一下,才道,“洗将军的衣服。”他的话里尽是笑意。

  “哦?”罗应淮惊奇地道,“原来如此。”

  子安的脸羞得通红:“我弄脏大人的衣服,所以才……才……”

  “怎么弄脏的?”苏昊很好奇,这可是琦玉吩咐他一定要问的。

  “是啊!我也很好奇。”罗应淮捉弄道。

  “我……”宋子安的脸愈来愈红。

  “你们两个搞什么?唱双簧啊!”邵无择冷声道。这两个人真是愈来愈不像话。但其实他自己也很好奇为何子安会帮他洗衣。刚刚他回房时发现衣服不见,问了门口的卫兵后,才知道子安曾进去他房间,原来她是为了拿他的衣服去洗。

  子安放松地吁口气,若不是大人出声相助,她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苏昊和罗应淮只好扫兴地闭上嘴,今早当他们从琦王那儿得知邵无择定亲后,真是大吃一惊,觉得被人摆了一道,怎么他们事前一点都不知道。

  后来,又从邵无择那儿得知这只是权宜之计时,两人的表情再度变形,可也兴起了想看看子安的念头。一见之下,倒觉得两人挺相配的,或许可以让他们真的成亲也说不定,而且,宋子坚一定也会很高兴的。两人互看一眼,不由得露出狡猾的表情。

  子安觉得他们的表情,像是恶狼见到了肥羊一般,脸上挂着邪邪的笑容。

  邵无择瞄了他们两人一眼,正声道:“你们在打什么主意?”

  “没有,你多心了。”两人异口同声地道。

  “少出馊主意。”邵无择道。他们俩一定又在动歪脑筋了。

  子安微笑地看着他们三个人,感觉像是没长大的孩子,三人的感情必定很深厚。

  “找个人照顾子坚。”邵无择吩咐道,“待会儿你们先找秦拓和吴撒,我马上回来。”

  “你们慢点回来没关系。”罗应淮促狭道。

  “为什么要慢点回来?”子安困惑地说。大哥的高烧一直不退,她当然会尽快回来。

  罗应淮和苏昊闻言哈哈大笑,却惹来邵无择的白眼。

  子安不解地摇摇头。她说了什么吗?

  邵无择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还不去办?”

  他话中的怒气,令他们两人收敛笑声,急忙往前走去。古人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大人为何生气?”她一脸讶异。

  他叹口气:“我没生气,走吧!”他率先往前走去。

  子安紧跟着他,走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正在小跑步,“大人,我们在竞赛吗?”她喘气道。

  他停下来,耸眉说:“没有。”

  她攀着他的手臂,喘口气:“那你为何走那么快?”

  他根本没有加快速度,不过是以平常的速度前进,“我没注意。”

  之后,邵无择刻意放缓步伐,与她并肩同走,走出将军府后,子安又看见他的座骑。他们该不会又要骑马了吧!

  “大人,我们要骑马吗?”希望这只是她的猜测。

  “这样比较快。”他回答。

  她叹口气:“我想,我没有选择。”

  “你先上去。”他说。既然她没骑过马,他可以先教她上马。

  她吃惊地看着他:“你一定在开玩笑,大人,我根本不会。”她相信她若上马,一定会被这匹可怕的怪物摔下来,看它昂首喷气的样子,就知道它有多顽劣。

  “我可以教你,还有,我从不说笑。”他径自走到马的左侧,指着马镫,“将左脚踏在这儿。”

  “我想——我宁可不要。”她连忙后退。

  “子安。”他命令。

  他的眼神告诉她,即使要站在这儿和她耗上一天,他也不会放弃的。

  她不情愿地走向他:“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看到她嘟嘴的样子,让他咧嘴一笑:“这由我来判断,不是你。”

  他的话让她抬起下巴:“我不是你的部下,你不能老是命令我。”

  他挑眉道:“我什么时候想命令你,就会毫不迟疑地这么做。”他好笑地看着她的眼睛开始冒火。

  她的下巴抬得更高了:“是吗?”

  说毕,她掉头就走,就算用走的回去,她也不上马。

  邵无择不敢置信地挑起双眉,他迅速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向他。

  她惊呼一声。他们太靠近了,她愤怒地推挤他的胸膛,想拉开一点距离,更糟的是,她可以感觉到大门口卫兵好奇的眼光。

  “放开我。”她气愤地低语,“你一定要使用蛮力吗?”希望他能“羞愧”地自动放开她。

  “是啊!毕竟很有效。”他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你……”

  “你想在这儿耗上一天吗?”他打断她的话。

  “当然不想。”她大声地道。

  “那就快上马。”他放开她,走到马侧。

  她走到邵无择面前,瞪他一眼:“这是你最后一次命令我。”

  她的模样像是在对天发誓,这让他想笑。但他若笑出来,她一定会以为他在嘲笑她,所以,他只是耸耸肩。

  她将手放在马鞍上,左脚踏上马镫。黑马动了一下,并回头看她一眼,吓得她往后退,背靠在邵无择身上。

  “它不会伤害你的。”他低头道。

  “我不这么认为,大人。你没看它喷气的模样,好像想把我吃下去。”她恐惧地道。

  “马不会吃人。”他翻翻白眼。

  “这匹可能会。”她坚持。

  黑马就像应和她的话似的,嘶鸣一声,令她害怕地往邵无择身上挤去。

  他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拍拍马背,黑驹立刻站定不动,如果她也像马这样容易安抚就好了。

  “不要让它察觉你在害怕,你得让它感觉你能驾驭它。”他安抚道。

  “可是,我根本不想驾驭它,又怎能让它感觉我能驾驭它。”她不解地道。

  他再次翻白眼,想教会这鲁钝的女人骑马,可能得耗尽他一生的时间。他真想把这个女人丢上马!抛开这个卑鄙的想法,他告诫目己要有耐心。

  “把脚放在马镫上。”他简短道。

  她再次战战兢兢地将左脚踏进马镫,但是身子仍靠在他身上,双手紧抓着他环在她腰上的手,万一有任何变化,她可以立刻抽脚。

  “子安,你这样怎么上马?”他叹气。

  他拉开她的手,放在马鞍上,一边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

  “你运用手和脚的力量,侧坐在马背上。”他教她如何用力上马。

  她深吸口气,点点头,这应该比较简单。她一使劲,想侧坐在马上,无奈力道就是不够,她大叫一声从马上滑下来。

  邵无择急忙抱住她的腰,帮助她安稳地坐好。他不得不承认,她的资质或许不适合骑马,他脚下一蹬,跃上马背,急奔而去。

  “对不起,我辜负了大人的期望。”她仰头看着他。

  “你需要多练习。”他下定决心要教导她,直到成功为止。

  “我宁可不要,大人。”她可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恐怖的经验,她刚才好怕会摔下来被马踏死,她不懂为何他坚持要教她骑马。

  “你得学,在这种时代,不晓得什么时候你会用到。”他解释。

  “我很怀疑,大人。”

  他无奈地叹口气,她可真好辩。

  她听见他的叹气声,立刻不好意思地说:“我无意顶撞,大人。我通常不会这么多话,顾大夫总是说我像只柔顺的小猫,静静地窝在角落——”她惊觉自己杂七杂八说了一堆,连忙住嘴,“对不起——”她望着他。

  他摇头:“你没做错什么,不用道歉。”

  “那你为何皱眉?”

  他扬起双眉:“我不习惯和人聊天。”他给人的印象都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

  “为什么?”她好奇地问。

  他耸耸肩,他从来没想过这种问题,所以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讨厌女人吗?大人。”她低头瞅着膝盖。

  他愣了一下:“不讨厌,为何这么问?”

  “没什么。”她不好意思地道,“我只是想,如果大人讨厌女人,那我们定亲一定很奇怪。我想,这是一个蠢问题,就当我没提过好了。”

  他见她尴尬,也就不再说什么。她总是有些奇怪的想法,不是他所能理解的。

  “大人。”

  “什么事?”他认命地应道,不知道她又要问什么了。

  “你的马真漂亮。”她决定给他一些赞美,她想他会很高兴。

  “什么?”他一定是听错了,他告诉自己。

  他的怪语调,使她仰头看着他,她说错什么了吗?

  “我是说,你的马和你一样漂亮。”她决定再多给一点赞美。

  漂亮?马和他?邵无择生平第一次说不出话来。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摇摇头,他再次确定她的脑袋和别人不同。

  “你不同意吗?大人。”他的摇头让她不解。

  他叹口气:“你不能说一匹雄马和一个男人‘漂亮’。”

  “是吗?”她惊异道,原来她用错词了,真是愈弄愈糟,“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称赞你。”她沮丧地说。

  “为什么?”他非常好奇。

  “爹说每个人都需要被称赞,尤其是当那人值得赞美时,更不应该吝啬。”她正经地道。

  他再一次说不出话来,仿佛感觉头上正闪着亮光。从来没人这么说过他,他有些受宠若惊和……感动。

  她似乎也觉得不好意思,遂道:“大人的马怎么称呼?”

  他不该惊讶她的问题总是那么奇怪:“它就叫‘马’。”

  “为什么?”她谴责地看着他,“你这样会伤它的心。”

  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他心想,一匹“马”会伤心,只因为它没名字?这是他听过的最荒谬的话。

  “到目前为止,它都活得很快乐。”他涩声道。

  她摇摇头:“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动物当然也需要。以前我养了一只兔子,它叫‘宋’宝宝——”

  “等一下,你说它叫什么名字?”他一定是听错了。

  “‘宋’宝宝。”她骄傲地说。

  他彻底地崩溃了,忍不住大笑出声。这是什么名字?噢!老天,这是他听过最“特殊”的名字,他只听过鬼宝宝,可没听过宋宝宝,她竟然替兔子冠姓!

  她无法理解他为何开怀大笑,而且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她终于忍无可忍。

  “大人,你到底在笑什么?”她怒声道。

  他慢慢收住笑声,但这件事真的很好笑,他从没这么开心过。

  “你爹和大哥都同意你替兔子取的名字?”他问。

  “他们不赞同,但是我坚持,这是一个好名字。”她说。

  他又开始想笑了,而他也的确这么做。

  “你怎么可以取笑宝宝的名字?真可恶!”她气愤地捶他的大腿。

  “宝宝真的很可爱,我每次喊它的名字,它都会动动它的长耳朵。它真的很可爱又善体人意,你怎么可以这样侮辱它?”她嚷道,双手想捂住他笑着的嘴。

  她这一动,重心不稳,人便往后倒去,她惊喊一声.捉住他的肩膀。

  邵无择立即勒马停下,迅速揽她坐好。她伸手圈住他的颈项,害怕地发抖着,差点她就向后滚下马了。

  他被她吓了一跳,双手抱紧她,咆哮道:“别在马上乱动!听到没?”

  她在他胸前点点头,平静后,又仰头怒道:“你不该嘲笑宝宝。”她在等他道歉。

  子安什么也没听到,只见他又催马狂奔。

  “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大人!”她咬牙道。

  他耸肩,对一只有着奇怪名字的兔子,他不知要说什么。

  她扬起下巴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傲慢?大人。”

  “倒是有不少人这么说过。”他咧嘴笑道。他发现,只要一生气,她就会抬高下巴,眼里还会闪着迷人的火花。

  这人已无药可救了,子安心想。他竟然还在笑!难不成他以为她是在赞美他?

  她气得不想同他说话,嘴巴嘟得半天高。

  他好笑地摇摇头。只不过是为了一只兔子,她就气成这样。

  一会后,她不得不打破她的誓言:“大人,往右转就到了。”

  邵天择瞠眼看着子安的住所,它和其他的邻舍还有一段距离,而且非常单薄,大门和围墙都很低矮,只要稍微强壮的人,就可翻墙入屋,而她竟然独自在这儿住了八年!宋子坚真是太不应该了,怎可留她一人住在这风一吹就会倒的屋子里。

  他纵身下马,拦腰抱下子安,她的双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轻声向他道谢。

  “子安。”

  她听见有人大叫她的名字,一回头,就看见鲁成泰冲向她。

  邵无择反射性地将她推向身后。

  鲁成泰怒气冲冲地冲向他,喊道:“你是谁?滚开!”

  子安赶紧从邵无择身后走出来,解释道:“他是邵无择将军,你不该这么大声对他说话,太无礼了。”

  她仰首看着邵天择:“他是我的邻居鲁成泰。”

  邵无择冷冷地看着鲁成泰。此人头绑红巾,应是白莲教徒,看得出年少轻狂,眉宇之间流露出狂妄之气,长得白嫩,一副纨绔子弟样,除此之外,没什么特殊之处。

  “我才不管他是谁!你昨晚怎么没回来?”他怒道,伸手就要拉子安。

  子安退后一步,邵无择挥开鲁成泰的禄山之爪。

  鲁成泰受辱地涨红脸,像根红萝卜似的,“你滚开!这不关你的事。”他朝邵无择大吼。

  “你一定要这样无礼吗?”子安不悦地道,“你应该向大人道歉。”

  有时她真的很受不了鲁成泰无礼的态度。他总以为他有权支配她、质问她,只因鲁大婶照顾她,鲁成泰便认为她会嫁给他,近日来,甚至说要娶她为妻。

  她当然很感激鲁大婶,因为鲁大婶确实很疼她,又很照顾她。宋子坚离家时,她年纪尚小,无以为生,都是鲁大婶拿生活费救济她,并教她种菜,自给自足,她真的好生感激。

  可是,她从没想过要嫁至鲁家,因为她只把鲁成泰当成兄长般看待,嫁给“兄长”不是很奇怪吗?

  “我干嘛向他道歉?”鲁成泰挑衅地看着邵无择。将军有啥了不起,他才不吃这一套。

  邵无择冷声道:“我不介意教你一些礼貌。”

  子安听出他的怒气,忙道:“鲁大哥不是有意无礼的。”

  “不用替他说话。”邵无择道。

  “这不关你的事,子安。”鲁成泰也说。他看着邵天择和子安,突然遭:“你昨晚同他一起?”或许昨天子安就是和这个男人骑马离去的。

  “不是——”

  “是。”邵天择和她同声道。

  鲁成泰狐疑地看着他们:“到底是不是?”如果她已失去贞节,他可就要考虑更改计划了。

  邵无择对这个男的已经失去耐性,他得下帖猛药,所以,他直接道:“我们定亲了。”

  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鲁成泰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方才的气焰也不见了。他摇摇头,再摇摇头:“这是真的吗?子安。”

  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到底会不会成亲,她自己都搞不清楚。

  子安叹口气:“这事情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楚的。”

  “到底有没有?”鲁成泰不想听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

  “算是吧!”子安叹口气。这莫名其妙的事,连她自己都不太明白。

  “你——”鲁成泰顿时面红耳赤,“你竟然如此忘恩负义,昨晚我原本打算——”他又摇摇头,仍然无法消化这个讯息。

  “什么?”子安不解地问。

  “那不重要了。”原本他打算昨天向子安提亲,没想到才一天的光景,事情竟有如此大的变化,或许她已失去清白,才和邵无择定亲。

  他老羞成怒地道:“没想到你是这种女人,才一个晚上就和人定亲,我现在不得不相信谣传。”

  “什么谣传?”子安疑惑地道。

  “大家都在谣传五年前是你诱惑元人,气走你大哥,逼死宋老伯,我娘根本就不该救济你,最好让你饿死。”他恨声道。

  泪水滑下子安脸颊的刹那,邵无择的自制力顿时消失。

  他的拳头打断鲁成泰的鼻梁,鲁成泰撞向树干,滑落地面,邵天择的攻击,快得让他根本毫无心理准备。

  “起来。”邵无择怒声道。

  子安抓着他的手臂,摇摇头,泪水不断滑下她的双颊,哀伤差点将她击倒,而她还以为她已经够坚强了。

  邵无择恨不得杀了这个畜生!他试着重拾自制力,不想伤子安的心。

  鲁成泰坐在地上,困惑地摇摇头。他说错了吗?他从没看过子安落泪,难道那些传言是假的?他和子安从小一块长大,对她不是没有感情,当然也不忍见她伤心。

  邵天择冷冽地喝道:“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子安没有注意到鲁成泰的反应,她不想再见到他脸上恶毒的表情,那只会让她更难过。于是,她缓缓走回屋里,觉得好累、好累。

  “子安——”鲁成泰起身,想走进屋内。

  邵无择挡住他的路:“滚回去,如果再逼我动手,断的就是你的脖子。”

  鲁成泰拭去鼻血,邵无择声音里透露的无情,让他止步,他只好朝屋内喊道:“子安,我会再来看你。”

  他看了邵无择一眼,愤而离去,他总不能以他的性命去赌吧!

  邵无择走进屋里,子安背对他望向窗外,背脊挺直,虽然没有听见声音,但他知道她在哭。

  他走到她身后,抱着她,双手放在她腰前,她挣扎了一下。

  “放松,子安。”他低语。

  她这才松懈地靠在他身上,感受他的力量,他可以感觉她的肩膀在微微颤动。

  “别压抑。”他轻声道。

  他的话让她呜咽出声,她转身埋进他的胸膛,紧搂着他的腰,悲伤地啜泣,她的心好痛、好痛。

  邵无择紧紧圈住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她,他方才应该杀了鲁成泰才对。

  他宁可她是多话的小猫,也不要她不发一言,这样他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拥着她,直到她止住哭声。她想离开他,但他不肯。

  “告诉我怎么回事?”他托起她的下颚,她的鼻子又红红的了,像只小白兔。

  “你相信鲁大哥的话?”她哽咽地道。如果他相信,她会更难过。

  “我只相信你说的。”他说。

  他的话让她的心踏实许多,“谢谢。”她轻声道。

  “五年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垂下头,离开他的怀抱,面向窗外。她不想面对他,看他的表情。

  其实,她已好久不曾想起这些事,但今天她却得再次提起。

  “五年前的夏季,不知怎地,出奇的炙热,”她的眼神望向遥远的景色,开始陷入回忆之中,“阿爹是儿科名医,他整天和大哥忙着替小孩看病。那时我十二岁,几乎都待在家里看医书、煮饭等他们回来,我记得那天热得连风都像会烫人似的。”

  她停顿了一会儿,“他们出门前和往常一样叮咛我‘不要跑出来,会有坏人’,总在我大声应允后,他们才离开。而我回房后,像平常一样看医书,却老觉得闷,无法定下心来,想出去透透气,但我犹疑了好久,担心会有所谓的‘坏人’,当时我并不是很了解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义。我又试着坐了一会儿,可我的心却像长脚似的,直想往外跑。我告诉自己,出去一下就好,所以,我打开了大门。”她的眼泪扑籁籁地落下。

  邵无择拼命地抑制搂住她的念头,因为他若现在抱住她,她可能就说不下去了。

  她深吸口气,拼命控制自己。

  “外面虽然很热,但不如屋里那么闷,我不想那么快回屋里,所以就在外头逗留了好一会儿,我还拿些食物喂鸟儿。我玩得太忘形了,因此,当有人抓住我的手腕时,我吓了一大跳,我根本没注意到有人接近我。他是一位喝醉酒的元人,留着胡须,浑身都是酒气,好刺鼻,令我害怕的是他的眼神和笑声。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我却很害怕,所以,我拼命想挣开他的手,可是根本没有用。于是我咬了他的手,而他一巴掌把我打倒在地,好痛……”她开始抽泣,声音颤抖。

  他不自觉地握紧双拳,全身紧绷,他已可以预料发生了什么事。

  “我开始尖叫,想跑进屋里,我只知道进了屋子就安全了,我才跑了一半,他就又抓住我,反手又给我一巴掌。我拼命地叫,却没人来救我。而他……他……开始扯我的衣服,我一直挣扎,一直……一直……哭……”

  她哀戚地哭着。他的心开始揪紧,恨不得能亲手扭断那畜生的脖子,“如果觉得勉强,就别说了。”他沙哑地道。

  她摇摇头:“当我快被打昏时,我听到一声喊叫,是大哥回来了。他扑向元人,开始和他打了起来。那元人突然抽出佩刀,我好害怕,想去帮大哥,可是我没有力气,站不起来。纠缠中,他们两人倒在地上,我听到一声惨叫。血,好多血从他们身体中间流出来,我以为大哥死了。你知道吗?当我看到大哥站起来时,我有多释怀。”

  她颤颤地吸口气:“而后的事,我没有什么印象,只知道我大病了一场,醒来后,是鲁大婶在照顾我。我问大婶爹和大哥在哪儿,她都不告诉我,只要我好好疗养。后来,等我病稍好了些,她才告诉我,爹顶了大哥的罪,被官府……判……死刑,大哥……远走他乡。”说到这儿,她已泣不成声。

  “子安,看着我。”邵无择柔声道。

  她缓缓转身,低着头,不敢看他:“现在你知道一切了,别管我。”

  他一手将她揽入怀,一手抬起她的下巴,摇头道:“我不会丢下你的。”

  她闭上眼睛,让泪水滑下面颊,她环着他的腰,靠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下颚靠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这五年,她不知怎么熬过的,宋子坚怎么可以留下她一人单独面对这一切?!

  “我常在想,如果……如果……我乖乖地听话,不走出大门,不贪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都是我不好。”她自责地哭着。

  “子安,听我说。”他捧起她的小脸,一字一字道,“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她打断他的话,“是我害死爹,逼走大哥,我——”

  “子安。”他厉声道,“事情发生了,也都过去了,好好活着才是真的,你爹和子坚一定也不想见你如此。”

  她摇摇头,泪水籁籁而下,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对。

  他叹口气,俯身轻吻她的额头、她的双眼,他不知该怎样分担她的痛、她的苦,这令他觉得无助,他只能轻抚她的背,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语。解铃还需系铃人,他心想。

  她渐渐止住泪水,但仍靠在他怀里,说出来后,她觉得舒坦多了,但他的衣衫又湿透了。

  “对不起,我又弄湿你的衣裳了。”她打嗝道,“我会帮你洗干净的。”

  “别在意这些小事。”他摇头道。

  她舒适地靠着他,觉得温暖而安全,她真不想离开。

  “我该收拾东西了。”她说,却没有移动的现象。

  他点点头,又抱了她一会儿,才让她离开。

  她走到一列医书前面,迅速地抽了几本,想必那是她爹留下来的。

  他环顾这间简陋的屋子,再次摇摇头。它让他想起风雨中飘摇的一艘船,而且还是艘破船。

  虽然屋子破了点,但还满整洁的,摆设不多,但都井然有序,桌上还插了瓶花,使房子里充满生气。他看见墙角有个木笼子。

  “这是什么?”他问。

  子安停下手边的动作:“那是宝宝的房子。”

  他点头,想起了那只奇怪的兔子,“它呢?”

  “放生了。”她开始收拾衣物,“爹说它是属于大自然的,不该局限它。”

  她想起当时她真的好难过,可是她知道她没有权利阻止它回到同伴身旁,它是自由的,不属于任何人。

  她装了一大包东西后,和他一同走出屋外,锁好门后,眷恋地再看一眼,因为某种直觉告诉她,或许——

  她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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