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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别传·唐方一战(上)

  我不哭

  她是一直不惯于在人前淌泪的女子。

  她认为流泪是弱者所为。

  ——做为一个女子,可以温柔,可以温顺,但不可以动不动就流泪:流泪也分为两种,感动伤心时流泪不妨,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一个还会流泪的正因为他仍有情,唐方觉得自己正是个多情女子;可要是受了委屈c觉得恐慌时的泪就不能流,而且还万万流不得,因为在劣势时流泪,岂不是示弱?

  在软弱的时候流泪,岂非博人同情?

  人生在世,有强有弱,何必把自己列作弱者那一类,让人同情!

  唐方一向觉得向别人博取同情是件可耻的行为。

  她是唐门唐方,为啥要博人同情?

  有什么事是自己的聪明和双手及一身光明正大的暗器所不能解决的?

  所以她从不因害怕而流泪。

  “悲愤”二字对她而言,她只“化悲愤为力量”,一旦好打不平,不惜一怒拔剑。

  可是一切的经验都是从教训中得来的。

  谁都曾经历过刚出道的日子。

  刚出道的时候,唐方也“哭”过一次。

  当众流了一次泪。

  那次的事可真教唐方“没齿难忘”。

  不过,那一次后来唐方的反扑,也教武林中人“大吃一惊”。

  从此对她也“印象深刻”c“刮目相看”。

  他们都是江湖上极有名的使暗器好手:“大石公子”杨脱和“志在千里”雷变。

  他们两人打成平手,不分胜负,唐方却觉得两人似都未尽全力。

  ——就算他们都竭尽所能,她觉得自己绝对可以稳胜过他们。

  “朱鹳”唐不全偷偷的跑过来劝她:“小方,我看你还是不要打的好,杨公子和雷少侠的暗器,可难防得很,万一你有个什么闪失,我也不愿。”

  唐方笑了:“我应付得了,五十七叔放心就是了。”

  “火鹤”雷暴光也悄悄过来劝她:“世侄女,我看你还是算了吧,这儿高手如云,你拿个第三,也该心满意足了,何必栽在台上呢!”

  唐方不以为然:“雷叔叔以为我输定的么!说明要分高下的嘛,就算是雷叔叔和五十七叔上台,我也要打了才说c比过才算!”

  雷暴光冷笑,跟唐不全摇了摇头,唐不全似是叹了一口气。

  唐方才不管这些。

  那时候,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唐方,只顾以自己绝世之才求俗世之功,并不懂得太多的人情世故,自抑自制。

  ——直至现在,她也依然故我。

  那时已入暮,火鹤朱鹳宣布明日才作决赛,唐方看见唐不全和雷暴光跟雷变畅脱喁喁细语,小声说话大声笑,她也不以为意。

  那十八名年轻一代暗器高手中。

  除唐方之外,另有两名女子,一个叫“三生有幸”古双莲,一个叫“红唇刺”梅琪,她们两人都来劝唐方:“你还是不要打下去了吧,认了第三名,那也不算丢脸呀,你看,我们可是一早就给淘汰出局了呢!”

  梅琪苦口婆心的说。

  “第三名?”

  唐方说,“要嘛就拿第一,捞个第三名来作什么?当压岁钱?”

  “唉,小方,你有所不知哩,杨脱是唐不全的大女婿,雷变是雷暴光的亲子侄,”古双莲执意劝唐力弃战:“你想,雷暴光和唐不全怎会让你独占榜首呢?”

  “我打赢他们,不就得了么!”

  唐方仍不放在心上,“你们放心吧,第一,我会赢的;第二,我看五十七叔和雷叔叔都是公私分明的人。”

  唐方就是不听劝。

  第二天早上,唐方在客栈房间木盆洗澡。

  她有清晨沐浴的习惯。

  忽然间,楼下有人大叫:“抓小偷呀!”

  接着人影晃动,人声浩荡,在门前闪晃。

  唐方忙叫道:“别进来,我正在门已给撞开。为首的是杨脱和雷变,相继闯了进来,其他十一c二名暗器好手,也全都涌入房里来。唐方身无寸缕,只好缩进木盆里。尴尬异常,胀红了脸,叫道:“出去!”

  那些进来的登徒子,大呼小叫,还故意走前来涎着笑脸张望:“哇,唐姑娘可真有兴致”

  “啊呀,唐小妹不怕冷着吗?”

  “唷,唐师妹的身段可真棒啊,我行遍天香楼都觅不着一个——”“唐大妹子,冒犯了,咱们原是来抓贼的,却大饱了眼福!”

  雷变和杨脱领头起哄。

  唐方气得快要哭出来了。

  她的兵刃都不在身边,自然也不会把暗器带到木盆里。

  她无计可施,只有把身子尽量往盆里缩。

  偏偏那一干人又往前逼来。

  “无耻!”

  唐方怒叱:“滚出去!”

  “滚?”

  雷变笑得连左颈那颗“美男痣”都弹动了起来:“我们还要抓贼呢!你盆底里有没藏了一个?”

  “咦?大清早的唐女侠不穿衣服候在这儿。莫不是想色诱我们?”

  杨脱用手背敲了敲木盆沿口,故意要蹲下身去,凑过脸去,一面道:“想咱哥儿俩在擂台上俯首称臣不成?”

  唐方忍无可忍。

  她出手。

  她手上没有兵器。

  也没有暗器。

  她身上并无寸缕。

  ——她总不能裸的跳出来跟这些浮浪无行之徒动手吧?

  她并没有离开木盆。

  盆里有水。

  她泼水。

  力注于水,千滴万点的水,在阳光晨色照出斑斓绚丽的色彩中,成了最密集而透明的暗器。

  这些暗器虽还不能每一滴都把对方打穿一个窟窿,但至少把那些浮滑年少攻其无备的打得掩目的掩目c遮险的遮脸,狼狈不堪,大声呼痛。

  这时,梅琪和古双莲已及时赶了过来。

  唐方说什么都是蜀中唐门最有权力的女人——唐老太太的宠孙女,他们毕竟都不敢闹得太过份。

  梅琪和古双莲一到,他们只好哄笑散去。

  唐方的花容月貌,其实早已使这一干登徒子色授魂销,只是唐方憎厌他们若非浮滑无行,就是嫌他们使暗器的手段卑鄙阴狠,总瞧他们不上眼,从不假颜色。

  这干无行之徒,趁闹闯人唐方住室,窥她出浴,之后多神魂颠倒,不忘。

  倒是唐方自己却真的咬牙切齿c不忘。

  她誓雪此辱。

  当天正午,比试继续。

  在开战之前,每人总要把“暗器囊”交予朱鹳火鹤检核,以防有人淬毒和携带杀伤力强大的暗器上阵,可免伤亡。

  ——例如雷家霹雳重的高手,同以火器成名,要是他们在暗器里装上强烈火药,只怕当者披靡,难免血肉横飞了。

  要是擅使毒药的“老字号”温家,或是雷家的“毒宗”好手,把无形剧毒喂在暗器上,只怕不但见血封喉,连不见血只遇风便夺人性命,更是防不胜防。是以,参赛者的暗器都得要先行检验过。毕竟,这种擂台比武只为分胜负,而不是十冤九仇,非定生死不可。唐方带了十一种暗器,其中有两种是她的绝门暗器。她把镖囊交给雷叔叔和五十七叔检查。然后,她便上了擂台。雷变和杨脱笑咪咪的,眼色完全不怀好意:“唐小妹子,你可穿上衣服了,大家见惯见熟了,这回咱们就让你一让又如何?”

  “唐小姑娘,自今晨别后,为兄可想得很啊,我们哥儿俩,你选哪一个先上,都随你意好了。”

  唐方寒着脸c用力抿着唇,昂一昂首,道:“你们两个一起上吧。”

  杨脱和雷变一齐笑了起来。

  “姑娘兴致可真不小,胃口大的呢!”

  “一齐就一齐,是你叫的。咱们可乐着呢!”

  唐方没听懂雷变和杨脱话里的狎侮之意。

  她只听到台下的怪笑和怪啸。

  她很气愤。

  她脸白如春雪,腰细如纤草,玉靥如乳,粉肌如蜜,眼色柔媚如夏月,眉宇间英爽如剑气。

  她用力的抿着唇,以致两颊陷了两朵深深的梨涡。

  连欲泣时都是带着两朵教人眼神失足的梨涡。

  她气得要哭。

  想哭。

  我不哭。我绝不哭。我绝不能在我鄙恶的人前流泪。

  她等。

  她等他们上台来。

  他们一上台,她就出手好好的c狠狠的c痛痛快快的教训他们:好让他们知道我唐方是不好惹的,不是好惹的!

  写意大泼墨

  唐方对人,一向有个原则:人对她好,她对人更好;人对她坏,她才会对人坏。

  她总以为她对人好人也会对她好,不知道江湖上也有一个不成文法则:人对他好,他就欺人;人对他坏,他才怕人。

  至于杨脱和雷变,也可真不要面,两人真的一道上擂台。

  其实这件事,在前一天晚上,雷变已跟杨脱讨论过:“唐方这小娘儿虽然迷糊懵懂,脾气又大。可是手底下决不弱,你没看见她今天跟‘行云流水’徐舞比拚的那一场——”雷变搔搔颊边亮闪闪的黑痣,道。

  “徐舞边舞边放暗器,他的舞姿能令人眼花撩乱c目不暇给,他的暗器自然也在声东击西之际百发百中,可是,使遇上唐方,一下子就给她的‘写意大泼墨’c‘留白小题诗’打了下来,看来,咱们不可小觑了她,咱们得防终年打雀,今儿教雀儿琢瞎了眼!虽说早已内定咱们是得胜者,但可别在阴沟里翻了船,栽在雌儿的手上!”

  “防!我怎么不防!打从第一阵我就看见‘百发千中’张小鱼竟然两个照面就伤在唐方的‘泼墨神斧’和‘留白神箭’下,我还会不防么!”

  杨脱也沉重的说,“幸好这雌儿手底有两下子,但江湖经验还差太远,把她气疯了,不难智取!”

  说着,忽然毛躁了起来,一拍桌子,迸出一句:“他奶奶的:那雌儿真美得教人心痒!”

  “你我还怕没得痒么?她一个女子闯荡江湖,还能翻得出五指山么!”

  雷变诡笑着说,“再说,光叔和唐老,那个不为我们出头的!”

  “可得小心些!”

  杨脱倒又谨慎了起来,“说什么,也不能得罪‘蜀中唐门’那老虔婆,否则,玩她十个唐方算个什么,只万一惹怒了半个唐老大太,咱们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兜着走?”

  雷变以双手手心向天托在乳前,狎笑起来,“咱们大可借刀杀人c杀人不见血嘛!兜?我就看她明儿怎么兜得住!”

  两人一面谑笑,一面找来了一伙死党张小鱼等,设计了抓贼闯室一节,而今唐方一时气忿,把话说猛了,两人又藉机一起上台应战。

  “好!”

  唐方觉这些人的笑和闹都是一种合谋,她气白了靥,气寒了脸,她不怕,比武就是比谁高明,好,要来,都一起来好了!

  “来吧!”

  杨脱使的是石锁。

  ——暗器讲究轻c快c小c巧,怎能使沉重庞大的石锁为“暗器”?

  可是杨脱能。

  他天生神力,举重若轻。

  石锁给他挥动起来,轻若无物。

  但是唐方却给逼得无处可闪c无可容身。

  连靠近台前三丈以内的人,也给石锁带动的劲风逼得透不过气来。

  台上只有石锁的劲风罡气——彷佛偌大的擂台上,就只一只巨大的石锁在自行激舞!

  令唐方最感棘手的,还不是这只石锁。

  而是在石锁漫天激撞中,以一条细若柔丝的鞭子为暗器的“志在千里”雷变!

  雷变的鞭,变化万千!

  至可怕和最难应付的,既不是杨脱的石锁,也不是雷变的鞭,而是杨脱的大石锁配合雷变的透明鞭!

  本来,唐方还是可以应付的。

  因为她有“留白神箭”和“泼墨神斧”。

  只要敌手有一丝空罅,她便可以发出“留白神箭”!

  ——就算对手极强,她也可以“泼墨神斧”硬拚!

  可是,此际唐方完全不能拚。

  因为她手上完全没有拚的武器。

  她的镖囊已“没有了”暗器!

  她的暗器原都在镖囊里,怎会“没有了”的呢?

  她自己也不明白。

  她明明把针和刀都放入镖囊里的,怎么会?!

  她已不暇细思。

  杨脱和雷变已全面的向她发动了攻势!

  杨脱与雷变已志在必得,势在必胜!

  他们以二敌一,唐方只是一个弱质女子,何况她手上已失去了反击的武器———他们已没有理由不能取胜!

  不过他们并没有马上得胜。

  因为他们低估了唐方另一样绝艺:轻功!

  唐方的“燕子飞云纵”竟能在杨脱和雷变联手攻袭之下,仍能保持不败。

  至少,不让这两个机诈的男人逼下台来。

  直至杨脱见久战不下,他做了一件事。

  他吐气扬声。

  震碎石锁。

  石锁一日一碎裂,里面跃出至少四百六十支蝎子c蜈蚣c蜥蜴c蝙蝠c蛆虫c蝾螈c毒蛇c老鼠之类的事物,全成了“活的暗器”,噬向唐方。

  唐方怕极了。

  她不怕死。

  她怕脏c怕虫c怕这些令人恶心的东西!

  在这样的“绝境”之下,她竟然还凭着绝世轻功,尽在上方翱翔不下,勉力支持着不致给逼下台去。

  擂台上的唐方,犹如燕子翱翔,又似有七个唐方。

  直到雷变忍无可忍,又怕夜长梦多,所以终于出了手——毒手。

  他的“毒手”是不必动手的。

  他只动脸。

  脸上的肌肉一搐,他颊边的“痣”就疾射而出!

  这一下,唐方再防也防不着。

  她吃了一“痣”,软倒于地,那些虫蚁蛇蝎尽往她身上爬来。

  这回,她吓得叫起来。

  “住手——”唐不全终于起身清了清喉,说了话:“把毒物收回去。”

  杨脱不敢有违。

  唐方悲愤的说:“杨脱怎能用这些毒物来比斗?雷变还暗算我——”唐不全慈和一笑道:“杨公子的毒物,并没有真的咬着你是不是?那便也不算犯规。”

  雷暴光悠然的道:“暗器本就要让人防不胜防,雷变的暗器并无不妥,而且还十分出色。”

  唐不全穆然,朱衣猎猎而动,一字一句的说:“小方,你败了,就得认输。”

  雷暴光庄严的道:“这次一风亭暗器大赛,杨脱和雷变都获魁首,不分轩轾;至于小侄女,能名列第三,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

  说罢哈哈大笑,两人上前向杨脱和雷变道恭。

  唐方忽然之间,一切都明白了。

  她明白自己镖囊中的暗器何以会无缘无故的“不见了”。

  这一刻里,她觉得很气c很冤,一股屈气上冲,使她终于哭了出来。

  她是泪流到颊上,觉得痒痒的,一揩,才知道自己哭了。

  大家都看到个从月亮飞下来的异物一般的注视她,有的脸上还掩饰不住恶意的笑容,有的表情还充满了同情来表示自己的厚道,有的没笑也没同情,眼神里只洋溢着“活该”两个字,还有大部份的人。

  都哄笑了起来。

  ——看到人哭,最有同情心的人也会觉得自己的遭遇实在要比哭的人好上太多了!

  看见人哭彷佛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好像人类活着就只可以笑不可以哭似的!

  在江湖上,似乎“哭”比“输”还要不堪,比“失败”还教人瞧不起!

  唐方知道自己哭了。

  她恨自己的眼泪不争气!

  我不哭!

  我不能哭!

  我不要哭给他们看!

  这样一急。

  泪儿就像怕就此不能面世一般的纷纷而下,忍也忍不住。

  唐方走了。

  她的哭成了“闹剧”。

  她不是因“败”而去,而是因自己那不争气的眼泪而走。

  大家留着不走,庆贺杨脱和雷变的胜利。

  杨脱笑着说:“还是你那一颗‘飞痣’使得!要不然,她还要赖在台上不走呢!”

  雷变摸摸颊边那一颗“新痣”,踌躇满志的说,“我的一颗痣,换她千滴泪女人真是祸水!”

  “祸什么水!”

  杨脱又暧昧地笑着,“她身段那么诱人,咱们喝她一点洗澡水也不算什么!”

  “她走了”

  杨脱也诡诡的笑了起来,“怪想她的。”

  连在这场比赛输了的张小鱼也说:“唐方真不自量力。这场比赛摆明了是要捧谁出来的,愿赌服输。她算什么?她争什么?也不自量力:你看我,专程来输给雷兄和杨大哥的,输得还心服口服,脸上有光呢!”

  就算“红唇刺”梅琪也说,“我已遵照两老的嘱咐劝了她了,她还是见好不收,现在还当场痛哭,我啊,真是同情她;她呀,也真小气!样子长得还可以,手底上有那么几下,唷,可真以为三江五湖能横着走哩,现在,不变成哭着溜!”

  雷暴光则摇首叹息道:“小侄女真是心高气傲,不知好歹,这江湖是要老大哥们肯扶你起来你才起得来,这武林是要大家捧你的场你才上得了场,这都不懂,要不是看在唐门老太太面上,哼,唏!”

  唐不全抚髯尝酒,悠悠地道:“在江湖上混混的,谁不沾点尘,啥都要翻过滚过!这一点点小事都哭成这样子,实在没经过大阵场,不成器得很!我说在老太太面前禀报过:勿让乳臭未干的小娃儿出来现世,以免有辱敝门声誉老奶奶就是偏心!”

  杯觥交错,大家在擂台下劝酒狂欢,一面为得胜者庆贺,一面以唐方的稚行成为话题的佳肴助庆。

  就在此时,一阵燕子剪空般的轻风急掠而过,落在黑漆漆的擂台上。

  只听一个坚清c清脆c脆利如刀风的语音清晰地说:“这是我和雷变c杨脱的事,不相干的就站到台下去。”

  他们抬头一看。

  黑黝黝的台上就一张白生生的脸,就连怒也是清丽的。

  台上站的是着黑色密扣劲装肩披黑膻内卷猩红褂的唐方。

  唐方回来了。

  唐不全霍然起身,摆出一张长辈嘴面:“你要干什么?给我下来!”

  “叫杨脱和雷变把我打下来,”唐方的语音断金碎玉,“要不然,他们就给我打下台去!”

  雷暴光一摔酒杯:“唐方,要不是你是我的侄女,我周全你,你还能站在这儿胡闹!你还当不当我和唐老是你的长辈?”

  “如果公道,你们就是我的长辈,”唐方的声音脆利如冰:“可惜你们不配!”

  唐不全和雷暴光全变了脸。

  杨脱和雷变一向看得懂长辈的脸色。

  所以他们再也不必“客气”。

  他们飞身上台。

  他们知道这次要是擒下唐方,随他们怎么“发落”,大家也不敢再有异议。

  他们一上擂台,黑暗里那张白生生的脸倏然不见了。

  然后他们就感觉到一种感觉。

  一种暗器来袭的感觉。

  可是他们并没有看到任何暗器。

  ——他们虽然年轻,但有着多年的对敌经验,加上他们自四岁起就开始接触暗器。

  他们就是凭这一种“感觉”,感觉到“暗器来了”!

  发觉到“暗器来了”却不知暗器在哪里——这是极可怕的一件事。

  台下灯火通明。

  台上极黯。

  比赛之前,那一座人搭起的擂台就是主角。

  没有它就没有人是主角。

  比赛之后,偌大的擂台已被人遗忘在那儿,谁都不再注意它,谁也不会再关心它,谁亦懒得再看它一眼。

  所以台上一片漆黑。

  ——对了,漆黑!

  “黑”就是“暗器”。

  唐方所发出来的暗器,就是:“黑”!

  就在这一霎间,杨脱觉得自己至少着了一千七百二十三道暗器,雷变觉得自己已给暗器打得全变了形!

  他们明知道有暗器c暗器来袭,却闪不开c避不了!

  那是什么样的“暗器”?!

  杨脱吼道:“火c火”

  雷变大叫:“光,我们要光!”

  台下一个沉嗄的语音叱道:“把火把扔上台去!”

  说话的正是唐不全。

  至少有三十支火把一齐扔上台来。

  擂台上立时通明。

  杨脱和雷变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有死。

  杨脱的发须上嵌了一柄斧头。

  一柄小小的斧头。

  只要再往下砍落一寸,斧锋就会切入杨脱的头壳里,去问候他的脑浆。

  雷变却没有伤。

  什么伤也没有。

  他很高兴——高兴自己在黑喑中还避得过唐方的攻袭,他摸了摸颊边的“黑痣”想要扬声说几句撑场面的话,却发现那颗“痣”竟不见了。

  然后他才发现一柄小斧,斧尾兀自颤晃,斧锋嵌入木柱上,——而他的那颗“痣”,已给斧锋削下来劈人柱子里!

  众人一阵哗然。

  这时候,大家看唐方的神情,恰好在跟刚才看唐方哭的时候迥然不同。

  雷暴光变了睑色:“唐方,你要干什么?!”

  唐不全怫然道:“小方,你再来搞局,别说我帮理不帮亲。”

  台上的女子,以极优美的手势卸下面纱,——她刚才把黑色面纱遮去白生生的脸,就完全跟黑融为一体了——也以极悠然的语音说:“我回来,只要挣得两个字。”

  “公平。”

  她说。

  “对,就凭刚才唐姑娘那一手‘写意大泼墨’的‘黑斧偷心’,”台下一个声音朗声道,“唐方不是第一名就不公平。”

  唐方笑了。

  梨涡深深像两朵靥上的绮梦。

  她向台下望了一眼。

  只见发话的是那个先前败在她手里的“行云流水”徐舞——那个大眼睛大骨架子大开大翕的男子。

  他还在堂堂正正的扬声道:“唐方第一才公平!”

  “公平?!”

  杨脱虎吼起来:“她趁黑偷袭我们!”

  “现在烛火通明,”雷变咬牙切齿的道,“有本领她就再来一次!”

  话一说完就动手。

  不是唐方出手。

  而是雷变与杨脱一起使出他们的绝门暗器——这回下的是杀手!

  留白小题诗

  杨脱手一扬,把整个石锁向唐方扔了过去,使的是暗劲。

  石锁必在半空裂开。

  杨脱知道至少会有十七种一百二十四支毒物一齐向唐方罩去。

  杨脱这回下的是毒手。

  因为他刚才败在唐方的手里。

  ——像他那种男人,是极不喜欢比他更厉害的女人的。

  雷变使的是毒招。

  他的鞭长一丈二,透明,鞭风几及七丈六,他的拇指只要一按鞭把子,毒气便自鞭风卷泄而出,就算不给他那透明的鞭击中,也会倒在他那无形的鞭风下。

  唐方站在台上。

  灯火通明。

  她看着杨脱和雷变出手,也看着雷变和杨脱一出手就是杀着,脸上有一着专注但又似心不在焉的神情。

  她的眼神流露着亮丽的稚气,但又黑白分明得像她的柔肤和她的衣衫,是了,徐舞觉得,伊站在那儿像一支美丽的蜻蜓。

  她站在那儿的风姿,是在等待,但不是在忍耐。

  她没有动。

  甚至也不是静的。

  ——她不知道这些暗器的厉害么!

  难道她不知道两个对手已在狂怒中出手么!

  徐舞为她惊c为她急,几乎要为她惊喊出来:躲开!危险!

  就在这时,唐方笑了。

  这一笑,令全部人眼前一艳,就像一口气饮尽一瀑烈酒一样,足以使所有的豪杰变成疯子,所有的疯子成了豪杰。

  这一笑。

  一笑的唐方,伸出了手,就像一朵花徐徐而开。

  她的手,细c柔c小c巧。

  自她手中疾射而出的箭!

  令人吃一惊的艳:那一箭!

  箭后发而先至,正中杨脱的胸,杨脱大叫一声,像给一百九十三斤的石锁迎面击中一般,如一片破布般斜飞台下!

  这小小的一支箭。

  竟有那么大的威力!

  然后唐方转向雷变,带点薄 的问:“你还不自己滚下去?”雷变一咬牙,拇指便按在鞭把上。

  唐方的手一扬。

  雷变大叫一声。

  急弹而起,飞腾而上,翻身旋降,而又纵身鱼跃,疾退迥闪,待发现自己已落到台下时,也同时发现自己拇指已钉着一支箭。

  一支小小小小c小小小小小小,简直有点让人惊艳的箭。

  “这就是我的‘留白小题诗’,怎么样?”

  唐方盈盈笑着,像极了一只顽皮的猫,“我把暗器都带上了,你们还有什么可要的?”

  掌声。

  只有一人的掌声。

  当然就是徐舞的热烈鼓掌。

  唐方粲然一笑以为报。

  她不知道徐舞就是因为曾看了它的一笑,从此就落人了万劫不复的温柔乡,兹在兹,无时或忘,有位佳人,就是唐方。

  唐不全干咳一声,嘎着声道:“小侄女,你这闹得实在太过份了。”

  唐方嫣然一笑道:“这还不算过份。”

  唐不全一楞:“怎么?你还要”

  唐方说:“我还要跟你们两位比一比,一分胜负”

  雷暴九七道:“狂妄!”

  “不是狂妄,而是胆大,只要是对的事我一向胆大而且妄为!”

  唐方凛然的说,“就是这样,雷叔叔,你先上来吧!”

  说完之后,她看自己的纤纤五指就像一只猫儿在看粉蝶一样。

  众又哗然。

  小小唐方,竟然挑战蜀中唐门辈份高的唐不全和在江南雷家地位极高的雷暴光!

  “好!”

  雷暴光怒道,“既然你不知死活,我就替唐家的人教训教训你这不自量力的小辈!”

  “不,”唐不全也举步上前,“唐家的不肖子弟应由唐门的人出手训诫才是,雷兄就且让我一让吧。”

  “那怎么可以!”

  雷暴光已一跃上台,“唐侄女可是明挑着我,我要是不接着岂不是让天下雄豪笑话了!”

  “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教我亲自撞上了,哪有不惩戒她的道理!”

  唐不全也晃身上了台,“否则传了出去,江湖好汉不止笑话我,还会耻笑唐门没家教呢!”

  其实,两人都一个用心:他们目睹唐方施的“写意大泼墨和”留白小题诗“,只怕 一非其所敌。栽了下来,这辈子颜面可都没处摆放了,不如稳打稳扎,两人一齐上台齐出手齐收拾了这娃儿才是上算!(不过,他们两人都是宗师前辈的身分,可不能明着来以众击寡,何况对方只是个后辈c更是个女子!)“省了吧,两位,”唐方爽快的说,“既然我这小辈这样大逆不道,又没出息也不像话,你们两位就省点事,一起上来把我替天行道c大义灭亲去吧!”

  “好。”唐不全索性横到底了,“这可是你自己要的!”

  “我就为武林正义来教训你,”雷暴光在出手之前还是先把场面压一压,说什么也得要把正义扯过来作盾牌,这一战才不致‘得不偿失”:“唐老哥就代表唐门来惩诫你!”

  道理既然站稳了,还不出手。

  尚待何时?

  雷暴光是个可怕的人。

  他很少出手,出手只亡不伤。

  也许他的人并不十分凶暴,可是他所使用的暗器却是十分凶残。

  他使的是火。

  火就是他的暗器。

  火在他手里,就像整个太阳发出来的光,都拿捏在他手中。

  他的火只要一发出去沾在对手的身上。

  这火就会一辈子都不熄灭。

  直把人烧成炭,烧成灰烬为止。

  这是极可怕的暗器。

  唐不全是唐门“暗宗”的好手。

  他的暗器并不十分特别。

  事实上,他什么暗器也发:钢镖c银针c飞煌石c铁疾黎c 叉c铁丸c飞刀c没羽箭

  他什么暗器都能发。

  特别的不是暗器。

  而是发放暗器的手法。

  在发射暗器之前,他要全身拔空而起,居高临下,这时他所发放的暗器,令人无可闪躲,无法抵御,无及走避,加上他身着大红袍,激扬翻动下暗施杀着,杀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所以他人跃半空,就要发射暗器。

  只要他一旦拔空而上,他的对手就只有捱暗器的份儿。

  能在四川唐门和江南雷家这等卧虎藏龙之地占一席位,绝对不可能幸致的。

  唐不全和雷暴光都知道唐方是唐门一脉最有权力的女人:唐老太太亲手调教出来的子弟,他们都未敢轻视。

  唐不全正想藉意为自己所投靠反对唐老太太的势力先领一功,挫挫唐老太太一系的锐气,雷暴光早已跟雷家堡有意要灭唐门一族的人马早有默契:一有机会,不是先联络好唐门的 心份王(如唐不全),就是找藉口剪除唐门精英(如唐方)。他们正在这样做。一上阵,雷暴光就抄起了地上的火把,打出了他的“光”。他要火烧唐方。他的“光”像一道着火的云直攻唐方。唐方等他出手。他一出手她就出手。她伸出了手,就像跟人拉手。手柔c细c巧而小。

  “嗖”的一声,一物电射而出,力猛c厉c锐而烈!

  “泼墨神斧”斧破“火光”。

  “火光”分而为二。这把阖黑的小斧,去势不减,反而更厉,急斩雷暴光!雷暴光大喝一声,全身就像一道燃着的火光,急纵而起,就在这时,他察觉了两件事:一c那一斧虽然击空,却正好击落了唐不全居高临下所发的七支龙须钉。二c唐方又向他伸出了手,像隔着时间和空间,要跟他善意的拉拉手。掩映的火光中,另一只白如玉藉c柔若花瓣c给火色添上丽色的手,正遥向雷暴光伸了出来!人海茫茫却教我遇着你这一只姗姗秀骨的玉手,像一个美丽女子最善意的最后要求。然而,雷暴光却有一种“魂飞魄散”的感觉。他疾退。只不过是一霎瞬间,他已闪身于围观擂台的群众之后,擂台足有十一丈,至少有一百亩,他前面,而他已左手扣着“三生有幸”古双莲的咽喉,把她的双手扳到背后,正让她挡在他的身前:霎瞬之间,雷暴光已跟唐方拉远了距离,找到了屏障,制住对方的朋友,立于不败之境。可是唐方笑了。她仍伸着手。火色为这只玉手添上夕照般的微红。

  没有暗器!唐方并没有施放暗器,雷暴光在一众后辈面前如临大敌,不禁脸上一热。

  “我还没放暗器。”唐方还在凝端她的手指。她的指甲什么都没有涂。它的手很小,很,很柔,很巧,而且还给人有点冷的感觉,彷佛那手和它的主人有着一样的俏煞和真情。

  “穷紧张作什么?”

  “你的暗器根本奈何不了我!”雷暴光的声音滚滚的传了开去,”我只是先把你的党羽逮住,以免她施暗算!”

  古双莲喉咙给钳制着,半句话都说不上来。唐方脸色一寒:“你以为这样我就没办法对付你了?”

  忽听一声虎吼,唐不全双袖激扬,红衣翻飞,双手化作千臂,但却有七道无声无息的暗自双脚袍据激射向唐方。

  唐方一个急旋。

  火焰尽晃。

  闪烁不已。

  她的披风像把整个黑夜都荡了出去。

  它的长发似把整个夜晚都温柔了起来。

  在发扬 披风旋舞之间,她已把一切攻向它的暗器拨落,在黑色的漩涡里,她伸出了莲一般白暂的手。

  两只手,如梦里的两朵白莲。

  “大泼墨”结合了“小题诗”这就是唐方把唐老太太两门绝技合而为一,创出了独一无二的暗器手法:“山水乱披风”。

  一柄小斧,激射而出。

  这斧头以电的速度雷的 愕越过一百二十 人然后在雷暴光全神戒备下倏地一沉自古双莲和雷暴光的跨下急射而过然后再兜转回来嗤地嵌入雷暴光左胛骨!

  这一斧,至可怕的不是巧劲c不是速度,而是它所蕴的力道,并不致要了雷暴光的命,而却能够把雷暴光全身的功力一斧打散,所以他在中斧的一霎间已完全制不住古双莲,以致古双莲在挣脱之后,还可以忿忿地踢他一脚,让他跌个狗爬地!

  同一瞬间, 枚小箭,也疾射向唐不全。

  正如雷暴光一样,唐不全也在全面戒备。

  他人在半空, 箭品字形射来,他往上纵c往下沉都得捱上两箭,所以他急往右闪。

  箭射空。

  射空的箭一如废物。

  唐不全正待反击。

  全面反击。

  这时候,那 支箭中最上的一支,射向已斜沉,而最下的一支,方向亦微上扬,是以在射空之后, 中间那支箭箭镖会聚在一起,微微一震,好像 支箭是活的c有生命的c会思想部署般的, 箭立刻分头急追唐不全!

  这次唐不全足足用了八种身法五种求生本能,才险险躲过这 箭的第二轮攻势。

  第二轮攻势才了,那 箭又会合在一起,就像急速的密议了什么似的,然后又倏地一震,又分 个不同的死角射向唐不全!

  唐不全红袍忽卸,一罩而兜住 支小箭,但几乎在同一霎间。

  箭已破衣而出。

  依然向他射到!

  唐不全长啸一声,冲天而起,冲破擂台的天顶,在碎木尘屑纷纷落坠之中,夹杂着唐不全的一声大吼:“我服输了!”

  唐方粲然一笑,那精致秀气的手一张,像唤只听话的爱犬一样, 支箭腱c腱c腱地回到唐方的手里,乖得就像 支羽毛一般。

  尘埃碎屑,纷纷降坠,唐不全也落到擂台上来,衣上尽是木屑,破损处处,十分狼狈。

  “好,唐方,你狠!”

  说完,他就走下擂台,身上红袍,也破了数个小孔,看去分外瞩目,一拐一拐的走到人台中去,群众马上为他让出一条路来,他扶起雷暴光,正要走,忽听唐方说:“慢!”

  唐不全满目恨意和戒备的回身。

  “那柄斧头,”唐方说,“要还我。”

  唐不全冷哼一声,拔出了斧头,雷暴光低嚎了一声,人人都看得见唐不全手背胀满了青竹蛇般的青筋。

  他甩手把斧头自红袍里面一转,便扔向唐方,然后扶着雷暴光,恨恨而去,后面还紧跟雷变抱着伤得无力再战的杨脱。

  唐方左手一抄,接下了斧头。

  黑黑的小斧在她白生生的小手里闪出一道黑光。

  直至唐不全搀扶着雷暴光的身影蹒跚消失后,大家才震天价响的喝起采来。

  其中尖声最是忘情起劲的,当然是“行云流水”徐舞。

  绝大部份的掌声,是在眼见唐方获得全面胜利之后才响起的,只有徐舞c铁干和他的手下们除外。

  徐舞在前一日还败在唐方手里。

  可是他看到唐方的胜利,要比他自己得到胜利还兴高采烈。

  其实,他仍留在“一风亭”不走,不是为了要参加杨脱和雷变勇夺双魁的庆宴,而是在他在等唐方回来。

  他了解唐方。

  虽然唐方甚至不大知道c也不大觉察他这个人。

  他觉得唐方一定会回来雪耻的。

  谁都不知道,他来参加这次“一风亭”的“暗器大赛”,是特地来“输”的。

  “输给唐方的。唐方终于获得胜利。她出了口气,并给予侮辱它的人一次教训。她站在台上,笑得彷佛地想要幸福的话就会幸福一辈子的样子。事实上,徐舞希望她幸福远比自己幸福来得重要。在众人欢呼声中,唐方正欲启齿,(她要说话呢,还是另一个开得比花还灿丽的笑颜?)——忽然,她像忽然给抽出了元神,似一朵失去了茎的花一般萎沼于地。众人的喝采声徒然正歇,黑黯的擂台上,只见倒着一双手和一张白玉似的脸,长发和披风一般的柔和黑。她就像睡着一样的安详。徐舞大吃一惊,情急之下,一跃上台。山大王铁干怒吼一声:“别碰她!”也虎地跃上了台。

  徐舞心乱如麻,一面上前一面摇手摆脑的说:“我并无恶意,只是”

  铁干见他上前,猛地一拳打来,叱道:“好小子,想捡便宜!”

  徐舞匆忙间架了一拳,因情急意乱,劲道不足,几乎给铁干一拳打落台下,一时只觉血气翻涌,好生难过,几乎就要当场一口血吐了出来。

  “我不是”

  徐舞抚着胸口,艰辛地道:“我怎么会趁她之危呢”

  (是啊,我怎么会趁她之危呢)徐舞第一次遇见唐方,他觉得她向他走来的时候,彷佛是飘过白云飘过花草般的飘过来的。

  他的心震颤了那么一下,使他不知道自己是极端开心还是太过受苦,之后他一直觉得心脏正在大力撞击肋骨,使他竟没有勇气看伊第二眼。

  他心里虽对她兹在兹。

  无时或忘,可是他竟记不起它的样子,只有一个陌生但有无限想像的音容,一种最亲切而十分模糊的气质。

  当然还有那一笑,像石子投入湖心的漾了开来。

  他为了没有再看她或饱览她而痛悔,他见了她简直似是害了一场病,见了她之后第一个想起的字眼,既不是“美丽”也不是“爱慕”,而是“劫”。

  在劫难逃。

  那女子显然就是他的“劫”。

  之后,他就千方百计c不惜一切代价,设法再“见”了她一次。

  只不过是“见一见”,甚至连唐方也没注意到他。

  再见它的那个晚上,他梦见自己死了,她为他伤心,所以他觉得自己兀地值得,因而十分开心;第二天醒来,他还延续着这种开心,甚至期盼自己早点死去,也许会换来它她关心直到最后,他省觉她可能根本不知道世上有个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人活但如死。

  是以他结束了他的一切,然后开始了另一个一切:他所作所为,一切都是为了可以接近她;不管用什么方法,他只要接近她。

  他常对自己说:“唐方,人海茫茫却教我遇上你,既然遇着你了,我这一生便再也不可以没有你。这些话,他当然只能对自己说,他寂寞得甚至要写信着书僮送回给自己,为的还是这几行字。这几行字彷佛足以作为他一生的卖身契。他原本是贵介公子,玩鸟养蚁,无所不好,还善于精雕蝇头小字。见了唐方之后他放弃了一切,重入江湖:他本来不谙暗器,为了她,他苦练暗器,终于博得薄名。对唐方而言,江湖就是不息的飘泊,武林就是不停的闯荡:对徐舞来说,江湖便是唐方的笑颜,武林便是唐方的怀抱。他不住安慰自己:唐方,你错过了我的爱情就等于错过了你一生最美的梦。可是他在清醒时又很沮丧的发现:那只是他自己的美梦,与她无涉。尽避他为她已荒疏租业c变卖田产c潦倒落拓c失魂落魄,但她甚至还不知道有他这个人。也许,他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因为常常在她出现的场合出现,所以唯一跟她亲近的是她也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他可以想像她的一濒一笑,他是唯一的知音;她的一举一动,只有他最是关心。他以此为满足。他看见她开心他使很开心,他觉得她很寂寞他也很寂寞,数年以来,他一直以虚假的温馨埋没真的泪影。因而,当唐方要参加“一风亭”暗器大赛的时候,他专程赶过来“输”的。他故意选择唐方为对手。因此,当唐方手上因无暗器而落败气哭而去时,徐舞就知道:唐方一定会回来的。而且很快就会回到擂台的。因为他知道唐悲慈就在离“一风亭”不到二十里的“庄头北”那儿。唐悲慈是四川唐门唐老太太的嫡系人马,是唐方嫡系的叔父,也是唐门“明宗”的首脑人物之一,武功辈份,均远在唐不全之上,在“庄头北”主持唐门在此地唯一的分舵。唐悲慈一向疼爱唐方。今回唐方受辱,以唐方的脾气,一定会不甘受屈,也一定会到 头此主提取独门暗器,再与这干蛇鼠一窝的宵小之徒决战!一切果如他所料。唐方果然回来了。唐方果尔获胜。唐方忽然倒在台上——天涯茫茫却教我遇上了你,唐方c唐方,你怎能出事?你不能死!他在跃上擂台的一刻里,心痛神乱之际已下了决心:要是唐方死了,他立即就死,正如他跟唐方一同呼吸这儿的空气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一样,他要死得够快,才或能在阴阳天界追随得上唐方,不让她一人独自飘泊流离。他伤心得甚至忘了去想为她报仇的事。

  “你不是!”山大王铁干怒道:“你们这班使暗器的家伙,实在是太卑鄙了!”

  他生气得连脸上一道道的疤痕也要跳出来砍人。

  “对!”铁干身边有两名爱将,“佐将”老鱼随即附和道:“难怪大王不肯练这些什捞子的暗器!”

  另外一位“佑将”小疑也应和的说,“太过份了:暗算还不够,以人多欺一女子还不够,还要动上毒药!”

  “什么?”

  徐舞六神无主,全不似平日精警过人,一听“毒药”二字,这才省了过来,“你是说唐姑娘中了毒?”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山大王眺起了一双虎目,这才显得出他不是那种孔武有力但心思简单的那种草莽之辈,他自己也喜欢自己这样一副工于心计的样子,他认为他这时候的样子最有魅力:“她着的是‘快哉风’,一种由唐门和富家共同研制的毒药,很毒,唔,很毒的毒。”

  “那该怎么办?”

  徐舞完全没了主意,心急如贮,“可有解药?谁人会有?哪里可取?”

  山大王眯着眼睛看着他,眉头也锁得像守财奴的钱柜一样紧,“唔,依我看,这毒不易解”

  他故作深沉地说:“不管你是不是加害她的人,你还是不要碰她的好。‘快哉风’的毒一日一解不了,会很快的传染他人的。”

  徐舞却仍在急,“她她好端端的,却是怎么中毒的呢?”

  “唐不全把斧头扔回给它的时候,已布上了毒”

  山大王猛拔胡喳子,皱着浓眉显得也很心烦意乱,“唐不全也是成名人物,没想到却如此嘿,女人,女人:学人打什么擂台的!”

  忽听一个声音朗笑道:“怎么了?铁老弟,背后说人坏话,不怕烂舌根么?”

  山大王猛地把一根短琵连根拔起,铁着脸道:“真是说鬼鬼就到。唐老怪,对付一个女子使这种手段,未免太不光采也不上道吧!”

  再倒回来的,这回是唐不全和雷变。

  雷暴光和杨脱,显然是因为伤重而无法挺过来。

  唐不全趾高气扬,跟适才如斗败的公狗一般垂头丧气迥然不同。

  他大剌剌的问山大王道:“兵不厌诈,铁老弟在江湖上也混过江风湖浪了,没听说吗?”

  “好个‘诈’。”

  山大王道,“这可是你们自己门里的后辈!”

  “你既知是唐门的事,那么还关你屁事!”

  唐不全道,“你是来看热闹的,这儿没你的事!”

  山大王笑了。

  豪笑。

  小疑和老鱼也随着他笑了。

  谑笑。

  “有事没事,”小疑一边说还一边做鬼脸。

  “我们大王就是爱管闲事!”

  “你得罪我们大王,可要惹事了。”

  老鱼的语音像一口破锣丢入干涸的废井里,“你这叫没事找事!”

  唐不全“格”的一声,旁人以为他笑,再听“格格”几声,才知道他全身骨骼都自行爆响了起来,就像有人在他体内放了一串鞭炮似的。

  他寒着脸,道:“你们敢插手唐门的事,只是找死!”

  “这不是你们的家事,”山大王有着绝对豪壮的体格,还有一脸的伤疤,尤其显目的是下颌那一记刀疤。

  他连鼻梁都似是用歪曲的骨骼做的,他厉烈的眼神里本就含有一种忍痛的神情。

  “这是武林中人人该管的事,不管就叫不顾道义,管了就叫打抱不平。”

  “对!”

  这回是古双莲叫道,“他说的对!”

  唐不全瞳孔收缩,全身骨头轻爆之响更密集了。

  但在“格格”的骨骼互击之声外,还有“哪咄”声响。

  掌声。

  当然是徐舞鼓的掌。

  他以敬佩的眼色望着山大王鼓掌。

  “你想死啊你!”

  雷变怒叱,“你也活不耐烦了么?!”

  徐舞没搭理他。

  他只做了一件事。

  他走过去,跟山大王c小疑c老鱼他们站在一起。

  同一阵线。

  “不错,这虽是我们的家事,可也是大家的事情。”这个人慈眉善目,说话语气一片祥和,除了背后挂了一张没箭小杯之外,身后有四个秀气的随从,两男两女,除此之外,完全看不出它是个武林人物。

  可是声音才起,雷变已变了脸色,他的人才到,唐不全也垂下了头。

  可是垂下头也没用。

  这人一巴掌拇了过去。

  出手很慢。

  甚至简直有点不合常理的慢。

  慢得让人清楚的看见这和眉善目的人指甲上有泥垢。

  (奇怪,他身上一尘不染c飘逸超凡,却就是指甲上有泥垢而且是两只手部有?)但唐不全还是捱了一记耳刮子。

  不知它是避不了c还是不敢避!

  这一巴掌擂得清脆。

  唐不全也挨得干脆。

  这会子唐不全不止衫红,连脸也红了!

  “唐五七,”这人直呼唐不全在唐家堡的代号,“你可知罪?”

  唐不全不止垂下了头——垂得低低的,——还垂下了手——垂得直直的,而且左膝一软,已行了个半跪之礼。

  “廿四哥,”唐不全低声唤,“请您高抬贵手。”

  他这一叫,大家都知道了来者何人。

  ——“廿四哥”,唐门“毒宗”的主事人之一:唐拿西。

  唐拿西也是“蜀中唐门”驻在江湖上的一流杀手,而且身分特殊:他跟“空明金镖”花点月c“四溅花”雷以迅c“金不换”唐堂正c“三缸公子”温约红结为兄弟,在“龚头南”创立“五飞金”分支,成为近日武林中一股极为强大的势力。

  这实力实已罗网了江南雷家c蜀中唐门c岭南温派毒宗高手,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有人敢惹他们也惹不起他们背后的靠山,所以成了江湖上一股不可攫其锋的实力。

  事实上,擅使暗器的唐家c擅制火器的雷家和擅施毒器的温家,不希望自相残杀c削弱实力,反让他人有可乘之机;因而,这坐落在“龚头南”小小的“五飞金”,也就成了他们平时表示团结c有事私下解决的组织。

  是以组织虽小,威名却盛。

  这也就是“五飞金”为何能罗网数家高手而成立之故,其中以花点月为主脑,便或是因为它是“外姓人”,处事反而 中膨胀独尊,别的不说,单看“五飞金”的五大当家:老三唐堂正和老五唐拿西都是唐门的人,就可知唐门势力稳占上风。

  山大王本已决定一战。

  就算因而开罪蜀中唐门,也在所不惜。

  可是唐拿西来了,山大王也就放了手。

  毕竟,那是人家的“家事”,自有“家人”处置。

  唐拿西也是这个意思:“五十七,你做得也太过份了,不止丢了自己的脸,也丢了唐门的颜面!”

  他吩咐背后两名随从,“扶唐方回‘龚头南’去!唐不全,你也跟我一道!”

  唐不全只敢低声(垂首)应道(垂手):“是!”

  唐拿西慈眉书目,但就是有一股凛凛神威,他把目光投落在一旁雷变的身上,雷变几乎就要打了一个寒颤,“雷变。”

  雷变忙应:“在。”

  “你和杨脱也太胡闹了。杨公子是外姓人,我们管不着这许多,但雷暴光也没好好的管教你。”

  他严峻地道,一面说着一面弹落他指甲上的泥垢,“你把雷暴光一并找来,限今晚之内到龚头南的‘五飞金’分堂,雷以迅雷二当家自然会处置。”

  雷变颤声道:“是。”

  迄此,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唐拿西向众人抱拳道:“此事都是我门中的人不争气c不长进c不像话,倒是叨 了各位,也让大家见笑了。我自会把唐方医治,也会处罚闹事的人,这事就此承谢诸位的见义勇为了。”

  众人忙答:“哪里哪里。”

  “客气客气。”

  “应该的,武林同道,守望相助嘛。不必谢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其实,刚才出手打抱不平的,根本没他们的份。

  “可是”

  徐舞却依然放心不下,“唐姑娘的伤”

  “不碍事的。”

  唐拿西微笑注视徐舞,“它的伤是因在接斧头之际沾了斧上的毒,这是 南温家的‘快哉风’,我也治不了,但‘五飞金’里的温约红温四当家,就一定药到毒除。”

  “不过”

  徐舞仍然担心,“她”

  “她”什么?

  他自己能说什么?

  他只不过是一个“外人”而唐方是个又美丽又有名气的女子。

  她是名门望族里年轻一代最出色的人物。

  就在这时,台上的唐方忽微微挣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

  唐拿西动也没动(甚至肩不声c膝不屈c脚尖不晓)的就跃上了台。

  “是你?廿四叔我”

  唐方衰弱的说,“是五七叔他们”

  “我知道,”唐拿西握着唐方的小手,“你放心吧。”

  唐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笑意未成,她已闭上双目,不知是因为太倦了,还是晕了过去。

  她的笑意未展,但梨涡仍然深深。

  徐舞看在眼里。

  他心里有一声叹息。

  他忽然听到那一声太息。

  ——是他自己的吗?

  ——但他明明强抑着没叹出声呀?

  到底是谁在叹息呢?

  为什么叹息?

  他游目四顾,却找不到叹出他心里所要叹的那一声息的那个叹息人。

  当目光再回到台上的时候,唐拿西已着人把唐方扶走了。

  擂台木板上,仍遗留着那柄沾毒的斧头。

  (她走了。)(一切都要结束了么?)(我在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才会再见着她呢?)(她伤会不会好?毒能不能解?她快不快复元?)(她进了‘五飞金’,我便不能跟进去了,这样就跟地分手了吗?她心里可记得有一个我?)徐舞茫茫然的,想到她不知几时伤好?

  他何时才能再见着她?

  到时候,她恐怕压根儿不知道有个他了。

  想着想着,眼也有点潮湿起来。

  男子汉怎可掉泪?

  他 快拭去泪影,但拭不去心中那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却听台众一阵骚然。

  原来在擂台后找出一具死尸,脸已遭毁,仅在他的钱囊里找着好一些奇形怪状的暗器,上面都刻有“唐”字。

  想必是唐家名不见经传的子弟。

  唐门暗器,一向严格管制配给,都得要凭票签提,所以说,唐门子弟是无法假冒的:一是发暗器的独门手法冒充不来,二是唐门暗器也根本伪造不了。

  徐舞心丧欲死,一时像都没了凭藉,没了着落,活下去也提不起劲了,所以对发生了什么事也没去多加理会。

  未久,只听蹄声雷动而至,众下有人诧声起落:“唐门高手来了——”“来得好快:这头才死了人,那边才撤了队,这边厢就又来了一大队!”

  “看来,唐门势力真不可轻视。”

  “黑鬼,咱们小心着,唐门的人,还是犯不着开罪的。”

  徐舞也觉得有点诧异,但并没去细听。

  他也感觉到唐门的人来得好快!

  但他更深刻的感觉是:唐方走了。

  一切都结束得好快。

  她知不知道他是为她而活?

  她知不知道他活着就是为了她?

  她知不知道他若没有她就不能活?

  其实徐舞并不知道。

  这一切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一个阴谋和粉碎阴谋行动的并始。

  “徐少侠”

  徐舞几近漫无目的走着,准备要离开一风亭,而天涯茫茫不知该往何处去。每举步又不自禁的朝着庄头北方向之际,忽尔听见有人这样唤他。

  他一回头,就看见悲脸愁容的老人。

  这人眼神凌厉,神容凄厉,但徐舞一看到他就不由自主的生起一种亲切的感觉:因为这老人颊上也有酒窝。

  两个深深的酒窝。

  断掌女子

  她终于看见他了。

  可是他是什么样子的呢?

  那应该是剑眉星目,古人不是这样形容男子的眉目的吗?

  可是剑眉星目是怎么个样子的呢?

  那大概也是玉树临风吧?

  不是也有很多人用它来形容汉子的气态吗?

  但玉树临风到底又是怎么个样子的呢?

  她这才发现,原来“他”在她心中还没有成为一个完全的“人”,而是一种动人心魄的气派,带一点蓝色她一向认为自己爱恶分明,不是黑色,就是白。

  她发现自己最想的那个人,原来见得最少,记得最不清楚。

  她记忆中它的样子都跟他接触过的事物躺在一起:浣花溪畔,那溅着蓝意的信笺:峨嵋山道,那带着浓雾的晨昏;那首略带忧伤的歌:郎住一乡妹一乡

  这样唱着,彷佛他才真实了起来。

  啊萧大哥,我曾一起与你共死同生。

  她为这一种感觉而感觉到幸福。

  这幸福彷佛回到小女孩的岁月里。

  那时侯,母亲带她上街子,两旁都是琳琅满目的玩意儿。

  她去看巧丽的灯笼,她有钱,可是她没买:她去看蒸馋摸锅,有点饿,可是并没有吃。

  她东瞧瞧c西看看c这儿摸摸c那儿逝逝。

  有时候,她会忽然买一些东西,跟她来溜街的意思是一样的,她喜欢看买东西的人和卖东西的人,他们的样子,他们的表情,他们的货品,他们的热闹,看那些煮好煎好和炸好的食物,还有喜欢去嗅它们的气味,那怕只是一块缎绸。

  她每样东西都喜欢用手去摸一摸,不管那是一条美丽的鱼还是一块高麦饴馅,她喜欢指尖传来的感觉。

  但她并不强求那些好看c有趣的事物完全为自己占据,直至她看见了他

  他的剑眉,他的星目,他的玉树,他的临风。

  她觉得她前世必定曾遇见过这个人,后世还会再遇。

  而且边欠了她一点什么,让她有不安而美c不安的美的感觉。

  她不是遇到了一只自己喜欢或心爱的布人儿,就想要占为己有的女子;她对他的感觉就像一把伞,外头正漫天漫它的下着雨,没有了它的庇护,在这场人生无涯的纷雨里,她得要弄湿了,受寒了

  可是他在那里呢?

  她看见他了。

  (那是他吗?)他向她走过来了。

  (那是萧大哥吗?)萧秋水这名宇是灼亮的,可不是吗?

  它的“水”字加它的“方”字,她可不就是她的“在水一方”吗?

  (可是他的身子怎么会是浮着的?)(还是我的身子才是浮游着的?)(他是向我走来吗?)(“他”是他吗?)(“我”是我吗?)(那女子会是我吗?)(不是不是的?)(那女子已转过脸来。她笑了,她有深深的酒窝,像两粒首饰。这女人美丽如刀。她醉人如酒。可是,它是我吗?不,她不是我萧大哥却(不是向我)向她走去)(啊这女子也发现了我,她向我望来,脸容竟跟我愈来愈相似c愈来愈接近然后她乍然而起,在梦中惊醒,才知道是自己做了一个梦。)(她梦里有我。)(可是我呢?)(我在那里?)(萧大哥呢?他在她的梦里,那么我是在谁的梦里呢?)(我究竟在沉c还是在浮?到底我是喜是忧?怎么我四肢如许不听使唤,如此无力?我是谁呢?我在那里?究竟是下了一场雨,还是我的泪,让我觉得凉c觉得冷c觉得无限凄其c如许无依?)唐方乍醒。

  外面金风细雨c叶叶梧桐雨。

  看来,已下了好一些时候的两了。

  一青丝十点雨,五十弦琴半盏愁。

  外面有一池荷塘,靖蜒点水c粉蝶翻称,阳光泛花,坠珊珊,绿芽似旧,拂窗有寒。

  可是我的梦呢?

  如果刚才的不是真,怎么萧大哥会如此真切?

  如果刚才是真的,怎么萧大哥却不在了?

  那女子是谁?

  怎么如许陌生c又这般熟悉?

  究竟我梦到她还她梦到我?

  还是我们都在做着一个共同的梦。

  梦到梦醒的微寒,梦到梦是遗忘里的言忆,感情里不可能的叠合。

  唐方这样想着,忽然觉得很伤心。

  她伤心的时候就用手去抚平想要皱起来的眉头。

  妈妈在过世的时候,死于心疼:心痛使她紧锁着眉头,手完全冰冷。

  她比母亲的手更冷,她一只手握住妈妈的手,知道妈妈为她不放心c不肯撒手。

  她就用另外一只手抚平妈妈的蹙眉:妈妈,您放心吧,您不要为我加添额上的皱纹妈妈,看到您的皱纹,好心疼,我要代您心疼,好吗?想到母亲死前的脸,要不是她老人家把自己皱眉皱出皱痕来,她还以为母亲只是睡去,而不是逝去。

  此际。她用指尖去拭平皱纹,再想那个梦的时候,她就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你那飘泊的心情吧。我跟你只是前世相约今世的相逢,有缘或得要等来生再续。可是,我还没爱够你呢。一生一世已是那么仓促,何况我和你只有几次勿勿相聚相依,都是面对强仇c激发情栗。我们连容颜也未及相记清楚啊,纵或来世再见时,你仍是你吗?我还是我么?你还认得出我吗?我是你挥指挥去肩上的一朵落花,还是一只无栖的蛾?春寒叫峭,来生还能在颈肩呵暖c耳畔缠绵吗?哦,我还来不及爱,还未曾爱够。也好,一切都在我感到寂寞之前离去吧。忧伤是好,但无作为,我已不是当年小女孩的心情了。就当一切都是一场梦吧。可是怎的那种飘浮的感觉又如此真切?

  醒来之后,唐方一时不知在梦里还是梦外,是她梦见别人还是别人在梦里梦见她。

  她想到她一生里最亲的一些人:萧秋水c母亲

  然而仍是梦的感觉。

  然而那种无依c无力的感觉要比梦还深切。

  那不是梦,是真的。

  她甚至没有能力自床上一跃而下。

  她全然失去了力量。

  她已是一个没有力量的人!

  在这个强肉弱食的武林里,失去力量的人会是怎么个下场!

  被衾还有自己的体温,被窝里还有自己的遗香,软枕上也有自己几络落发,这是个布置得颇为雅致的地方,就连妆台也精心挑选的,桌上还有一缸红鱼,色彩斑榈,优游自在,它们大概也在做着一个梦吧?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唐方,你醒了?”

  一个祥和得令人听来也倦倦欲睡的语音道,“你醒来就好了。”

  唐方一看,走进来的正是唐拿西。

  他这便地想起自己是怎么给唐不全涂毒于斧着了暗算倒在擂台上的事。

  “廿四叔,”她叫了一声,挣扎要起。

  唐方这才注意到那个随着唐拿西进来的人。

  唐拿西的他字就是指这个人。她一看见这个人,就想起两个字:“战斗”。

  那个人年纪不算太大,脸上也没有刀疤,伤痕,四肢完好无缺,但唐方一看见他,还是想起“战斗”两个字。

  像他那种人,脸上和眼里有那么坚忍的神色。

  想必是经过无数的斗争后仍然能够活下来,并且迄今仍然活在斗争里。

  他的存在,就跟“斗争”同义。

  那人跟她笑笑就算在他笑的时候,崛强加唐方也不禁有“斗不过他”的感觉——笑得很有力量的感觉,“你或许听过我的名字,我是江南霹雳堂的雷以迅,也是‘五飞金’中的二当家。”

  唐方“啊”了一声,道:“难怪了。”

  那人问:“什么难怪了?”

  唐方道:“难怪我一看见你就想到斗争,原来你是雷二叔。”

  唐拿西和另外一个人一起走了过来,一面笑道:“怎么?一醒过来就生气成这样子。”

  唐方只觉脚浮身经c头痛欲裂,一阵挣扎,还是没挣得下床来。

  反而头更痛了,就像给斧钺一下子砍剌一样。

  她自小就有头痛的毛病。

  她常常以为自己是患上不治之症了,“不治之疾?你以为是这么容易使患上就患上的吗?”

  她以前的好友知交唐肥常这样劝她,“你放心,你断掌c寿命线长,千领秀圆c人中深,你比我们都长命呢。”

  唐肥还戏称她为“老不死”。

  可是眼下这头痛,却跟平时的头痛很不一样。

  以前的头痛是欲裂的感觉,好像给人从外面强行劈开一般;现在却是有什么 尖八角的事物要自里面钻出来一样,结果钻到胸臆之间,连心都痛得抽擂起来。

  “唐不全!”

  唐方呻吟了一声,忿恨的说,“他下的毒”

  唐拿西平静的说:“我们都知道了。你五十七伯已押回唐家堡听候处置,雷暴光和雷变也给他惩治了。”

  雷以迅道:“听说近日在唐门里,有个迷死人的女子,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可就是你?”

  唐方聚然一笑:“别尽说好的。江湖上传我臭脾气c掘性子c拗执偏心c刁蛮暴躁,诸如此类哩。”

  雷以迅点点头道:“说来也有道理,我给你治伤的时候看过你的掌纹,你是个断掌女子。”

  唐方倒有点担心起来了:“那么,我的脾性是不是坏得无药可救了?”

  “要是你只是一般女子,未嫁从父c出嫁从夫,料理家事c相夫教子,那未免就不耐烦些c太浪费了。”

  雷以迅说,“你既然在江湖上闯荡,断掌反而大妙,独行独断c能决能断,我看庙堂上暗权在握的后妃c武林中响得起字号的女人,恐怕没几个的掌纹不是真断掌c假断掌或断半掌的。”

  “你当然是断掌脾气了,”唐拿西慈和的接通。

  “要不然,你也不会马上就去庄头北强自配发了暗器,再回一风亭来轰唐五七和雷暴光他们的。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你的长辈呀。”

  唐方给说有点涩然起来,便不好意思的看自己的手掌,一看,便轻呼了一声。

  四溅花

  她那只白玉细雕般的左手,掌色本来是绯红绯红的,现在却似结了一层冰,看去有点像死去的人青澹发寒的肉色。

  美得令人心寒。

  唐方的手一向都是凉冷的。

  当年萧秋水握着它的手,也给她冷了一下,说过:“怎么这么冷呢,你的手。”

  可是,现在左手冰也似的寒,冷得当右手握住左手时,也觉得右手如春阳。

  “啊”唐方给自己冷了一下,从心里打了一个寒噤。

  “‘快哉风’的毒,相当厉害。要不是‘毒宗’高手温四弟在,还有雷二高以火药引子施金针,再以雄黄酒点艾蒿,恐怕你到现在还起不来。”唐拿西说,“他们为你的伤,耗了不少力气。”

  唐方除了觉得冷,还觉得昏眩。“我怎会这样子的呢?”

  “你伤末痊,还要观察一段时间。”唐拿西说,“你先留在这儿吧,‘五飞金’的当家们都很欢迎你。我会请唐也和唐物照顾你的。”

  唐方听了,觉得很颓然。她又想起先前那个梦。

  “你别急,病,是要慢慢才会好起来的:武功,也是渐渐练成的。”雷以迅安慰道,“你的暗器,都放在桌上鱼缸之后。如果有一天你能使动这些暗器,你的痛也就好全了,你体内的毒也就清除了。”

  “廿四叔c雷伯伯为我的事,可真教您们烦着了。”唐方说着,也有点便咽起来,觉得自己简直手无缚鹤之力,一向英爽的她,不免也有点英雄气短。不过,自“一风亭”一役之后,她已在心里矢誓决不在外人面前流泪了。“如果方便,我想拜谢这儿的大当家和各位当家。”

  唐拿西和雷以迅相视而笑。

  “怎么?”唐方偏着首好奇的问:“有什么不便吗?”

  “没有。”雷以迅道,“到了该见的时候,你会见着他的,虽然他不一定也见着你。”

  唐方听不大明白:“哦?”

  她把头儿又侧了一侧。

  唐拿西忽然负手踱向窗前,换了一个更舒坦的语气问:“怎么,喜欢这‘移香斋’的环境吗?”

  “喜欢。”唐方说。

  但她最喜欢的是:一,在江湖上闯荡:二,回到自己的家里。现在她才知道,受伤之后有家可回也是一种幸福。她心里这样想,这儿地方再美,也有陌生的感觉:这些人对自己再好,也是些陌生的人。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听出唐拿西止转换话题,于是她也转变了话题,又把头一偏,问雷以迅:“你常常打斗?”

  雷以迅答:“不常。”

  “打过多少次?”

  “两百一十四次。”雷以迅道:“以一个江湖中人来说,这数目并不算多。我已四十八岁。”

  “都能取胜?”

  雷以迅点头,然后缓缓的道:“不能胜的我就不打。”

  “给你打败的人有没有找你报仇?”

  雷以迅并没有立即回答。他以一种“战斗”的眼神望着唐方。

  唐拿西却反问:“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好奇。”唐方笑了,酒窝深深。加两朵矮在笑颜里的梦。“我不明白雷伯伯杀气腾腾的,为什么会取个外号叫‘四溅花’?”

  唐拿西笑了。他低首去弹他指甲上的泥垢。

  一时间,房里只剩下他弹指甲的声音,还有外面院子池塘鱼儿冒上水面来吐泡泡的轻响。

  不知怎的,唐方有点毛骨悚然起来。

  “你真想知道?”雷以迅问她。

  唐方本来有点心栗,要答:不必了,但一句话到嘴边,倔强的她却说成一个字:“是。”

  突然之间,外面轰的一声,水花激射到窗擂上,泼剌剌一阵急响,有几处窗扉的糊纸都给激破了,连房间彷佛也摇晃了一下,连桌上的鱼缸也给震碎了,玻璃散了一地。

  唐方体弱,几乎便要从床上栽倒下来,唐拿西不知何时已悄然到了床侧,一伸手就扶住了她。

  “这就是四溅花,”唐拿西温和的道,“你看,爆炸的时候,不也是水花四溅么?”

  倏尔,窗外人影闪动,至少有二三十人已然兵器在手,一齐掩至,但悄无声息。

  雷以迅自襟里掏出一面统有五只眼睛的旗子,扬了一扬,那些无声无息掩至的人,立刻都无声无息的不见了。

  看来,这地方卧虎藏龙,防守之密,恐怕还不在唐家堡之下。

  一条鱼自爆炸时激飞进来,落在地上,下半身子已经炸碎了,上半身子仍在地上挣扎跳动着,张着嘴艰难的呼吸着。

  唐方看它难过的样子,巴不得使暗器杀了它,但她完全失去了动手的能力。

  看来,这条受伤的鱼来杀她,远比她杀它来得容易。

  “你刚才问我:给我打败的人会不会找我报仇?”

  雷以迅这才一字一句的道,“你觉得他们在轰的一声后,还能找人报仇吗?”

  唐方静了半晌,忽然道:“廿四叔,请你帮我一件事。”

  唐拿西望了望雷以迅:“你说。”

  唐方虚弱的说:“替我杀了那条鱼。”

  使她心悸的,不是那爆炸,不是那四溅的水花,甚至也不是这条垂死的鱼,而是她自己失去了任何抵抗的能力,而且她也不明白雷以迅还坐在这儿说得好好的,到底他是怎么使外面的院子的池塘爆炸起来的。

  这时。刚才溅泼到窗橘上的水,正一滴滴的落在桌上c地上,塔的一声。声音很轻。

  “你看怎样?”

  “‘快哉风’的毒力已完全袂除了。”

  “我当然不是问这个。”

  “至于‘十三点’的毒力,早已潜入唐方的脾胃里,她决不会有所觉,就算有所觉,以她对毒药一无所知,也决不会解得了。”

  “这样说”

  “她会一直四肢无力c倦倦欲睡c樵悻消瘦下去。”

  “我是问:她还有没有内力?”

  “有。但运不起来。”

  “运不起来c发不动的内力,就形同没有内力。”

  “对。”

  “也就是说,如果现在她要试发暗器,也只有技法,而全无功力了?”

  “是。”

  “唐物和唐也可靠么?”

  “绝对可靠。只要唐方要练暗器,因为失去了功力,便不能在室内练习,否则很易伤己。只要她到花园练习,就一定逃不了唐也和唐物的眼睛,而且,也一定会通知我。”

  “你也一定会通知我。”

  “这当然了,二哥也一定会通知三哥。那么,失去了内劲只剩下技法的‘泼墨大写意’c‘题诗小留白’的秘诀,尽在眼底。”

  “唔。这是老妖婆子的绝技。多年来,你和老二耗尽心力始能悟出要先有泼墨之洒然才能写意出招,先有诗意盎然才会有留白之美,差点就给江湖上倒过来流传的句式:‘写意大泼墨’c‘留白小题诗’误导了。如果破不了这两道暗器,根本收拾不了老妖婆子,若妖婆子一天仍掌大权,唐家堡就不是你们可以主掌的。”

  “是,所以要使唐方道出秘诀。老妖婆子一向疼她,把这两门绝技尽授于她;她性子倔,如果逼她,她宁死也不会说的。唐门自绝手法独特,就算封闭她全身穴道,用药力控制她运聚内劲,只怕依然制不住她一意自绝。所以咱们以逸代劳,用这法子”“她就在这里耗,干耗着,岁月老去,年华逝去,时光飞逝了,这样一个伶俐活泼美丽的女子,若她还有多大的能耐,还能沉得住气来。”

  “还是二哥这点子厉害,害了她,还要她拿咱们当恩人看待。”

  “不过”

  雷以迅脸上显出有点忧虑,而脸上越有郁色眼中杀意更盛,“唐方却是聪明女子,她要是坚不肯在院子里习暗器,而躲在房里练,宁可伤己,也不愿秘技可能外泄呢?”“放心吧,二哥,就算她在房里打蚊子,我们也会知道死了几只。”唐拿西把沾垢的指甲捺在唇边磨着,“她来了这里,还怕她飞得上天吗?只不过,她不是要拜谢大当家么?这可如何处理是好?”

  “这倒没什么!”雷以迅道,“给她见见吧,不然,教她生气,反而节外生枝。”“对,先得教她妥妥贴贴的,日后讨她来做小老婆,也服服贴贴。”

  “你不怕她性子倔得很么?”

  “怕?有什么好怕?我教她求生不得,没了武功,到时候连暗器也毁去,我要她怎样就怎样!”

  “说什么她还求死却能呀:再说,她可是你的同门后辈吧,我看你还是收心养性,把她让了给我吧!”

  “二哥有心要她,我怎敢有非分之想:难怪刚才二哥看它的神情先前二哥叫温四弟药莫下得太重,我现在倒明白了。”

  “明白就好。要不是她还有用,刚才她还没醒过来的时候,我就要一偿夙愿了。算了吧,这次雷c唐c温三家联手的‘图穷’行动,这两门老妖婆的拿手绝技的秘诀是志在必得的,还是先办完公事之后再好好的乐吧,说什么也得忍一忍再说。”

  “只要花头北的唐悲慈一伙不来搞扰,这件事就十拿九稳,断无所失。”“唐悲慈他有这个胆子么?就算他生疑,又能拿着什么证据:除非他能请动三十年不出唐门的老妖婆出山,否则,他能有胆子硬闯直排咱们这花c雷c唐c温四大家族联手组合的‘五飞金’么:如果老妖婆子亲自出马,那更是正中下怀,自寻死路,咱们向“五飞金”总部求援,‘图穷计画’便可以提早发动了。”

  “所以,唐方是呼天不应c唤她不闻,只有任我们宰割了。”

  “对。”

  雷以迅和唐拿西边谈边行,显得踌躇满志,因已一切纵控在手,已不必多耗心力了,话题转到:“老二怎么还没回来?”

  “他和唐不全c雷暴光他们还有事要办,一风亭那儿既要收拾残局,庄头北那儿也要留意,此外,五七弟给我当众打了一记耳光,面上不好看,心里不乐,他也得替我安顿安顿,可不能老让我充当坏人啊”

  两人渐谈渐绕着荷塘行远了。

  池塘里依然漂浮着些先前炸碎了的残花断荷,在水流的漩涡上打转不去。

  三缸公子

  水滴的声音很寂寞。

  水流的声音也是。

  终究,人生是寂寞的。

  唐方看着荷塘的水流自暗槽里吸进去,然后又自龙嘴里洒出来,流水就这样回圜着,几朵花在水面上打转,始终转不出去。

  正像它的岁月一般,无所事事,无可等待,流水和落花一样的转不出去。

  也许是因为没有出口吧?

  她的病没有好起来,且一天比一天虚弱。

  起个月前还明齿伶俐清爽的她,给病意耗得只剩下倦意,还有相伴不离的倔脾气。她用手探着水流。

  水很暖。

  天气转温了吗?

  还是她的手太冰?

  今天好一些了吗?

  总比昨天好一点了吧?

  尽管她其实并没有好转,(一天下一次的毒,毒只有积得更深,怎会好转?)但她总是认为自己每天都比过去的一天好一点点。

  “今天觉得怎么样?”

  她听到有人问她,恍惚间,好像是太阳的暖意在发问。

  其实问她的人已问了第三遍了。

  她衰弱得甚至失去了听觉。

  “嗯?”

  “好一些吗?”

  一个满脸病气c满怀酒气的公子已到了她身边,就坐在他携来的一缸酒坛子上,也带着满满的关怀和问候:“好一些了吧?”

  “好一点了。”

  她照往常的答,像说一句经常的谎言。

  “可有服药?”

  唐方点头。

  “好,我跟你把把脉。”

  唐方把手伸了给他。

  这满身都是病气和酒气的青年,只有双眼充斥着令人不敢迫视的正气,而他好像也为了自己目中流露过别的正气,而不敢正视唐方(至少,他为自己这样解说,而不愿承认是因为唐方的娇媚英丽吧)。

  阳光下柔弱的小手,和水流映着一张美脸,令人觉得这是一幅画里的人间。

  唐方反问他:“怎么样?”

  他望酒缸:“是好一点了。”

  唐方也看酒缸:“你又喝酒了!”

  公子微唱:“人生在世,怎能不醉!”

  唐方氓嘴:“要醉不一定需喝酒。”

  公子笑道:“喝酒真是人间一大享受,醉了才可以放荡形骸,才可以尽情任意。”

  唐方笑道:“真正尽情任意,真的放浪形骸,又何必藉酒行之?喝酒才能尽情,醉了才能潇酒,那就不是真情c还不够酒脱。”

  公子叹道:“那是因为你不懂喝酒,或是不知人间险恶。你该与我一醉!”

  唐方笑道:“我病成这个样子,还能喝酒?”

  公子傲然笑道:“你的痛与酒无涉。喝酒不会有害,我‘三缸公子’温约红说的,大抵天下无人敢说不对。”

  唐方笑说:“有你对毒力和药物的精研,谁又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只不过我一向不喜欢喝酒。请我喝酒?那是跟我有仇!”

  温约红惋惜的说:“那是因为你从未醉过,醉过便知其妙无穷。”

  唐方道:“我早已醉了,又何必喝醉!”

  温约红试探着问:“还是喝一点吧?”

  唐方坚情的笑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请我喝酒就是找我麻烦。”

  温约红望着这个在病里尚且绝艳的女子,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好吧,既然你不肯共醉,让我独醉去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我几时才可以去拜见大当家?”

  唐方忽然问,“我不是要等到拜别他的那一天才可以见着他吧?”

  “什么?”

  温约红似吓了一跳,“你到现在还没见过花大庄主?”

  唐方觉得阳光泛花,一阵昏眩。

  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是一天比一天厉害,而且频密了。

  她开始感觉到死亡的经手开始掠过自己身旁体侧,要轻轻的把自己的眼盖合上。

  常常,在一失神间,她都可以睡着而不知不觉,睡了整整一天,她还以为只打了一个盹。

  这一点,令她觉得非常悲伤。

  不,不可以,在它未把她覆没之前,她一定要推开这些柔和的覆盖,残酷的掠夺。

  “从我来这儿开始,要求到今天,”唐方有点诉怨的,但又恰到好处,并未构成痛恨,“到现在,花大当家是男是女我都不知道。”

  “好,”温约红下定决心的说,“我跟你设法安排。”

  “那么,”唐方柔声的说,“我几时才可以走?”

  她觉得这好酒的神医一向对她都应是善意的,所以她才这样问。

  温约红似触电似的一震,然后才说,“你病成这样子,只怕远走不出门口,就要回来躺着了。”

  然后他匆匆的说,“我有事,要走了。”

  唐方强抑住心头的失望,浅笑道:“怎么?公子又赶去喝三缸酒了吧?”

  温约红拖着他那看似蹒跚和酩酊的其实是踉跄和逃避的步子走远了。

  他一面走着,双手抱着酒坛肚子,咕噜噜约又吃了十几口酒。

  然后喃喃自语的说:“我的酒里原有你的解药,你真不懂我的心事。都错在你不会喝酒。”

  他伤怀的自语,唐方当然不会听见(何况她的听觉已不如以前灵敏了)。

  他仰脖子又想喝酒,却见瀑里映着一个巧笑倩兮的唐方。

  他饮得下她吗?

  “花大当家要见你。”

  “什么时候?”

  “现在。”

  现在是华灯初上的时候。

  这山庄唐方还没好好的走遍。

  一个像她那么爱玩的女子,没有理由不邀游这美丽如昼的山庄的。

  可惜她走不动。

  她多走几步,都会倦得像四肢百骸散脱一般。

  但她每天都想:我总算此昨天好上一些了吧?

  就算她走得动,这庄里遍布机关奇阵,她若无人指点引路,也绝转不出去。

  现刻,有两个小女孩搀扶她,走路,对她而言,非要人搀扶着她才能胜任。

  暮色四合,燕子穿梁越脊,回到旧巢,唐方想到自己已多时未施展过一向得意的“燕子飞云纵”。

  这儿比意想中更大。

  走过山c走过水c越桥穿亭c转阁回廊,这儿平静宜人的景致略带凄凉。

  唐方毕竟是唐家堡出身的人。

  她依稀能看出这儿是看似平静无波,其实暗潮汹涌,在这生美轮美奂c如诗胜画的亭台楼阁中,不但防卫森严,简直是危机四伏。

  奇怪的是,就算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唐方也感觉到这种危机。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儿发生了还是发生过抑或是将要发生什么事?)廿四叔c卅二叔,还有雷伯伯c温公子他们都对自己那么好,还有过救命之恩,唉,都是自己这个不争气的病

  忽然止步。

  她们已到了一处房门前。

  唐小鹤和唐小鸭马上止步。

  看她们恭谨的神态,不但是不敢越入雷池一步,彷佛这一步跨出去,就是天涯末路c还见血封喉。

  从此看去,房间很黯。

  很黯的房间。

  “进来。”

  房里的人用带点命令的语气。

  语音极冷。

  唐方走了进去。

  只她一人。

  她虽然倦,而且累,但她不怕。

  她虽年轻,所闯的江湖也有风有浪,但仍未经大风大浪,她从未怕过谁:越是强敌,她越不怕。

  她只因而感到振奋。

  她虽只闯过小小的江湖,但她确有大大的胆子。

  其实江湖无分大小,敢闯就是江湖。

  房间没有灯,但有光。

  光是从外面的烛光映进来的,所以淡得有点浮泛。

  她看到一个绝美的人。

  男子。

  一个令人感到“残艳”的男子。

  他的眉宇略带挹色,眼神看似深远,但又流露出一种空洞的寂寞或者那不像是眼睛,而是像沉在海底一千九百八十九里下的珠宝,而且已经沉了一千九百八十九年了。

  唐方说:“这里很黯。”

  那人说:“你不是要拜见我吗?”

  唐方说:“我根本看不清楚你的样子。”

  那人说:“亮灯你也不会看得清楚我。”

  唐方说:“我不喜欢故弄玄虚的人。”

  那人说:“你要见我就是要说这句话?”

  唐方说:“本来还有的,但你摆架子,装神秘的,我不喜欢你,所以不想说了。”

  那人道:“你住在我这里,力气全消,你还敢这么凶悍?”

  唐方英了:“难道你要我耐心守候,等到有一天我连站起来的力量都失去了的时候,才跟你斗嘴不成?我现在不凶,什么时候才凶?”

  那人忽然问:“你有酒窝是不是?”

  唐方倒是诧然:“你自己不会看?”

  那人忽把话题一扯:“你是说:如果你又回复了功力,你就会温柔些是不是?”

  唐方又笑了:“给你看的温柔不是温柔。自己的美c自己的温柔才是真的温柔。既然又美又温柔,更应该凶些了,不然要给人觑准了欺负。”

  那人彷佛也有点笑意:“你总有理由儿的。”忽又问:“转来你不像是有病。”

  “我是有病。”唐方说,“既然我的身体已经病了,为何我心里不能开朗些?”

  那人静了半晌,才通:“那是因为你未曾真的病倒过。”

  唐方笑道:“我病得快要倒下去了,还说没病过!”

  那人真的有点笑意了。

  这微微的笑意牵动了他那残艳的风姿,彷佛是一缕活着的美,像对方飞掠了过来,“你很美!”

  他问,“美人只有两种,一种是美丽,一种是媚丽你是那一种?”

  唐方半带玩笑说:“你眼力太差了。我当然是两者皆有。”

  那人笑了,且笑道:“唐方姑娘,你既然一直都不肯拜见我,让我先拜见你吧:我是‘五飞金’的大当家花点月,素仰素仰,幸会幸会。”

  唐方笑道:“这还差不多。大当家的,你好。”

  天天如是

  两人谈了一会,都觉得甚为投契,谁都不摆架子(要说架子,只怕失去武功的唐方要比花点月更大),谁都没有架子。

  不过,从开始到现在,花点月只是谈笑,并没有站起身来。

  “听说在一风亭比暗器,”花点月有时像是在看人,又像不是在看人,有时像是在看人,又不像是在看人,“你输了就哭了是不是?”

  “传言真可怖!”唐方忿忿的说,“我流泪是因为不公平。后来因生气自己那不争气的泪,越气越哭。”

  花点月笑了:“自己不妨流泪,不可以让这世间流泪。”

  “这世间流不流泪可不关我的事,”唐方倒满有兴趣的观察他:“你志气倒是不小,难怪当上‘五飞金’的老大。”

  “山高月小,志大才疏;”花点月笑了起来,“水落石出,打草惊蛇。”

  唐方奇道:“后面两句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后面两句,我是在骂自己。”

  花点月忽然侧了一侧首,问:“你在舔舌头?”

  唐方一怔,随即爽朗地道:“是啊,我有点口渴。暧,你眼力也不坏嘛。”

  花点月只问:“唇上的胭脂一定很好吃的了吧?”

  唐方又是一怔,“好不好吃,与你何干?”

  花点月道:“如果好吃,我就要试上一试。”

  话一说完,他就飞身而起,右手食指迅疾的沾一沾唐方的唇,然后已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全似没有动过一般。

  唐方知道,就算她武功未失,就算施展“燕子飞云纵”,也躲不去花点月这来去如风,倏忽如神的一点。

  只听花点月说:“你的胭脂有酒味。”

  唐方愤笑:“对一个失去还手能力的女子,你这样出手实在不配当大当家。”

  “其实当不当大当家我都无所谓。”花点月说,“不过,你的武功倒真的没有恢复。”

  唐方哂然道:“要是恢复了,我早已向你动手了。”

  花点月笑道:“你会是我对手么?”

  唐方冷笑道:“天下那有必赢的战斗?有时打不赢,也要打。”

  “好,难得你武功全失,英气仍在!”

  花点月拍一拍他身侧的酒撮子,“你渴了,这是三缸公子送我的酒,好酒,你也来喝几杯吧,没有毒的。”

  他斟了一大杯,然后慢慢抓住酒杯,牢得像抓住的是一条鱼,然后徐徐倒进嘴里,甚至连酒流入他咽喉之声也依稀可辨。

  由于他喝酒太过谨慎,彷佛那也是一种谨慎的酒。

  唐方转身使走:“我不喝。”

  花点月放下了酒杯,有点惋惜的说:“这样好的酒你都不喝。”

  唐方道:“我不喜欢便不喝。”

  花点月间:“你还是介意我刚才对你忽使的那一招么?我不是不尊重你我是有苦衷的。”

  唐方冷然道:“我看不出有什么苦衷。”

  花点月微叹,欲言又止。

  “我的命是你们龚头南庄里的人救的,毒也是你们解的,我特别来拜谢你。”

  唐方说,“现在已拜谢过了,就该拜别了。”

  花点月道:“你你还会再来看我吧?”

  唐方笑了。嫣然。

  “反正我一时三刻还好不了,”唐方说,“我还在庄里,你是庄主,只要你一高兴,你随时都可以来看我的。”

  她是个刚烈的女子,但从来都不记仇。

  她烦恼得快,但开心得更快。

  何况,一身绝技的花点月并没有对现在一无武功的她做过什么太过份的事。

  做人能记恩的时候,何必偏要记仇?

  所以唐方脾气虽大,但很温柔。

  她那一对柔弱无骨的肩膀,对担当大事一向举重若轻,更重要的是,她懂得教人开心,也懂得让自己开心。

  荷塘的莲花又盛放了,似都忘了五十二天前的摧毁。

  流水流入荷塘又吸入水槽再自龙首注入荷塘,就算别人不知,但唐方知,荷上的靖蜒得悉,塘中的鱼儿也知悉。

  日子天天如是。

  快入暮的时候,夕阳下得比任何时候都快,甚至要在湖外山边疾坠下去,发出“斐”的一声,然后有只吃饱就爱睡的懒描会伸懒腰打了个呵欠。

  天天如是,日日如常。

  晚上的流水流得比白天快速一些,水里一些蝌蚪c孑孓都比较活跃了,偶尔塘里的鱼会遽冒上来吐一个泡,像禁宫里一个嫔妃在偷偷叹了一息。

  天天如是,日日如此。

  三缸公子温约红来给她探病,唐拿西常来鼓励她多练习暗器,不能因功力不济而荒疏了,雷以迅过来看着她,像看一只他一手养的鸟雀,然后不表示不满意也不表示满意的就负手离去了。

  每日如常,每日如斯。

  她仍有给窥视的感觉,好像体内有着另一个人,监视她一举一动,今天一不高兴就吃掉她半个内脏,然后明天一个高兴时又吐出一颗不属于她的心。

  日子天天如是,毫无新意。

  她的体力,算是一天比一天恢复了,但病却似一日比一日更重。

  她想回家。

  她很想回家。

  但她病没好,廿四叔当然反对。

  她也自知病成这样子,恐怕也走不出这些片门c回廊c荷池c花圃,她有点觉得这像是一场幽禁,但她又不忍误解要帮她的人之好意。

  天天如是,岁月惊心。

  她闲时无聊,看着一只蚂蚁,从阶前爬到假山之后,好像跟着她就可以回到蜀中唐门,或者她会把她的音讯带到浣花萧家。

  天天如是,其间她也和花点月见了几次面。

  几次都是花点月来找她。

  她和花点月很谈得来。

  花点月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好像熬过许多事情,所以好看得却有历尽沧桑的感觉,但其实他还很年轻。

  她更不明白从花点月住的“活房”离自己住的“移香斋”那么近,花点月却为何还是要乘座舆来?

  “你会病好的,”花点月常常安慰她,“事情坏到了尽头,就是好的开始。”

  “为什么事情坏到极点了,不也照样坏下去呢?”

  唐方反问他:“你怎么知道否极一定就会泰来?”

  “因为这样想,就会对自己好一些。”

  花点月的回答很坦诚,“凡是对我们心情有帮助的事,不妨多想一些。”

  唐方只好想自己明天就痊愈了。

  那时,她就可以纵身越过荷塘c越过柳枝c越过围墙

  回到她那小小的江湖,大大的天下去

  这样想的时候,一面哼着首小调,她的眼睛也注目向远处。

  这样一看,她才看到远处假山般有一个人也在看她。

  眼神很奇特。

  这人让唐方觉得有些眼熟。

  却似在哪儿见过呢

  这人看着她,眼神快要给毒哑了似的,吞吞吐吐着一些奇怪的讯息。

  然后,他画着脸容向她伸了一伸一只手指,就转过脸去。

  就像完全没看见过她的样子。

  ——他不是那次在一风亭败给自己的那个人吗?

  ——他伸手指干什么?

  ——真是个怪人!

  唐方也没细想,过了不久之后她就忘了这个人。

  可是,这刹那间的相遇,却教徐舞怎生得忘?

  那天,自唐拿西着人扶走唐方之后,他就茫茫然像给抽去了魂魄,无枝可栖,无可适从,直至有人唤他:“徐少侠。”

  徐少侠

  他费了好大的动,才弄清楚原来对方叫的是自己。

  唤他的人容色凄厉,但腮边也有一双酒窝。

  这酒窝跟唐方是一样的,只不过,她绽在唐方脸上,像漩涡里一个美丽的梦;挂在这老人颊边,就像树干上的两个痂瘢。

  徐舞定过神来,问:“阁下是?”

  那老人道:“我是唐悲慈。”

  唐悲慈名动天下,暗器手法,出神入化,武林地位,也非同小可。

  据说,近年来,能直接受命于唐老太太行事的人,唐悲慈是极少数中的一个。

  徐舞没精打采:“可是我不认识你。”

  唐悲慈道:“可是我们却认识你。请借一步说话。”

  然后他加了一句:“是有关唐方的事。”

  这最后一句话。

  完全打动了徐舞。

  徐舞跟唐悲慈走到一风亭后山的屏风岩下,唐悲慈身后还跟了一个眉目英朗c鼻子又高又勾又削又挺的年轻人。

  他下巴有一抹刀痕,看去还有点俏丽。

  唐悲慈说:“他是犬子,叫催催,轻功还练得不差。唐方练的是‘燕子飞云纵’,他练的是‘燕子钻天’,都曾得过老奶奶亲自点拨的。”

  徐舞压根儿就不喜欢任何人跟唐方有任何相似之处,包括这老人脸上的酒窝——只不过,他知道唐方一向对唐悲慈都很敬重,所以才会耐心听他说话,然后还等他说下去。

  “他的轻功好,所以他跟了你很久,你都不知道。”

  唐悲慈说,“连刚才你用厚布裹着手拾起擂台上那柄斧头的举动,也都落在他的眼里。”

  “我不知道一直有人钉梢着我。我不以为自己是这么重要。幸好我也没做过对不起人c见不得天日的事,也不怕人跟在后头。”

  徐舞冷笑,“我把那沾毒的斧头保存起来,是不想唐家独门暗器就扔在那里,万一让江湖上宵小之辈借斧伤人,可是害了唐姑娘清誉。如果你们索回,我奉上就是。”

  “你千万不要误会,”唐悲慈说,“我们找你,是因为唐方遇难。”

  “刚刚唐姑娘就在这儿受了伤c中了毒,我就在这里,”徐舞说,“我怎会不知道。”

  “不,我们是来迟了一步。”

  唐悲慈沉重的语气简直落地作雷鸣,“唐方落在那干人的手上,才是真正的遇难。”

  徐舞这才吃了一惊。一大惊。

  “你是说”

  “是。”

  唐悲慈一字一句的道:“唐拿西他们,才是真正要害唐方的人。”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