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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音流韶之曼荼罗第二卷 第二章

  第十五章梦繁华成灰土

  一道狂猛之力宛如星辰变易之威,从塔顶直贯天地,整个天台似乎都在不住颤抖,整个天地顿时沉寂,不敢有丝毫动作,只有山峦雌服,回音隆隆不止。

  众人颤栗之下,抬头仰望,只见一人傲然立于天柱顶端凤翼之上,一身青衣尽染血迹,身后长发如墨云一般在夜风中猎猎扬起。来人左手提着一物,遍覆金鳞,大如栲栳,万道金光就从他手中直泻而下,宛如提着一轮浴火的烈日。待到众人的目中的刺痛渐渐平复,才看清那物通体浑圆,上有三对犄角,如白虹倒悬,寒光粼粼;一双巨眼宛如酒盏,虽已阖上,却突出眼眶足有三寸,眼皮下仍觉碧光流转,森然不可逼视;颔下数百道红须,长约丈余,迎风乱舞,狰狞之极。

  虽谁也没有见过此物,但已能猜出这就是本族历代供奉神明大蛟神的头颅。

  传说中千年修行,已是真龙之体的头颅居然被此人砍下,提在手中!

  无尽的夜色宛如斗篷一般在那人身后飞扬变幻,周天星辰似乎都已黯淡无光。众人如见传说中魔君临凡,喉头顿时被无形之物梗住,连惊叫也不能出声。猩红的鲜血沿着天阶向台上滴滴洒落,沾湿台下诸人的衣衫,但他们仍觉宛在梦幻,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先生!”相思的一声惊呼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卓王孙似乎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没有,只缓缓提起手上的龙头,沿着天阶一步步向下走来。他的声音宛如天雷震震:“大蛟神已被我所杀,一切天罚之说皆为虚妄!”

  瘟疫之根源本起于喜舍人体内积蓄的瘴毒,喜舍人身体化为烟尘之后,瘴毒随风散入河流,凡在河流中饮水者皆被此难,而取用井水的村民则侥幸逃脱。唯有大蛟神道术较深,可抗此奇毒,其颅内元丹乃是此病唯一解药。

  卓王孙已经走到了天柱底端,轻轻一掌扣在龙头颚骨上,龙头巨口一张,一股腥血喷涌而出,内中夹杂着一粒幽蓝色的珠子。卓王孙一拂袖将腥血激开,内丹握于掌中,转身对小晏道:“殿下,这粒内丹正好可为千利姑娘治伤。”他手腕一沉,那粒内丹裹在一团紫气中,须臾已传到小晏手上。

  还未待小晏答谢,天台之下的村民突然大喊道:“两位公子,救我们一命!”言罢齐齐跪了一地,磕头如捣蒜一般。

  卓王孙对小晏道:“殿下,这粒内丹若直接给千利姑娘服下,自可马上痊愈,若分给众人,侧仅能暂时封印体内尸毒四十九日,其间一旦再被咬伤,尸毒将立刻发作,毒气运行全身,再无可救。内丹已在殿下手上,到底如何处置,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小晏略略沉吟,台下哭声祈求之声已乱成一片。

  小晏叹息一声,缓缓道:“诸位请听我一言。”此话一出,天地间顿时寂静下来,再无其他声音。

  月色宛如浸入了蜜的牛乳,从深寒广漠的穹庐之颠缓缓流泻而下。夜风微振着他的紫袖,那粒幽蓝的内丹就被他托在掌心。小晏道:“事情缘由,卓先生已经向诸位讲明。这粒内丹,就分给诸位。”还不待他说完,下面已是欢呼雀跃,一片喧哗,哪里还想听他后边说什么。小晏眉头微皱,待人声渐息,继续道:“尸毒暂且封印之后,为了诸位,也为了我的这位同伴,在下自会庶竭驽钝,找出彻底根治的办法。但是诸位也必须保证,得到内丹之后,一定请静心修养,反思己过,彼此扶持,决不可再互相撕咬。诸位俱出身礼仪之帮,自然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下面早已等得着急,只待他说完顿时诺声连连,有的更已泪流满面,痛呈己过;有的则叩头打拱,说是恩重如山,再生父母;有的哭诉自己也是为人所迫,逼不得已;有的指天赌咒,发誓决不再伤人。

  小晏轻叹一声,紫袖微动,一团淡紫的真气从他袖中凝形而起,那粒幽蓝的内丹就在紫气内飞速旋转,片刻之后,紫气无声无息的散开,中心那团蓝光随之化作一片尘雾,洋洋洒洒,从十丈的高台上飞洒而下。小晏轻鼓袍袖,那蓬蓝光如星河倒泻,随风散开。

  台下村民仰面瞠目,彼此推挤,都巴不得那些飞尘只落在自己一个人头上。一些老弱伤病的村民被挤在地上,嘶声惨呼。

  小晏回头对县尹道:“既然他们体内的尸毒已经封印,县尹大人也可以领着高台上的村民下去。一来台下村民半数有伤在身,缺衣少食,正需要县尹大人赈济;二来台上村民也劳累了整整一夜,应当休息了。”

  县尹看了看台下,颇有些犹豫,对小晏道:“这位公子虽然替他们封印了体内尸毒,但他们丧心病狂,损人利己之心已入骨髓,不是一时半会改变得过来的。”

  小晏默然了片刻,道:“无论如何罪大恶极之人,只要有一念自新之心,就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何况台下村民许多原本是台上诸君的亲友邻朋。”

  他此话一出,台上村民触动旧情,更兼兔死狐悲之感,已是呜咽声一片。县尹沉思片刻,挥手道:“打开天梯通道。”

  台上官兵举刀持戟,先下了天梯,站在两边护卫,不久村民鱼贯而下。县尹随后也由一队官兵簇拥下来,站到杨逸之身边。

  台上台下的村民先远远互相观望,过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遥遥对泣,而后几对夫妻忍不住拨开守卫,冲上前去抱头痛哭。又过了一会,父子c母女c姑嫂终于也忍不住上前相认,台下哭声顿时响成一片。

  相思似乎已经为村民们劫后重现的亲情所感动,她感激的望着小晏,但小晏的脸色却极为沉重。千利紫石仍沉睡在他怀中,额上爪痕青郁而狰狞,似乎随时可能从她苍白的额头中突破而出。小晏紧紧握着她的手,脸上大有不忍之意。

  突然,村民中有人惨叫了一声。一个女子疯狂的从丈夫的怀中挣脱出来,她脖颈之上赫然是一个深深的牙印,鲜血顺着她白皙的脖子流淌到衣领上,已经成了墨黑色。她的瞳孔在月光下急速的收缩着,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继而全身如被电击般的剧烈抽搐起来,一头扎进地上的泥土里,哀嚎了几声,就已气绝。

  众人似乎还未明白怎么回事,那群村民又疯狂的彼此撕咬起来。相思大惊之下,想要上前阻止,可数百人一起疯狂撕咬,惨叫震天,哪里凭她能制止得了。

  小晏没有抬头,默默注视着怀中的千利紫石,眉头徐徐皱起,低声道:“无可救药。”他一拂袖,站直了身体,袖底无数道银光瞬时就如水波般在他身边环绕开去。

  森寒的杀意瞬时笼罩住整个广场。

  然而,还没待他出手,卓王孙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的来到那都事身后,随手一指,抵住他的后颈。那都事虽一直暗中注视着卓王孙的举动,但真到了他出手之时,休说躲避,连看也不曾看清分毫。只感到来人也并未施力,只在自己颈间一指,无比森然的惧意已浸透骨髓。

  相思先一惊,似乎看出了什么,恍然大悟道:“是你鼓动那些人再次互相撕咬的?”

  李都事冷笑道:“是他们自己相信那咬人的鬼话,与我何干?”

  小晏眼中透出浓浓的哀悯之色:“想来你刚才对他们所说,必是‘尸毒已被封印,就和健康人无异,若咬足七个即可病愈’之内,可叹这寥寥几字,就能让他们出尔反尔,六亲不认。”

  那都事道:“人本来就是出尔反尔,六亲不认的,否则又怎会受了我的蛊惑?”

  相思一时语塞,小晏上前几步,环顾周围,长叹道:“只是想不到,我舍弃了让紫石姬痊愈的机会,却不过让他们重新得到了合适的‘药引’,而你其实体内并未中毒,鼓动村民自相残杀,却又是为了什么?”

  李都事重重冷哼一声,道:“告诉你们为什么也可以,我还可以教给你们终结这场灾难的唯一方法,只不过——”他瞥了一眼众人,道:“我要站在我身后那位公子向我保证,不动我一根毫毛,也不让你们几位中任何一个动我。”

  卓王孙道:“讲。”

  李都事抬头望着站在杨逸之身旁的县尹,眸子中寒光迸射,阴:“县尹大人,你还认得我么?”

  县尹一怔道:“李安仁,你莫非也失心疯了?你李家三代全在本县为官,本官岂不认得?”

  那都事冷冷一笑,道:“可是我本该姓齐的。”

  县尹脸色顿时一变,怔了片刻,颤声道:“难道你是齐云栋的儿子?”

  都事大笑道:“县尹大人没有想到,自己眼前居然上演了一场货真价实的赵氏孤儿罢?”

  县尹脸色阴沉下来,道:“李麒一生碌碌无为,且和你父亲并无深交,那时候居然肯用独生子换你。这个程婴本县可当真是看走了眼。然而当时你父亲里通外国,犯上作乱,被判凌迟之刑,罪及九族,满门抄斩,这些都是圣上的旨意,与本官何干,更与顼魍县百姓何干?何况二十年来本官待你不薄,委以重任,你报复本官一人也就罢了,但竟然想要杀死满县百姓,连老弱婴孥都不放过,何尝不是忘恩负义,丧心病狂!”

  都事冷哼一声,似要开口,又最终露出不屑置辩的神色,只低声道:“县尹大人和全县百姓当初如何对我齐家,各人心中有数,又何必多言?”他突然抬起头来,眸子中全是阴兀的笑意:“何止老弱婴孥?我当初发誓要整个顼魍县鸡犬不留!县尹大人,其实里通外国,犯上作乱的是你。这十年来,你一直暗中从暹罗一代搜集军火,并耗费十年心血修筑祭天塔,名为祭神,实际上却在塔中储存军火粮草,意图拥兵自重,占城称王。而大人的这些举动,莫不在我参与之下。”

  县尹脸色更加难看:“只怪我养虎为患。”

  都事道:“当初祭天塔也是我为大人设计兴建的,而大人所不知道的是,我在塔中留下了一条可以随时引爆整个祭天塔内火药的秘道。而秘道的机关就在通天柱顶的青铜飞凤口中,只用轻轻转动丹凤口中铜环,左三右四,然后天地间一声轰然巨响”他双目中狂态毕显,双手在嘴边作了个吹灰的姿势,继而大笑不止,仿佛已经看到了顼魍县灰飞烟灭的一幕。

  相思惊道:“你所谓解决的办法就是将塔内的火药引爆?那这全县百姓”

  那都事突然止住狂笑,阴阴截口道:“自然是一个都跑不了。自从此塔完工之后,我一直伺机在祭奠之时,引爆机关,一网打尽,可惜三年来,每到关键时候,总有漏网之鱼。所以我一直苦等,这次瘟疫真是天罚顼魍县,赐我良机。这塔周围本有数丈宽的护城河,我来的时候已经暗中派人将唯一吊桥毁掉了。这些火药足足可以夷平整个顼魍县,真是应了我当初鸡犬不留的话”他说到此处,又忍不住一阵狂笑,全身都抽搐着,连腰也直不起来了。那笑声夹杂着旁边村民渐渐低下去的惨叫厮打之声,直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都事的笑声宛如生生给扼碎在了喉头,他难以置信的望着对面的县尹,双眼简直要突出眼眶,胸前多了一个深深的血洞。

  县尹站在夜色中,博袖迎风飘洒,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手上一只拂朗机火统正冒着缕缕青烟。

  都事身体僵直,向后倒去,双手狂乱的在空中撕扯着。卓王孙微一侧身,那都事重重的倒在地上。他瞪着卓王孙,脸上肌肉抽搐不止,似乎还挣扎着想坐起来,但用尽全力,也只能嗓子中迸出几个模糊的词句:“为什么不救我?”

  卓王孙淡淡道:“我只曾答应你,不让我们几人出手杀你。”

  都事嘴动了动,刚想说什么,头一歪,已经绝了气息。

  那县尹走上前,将火统抛在尸体脸上,冷笑道:“你既然知道我十年收买军备,却想不到我随身带着火统,实在愚不可及,也是死有余辜。”他脸上的冷笑一闪而逝,随即又恢复,转身对卓王孙道:“多亏几位侠士相助,元凶已被本县当场正法,只可惜这顼魍县上千百姓的性命,却是无能为力了。”

  卓王孙淡然道:“这样说来,县尹大人也赞同引爆机关?”

  县尹重重叹息一声,低声道:“顼魍县虽地处边陲,但上下一心,礼让友爱,安居乐业。乡亲父老更视本县如父母一般。如今若能以我一人性命换全县平安,本县万死不辞。然而事已至此,为了不让疫情扩散,危及邻邦,也只能万不得已行此下策。”

  相思断然道:“万万不行!那些染病的村民并非毫无治愈的可能,何况其间可能有不少没有感染的村民,这样引爆机关,玉石俱焚,事关几千条人命,岂能草率!”

  县尹皱眉道:“这位姑娘,请你转头看一看!”他拂袖一指那群奄奄一息的村民。他们中绝大多数已经毒发,目光散乱,满脸狂态,全身不停打着寒战,口角涎唾横流,或坐或卧,在淌满鲜血的地上蠕动着。有些就近趴在那些浑身黑血,面目狰狞的尸体上,机械的撕咬啃噬。他们肿胀的两腮神经质的鼓动着,似乎只有当嘴里咬着血肉之时才能暂时平静。一时间,祭天塔下广场内,尸体彼此枕籍,而更多的伤者就如行尸走肉一般,在血污中挣扎撕咬。夜空中不时传来人齿撕裂筋肉,啃刮骨骼的声音,火光照在诸人脸上,真是如地狱变相,恐怖之极。

  相思一触目,就回过头不敢再看。

  县尹沉声道:“这哪里还有人在,不过是一群行尸走肉!让他们解脱一刻,就是最大的慈悲。”他见相思默然不语,于是转头对卓王孙道:“机关发动之后大概还有一刻时间,以几位的武功,全身而退并非难事。而本县一介文官,性命全仗几位侠士相救。事毕之后,本县自会呈请圣裁,一切罪过皆由本县一人担当,与诸位无关。”

  卓王孙微微一笑:“县尹大人倒是深明大义。”

  县尹面不改色,一拱手正要答谢两句,卓王孙突然伸手往他背上一带,两人的身形顿时冲天而起,几次起落间,已到了通天柱顶凤翼之上。县尹明白过来,身体已在十余丈高空,周围寒风凛冽,天穹几乎触手可及。饶是他素来镇静,此刻也惊得面白如纸,矮身蹲在凤翼上,双紧紧抓住凤颈,喘息不定。

  卓王孙笑道:“左三右四,请县尹大人发动机关。”

  县尹看了看卓王孙,强行止住怒意,一咬牙将手伸入凤口中,飞速的转了几转。只听锵然一声,凤鸣九皋,金声玉振,在夜空中远远传开去。

  几乎在凤鸣同时,两人宛如孤云一般从塔上飘落,片尘不起。卓王孙挥手在步小鸾腰上轻轻一带,道:“走。”一行人纵身而起,去势极快,几个起落已过了天塔下的护城河,片刻过后,已到了城门,几人在城墙上立定身形。

  就在此时,一声轰然巨响冲天而起,熊熊火光染红了整个天幕。远远看去,天空青紫金白,变幻不定,无数碎屑在空中乱飞。苍穹嘶吼,大地震颤,山峦回响,一阵阵灼人的热浪铺天盖地而来,身离天台好几里开外也能清楚感到。

  县尹勉强站直身子,脸上却毫无血色。那巨响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烈,县尹的脸色也就越来越沉。

  步小鸾不但不怕,反而高兴之极,笑嘻嘻躲在卓王孙身后,轻轻摇着他的衣袖道:“好大的焰火啊,不过哥哥你看,大人叔叔快要吓死了。”

  卓王孙笑道:“这位大人不是怕,是心痛自己的火药。”

  火光之下映得那县尹的脸似乎微微有些发红,他回头一拱手,正要说些感谢道别的话,突然眼前一团火光鬼魅般的扑来,他只觉额头一热,接着一种刺骨的疼痛直渗脑髓!

  步小鸾惊叫道:“火狐!”

  那县尹大骇,伸手往额头一抹,掌心顿时多了一滩腥黏的黑血。

  步小鸾凑到他面前,大叫道:“大人叔叔,你怎么啦?你头上的爪印”

  说时迟那时快,县尹突然疯狂的向小鸾扑过去,小鸾大惊之下竟然忘了躲闪,被抓了个正着,那县尹死死按住她,张开森然白齿向她脖颈处咬去!

  只听“噗”的闷响,卓王孙一掌正击在县尹天灵盖上。他此击毫不留情,县尹一声不吭,从天灵盖而至全身的骨骼几乎皆在这一击之下裂为齑粉,卓王孙轻一拂袖,尸身便直直向顼魍县城内跌落。

  相思惊呼道:“先生!”

  卓王孙默然遥望城内熊熊火海,抱起步小鸾,并用衣服把她裹住。

  相思讶然道:“先生,你是要去哪?”

  卓王孙道:“跟着那只火狐。”

  第十六章c天地浮生自芸芸

  清晨,林间起了一层厚厚的雾气,宛如张开了一面无边无际的罗帐,将整个丛林盖得严严实实。一行人只走了几步,回望时,身后已然移形换景,来路再不可见,只有青白的山岚层层叠叠,氤氲升腾。

  一个时辰后,雾气薄了些,四周的景物渐渐凸现。山路更窄,石板上苔痕c裂纹纵横交错,掩映在野草中,宛如数百年无人踏足。走了一会,山路突然中断,一道泉水从地底岩罅中汩汩流淌,横亘眼前。空中几缕微弱的晨光仿佛被这道泉水硬生生的阻断,泉这方云雾蒸腾,霞光渐盛;那方则是一片宛如深洞般黝黑的密林,郁郁森森,一眼望不到边际。

  走入密林,才发现这里的树木并不十分高大,只是藤萝粗壮异常,蜿蜒盘旋,将树干紧紧裹住。有的简直是嵌入了树干,从树心将树皮向外撑起,凸现出经脉一般粗壮的纹路,而那些树皮紧绷着,似乎极薄,随时要破裂而出,又似乎具有弹性,正随着某种不可知的韵律在微微搏动着。

  几人在这片莽林中历事甚多,本应见怪不怪,但这片树林却不知为何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露水携着林中不时旋转而起的冷风,坠落在众人身上。四周寂静得出奇,但他们似乎能感到空中c地底正传来一种强健的律动之音,宛如似乎这些苍老树木的心脏,正在整齐划一的跳动。

  千利紫石在分得大蛟神内丹的粉末后,渐渐清醒过来。身体却处在一种反常的亢奋中,她一言不发,离开小晏,独自走在最前边,而且越走越快,脸上却笼罩着一层病态的嫣红。

  别人还好,相思却怎么也跟不上了,落在最后,不时倚着树枝休息片刻,又加紧步子赶上前去。

  杨逸之看了相思一眼,她双颊绯红,似乎真的有些累了,但却咬牙坚持,跟在大家身后。

  杨逸之止步对卓王孙道:“连日赶路,大家有些累了,不如在这里休息。”

  自从几人进入曼荼罗阵以来,除了小鸾在卓王孙怀中睡了几觉之外,其他人根本没有合过眼。相思虽然不说,但实在已经心力交瘁。

  卓王孙略一沉吟,他凭直觉已感到这片树林决不简单,那些树干中鹘突而起的条条藤蔓,宛如伸出一只只无形的触角,在暗中窥探着这些不速之客,并在不注意的瞬间,轻轻触摸他们的身体——乃至能够精确的渗入他们大脑中飞速运转的每一种思想。

  若这片丛林也归属于曼荼罗阵中某个怪异的部族,那么其主人的力量必当远在无綮c喜舍c顼魍诸部之上。

  卓王孙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让相思带着小鸾到前方的一棵大树上休息,小晏则左边的树上看着紫石姬,他和杨逸之则在树下轮流值警。

  周围传来微弱的清香,并不是花香,而是树木生长时特殊的气息。或许连日操劳,真的心力交瘁;或许这片树林有着某种秘魔之力,几人居然都在林中沉沉睡去。

  他们是被步小鸾的惊叫吵醒的。

  卓王孙睁开眼,就觉丛林中阳光宛如利刃一般从树叶的缝隙直刺下来。看来已快到中午,周围的树林居然是彩色的,有的一树火红,有的金光灿烂,有的碧蓝如玉,有的却宛如开了一树梨花。这些五颜六色的树木笼罩在半空中一层极薄的水雾之下,无数道彩光环绕流转,炫目生姿,美丽异常。

  “有人有人。”步小鸾在树枝上跺着脚惊叫着,周围的树叶哗哗落下,宛如下了一场花七彩花雨。

  卓王孙一皱眉,他刚才就算真的睡着了,真气也会自动探出,笼罩全场,其中若有生命之物闯入,必会警觉,哪怕一只蝴蝶也不例外,何况一个人?

  步小鸾大呼小叫,却一点都不带恐惧之意,相反兴高采烈,兴奋异常:“快看啊,那里边有一个小孩!”

  众人沿着她所指看去,只见她所在的那棵大树通体呈深紫色,树顶倒垂下数根藤蔓,顶端挂着一个椭圆的藤球,远看上去仿佛一只巨大的紫色蚕蛹。而蛹身下半段已经裂开,一个小孩的头颅就从裂缝中倒悬出来,一双小手抱在胸前,而双腿似乎还被缠在蛹中。那小孩大概两三岁,头顶还留着几寸长的胎发,在阳光下柔柔的披拂下来,微微呈金色。小孩肌肤白皙红润,如初生的莲花,眉目清秀,似乎是个女孩。

  她虽然倒悬蛹中,却睡得十分安详,粉腮上带着红晕,在润湿的空气中微微呼吸着,仿佛这对她才是最自然c最舒适的姿态。

  步小鸾站在树枝上,高兴的挥舞着双拳,喊道:“好漂亮的妹妹,叫她下来陪我玩嘛!”她虽然在对卓王孙说话,可眼睛半刻也没离开过那女孩的脸。

  卓王孙从未见过小鸾这种欣喜若狂的表情,觉得有些蹊跷,他对小鸾道:“小鸾,你先下来。”

  步小鸾出人意料的转身瞪了卓王孙一眼,大声嗔道:“不要!”话音未落,她突然往上一纵身,高高跃起,伸手去抱那蛹中的女孩。

  这变化来得太突然,众人一怔之下,步小鸾身形已宛如鬼魅一般跃到了藤萝上。她一把抱住小女孩的身体,身形想要往下落,却惊觉那女孩的腿似乎还被缠在蛹里,怎么也拔不出来。步小鸾死死抱住,不肯撒手,两人的身体都被藤萝悬在树上,不住飘荡。

  相思惊道:“小鸾,放手!”

  步小鸾不知从那里上来了一股倔劲,一门心思要把小女孩挣到手中。她也没学过千斤坠一类的武功,只用了蛮劲,死死抱着藤蛹,将身子在空中乱荡,小脸也挣得通红。一瞬间,满天紫叶噗噗乱坠,仿佛天空都被染成紫色。突然,一声诡异之极的声音从地底传来,竟然仿佛是无数人齐声呻吟。

  众人大惊的一瞬,卓王孙伸手摘下空中飘过的一枚紫叶,一弹指,紫叶划过一道彩弧,向藤蛹飞去。

  “啪”的一声轻响,藤蛹上几道儿臂粗的藤蔓齐齐划断。诸人只听得树根处响起一声惨叫,声音极为凄厉,宛如就在耳畔,细听时又无处可寻。正骇然间,小鸾和藤蛹一起向地面坠来。

  “小心!”卓王孙正要上前接她,步小鸾的身形在落地的一瞬突然变势,向旁边平平滑出,轻轻盈盈的落在地上。她一手抱着女孩,一手扶着腰笑个不停,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恶作剧。

  卓王孙依旧和颜悦色的对步小鸾伸出手:“小鸾,到我这里来。”

  步小鸾往后退了两步,将小孩紧紧抱在怀中,噘嘴道:“不,我只要她陪我一个人玩。”她似乎不放心,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女孩,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她手中的女孩竟然睁开了双眼。

  这样的一双眼睛,无论是谁,只要看了一次,必当永生难以忘怀。

  她的眸子透着淡淡的紫色,这让她看起来有些忧伤,却不是为尘世的罪恶与烦躁,而是因那浩如烟海般的哲思中无尽止的思辩而悲伤。这紫色是如此纯净,毫无半点渣滓,犹如天河中沉淀的纷漠红尘,又经过了万亿年的时光沉淀而成。当大海冻结成冰川,天空凝化成星辰,时间堆积成浮麈,人世萧疏成怆然之后,才会由仅剩余的浮光掠影,锻结成如此动人的颜色。

  然而这参透了万亿岁月的目光却来自一个第一眼打量人世的孩子。

  相思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了那些靠吸取子女灵气而延续青春的喜舍人。难道这个婴儿也是因为某种秘魔之术而获得了永生的妖魔?但她立刻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可笑的,甚至有些亵渎。喜舍人那与容貌迥异的目光里沉淀的是数百年来人类最阴暗的渣滓:贪婪c怯懦c残忍c自以为是c死气沉沉。而这双眸子里沉淀的却是积淀过后的智慧。更何况她的神光里还带着一种矫作不出的勃勃生机,只有初次见到美丽世界的人会有这样一种单纯的喜悦,也只有真正领悟了生命意义的人会对一花一木,一风一月有着如此深沉的眷恋。

  那女孩对眼前几个陌生人微微一笑,然后开口了。

  声音清婉动人,却是一种陌生的语言。

  几人正在皱眉,她又已经换了一种。到了第七种正是清脆的汉语:“此处蜉蝣之国,在下蜉蝣国民紫凝之。”

  步小鸾一惊,下意识的松开了手。

  那个自称紫凝之的女孩顿时跌落到了地上,她一声不吭,缓缓从地上爬起来。虽然泥地上堆着不少树叶,但她秀眉紧皱,似乎摔得不轻。

  旁边的几人谁也没有出手救援。一个理由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灵异如神的人,她的居然和普通女婴一样脆弱。第二个理由则是她身上真的宛如刚出生一样,一丝不挂。本来对于一个两岁的女孩,谁也不会有所顾忌,但她如此侃侃而谈,却让人很难以婴儿视之,自然不便贸然出手接住她。

  相思颇有些内疚,上前扶她起来,顺便将包袱中小鸾的一件衣物拿出来,却不知该如何出口相赠。

  紫凝之站直了身体,轻轻一拂身上的尘埃,释然笑道:“差点忘了贵客们都来自礼仪之国,女子妆容不整,不见外人。”她转身走到在那株紫色大树下,从树根处取下一片数尺见方的紫叶,轻轻系于腰间。

  步小鸾盯着她,讶然道:“这就是你的衣服?”

  紫凝之笑道:“千里不同俗,鄙国上下均是如此穿着。但主随客便,诸位若觉得不习惯的话,我可以换上你们的衣服。”言罢轻轻将相思递上的衣服接过,合十致谢。

  步小鸾古怪的看着她,道:“这么说来你们平时都不穿衣服了?”

  紫凝之道:“人生有限,耗于车马轻裘,未免浪费。”她微笑着看着手中如雪的衣裙,道:“若我没有看错的话,这种蚕丝出自尼泊尔雪山之上,看上去虽然宛如冰雪,洁白无暇,其间实际上暗绣的十余种花纹,在不同的光线角度可见。现在不知,按照贵国隋唐时期的工艺进度,就这小小一件衣裙,大概要花十位刺绣师一年半的时间。”

  步小鸾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只是不穿衣服却是方便得紧,我平时也极不喜欢穿那些一重一重的东西,这里这么好,干脆我们都换上树叶作裙子好了。”一面说,一面垫起脚兴奋的扯着卓王孙的袖子。

  卓王孙面色微沉道:“不许胡闹。”转而对紫凝之道:“姑娘博通古今,真可谓无所不知,在下深感佩服。对贵国风物文明更是企慕有加,不知姑娘可否带我等到贵国中一开眼界?”

  紫凝之当着众人换上衣裙,动作却丝毫不显局促,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她微笑道:“正要请诸位到鄙国一游。”

  步小鸾的衣服虽然小,但在她身上还是大了一倍不止,大半都拖在地上。步小鸾看了她半天,皱着眉头道:“哎呀,这个衣服穿不得,你还是脱了吧。”

  紫凝之摊开双臂,笑道:“想必不久就正好了。”阳光照在她凝脂一般的身体上,光晕流转,亦幻亦真,相思恍惚间似乎觉得她竟然已经长大,大概有岁的模样,

  过了那片七彩森林,是一道藤萝织成的隧道,好在现在阳光已盛,仍然见缝插针的从隧道顶上洒落而下。隧道极短,尽头处炫目的碧绿光华宛如太阳一样临照在前方。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无花果林。无花果树和榕树一样,藤萝可垂地生根,生生不息。年岁一长,每一株都能自成一林,占地极广。这里的无花果树看上去皆千岁有余,主干高入云霄,附近更有上千条小树环绕围拱,枝繁叶茂,藤蔓横生,阴翳数亩,蔚为壮观。而树洞中不时有和紫凝之同岁的男孩女孩,腰间也围着各色树叶,在树林间出入,看来这群蜉蝣国民正是以树洞为居。

  这个天然巨树村落中心广场上有一面藤壁,上面爬满了各种各样的葛蔓,五颜六色,绚丽异常,细数来有二十四种之多。其中第九种葛蔓上繁花锦蔟,碗口大的花朵呈翠绿色,中间杂着点点月牙形的银斑,绚烂异常。

  紫凝之注视着花屏上的鲜花,若有所失,轻叹道:“想不到我醒来的时候已是这么晚了。”

  步小鸾笑道:“一点都不晚,我平时都要太阳到了中天才起床的。”

  紫凝之一指花屏,怅然道:“翠龠之花已然全盛,赤潋方要出蕊,已经是曦露之时。”

  步小鸾一怔道:“你在说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

  紫凝之道:“大地悬于宇宙中,自转一周之时,我们称之为一天,正好是二十三时五十六分四刻,略等于二十四时。每一时也就大概等于贵国的半个时辰。而大地绕太阳而行,每一周又略等于三百六十五日六时九分十刻,是为一年。”

  步小鸾嘻笑道:“什么大地悬于宇宙中,什么转来转去的说得我好胡涂,倒是这些花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好看。”紫凝之道:“这些花正是鄙国农家学者培育而成的计时之花,一天之内,二十四种轮番开放,以应时光运转之象,四季如此,经冬不谢。”

  步小鸾喜道:“这么好玩,不如妹妹送我一把,让我带回家种着玩。”

  紫凝之微笑着摇头道:“这可不行,这些花朝生暮死,次日在枯根上重开,并不会留下种子,根系也绝不能移动。”

  步小鸾只觉好玩,很不得伸手将每种花都摸上一遍。卓王孙拱手道:“贵国天文历法c种植培育之术当真已精进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此番无心而入宝山,自然不能空手而回,不知姑娘能否带我们到贵国琅缳福地一览宝卷?”

  紫凝之还礼道:“公子客气了。只是——鄙国非但没有一册藏书,连文字也不曾使用过。”见众人都稍露惊讶之色,紫凝之淡然一笑,道:“太初而有言。鄙国学者认为,语言为天地之间至为精妙玄虚之物,若用于创造诗篇文赋,则妙化万端,大美无极,若将之作为记录的工具,则落了下乘,有亵渎之意。所以,鄙国百万世以来,从不曾有文字出现。”

  卓王孙道:“那么贵国诗篇文赋又是如何传世?”

  紫凝之道:“只因为我们都能直接承受母辈的全部记忆。”她眸子中透出一种敬畏,遥望远天,缓缓道:“本来文学之玄虚奥妙,就非文字能全部传达的。仅就诗歌而言,贵国自《风》《骚》以降,建安风骨c盛唐气象,人才之盛,在天下万国中也可称佼佼,若非为文字章句所限,成就自当可与鄙国并肩,只可惜仍落入以辞害意的圈子。倒是贵国大贤庄周‘言不尽意’c‘得意忘言’之说,与鄙国之人所见略同,又可惜千百年来真能领悟此语者寥寥,终究是隔了一层。”

  众人听完这一番话,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想中华五千年文章极盛,人才辈出,自以为傲视天下无可比肩,想不到在这个边陲小地,一垂绦幼女在此侃侃而谈,说什么中华诗文若非拘于文字则可与其并肩,真是耸人听闻。若遇到别人,早将那些夜郎自大,坐井观天一类的词一帽子扣在此女头上,狠狠讥诮嘲讽一番,再哈哈大笑而去,但卓王孙一行人却没有一个笑得出来。

  卓王孙道:“自古文无第一,诗文之道,自是天外有天。我等九州之外,得晤贤达,幸如何之,不知姑娘可否将贵国诗文赐教一二?”

  紫凝之望着他,嫣然笑道:“恕凝之力有未逮。”

  卓王孙道:“难道姑娘不能记诵一二名篇?”

  紫凝之道:“鄙国人人能诗,佳作妙篇浩如烟海,凝之性虽驽钝,不能一一记诵,一二名篇还是记得的。只是凝之能记诵的,是本国之语言,自古诗无达诂,何况整篇全译?稍有瑕疵,皆为诸位方家所笑。凝之一人颜面事小,若玷污佳作则无面目见前贤于地下矣。”

  千利紫石突然从小晏身后闪身而出,重重冷笑了一声,道:“紫姑娘绘声绘影,为贵国诗文颂扬了半天,却究竟不肯一露真相,不知是嫌我等驽钝,还是另有难处。”她这几句话咄咄逼人,和平日语气大不相类,小晏不由皱了皱眉。

  紫凝之丝毫不以为意,笑道:“凝之虽不肖,却并非说鄙国之内就无可达诂诗作之人。”

  卓王孙道:“敢问高人仙踪。”

  紫凝之道:“无所谓高人,术业有专攻而已。方才诸位所见往生林中不同色彩之树正代表了不同的学术世家。若诸位往村北而去,极北面三棵粉色大树就是鄙国内唯一三个九方语世家。诸子之学为紫色,言辩为赤,诗文为青,神学为黑,书画为白等等。凝之不才,正是国内百种诸子学传人之一。”

  千利紫石冷冷接口道:“说起九方语和诗学,杨盟主也可谓当世名家了。这位姑娘不如将名篇背诵出来,让杨盟主品评。”

  紫凝之笑望着杨逸之道:“方家在此,可容在下献丑?”

  杨逸之淡淡道:“不必了,十年前我已经看过。”

  千利紫石道:“那盟主以为?”

  杨逸之道:“匆匆一瞥,只见宝山一角,但已觉锦绣满目,超拔出尘,叹为观止。”

  众人一时默然。杨逸之平生绝少赞人,肯出如此评价,可见紫凝之并非自吹自擂之人。倒是步小鸾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早已不耐烦,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指着村内道:“你们看,那边好多小孩子跑出去啦!”

  几百个十来岁的男孩腰间系着树叶,手里拿些木枝,向村北走去,嘴里还唱着歌,看上去快乐之极。他们在村边一排无花果树下停下来,自动分成几组。一组用树干抽打树枝,一组拾起落在地上的果实,一组干脆爬上树去直接采摘无花果。

  小鸾眨着眼睛,好奇的道:“他们在干吗?”

  紫凝之道:“他们在为全国人采摘午餐。”

  小鸾歪着头,看了看道:“为什么都是小男孩呢,他们的妈妈呢?”

  紫凝之笑道:“所有蜉蝣国人都是同岁的。”

  小鸾惊道:“啊,这个好玩。但是女孩呢?”

  紫凝之道:“蜉蝣国中,男子负责采摘食物c兴建护卫家园,国家运转;而女子则从事文明的构建。”

  步小鸾道:“文明?”

  紫凝之道:“我们把诗文c哲学c天文c书画等学定义为文明,而其他的如衣食宅邸等叫做物利。”

  步小鸾睁大了眼睛,似乎一点也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千利紫石突然冷笑道:“原来这里风俗女尊男卑,倒是少见。”

  紫凝之眸子中波光微动,如化一潭春水。她注视着千利紫石道:“姑娘此言差矣。我们早已将生死看淡,再无半点私心,名利尊卑又何足挂心。只是蜉蝣国人生命比其他民族都要短暂,欲要有所成就,必须分工明晰,人尽其用。男子身体健壮,女子心思细密,此种分工是再恰当不过,只因天资有别,绝无高低贵贱之分。就鄙国女子而言,一切物质之利于我们莫不淡若浮云,然而若无男子护卫供养,一切文明何尝不是空中楼阁?”

  千利紫石冷笑道:“你说女子心思细密,适于构筑文明,而就我所知的文坛圣手,道学宗师莫不为男子。”

  紫凝之笑道:“姑娘可是来自日出之国?就在下愚见,一来贵国男尊女卑,女子不出闺门,眼界狭小,未受教育,纵有天才,也不过明珠蒙尘,碌碌一生,可谓哀其不幸;二来贵国女子大多已惯于安闲生活,相夫教子,作为男子附庸,如此求仁得仁,只能永为附庸。我们也只能怒其不争了。而在蜉蝣国中,无论男女,皆勤谨黾勉,好学不止。若有天资聪颖的男子不再愿执役事,要转学诗书;或有女子自认才力不济,愿虚位而待来贤,我们也绝不阻挠。”

  千利紫石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她的话每一句都离经叛道,不可思议,但一时头脑中千头万绪,纷纭杂乱,如驰奔马,根本不受自己控制,紫凝之的话更不知从何驳起。

  千利紫石脸上阴晴急遽变幻,小晏皱眉道:“紫石姬——”

  第十七章c浮生欲老花间树

  突然一股奇异的花香传来,香气馥郁浓沃,华贵逼人,让人顿如置身万芳阵中,心神为之一振。

  村落中心的花屏上,第十种鲜花已然绽放,赤红的花朵在晨风中如朝阳一般熠熠生辉,富贵堂皇,不可方物。

  紫凝之微笑着对一揖:“诸位,鄙国女王加冕之礼在即,不得不失陪了。”

  步小鸾一把拉住她,道:“女王,你们的女王是谁啊?”

  紫凝之道:“女王是前一代国民在往生树林中沉睡之时共同选定的。每天这个时候,都有一位女孩会接受那顶带着全族意志的桂冠,同时得到前代女王的所有记忆。至于这个人是谁,则要等加冕仪式后才能知晓。这个仪式历来不许外人参加,诸位不如到村落中心的草地上暂且休息,礼成之后全国喜宴就在这里举行,凝之到时再来向诸位讨教。”

  卓王孙微笑道:“愿凝之姑娘能顺利当选。”

  紫凝之嫣然道:“多谢公子。其实蜉蝣国内很少有人愿意做这个女王。”她轻叹一声,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所谓蜉蝣之国,就是朝生暮死——我们的一生只有常人一天的时光。对于我们,生命真如白驹过隙,一瞬即逝。而在此短短一生中将本派学说推进一步,解答一个千古难题,创立一个新的流派,则是我们毕生的梦想。只不过这个梦想在大多数人看来不过是痴人说梦,不可思议罢了。”

  卓王孙道:“文明进展到贵国这种程度之后,其前进的速度必定是外人不可想象的。”

  紫凝之对他盈盈一笑,颔首道:“难得公子倒是蜉蝣民之知己。本国女王必须为全族承担一个最神圣的使命,对她个人而言,也是一个重大牺牲。因为从此女王毕生再也没有时间来完成自己的理想。”紫凝之轻叹道:“和传说中不老之术不同,我们的生死都是真实的,生命只有唯一的一次,那些传承了我们记忆的后代并不是我们本人,所以无论对哪一位女孩而言,当选女王既是莫大的荣幸,也是莫大的遗憾。”她恬淡的脸上透出一丝怅然,双眸中神光盈盈而动,似乎深有所感。

  突然,一阵袅袅歌声从村东升起,宛如天籁响彻,清远悠越。紫凝之宛如突然从梦中清醒,道:“我已经迟到了。”言罢回头对几人歉然一笑,转身向村东跑去。那些沉沉记忆似乎就在这一瞬间消散而去,少女的天性在她身上不经意的迸发而出,雪白的裙裾飞扬跳跃,盈盈消失在晨雾中。

  众人才发觉,小鸾的衣服在她身上仿佛突然就变得合身起来,紫凝之看上去竟然已经有十四五岁了。

  村落里星罗棋布着高大的无花果树屋,房屋上方被带着巨大树叶的树枝盖得严严实实,根本找不出屋顶具体的所在。走近了才发觉这种木屋并非砍伐树木搭建,而仅仅利用无花果树天然的空心洞穴,未作丝毫修饰。树洞虽然变成了蜉蝣国人的居所,但大树并未死去,仍在缓缓生长,树洞内地面的青草和四壁的蘑菇随意散布着,长得极为茂盛。

  树屋中央拱卫着的那一大片空地就是所谓喜宴广场了。

  说是广场,其实不过是一块天然生成的草坪,上面休说建筑,就连一个石凳c草垫也看不到。一些男孩往来穿梭,将采来的无花果用泉水洗净,用几片硕大的树叶托着,围着中心的花屏摆成一个大圈。另外一些男孩把一种坚壳果实破开,做成水杯的样子,盛上半杯清泉,也放在无花果旁,宴席空空荡荡,也再无别的食物。众人都有些惊讶,想不到一群站在天下文明顶峰的人,他们的举国大宴竟然简单到了寒酸的地步。

  然而这群蜉蝣男孩十分慷慨好客,争先招待卓王孙一行人先到席上坐下,你一言我一语问起中原风物人情,诗书礼乐。虽然以水代酒,却也宾主两欢。步小鸾则在一旁抓起一把把无花果大快哚颐,平日劝她吃一点东西都难,今天却尽显饕餮本色,吃了个不亦乐乎。

  突然,那些男孩脸上换了一种肃穆的神色,纷纷站起身来。只见一个腰间系着白裙的少女出现在花屏之后。她的身体看上去极为柔弱,腰肢仅足一握,通体肌肤宛如冰雪,几乎与小晏那种终年不见阳光之人相似。她轻轻分开藤蔓,缓步行来,真如西子扶病,楚楚动人。

  那少女来到诸人跟前,似乎感到十分劳累,一面抚着心,微微喘息。她的脸显得极为清瘦,眉目细长,眸子却极黑极亮,波光流转,宛如大海深处最亮的那一颗黑色贝珠,其中隐约流露出一丝沉着而倨傲的笑意。

  众人都不敢谛视她的脸,因为这张脸虽然算不上完美无暇,但一种逼人而来的灵动已足以让人窒息,更何况这位少女的身体几乎完全着。

  还没等众人说话,她已经开口了:“在下白蕴之,世代于蜉蝣国内执丹青之事”还没待她说完,步小鸾已抢着道:“白姐姐快去选女王,要不然迟到了,顺便叫紫妹妹不对,要改口叫紫姐姐啦,叫她选完了赶快回来,这里的果子可真甜。”

  白蕴之微微一笑,道:“凝之那丫头最为懒惰,大家都起床工作的时候,她还在往生林树上呼呼大睡,也是大家一时心软,没叫她,她却连早晨的功课都错过了。要是这次真的让她当了女王,这蜉蝣之国就非成懒虫之国不可。”

  步小鸾道:“那白姐姐你呢?”

  白蕴之淡然一笑,摇头道:“我没有当选女王的资格。”

  步小鸾眼睛转了转,道:“为什么没有呢?难道白姐姐比紫姐姐更懒?”

  白蕴之淡淡笑道:“因为我诞生的白色大树上,刚刚产生过一任女王。鄙国人相信,三世之内连任君主弊端甚多,有违国家正义。”

  步小鸾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接着埋头吃手上的无花果。

  白蕴之目光盈盈,往四下一转,缓缓道:“诸位的问题在下已解答,若无其他,请容在下向诸位提一个请求。”她的话语中并没有丝毫盛气凌人的意思,但听来却极为自信,似乎已然知道普天之下绝没有人能拒绝自己的请求。

  卓王孙笑道:“白姑娘请讲。”

  白蕴之正色道:“时间有限,遣之也就不再虚礼,遣之此来,是请这位公子助我完成一副未完之画。”她纤手一扬,却正指着小晏。

  千利紫石秀眉一皱,道:“你说少主人?”

  白蕴之并不看她,只注视着小晏,点头道:“正是。百二十代前,白家先人受国中一位高僧所托,为其绘制一副释迦本生图。然而苦于所见典籍有限,此图绘了百余世都未完工。此间白姓先人想尽办法,观看一切佛教造像画册,最终仍无法完美刻划佛陀之庄严法相。虽然此后百余代中,那位僧人的后代也再未向白家提起此事,但这副画已成了两家一块心病。”

  千利紫石似乎明白了什么,道:“难道你是要照着少主人的容貌,来完成这副释迦本生图?”

  白蕴之笑道:“姑娘真是冰雪聪明。我第一眼看到这位公子,就已告谢上苍,两家百代心愿终于可以在蕴之手上完成。若这位公子可助我一臂之力,又何止蕴之之幸,蜉蝣之幸,亦是天下丹青之幸。”

  千利紫石冷笑道:“这位姑娘倒是一点也不曾谦虚。”

  白蕴之道:“蕴之以为,天下最无聊之事莫过于谦虚二字。若作者心中诚以为自己的画作天下无双,而口中却说一些‘涂鸦’c‘末流’的俗套,岂非口是心非,惺惺作态?若作者自己也不相信天下第一的作品能出自笔下,那么画虽未作,气度已颓,这样的作品,实在是不画也罢。”

  千利紫石脸色一沉,正要说什么,只听小晏微笑道:“姑娘的画技虽尚未得见,但言谈从容,气象森严,足已可让人预想其妙。只是释迦得道前五百于世,转于六道,度化众生,其间化身千万,无一相同。姑娘又何以认定在下的容貌正好符合?”

  白蕴之淡然一笑,道:“这正是在下的直觉。”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仿佛一位洞悉六界的智者。无论在芸芸众生眼中,那些问题是如何的纷繁芜杂,而在她看来,无非是无数个“是”与“不是”这样简单的元素构成,轻轻一测,已一目了然。

  小晏颔首道:“既然如此,不知在下应该如何相助?”

  白蕴之微笑道:“不必。我已经完成。”

  千利紫石先是一惊,继而皱眉道:“你难道是拿我们说笑?”

  白蕴之看着她,秀眉微微一挑:“传神写照,重在神韵。释迦太子何等人物,这位公子何等人物,若非强作姿态,贴身临摹,岂不落了恶道?”

  千利紫石脸色更沉,几次欲言又止。

  相思赶忙讲话岔开:“那么白姑娘的大作呢?什么时候才能一睹为快?”

  白蕴之也不回答她,回头对小晏悠然一笑道:“请公子褪下上衣。”

  众人都是一怔。千利紫石脸上阴云密布,似乎随时都要发作。

  白蕴之也不看她,悠然道:“这位姑娘,遣之绝无羞辱阁下及贵主人之意。只是风俗有别,若不说明,只怕引起诸多误会。在鄙国画者心中,图画乃是至高无上的艺术,每一笔都应和着天地间至美的韵律。所以,它只能用于绘画本身。”

  千利紫石冷冷道:“不必讲了,想必又是什么正因为绘画文字的高贵,不能用于记录,所以你们的绘画也不能画在能够流传的载体上,而要画在人的身上。真是奇谈怪论,荒谬之极。”

  白蕴之道:“作为客人,你有权觉得我们荒谬,然而这的确是我们所信所持的。”她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一种傲气和执着从她轻柔的话语中透出,顿时有了不可辩驳的力量。

  千利紫石顿了顿,道:“既然如此,你还画出来干吗,一直留在脑海中岂非更好?”

  白蕴之笑了笑,道:“姑娘只怕是从未做过画的人。虽有成竹在胸之说,但事实上,心中所想和手中所绘决没有完全重合的时候。一开始是笔法无力完美的表达思想,但到了后来,则是每一笔都能带来新的灵感,让思想再进一层。如此往复,永无止境,这也就是丹青之道的魅力所在。”

  千利紫石脸色更加阴沉,道:“你这些话我听不懂,也不想听。”

  众人渐渐觉得有些异样。千利紫石以前虽也不近人情,冷若冰霜,但行事却极为谨慎,若非小晏问起,她绝无一句多余的话。如今不但语气逼人,神情也极为烦躁,宛然换了一个人似的。

  白蕴之却毫无察觉,依旧笑道:“我记得释迦本生故事中有舍身饲虎之说,想来释迦太子慈悲为怀,连血肉之躯都可以舍弃。贵主人生就神佛一般的面容,却连一袭衣衫也不肯脱下么?”

  千利紫石脸上浮出一丝古怪的冷笑,低声说了句“胡言乱语!”就在同时,她突然出掌,往近在咫尺的白蕴之胸前拍去。白蕴之大骇之下,指尖下意识的动了动。

  千利紫石此招毫无征兆,却又极准极狠,完全是要立毙对手于掌下的架势。小晏震惊之余,欲要救援,手上又迟疑了片刻。

  因为他已看到白蕴之指尖的动作。

  这轻轻一动之下,她的手已经放到了破解此招最恰当的位置上,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仅从这一动的见识c时机而言,白蕴之的武功当远在千利紫石之上。

  卓王孙c杨逸之心中也是一震,难道蜉蝣之国所谓文明之中还包含了天下四方的武学?若真是如此,那么千百年来,在这从不为人所知的林中小国里,在蜉蝣国人近乎苦行的世代经营下,它又已发展到何种境界?

  然而,就在这一瞬之间,千利紫石双掌已经重重击在白蕴之胸前。

  一声闷响,白蕴之整个人宛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飘了出去。千利紫石的掌力竟没有受到分毫阻碍,尽数击上了她的身体!

  小晏心下一沉,身形跃起,稳稳的将白蕴之抱在怀中。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千利紫石这一掌全力施出,根本不留半点真气护体,掌力之盛,江湖上武功稍弱者都难以抵挡,何况白蕴之这样一个毫无内力的柔弱少女?

  白蕴之面色如纸,嘴角胸前都被鲜血染红,胸膛上已看不到一丝起伏。小晏迟疑片刻,仍反手将七枚银针刺入她头顶,内力顺着银针徐徐注入她的体内。

  然而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白费功夫而已。

  小晏终于叹了口气,轻轻将白蕴之的尸体放下,他修眉紧锁,神色变换不定,却始终没有抬头看千利紫石一眼。

  千利紫石猛然退开两步,愕然注视着自己的双掌,似乎极度惊讶于自己的所为。她突然跪倒在小晏身边,伸手想拉住他,喃喃道:“少主人”

  小晏轻一拂袖,站起身来,转身对草地上那群蜉蝣国男子一拱手,正要开口,村东却传来一阵欢快的歌声,看来女王加冕之礼已然完成。

  蜉蝣国男子默默站在草地上,脸上是一种震惊c沉痛到了极至之后的木然。他们生命中那短暂的欢乐如今却被一群不速之客随手撕裂,而在蜉蝣国的漫漫历史中,根本没有血腥二字。连死亡,也被哲思的光环笼罩,回归于超越之后的旷达。对于他们而言,所知的最大的痛苦只是思辩的痛苦。他们能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理解人类的一切,但当杀戮和伤害真的来临,真的直面同胞鲜血淋漓的尸体,他们却完全不能理解。

  远处歌声袅袅,纯真得如来自天庭的喜悦之声衬着此处浓浓的血腥,显得如此的生硬,不协。小晏摇了摇头,欲说的话却再难出口。

  过了好久,那群蜉蝣国男子似乎终于明白过来,他们默然向中心聚拢,当中走出一人,小心翼翼的抱起白蕴之的尸体。其他人围绕在她周围,低头无语。

  小晏不忍再看,长叹道:“如今”

  当中那人抬起头注视着眼前的来客,声音极为沉痛,却也极为坚决:“事已至此,诸位也不必多言。目前有两条路让诸位选择。”

  小晏歉然道:“请讲。”

  蜉蝣国人道:“一是诸位跟我到王宫,请女王处罚;二是诸位将我等全数杀死,然后自可离去。以诸位的武功,杀死我们当然轻而易举,然而我们中若有一人不死,决不让诸位离开此处半步。”这几句话一字一句,讲的很慢,语气算不上慷慨激昂,也丝毫没有恫吓之意,只是极为认真,认真到让你无法不相信这点:任何人要想离开此处,就非得从这几百个少年的尸体上踩过去不可。

  千利紫石跪在小晏身边,脸上的惊愕还未褪去,面色更是苍白如纸。她含泪仰视着小晏,道:“少主人,我真的不知道,我”

  小晏叹息一声,低身扶起她,回头对蜉蝣人道:“在下和紫石姬愿意前去王宫,听凭女王处罚。”

  他这么说,大家都没有异议。

  就在赤潋花就要开败的时候,他们在蜉蝣人带领之下,来到村落东头的皇宫之外。

  一株巨大的无花果树参天耸立,枝藤垂地,牵罗披拂,从外看去,竟不知这座树宫中到底占了几许地势。而主树竟完全是一个由藤萝盘绕而成的巨型圆筒,足有数十人合抱粗细,极为骇人耳目。巨筒顶端覆着层层茂密的树叶,四周环墙完全为合抱粗的藤c根编织缠绕而成,侧面的阳光透过千形百态的空洞,将七色光晕投照于树宫之内,远看去,巨叶滴翠,枝干蜿蜒,裹于万道彩虹之内,真是聚天之灵,别有一种堂皇森严之气。

  无花果树本来就可牵藤寄生于其他树木上,起初只是绕着树干往上攀爬,抢占阳光养分,待长成气候,藤根会越长越粗,越缠越紧,最后将寄主勒毙怀中。待原来的大树完全枯朽腐烂之后,藤根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形态,就会形成完全由藤萝缠绕而成的树状空筒。然而这棵无花果树藤缠绕的空筒却极为巨大,直可谓骇人听闻,看来寄主本就是数百年树龄的榕树一类,被勒毙后无花果树独占天机,又生长了近千年,才会形成这样一座雄伟广大的树宫。

  蜉蝣男子在宫口止步,示意几人可以自行进入。

  几人抬头一看,眼前是一片浓浓的翠色。

  阳光透藤而入,一地芳草长得萋萋茂茂,点缀着各色野花,真是好一幅天然的地毯。宫内几乎丝毫未经过人力布置,物什寥寥,看上去一目了然。一块略为平整的树根盘在宫南,上面摆着些树叶树枝,似乎被用作桌子。桌子后边,一位半裸少女紫发垂地,随意斜坐草坪上,托腮瞑目,似乎在思索什么。

  步小鸾叫道:“紫姐姐!”

  紫凝之轻轻睁开双眼,淡紫色眼波隔空传来,说不出的柔和却也说不出的尊贵,就如晚春中最后一朵紫莲,触目皆是温柔婉约,却又风骨自洁,让人不敢起亵玩之心。

  她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从桌子后走了出来。她虽然不会武功,但动作极为轻盈,全身唯一的装饰不过纤腰间一片紫叶,徐徐临风而动。她走到步小鸾跟前,将手上叠好的裙子递给她,微笑道:“小姑娘,你的衣服姐姐穿不了了,现在还给你。”

  步小鸾瞠目结舌,呆呆的望着紫凝之,道:“紫姐姐,你真好看。”

  紫凝之淡淡一笑,将衣服交给步小鸾身旁的相思。她紫眸中掠过一丝沉沉的忧伤,对小晏道:“蜉蝣国历史上,从来不曾有过杀人凶手。”

  小晏歉然叹道:“出了这样的意外,不止害了白姑娘的性命,还让白家百代心愿灰飞烟灭,在下心中也极为难过。只是请女王陛下相信,紫石体内尸毒未清,心性大变,此番出手伤人绝非她的本意。”

  紫凝之看了小晏一眼,轻轻道:“这位公子的话我当然是相信的。然而,在蜉蝣国中,每一个人的生命是世间最值得尊重和宝贵的东西,只有有了生命,才能创造一切。亵渎生命是世间最残忍的罪过,必将受到最重的惩罚,这并不以犯罪者是否知道c是否情愿而改变。”

  小晏叹道:“女王陛下言之有理。那么紫石姬按律当承受何等样的惩罚?”

  紫凝之轻轻看了他一眼,道:“不是她,而是公子你。”

  小晏还未回答,千利紫石已骇然抬头道:“你说什么?”

  紫凝之叹息道:“记得《左传》中有个故事,赵穿弑灵公,太史董狐不书穿而书盾,赵盾辩解弑君者为赵穿,董狐曰‘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孔子闻曰,赞道:”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何者?赵盾职责所在,不可免罪。正如这位姑娘为公子仆婢,犯下的罪过,自然要归于公子督管不严所致。“

  千利紫石道:“紫凝之,人是我杀的,有什么惩罚你尽管动手,不必牵连到少主人!”

  紫凝之淡淡道:“法则如此,我也没有办法。除非——”紫凝之看了小晏一眼,道“除非你的主人立即将你逐出,你二人再无瓜葛,所有罪责自然归你一人承担。”

  千利紫石双拳紧握,胸膛起伏,过了良久,才平静下来,转身对小晏道:“紫石不才,请主人立刻将我逐出。”

  小晏微微摇头,道:“紫石自幼跟随我左右,名为主仆,实同兄妹,她惹下的过错,自然该由我承担。”

  千利紫石抬起头,脸上一片惊讶之色,喃喃道:“少主人——”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眼泪如断线之珠,纷纷跌落。

  紫凝之将目光挪开,叹道:“我族人若犯下罪过,只需女王动手,将其记忆中有罪的那一部分清除掉。恶念越重,清除的范围越大。此后,此人心恶念已尽,族中也再没人以犯人视之。因而——”紫凝之注视着小晏,缓缓道:“对于我族而言,极刑清除此人的全部记忆。千百年来,我族重未有过杀戮之事,也从未有过处罚的先例。我本以为,这种刑法只存在于传说,是对恶魔的封印,也是对族人的威慑。没想到此罚居然自公子始”紫凝之摇头微叹:“不知公子以为这个处罚是否公道?”

  小晏叹道:“世人缘重孽深,信奉杀人偿命之道,往往代代仇杀不止。如女王陛下这样,既能消其恶念,又能给罪人一个自新的机会,何其睿智仁厚,但愿世间国度,都能如蜉蝣一般。”

  紫凝之微笑道:“公子舍己为人,深明大义,消除这样的记忆真是凝之犯下的罪过,然而法不容情,只有得罪了。”言罢缓步走到小晏面前。

  千利紫石突然扑上前去,挡在两人中间,高声喝道:“你住手!”

  紫凝之轻轻抬起一手,道:“这位姑娘还有什么话说?”

  千利紫石冷笑道:“你可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

  紫凝之微笑道:“我看得出这位公子不是普通人,不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不是么?”

  小晏皱眉喝道:“紫石姬,你退下。”

  千利紫石猛然回头,拉住小晏的衣袖,一字一句的道:“少主人,你身为天皇贵胄,幽冥岛唯一传人,身份何其尊崇。而紫石算什么?仆婢c猎犬c工具!岂值得少主人以身代之!就算少主人情愿,为什么为老夫人十八年的苦心孤诣想想?”

  小晏脸色陡然一沉,默然无语。

  千利紫石转身对紫凝之道:“紫凝之,你若动手清除少主人的记忆,将犯下莫大罪孽,届时诸天神佛震怒,岂是你小小蜉蝣国能够承受的?”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认真,丝毫不带恐吓夸张之意。

  紫凝之怔了怔,轻轻道:“姑娘的话,凝之一时不明白。”

  千利紫石冷冷笑道:“那你是否明白,少主人注定是千年来凡尘间唯一的转轮圣王?”

  此话一出,休说众人,就连小晏自己也悚然动容。

  小晏沉声道:“紫石姬,你在说什么?”

  千利紫石望着小晏,泪光盈盈,哽咽道:“本来这个秘密只有我和老夫人知道,只待机缘成熟,天智开启,少主人自会明白然而少主人却一再不珍惜自己,辜负了老夫人的期望”她声音一颤,垂下头去,再也说不出话来。

  紫凝之略略沉吟,道:“转轮圣王之说原出于古印度传说,佛家云,转轮王为世间第一有福之人,于人寿八万四千岁時出现,统辖四天下,具四福报。出现之时,天下太平,万民安乐,十方皆成乐土。只可惜不修出世慧业,所以仅成统治天下之圣君,却不能修行悟道证果。若据典籍推算,这一世的转轮圣王确已出世,不过”

  紫凝之凝视着小晏,轻声道:“真的是你?”

  那一瞬间,时空仿佛变得无穷广袤,往后拉升而去。人类数千年的历史c文明c征战都仿佛被浓缩于万亿须弥介子,在眼前欲沉欲浮。人类千千万万的杀戮c痛苦c聚散离合,不过是神佛冥冥中随意安排,最终注定在悲凉中被遗忘,然后抛开c腐烂。最后剩下的只有泯灭一切差别的光芒。

  那种光芒仿佛是亘古已然的传说,在天地的血脉中不尽流传,几千年来也不过凝聚到几个人身上。那是宿命注定了将应劫而生,解民于倒悬的伟大君主。他拥有汗牛充栋的赫赫功绩,无穷无尽的传说,其中任何一页,都足以让每一个后人热血沸腾。

  那是无数荣光的最终归往者,万民心中的圣王,就连九天十地神魔见之都要退避。

  然而,是否这个天选之人就在眼前?难道这个美得连诸神都要叹息的少年,这个温和c优雅得宛如释迦太子般的贵族,他的宿命竟然是披上金色战甲,征战九方,扫除魔氛,最终执天下圭杲,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寂静。蔓延的伸展的无限的寂静,沉重地压在王宫之内,连呼吸都已遗忘。

  沉寂中,只听小晏轻轻叹息了一声:“原来,这才是母亲的心愿。”语音中没有一丝喜悦,反而是隐隐的失落与忧伤。

  转轮圣王,才是母亲想要的儿子。他澄如幽潭般的眸子中也渐渐透出苦涩与哀伤。

  突然,众人眼前一花。

  千利紫石身形如鬼魅一般,已欺到紫凝之身旁,她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匕首,森然抵紫凝之胸前。

  小晏从沉思中醒来,皱眉道:“住手!”

  千利紫石脸上神色似笑非笑,诡异之极:“你在叫我?”声音嘶哑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妖魅,和紫石姬往日大不相同。

  众人心中都是一沉。

  阳光投照在千利紫石脸上,显得她的双眸死寂无光,而笑容却极为狰狞。她冷笑一声,手腕往前一送,紫凝之胸前顿时多了一道血痕,就宛如一朵在雪地里绽开的梅花。

  千利紫石高声尖笑,刺得人耳膜发痛,只见她另一手轻轻往紫凝之的伤口上一弹,而后张口露出白齿森森,往她胸前咬去。

  紫凝之只轻轻阖上了双眼。

  卓王孙一扬手,一股惊天动地的力道宛如钧天雷裂,从半空中直劈而下!

  相思惊道:“先生!”

  突然,飞旋的时空宛如在一瞬间被冰封而止。卓王孙掌下那股巨大的真气不进不退,凝聚在半空之中。

  小晏默默站在卓王孙面前,他淡紫的衣衫被真气鼓涌而起,宛如一只振翅的巨蝶。他眉头紧锁,一字一句的对卓王孙道:“卓先生,请手下留人。”

  卓王孙一拂袖,空气中的真气立即消逝而去。他淡然道:“此事本不该我过问。”

  相思忍不住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紫凝之轻叹一声,神色中没有一丝惊恐,轻轻道:“这位姑娘的神智已被一种妖异之物侵入,不受自己控制,杀她无辜,所以她的主人要救;然而此时出手,可以将妖物和她一起立毙掌下,所以这位公子要杀。”

  千利紫石手上突然发力,匕首又生生刺入半寸。只听她厉声道:“你住口!”

  紫凝之只蹙了一下眉,道:“令主人何等风仪,姑娘却动此粗鲁,不觉得惭愧么?”

  千利紫石冷笑道:“力强者胜,自古以来就是这个道理。”

  紫凝之道:“姑娘以为自己的武功真的很高么?若刚才凝之在姑娘出手到四分之三的时候,左手取你任脉璇玑穴将会怎样?”

  千利紫石一怔,随即重重冷哼道:“那又如何?你们身上全无内力,空知道破解的方法,又有什么用处?须知武功乃是生死杀戮,不是纸上谈兵!”

  紫凝之轻叹道:“武学到了极至,一举一动也蕴含着天地间至美的节拍,实在是赏心悦目之极。这个道理或许姑娘还不明白,但那三位公子是明白的。”

  千利紫石冷笑道:“只怕你明白了也是没用。”说着手上渐渐施力,她的动作根本不是要将匕首刺入她的心脏,而是缓缓的在剜割她的肌肤。

  紫凝之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合上双目,缓缓道:“你以为我真的不能脱身?”

  千利紫石一面旋转刀刃,一面狞笑道:“你不妨试试看。”

  紫凝之突然睁开双眼,喝道:“看着我!”

  她紫色的双眸宛如暗夜中闪亮的第一颗星辰,照亮了沉沉暮色,连天地都为之黯淡。空气中似乎有一脉轻轻潜动的幽波,就从她湖水一般深邃的眸子深处澹荡开去,越来越广,最终化为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这种力量并不是曼陀罗眼中那种妖异的媚惑,而是一种敬畏——让你仿如突然置身深谷大海,凝视无穷无尽的夜空,油然而起一种颤栗的卑微,一种对人生有限,而宇宙无穷的终极敬畏。

  千利紫石凝视着她的双眼,竟然渐渐痴了。

  紫凝之轻一抬手,将她从自己面前推开。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四周的空气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抽空,巨大的振荡隐隐而来。这种震动无处不在而又无处可寻,仿佛并非来自外力,而是来自自己的身体——这骇然是一种与自己脉搏冥冥共振的律动。

  紫凝之低低呻吟了一声,跌倒在地上。她用力支撑着身体,似乎想抗拒这种搏动,却又无能为力,秀丽的眉宇间第一次刻上了深深的痛苦之纹。

  小晏道:“女王陛下”

  紫凝之捂住胸口,用尽全力坐起来,目光却痴痴凝望远方,喃喃道:“往生林。”

  第十八章c弦绝霓裳羽衣舞

  往生林!

  当他们一行人赶到这片七彩之林的时候,那彩雾蒸腾c灿如云锦的树林竟然已经开始枯萎了!

  参天的大树顿时失去了傲岸的姿态,树枝树叶全在风中瑟瑟发抖,变成灰色,再也看不到以往的华光。那些四处盘亘着的经脉毫无当初律律搏动的生气,一条条萎缩不堪,勉强缠绕在树干上。

  更为骇然的是当中那棵高大的紫树,也就是紫凝之诞生之树。树顶三条藤萝无力的垂拂在半空,里边正汩汩冒出深紫色的液体,宛如一个巨大的创口,鲜血已经将整个地面染得一片暗紫。

  紫凝之跪在地上,用手捧起一把染血的树根,埋头亲吻着。她身后站着的蜉蝣国民面色极为沉重,那些睿智而骄傲的眼睛中,第一次流露出无法抗拒的恐惧。

  紫凝之轻轻抬头,望着步小鸾道:“是你弄伤这棵往生树的?”

  步小鸾愣了一下,道:“我只是想抱你下来啊。”

  卓王孙上前将步小鸾拉到身后,淡然道:“出手切断树藤的人是我。”

  步小鸾睁大眼睛,喃喃道:“我,我惹祸了么?紫姐姐,你会清除我哥哥的记忆么?千万不要啊!”

  紫凝之苦苦微笑,摇了摇头道:“这是我们的宿命。”她缓缓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朗声道:“三分钟以内,各派学者选出代表,站到前排来。”

  仅仅片刻,十数位身系各色彩裙的少女默默站到了前排,没有争执也没有退让。紫凝之脸上露出一丝欣然的微笑,然而仅仅片刻,又已冷若冰霜。

  紫凝之神色极为肃穆,缓缓道:“往生林的枯萎,意味着我们的记忆将在暮涟花开的时候彻底中断。天意既然如此,一切悔恨c抱怨不过愚者徒劳之举。尚可为的不过是这剩下短短时光。蜉蝣国何去何从,正要和诸位讨论。”

  一位赤裙少女出列道:“死生于我们无非尘土,当务之急是记录我们的文明。蜉蝣国立国以来,绝无文字传世,如今危难之时,当打破陈见,借助异国文字尽力记载我们各派文明所达到的顶峰。”

  对面一位青裙少女摇头道:“何谓顶峰?蜉蝣国文明博大精深,浩如烟海,沧海一珠,也非区区异国文字能写尽的。”

  赤裙少女道:“那依你所见?”

  青裙少女声道:“全璧既已不存,玉碎何妨?”她说到玉碎二字,轻轻叹息了一声,眼中波光盈盈而动,神色甚为凄凉。

  众人心中也是一恸。毕竟蜉蝣国立国数千年来,每一代人莫不竭尽每一分秒,架构这举世无双的文明殿堂。如今到了要亲手将它拆得七零八碎,再用一种笨拙的方式勉强记录下来,真有撕心裂肺之痛。

  四周一片寂静,正午的阳光透过枯萎的树林,轻轻笼罩在蜉蝣人身上。每一粒尘埃,都那么耀眼。

  良久,一位黑裙少女长叹道:“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能记录下来的,无非琐屑。就此而言,玉碎的确是蜉蝣人最好的选择。然而若就众生而言,轻言放弃未免自私。须知每一种文明,莫不是上苍恩典,苍生共同的福泽。只是蜉蝣国人聪慧勤劳,率先领悟而已。若仅为了我们心中对她的所敬c所爱,而任她消逝,不与他人,岂非辜负了上苍一片造物之心?”

  她的话一出,蜉蝣人的神色都为之一动。

  她正要再说什么,身边的绿裙少女微微冷笑了一声。

  黑裙女子道:“妹妹有什么高见?”

  绿裙少女道:“我只是在想,世间文明的进程冥冥中自有进度。一个简单的理念,若外族人并未领悟而我们强加给他,何尝不是一种强迫,一种侵略?最终的结果,无非被他们视作巫术c妖法,带来无穷的争端和痛苦。其实,人类的快乐并不以文明的高低而改变,正如把成人的思想勉强教给孩子,既破坏他们本应有的童趣,又养出一些少年老成的怪物,反而扼杀了他们自己一步步向上探索的可能。”

  赤裙少女摇头道:“无论你怎么说,让我们世代流传的文明永葬于此,我总是心有不甘。”

  一位黄裙少女幽幽道:“难道我们不懈追求文明颠峰的目的,就在于让别人知晓么?我们想要得到的,其实已经得到了。”

  蜉蝣诸女长叹一声,都不再开口,将目光投向了紫凝之。

  紫凝之四下环顾片刻,缓缓道:“花开c花谢,日生c日落,我们朝生暮死,千年如是。然而,蜉蝣人总是宠辱不惊,用每一分秒的光阴,默默构筑自己的理想。我们从不为任何事情而惊慌c恐惧。因为——”紫凝之顿了顿,提高声音道:“世间决没有一种东西,能摧毁一群已淡然生死的人的尊严!如今,我决不能看到我的子民为了拾起我们文明的一点点碎屑而仓皇经营,奔走如丧!”她双眸中神光凛凛,所触之处,其他人都低下了头。

  紫凝之将目光投向云天之际,长长叹息一声,道:“数千年来,我们拒不接受它族的文字,不是因为它卑微,而是因为我们自己的高贵。文明的进程本有定数,或许正是因为我们将它推得太快,上苍故意让她中止下来。诸行无常,盛极必衰,既是天意,何妨从之”她的声音一顿,轻轻叹道:“我知道大家心中的痛,就宛如在你一生最心爱的人的弥留之际,你不得不面对的残酷选择。与其让她以扭曲而残缺的身体痛苦的生存,不如让她在最美的时刻完整的逝去。或许‘成全’的意义正在于此”

  蜉蝣诸女默默站在丛林中,泪珠第一次不可遏制的从她们秋水般的双眸中滚落,然而没有一个人哭泣出声。

  紫凝之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已经作出了决定。大家若无异议,就分头作自己的事吧。只是请大家记住,这一日与以往并无两样,不过是无尽时光运行中的一站。”

  她站在树丛中,轻轻向蜉蝣诸女挥了挥袖。林间的阳光青青郁郁,将她的微笑衬得有些凄苍。

  蜉蝣国少女们默然片刻,叹息着散去了。或许这一日对于她们,真能如往日那样从容不迫的渡过?紫凝之不知道,也再不必知道了。唯有那些蜉蝣男孩依旧站在林中,似乎还在等候着什么。

  紫凝之目送蜉蝣少女走远,轻轻叹了口气,转身道:“接下来将是我的事了。”

  步小鸾终于忍不住,道:“什么事?”

  紫凝之对卓王孙幽幽一笑道:“我幼年时曾向公子提起过,蜉蝣女子一旦当选女王,就无力完成自己的理想,因为她要为国家担负一个使命。而这个使命就是为全族人生育后代。”

  众人都是一怔,只觉她的话不可思议。

  作为女子,当然可以生育后代,然而决没有一个母亲能在一生中,生育出千千万万的儿女,延续整个种族的。除非这个母亲不是人类,而是蜂c蚁。

  相思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奇特的感觉,难道他们在曼荼罗阵中所见到的一切,无非是自己心中情魔诱发的幻阵?或许南柯一梦之后,才发现自己不过在梦中走入了丛林中的某个蜂巢c蚁穴?而自从入阵以来,他们每个人的心魔都似乎被无形的妖魅引诱,而迅速膨胀。妒忌c傲慢c好奇乃至慈悲之心都成了催动曼荼罗阵越转越速的根源,若果真如此,最终这个传说中上古已然的阵法将要把他们带向何方呢?

  相思心中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抬头望着眼前的紫凝之。

  紫凝之脸上依然淡淡微笑着,浓紫色的大地衬托着她飞扬的长发,宛如她天地开辟之初她就站在这里一般。

  她环顾众人,缓缓道:“延续生命,是女子值得骄傲的使命。然而我们拥有的时间的确太短暂了,所以我们不得不把这个使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让其他人能够更自由的追逐理想与真理。也许在你们眼中,只有妖魔才能在短短一天中产下数千儿女,然而我要说的是,生命的缘起c演化c繁衍虽然是天地间最深奥的秘梓,却并非绝难破译的。芸莩花谢的时候,我就要走入往生林当中的那棵大树的树根之中,产育蜉蝣后人。虽然往生林已经枯萎,这些后人或许永远不会孵化而出,然而这是我必须做的。”

  卓王孙道:“然而女王陛下又为什么把这一切告诉我们?”

  紫凝之叹息道:“我们已经彻底洞悉了人类繁衍的奥义,然而却不愿背叛造物对阴阳交合的最初定义。也就是说,虽然我们的生育已不需要男子参与,然而我们依旧保留了这个仪式,这是对造物的尊重,也是对人的尊重。”她看了看站在四周的蜉蝣男孩,最终将目光投卓王孙,轻轻道:“这个仪式就是,女王将在进入树根之前,选择一位所爱之人,让他用藤蔓缠绕住自己的身体而我想选的人,正是你。”

  诸人不禁又是一惊,卓王孙缓缓道:“为什么是我?”

  紫凝之微笑道:“也许有很多理由,然而我已经没有时间一一告诉你了。芸莩之花就要开败,允与不允,只请你马上答复我。”

  芸莩最后的花香盈盈缭绕在天地之间,似乎用最后的盛开来为自己的凋零作祭。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卓王孙身上。

  然而卓王孙只是淡淡一笑道:“恕在下爱莫能助。”

  紫凝之双眸中兴起一点微弱的涟漪,却宛如深秋冰封前最后一点波光,立刻就消散了。她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凝之先告辞了,希望他日能有再会的机缘。”

  她轻轻转过身,向当中那棵还在滴血的巨树走去,在树根围成的半座莲台中盘膝坐下。其他的蜉蝣男子轻轻向她合十一礼,也转身向村中去了。往生林中只剩下他们和紫凝之。

  刺目的阳光,已经过了中天,缓缓往西方滑落。

  往生树林中不知何时起了一阵极轻的风。万千欲要凋谢的树叶似乎同时在幽幽哭泣,纷纷坠落,宛如下了满天的枯雪,轻轻覆盖着被鲜血染透的大地。

  那棵垂死的巨树勉强伸出孱弱的枝条,将紫凝之整个包裹起来。青郁的藤蔓一点点爬上紫凝之白皙的身体,宛如一位垂死新娘的嫁衣,美得异常,也凄凉异常。

  那些藤蔓颤抖着,似乎想尽力温柔的触摸紫凝之的身体,但是它们本身已不再柔软光华,而是枯朽如刀,每触上她的肌肤,她的身体就轻轻颤抖一次。鲜血从她凝脂一般的肌肤下缓缓流出,那些血竟然也是紫色的,和大树的血毫无分别。

  或许她本应生于树,死于树。

  紫凝之闭目而坐,全身都已被藤蔓包裹,她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这是她千年的记忆中所不曾有的,然而那已被藤蔓半掩的脸庞上却没有一丝痛苦,反而安详得惊人,也美丽得惊人。

  宛如她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安眠。

  突然间,一阵狂风自林穴而起,树木摇落,似乎整个树林都在为她而哭泣。那声音凄凉无比,时远时近,万窍怒号,叱者,吸者,叫者,笑者,咬者,前唱后和,哀声动地。

  而那些枯朽的树身却发出极其轻微的噼啪声,宛如某种东西,正在树皮下潜兹暗长。诸人愕然抬头,只见树干顶端那些朽败的树叶瑟瑟发抖,一叶叶飘落于地,而主干的顶端却渐渐坟起一个巨大的树囊,正和紫凝之诞生的那个藤蔓之茧一般无二。

  那一个个藤茧宛如被裹在藤蔓中的心脏,正在微微搏动着。它们每一次搏动似乎都长大一分,而那些巨树则伴着一声呻吟,似乎它们每次生长都要榨尽树木的最后一滴精血,而那些已近垂死的巨树也心甘情愿的挣扎着将最后的养分供给给它。

  巨树的根系死死抓住浸血的大地,每一寸泥土似乎都随之颤抖,痛苦的哀鸣声响彻山谷,回荡不绝。不久,树叶落尽,许多合抱粗的藤蔓和枝干也纷纷仳离,轰然倒坠在地,宛如无数枯朽的残肢。

  步小鸾脸上已惨然变色。她抬起衣袖,捂住双耳,蹙眉道:“哥哥,我们现在”

  卓王孙道:“我们现在正是要留下来等。”

  日坠月升,花屏上的鲜花已经开了又谢。

  枯朽的树木被夜色掩盖,反而看不出垂死之态。一切都仿佛又回到了昨天他们刚刚踏足这片树林之时。

  只是那些悬在半空的树囊的搏动渐渐微弱起来,嚎哭c怒吼c挣扎最终都渐渐平息,树丛中只能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或许蜉蝣人栖身的巨木已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彻底朽败了。那一枚枚尚未长成的树囊孤独的挂在光秃秃的枯枝上,宛如一颗颗永远不再绽放的蓓蕾。

  四周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或者寂静一般的死。

  蜉蝣人所曾经创造的,不可思议的文明终于烟消云散,永沉入这寂寂泥土。

  而她们,什么都没有留下。一座宫室,一道城墙,甚至连一行文字都不曾有过。当往事成为记忆,记忆化为传说,人们寻章摘句的考辨前人那些所谓的微言大义之时,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有过这样一群人,曾经和神一样的接近过天地间最深的奥义。

  相思的心中涌起一种真正的苍凉,她觉得自己只是想哭。

  月色宛如流水,轻轻滑过树林。

  当中那棵大树顶端突然闪出一丝微亮的光泽。一枚巨大的树囊正在几条赤红的藤蔓的包裹下,无声无息的律动着。四周的枝干都已枯萎成灰,唯有它却似乎得到了某种秘魔之力的催动,不断壮大。

  难道蜉蝣人还存着最后的希望?

  相思讶然抬头,仰视着这枚仅存硕果。

  它身上发出妖异的光泽,有力的蠕动着,宛如一张古怪的笑脸,每一次搏动,都在对它所对的一切发出最尖锐的嘲笑。

  相思骇然间不禁退了一步。

  这绝不是蜉蝣之女,而只能是恶魔之子。

  是蜉蝣人埋下的种子在经历生死的一刹那被魔鬼占据,还是魔鬼本来注定了要借助这场劫难而复生?

  就在她脑海一片空白之时,一道赤红之光从树囊中冲天而起,伴随着桀桀怪笑,从树端闪电一般向她扑来。

  相思花容失色,手足宛如被无形之针定住了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突然间,就听卓王孙喝道:“不知死活!”

  只见他一振袖,数道凌厉的劲风斜标而出,瞬时将那团跃动的火光钉在了半空中。只听那物厉声嘶鸣,声音如老枭夜啼,只听得人毛骨悚然。卓王孙飞身上前,手腕一沉,已将那团火光牢牢控于掌下。

  那团火光骇然正是一次次引动曼荼罗阵的线索c死神曼陀罗所饲之使者——火狐!

  第十九章c春心堪破两意痴

  火狐被卓王孙从后颈处抓在掌中,正值脊椎关节之处,稍一挣扎也是奇痛刺骨。火狐又痛又怒,回头欲咬,却始终差了那么一分,只得嘶声哀嚎。但见它全身红毛蓬起,宛如火焰,爪鬣俱张;两排森森白齿在月光下寒光凛凛,极为骇人。

  卓王孙冷冷一笑,将它拧在半空中,轻轻一抖。那只火狐一声惨嚎,全身一阵颤抖,顿时委顿下去。它挣扎着回过头来望着卓王孙,一双碧绿的眼睛欲开欲合,宛如一只受伤的狸猫,眼中波光盈盈而动,媚态横生,让人不得不起怜悯之心。

  传说中很多猎人都会在最后关头放走自己追踪了几天几夜的老狐,原因正是它们有一双无尽媚惑的眼睛。何况这只火狐的眼睛此刻比任何绝代佳人还要楚楚动人。

  然而卓王孙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手上又一紧,那火狐宛如一只被突然踩着尾巴的病猫,厉声惨叫,身子狠命往上一窜。这一窜突如其来,力量十分巨大,根本不像一只小小火狐,反而如一位穷途力士在危急关头的奋命一击。然而卓王孙的手宛如有某种秘魔之力一般,虽然毫不费力,但火狐越是挣命,却扣得越紧。几个回合下来,那火狐已然叫不出声,身体在半空中不住抽搐,发出断断续续的哀鸣。

  要命的是,这哀鸣听起来宛如婴儿啼哭,惨恻婉转,让人再也不忍听第二声。

  同行诸人都忍不住转开了脸,只是卓王孙却没有丝毫松手的意思。

  相思忍不住道:“先生,你到底要干什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的密林中幽幽传来:“他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引我出来罢了!”

  地上青草沙沙作响,一个红衣女子仿如一瞬间划开了浓浓夜色,从另一个时空中缓步而出,赫然正是幻阵的发动者曼陀罗!

  卓王孙冷冷道:“你终于舍得出来了。”

  曼陀罗微笑道:“堂堂华音阁主,天下武功第一的高手,竟然为了见我一面,下手折磨一个披毛畜生,曼陀罗真是受宠若惊。”

  卓王孙并不理会她言中的讥诮之意,淡淡道:“既然来了,就请你做一件事。”

  曼陀罗笑道:“莫非是要我交出尸毒的解药?”

  卓王孙沉声道:“解药就在你身上,我随时可以取走。现在要你立刻带我去见曼荼罗阵的真正主人。”

  曼陀罗脸色一变,良久才又恢复了脸上的媚笑,道:“阵主岂非就在你眼前?”

  卓王孙看也不看她,冷冷道:“这个战阵远不是你的力量能够操纵的。”

  曼陀罗脸上的笑意渐渐僵硬,突然阴声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去见他的好,因为——”她脸上闪过一种奇怪的表情,或许是敬畏,或许是仰慕,更或许是深深的恐惧,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从没有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三招,就连你们也是一样!”

  卓王孙冷笑一声,道:“现在已由不得你。”

  曼陀罗一怔,似乎觉察到什么,她猛一抬手,身体顿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后退去。然而,几乎就在那一刹那,她的身体如被冰封般突然止住,唯有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卓王孙微笑道:“你不妨试试自己还能不能用土遁逃走。”

  曼陀罗并不答话,似乎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而她碧绿的眸子里还是透出了掩饰不住的恐惧。

  因为她发现,此时卓王孙c小晏c杨逸之三人已成鼎足之势将她围在了当中。

  而他们足下所站的位置正好布成了一个邬阕之阵。

  这个阵法的原理极为简单,然而实战上却极为困难。因为它必须找出三个武功相若的绝顶高手联手共布此阵。这或许并非绝难办到,然而这个阵法并非真正的战阵,这三位高手联手非但不能加强功力,反而会彼此削弱。唯一的效用就是在此阵中,一切遁法都将被封印。

  实际上,世上能运用遁法的人本已寥寥无几,而它的威力,又和特别的地域相关。如曼陀罗这样借助曼荼罗阵而将遁法运用到神乎其技的地步的更是千年难遇。因此,为了封印遁法而找齐三位绝顶高手联手,未免大材小用。所以历史上布过此阵的记录少之又少,这个阵法也渐渐失传。

  直到如今,它在曼荼罗阵中重现人间。

  曼陀罗缓缓环顾着三人,极力想找出他们中间的弱点,然而最终叹息了一声:“我想当今天下,再无人能从这个阵中逃脱。”

  卓王孙道:“既然你明白,就领我们去见阵主。”

  曼陀罗默然了片刻,抬头注视着卓王孙道:“我答应你,你能将它还给我么?”

  她说的是那只火狐。

  卓王孙道:“好。”一扬手,那只火狐轻轻向曼陀罗手中飞来。

  曼陀罗身影一动。然而她并没有去接火狐。火狐落地的一瞬间奋力一跃,已扑进了路旁的草丛中。谁也没有去看那只火狐一眼。

  几乎就在同时,曼陀罗猛然扭转身形,迅雷一般向小晏飞来。

  卓王孙袖手一笑,丝毫没有举动。

  小晏一抬手,数点微亮的光芒就在他身前的夜色中布开,升腾旋转,宛如一幕星云。

  那些分布于他身前的咫蚕丝锋利得几乎任何东西都能划开,就是那九天星河的内力也足以让一百个曼陀罗粉身碎骨。然而曼陀罗却没有一点躲避的意思。

  在她的身体就要触到那团星云的一瞬间,她突然出手了!

  那一招与其说是强大倒不如说是妖艳c诡异之极,宛如清晨的织女在天河中轻一挥手,采下夜空中第一朵星辰。

  更为不可思议的是,曼陀罗那一招上,居然未带上丝毫内力。

  以小晏此时的武功,任何人不带内力的往上一撞,都无异自杀,无论他的招式多么玄虚神妙都是一样。

  然而就在她出招的一瞬间,小晏身前那幕飞旋的星云突然消散,连一点痕迹都未留下。小晏猝然收手,脸上尽是惊骇之色。他似乎想问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出口,曼陀罗的一只脚已然踏在了邬阕之阵外。

  曼陀罗高声狂笑,身形飞速向夜色中退去。

  卓王孙脸色一变,因为相思此刻正站在小晏身后!

  一道苍白的月光破空而下,曼陀罗的笑声也在空中戛然而止。她缓缓转身,另一只手赫然已扣在相思的咽喉之上。

  小晏眼中依旧是不可思议的神色,他摇头道:“你怎么会”

  曼陀罗冷笑道:“你问什么,我都不会回答。只可惜你们现在再也没法子逼我开口。”

  卓王孙沉声道:“你想怎样?”

  她猛一挥手,将相思死死按在旁边的一棵枯树上,森然回头道:“你刚才怎样对我的火狐的,我现在就怎样对她。”说着手腕猛地一抖。

  相思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

  曼陀罗阴阴一笑,道:“卓王孙,这声音好听么?”

  卓王孙脸色极为阴沉,一字字道:“你若再不住手,我就立刻杀了你。”

  曼陀罗笑道:“好,我正好和她同归于尽。只不过——你真的不在乎她么?”她口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手上缓缓施力。相思被迫扬起头,脸色绯红,全身颤抖,额上冷汗淋漓而下,却始终不再出声。

  曼陀罗猛地止住笑,将相思的脸扭来正对自己,道:“你为什么不呼救?你难道怕自己一旦惨叫出声你的主人就会杀了你?你虽然很蠢,但却了解他的为人。他的确宁愿要一具尸体,也不愿要一个在对手手上婉转呻吟的女人!我一介小卒,甘愿为了一个畜生涉身险地,他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却根本不想出手救你,甚至连看都不想看你一眼!”曼陀罗说话间有意微微松开了一下手,让相思能够勉强侧过脸,看到卓王孙的表情。黯淡的树影下,相思紧紧咬着嘴唇,脸上是一片病态的绯红,眼中波光盈盈,似乎已有了泪痕。

  小晏低喝道:“放手!”

  曼荼罗讥笑的道:“看不下去么?不知道这是转轮圣王应有的慈悲,还是仅仅是心痛她?”

  千利紫石喝断道:“你说够了没有?”

  曼陀罗脸上挤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道:“你神智清醒了?也来管这样的闲事?其实你心中很想她死,不是么?刚才解药就在我身上,只要抓住我就能救你,可是你的主人却不敢动手,只因为我手上的这个女人!你自己想想,在他心中,谁更重要?喜舍尸毒,天下再无第二个法子可以解开,我现在最想看的就是,你和那位药培着的活死人小鸾小姐,哪一个死在前面!”

  “你!”千利紫石双拳紧握,胸口不住起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卓王孙脸上毫无表情。而这种怒极之后的森然沉静反而更为可怕。

  曼陀罗冷笑着环视众人,突然回过头去,双手死死扼住相思,森然道:“我是不是应该把你这玲珑浮凸的身子也当中切开一个十字,为兰葩报仇?”

  “兰葩”两字一出,众人只觉眼前陡然一暗。满天的月光似乎都被聚为实体,如惊虹c如匹练,破开沉沉夜色向曼陀罗所在之处横扫而去!

  “你终于出手了!”曼陀罗厉声尖笑,她的身体宛如被这道月光拦腰劈开一般,两半各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姿态,而她的身体就保持这样的姿态,极为缓慢的在微漠的光晕下扭曲了着缓缓上升,然后蓬的如烟云一般消散开去。

  而相思也随之不见。

  杨逸之默默站在夜色中。余风澹荡,扬起他雪白的衣袂。似在惋惜,也似在嘲讽。他知道这一击出与不出都是一样,曼陀罗在曼荼罗阵之中,借一粒尘土道微光,一丝清风都能遁形无迹。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因为,兰葩两个字,深深的揭开了他胸口还未愈合的伤。

  他转过身,对小晏皱眉道:“你是故意放她走的?”

  小晏叹息一声,没有答话。

  千利紫石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逸之道:“曼陀罗刚才向你出招之时,你突然将内力撤回,让她有了冲出此阵的机会。”

  千利紫石喝道:“胡说八道!你明明知道曼陀罗可以借光遁形,却还是向她出招,这到底是谁的错?”

  杨逸之望着月色,沉声道:“纵然知道,杨某仍不能坐视不管。”

  千利紫石冷笑道:“杨盟主真是好抱打不平,她可是这位卓先生的人,卓先生尚且袖手,你急什么?”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怔。杨逸之深吸一口气,将目光移开,卓王孙的脸色更冷。

  步小鸾突然一甩袖,忿忿道:“紫石姐姐,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生病的时候,我家姐姐可是曾经照顾过你!”

  千利紫石冷哼一声,道:“要怪只能怪这位杨盟主,须知这曼荼罗阵本是为了处罚教内叛徒。算起来,我等都是陪着他来走这一遭的。”

  杨逸之淡淡道:“杨某并没有强求诸位。”

  千利紫石冷笑道:“杨盟主倒是推得一干二净。当初,你辜负兰葩在先,眼睁睁的看着她历受酷刑而不顾;大威天朝号上,你畏罪不敢言明真相,等着七条人命惨遭杀戮,完成六支天祭。到了这个时候,你却不能坐视杨盟主,你对相思姑娘的这份关心,是否有些不顾忌卓先生的颜面呢?”

  卓王孙一言不发,脸色极为阴沉,步小鸾轻轻拉着他的衣袖,唤道:“哥哥。”

  杨逸之负手而立,冷冷道:“千利姑娘如何看待杨某,都与我无关。事情到底如何,你何不自己去问殿下?”

  小晏点头道:“杨盟主讲得不错,的确是我临时撤回内力,以致曼陀罗逃脱的。”

  千利紫石愕然道:“少主人,你为什么”

  小晏叹息一声,却不回答。

  千利紫石望着小晏,摇了摇头,喃喃道:“为什么?难道,难道真的因为她?”千利紫石向后退了一步,声音有些颤抖:“就只因为她在曼陀罗手上,你就宁愿将她放走?”

  步小鸾眼睛转了转,奇怪的道:“千利姐姐,这就不对了,小晏哥哥放走曼陀罗在前边,抓住我家姐姐是在后边啊,姐姐真的气晕了头么?”

  千利紫石怒道:“你闭嘴!”

  步小鸾做了个鬼脸道:“好不讲理的姐姐!”

  千利紫石秀眉倒立,似乎就要发火。杨逸之冷冷道:“在下可以继续追问令主人放走曼陀罗的原因了么?”

  千利紫石如蒙电击,舍了小鸾,回头望着小晏,含泪道:“少主人,你为什么放走她?”

  小晏遥望着曼陀罗刚才消失的夜幕,缓缓摇头,似乎还在冥想那无比妖艳的一击。

  杨逸之冷冷看着小晏道:“殿下,你还要顾左右而言他到什么时候?”

  小晏没有回答。千利紫石却突然恸哭出声:“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她双目黯然失神,就这样一遍遍问,似乎心智已被某种无形之物完全撕裂,只剩下凌乱的片乱,下意识的不停迸散。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几乎是在嘶喊,刺得人耳膜发痛。

  步小鸾觉得一阵晕眩。时间似乎在某一瞬间被不知不觉的扭曲了,四周茫茫夜色笼罩在一种微漠的光芒之中,这不是月亮或者星辰所发出的光芒,而像是天地在某个时刻错位后拼接出的裂隙。山峦树木似乎以某种不可知的速度缓缓旋转,而且被旋转之力扭曲,向高空辐聚着,呈现出不同寻常的变形。而人若置身其间,都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周围的人和事物都成为幻觉,唯有自己的身体是真实的,这世界上仅仅余下的孤独的实体,却在那无处不在的沉沉压力中飞旋着,发出巨大的喧嚣声,让人几欲昏倒过去。

  步小鸾突然用力捂住耳朵,跺脚道:“烦死了,烦死了!”

  卓王孙突然喝道:“都给我住口!”

  第二十章c八瓣梵花出玉府

  他这一喝声音并不是很高,但天地间顿时寂静下去,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搂过步小鸾,一字一句的道:“再这样下去,我们将永坠曼荼罗阵中!”

  众人神色都是一凛。只听他沉声道:“所谓曼荼罗之阵,传说是由梵天的八个儿子幻化。入此阵者,必永堕轮回,在阵中生生死死,转劫不休。我们所看到的无綮c喜舍c顼魍c蜉蝣四国之民,俱是千年来被禁锢阵中者,他们世世代代生活于此阵之中,以往的一切都已忘记,只按照阵主的暗示,形成不同的面貌c性格c习俗,世代声息繁衍下去,全然不觉周围皆是幻境。”

  小晏皱眉道:“按照卓先生的意思,我们若不能堪破此阵枢纽,下场就和这些人一样。”

  卓王孙道:“正是。”

  小晏道:“敢问此阵枢纽何在?”

  卓王孙脸上浮出一丝笑意,缓缓道:“八苦谛。”

  小晏眸子中神光一动,道:“你是说我们入阵以来所历诸事俱是附和佛家八苦而来?”

  卓王孙微笑道:“殿下果然言出必中。”

  小晏若有所悟,正色道:“佛家云,生c老c病c死c怨憎会c爱别离c求不得c五蕴盛为人生八苦,凡尘之人,莫能超脱。就我们入阵所见而言,无綮国之于生,喜舍之于老,顼魍于病,蜉蝣于死,莫不集世人之大成,以为代表。我们一路行来,正好尽皆亲历。”

  卓王孙道:“不但如此。每一次新的阵法引发,皆因为我们自身不可超脱的情孽。而每次我们摆脱之心越重,所经历的灾劫也就越大。当八苦完全历受之时,也就是我们本性迷失,永堕曼荼罗阵之日。而刚才,最终的末劫已经运转了!”

  众人神色都是一变,步小鸾看了看手指,摇头道:“无綮c喜舍c顼魍c蜉蝣不对呀,我们明明只经历了四种,怎么会最后的阵法就开始运转了呢?”

  卓王孙道:“前四种劫难为外力之苦,也能靠外力终结。所以我们虽偶然涉足其间,但终能摆脱。而后四种劫难却为心魔,除了自身定力之外,一切武功c机智c谋算皆为无用之物。更为凶险的是,其发动毫无征兆,也无实际的人物c国度依附,突然袭来,我们几乎都堕入其中。”

  步小鸾不解的道:“你是说刚才后边那四种苦已经发动了?我怎么没看出来?”

  小晏颔首道:“的确。刚才曼陀罗胁持相思姑娘之后,故意出言相激,分别引动紫石姬的怨憎会之苦,以及”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改口道:“卓先生的爱别离之苦”

  他还没说完,已被步小鸾摇头着打断:“真是听不明白,那五蕴盛又是什么意思?”

  小晏也不生气,微笑着回答道:“所谓五蕴盛之苦,正是前边七苦的综合。当我们每人心中的弱点都被引动,众苦汇聚之时,五蕴盛之苦也就实现了。八苦历毕,末劫随之潜行而至,若非卓先生强行喝止,我们想必都已坠此劫中。而我们几人之中,又已紫石修为最浅,所以心魔也就最重。我和杨盟主心中各有隐情,故也被触动。倒是小鸾小姐心中一物不存,反而受害最轻。”

  步小鸾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又宛如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是姐姐被曼陀罗抓走了,你们为什么不去救她?”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不需要。”

  步小鸾疑惑的道:“为什么呀?”

  卓王孙拍拍她的头,微笑道:“因为曼陀罗根本没有逃走。她一定正在附近听我们讲话。”

  步小鸾惊道:“啊?”急忙向四周张望。

  小晏和杨逸之神色也是一动。杨逸之看着卓王孙,想说什么,终究觉得不便开口,拂袖背过身去。小晏道:“卓先生的意思是?”

  卓王孙笑道:“她只要踏出一步,也会堕入此阵之中。”

  步小鸾扯着他的衣袖道:“为什么?”

  卓王孙将她抱得更紧了点,缓缓道:“曼荼罗阵之玄虚,正在于只要有情之人入此阵中,皆会受其迷惑。曼陀罗之所以能来去自如,是由于阵主预先在她身上种下封印,能隔绝一切情缘。然而这一次我们抢占先机,捉住火狐,将她困在邬阕阵中。她虽然将计就计,趁机诱发我们心中诸魔,借光遁走,然而这最后一着,终究是行得仓猝了。她虽引动我们‘怨憎会’c‘爱别离’两种苦谛,却少了‘求不得’之苦。而自我们入阵以来,一举一动莫不在阵主监视之下,这次又怎会任曼陀罗失手?”

  小晏皱眉道:“依你所见,是阵主另行诱发了求不得苦,最终逼我们进入‘五蕴盛’之境?”

  卓王孙道:“是。而这‘求不得’苦的寄主却不是我们,正是曼陀罗本人。”

  小晏沉吟片刻,道:“你是说阵主为了发动五蕴盛之苦,宁可放弃曼陀罗,从而在不知不觉中解开了她身上的封印?”

  卓王孙点头道:“其实,阵主虽然解开了封印,但是若非曼陀罗自己心中存着求不得之念,也是无法引动的。从我们一踏入曼荼罗阵时,她就提出过,用治疗小鸾来交换相思,这就是说,她极想将相思带走,这就是她的所求之念。看来阵主对曼陀罗这一念早已了然于心。”

  小晏道:“然而,曼陀罗与相思姑娘素无交往,这‘求’与‘不得’之心又从何而起?”

  卓王孙摇头道:“‘求’的因缘我一时也不明白,至于‘不得’曼陀罗的遁形之术全靠阵主封印,她若想带着相思逃走必然要先引动她的心魔,然后才能施法。然而她没有料到的是,她并没有能完全操纵相思的情感。所以曼陀罗虽借着杨盟主一击,将自己和相思的身形潜藏于夜色中,但实已是强弩之末,再走一步也不行。本来她若趁着阵法尚未完全发动,仍可扔下相思自己逃走。然而我不明白的是,她心中居然存着极强的执念,一定要将相思带走,有心而无力,是所为‘求不得’。我们现在所说的话,她都历历在耳,却一声也不敢出,一动也不敢动。因为只要轻有动作,遁法就会完全破解,暴露于我们面前。”卓王孙淡淡一笑,道:“曼陀罗,若是你师妹兰葩在此,一定会明智的走出来。否则,再过半盏茶的功夫,相思神智一旦完全恢复,遁法不攻自破,到时候,你一定后悔没有把我们带到阵主面前。”

  夜色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微响,宛如一道透明之璧砰然破碎了,化成一地淡淡荧光。夜幕宛如被撕开了一道间隙,而曼陀罗就站在夜幕之后。相思熟睡般躺在她身旁的草地上,红裳宛如展开一朵夜风中的优昙。

  曼陀罗犹豫的看着她,最终还是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

  相思睁开双眼,立刻的从地上坐起来,警戒的望着曼陀罗。

  曼陀罗看了看她,摇头叹息道:“我只是没有想到,最后竟然没能完全引动你的心魔。”

  卓王孙冷冷道:“你错就错在太得意,故意给了她一个机会,去看我的眼神。”

  曼陀罗苦笑道:“我是没想到你居然那时候就已经看透了曼荼罗阵的枢纽所在。也没想到在那种情况下,她居然能在短短一瞥中看透你的心意。”

  卓王孙示意相思过来,对曼陀罗淡淡笑道:“她就算不是全懂,也至少懂了一部分,这就够了。”

  相思似乎刚刚从梦魇中醒过来,眼中还残留着惊惧的神色。她迟疑了片刻,突然站起身,飞一般扑到卓王孙怀中,轻轻啜泣起来。

  步小鸾趁机拌了个鬼脸,故意拖长了声音道:“乖~~~”

  卓王孙轻轻拍了拍相思的肩,转而望着曼陀罗,似乎在等她决定。

  曼陀罗注视着他,缓缓道:“卓王孙,我以前的确是小看你了。

  卓王孙微笑道:“现在呢?”

  曼陀罗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现在,我可以带你去见曼荼罗阵的真正主人了。”

  传说中亘古已存的曼荼罗阵每一代都会在世间找到一个主人。运转,维持,扩张这个古往今来最神秘,最强大也是最宏伟的战阵。

  而这个人,无疑拥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夜已深,山中雾气正浓。然而在去见曼荼罗阵主人的路上却平静得异常。连这几日来最常见东西——惊飞的夜鸟,盘栖树枝的巨蟒,夜间跌落的果实,甚至连一只飞蛾,流萤都无影无踪。似乎万物都在退避,敬畏的遥望着丛林正中那条毫不起眼的羊肠小道。

  那条小道荆棘丛生,似乎很多年没有人到过了。两旁的巨木参天耸立,排得密不透风。与其说是树,不如说是两道墙。

  曼陀罗走在最前边,步子不快也不慢。她似乎根本不需要在夜色中稍稍顿足,来寻找方向,而是宛如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召唤着,在那些几乎无穷无尽的小道中来往穿梭。每一条小道都几乎完全相同。然而,没有人怀疑曼陀罗是故意带着他们在原地打转,因为此刻就算她自己踏错一步,灵魂也将永远禁锢在曼荼罗之阵中。

  不知不觉,东天已经微微发亮。

  一股乳白色的浓雾带着清晨的峭寒迎面扑来。小道两边的树墙突然中止,淡淡的晨曦透过雾气照临四空,周围的景色顿时变得无比开阔。

  拨开云雾,他们这才发觉,自己赫然是在一座山的山腰!刚才在夜色中摸索前行的时候,居然谁都没有发觉,连一点在缓缓升高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道路崎岖狭长,似乎永无尽头。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这无边无际的莽林中会突然有一座奇峰秀岭拔地而起?

  山不在高,只要突然耸立于莽莽林海之中,就顿时有了一种照临天下的气魄。

  远方的浓雾被山岚吹开,显出一圈圈七彩光晕,似乎朝阳就要诞生于此。而这座郁郁森森的山峰,就在幻彩镏金,奔腾涌动的云海中傲然挺立。山岚缥缈,一切都若有若无,亦幻亦真。

  若回望山脚,就发现这片丛林在山下看去,莽莽苍苍,横无际涯。然而居高俯瞰下去,一切似乎被微缩为一面棋屏。屏上东c南c西c北四块的苍翠之色各自呈现出微弱的深浅差异。宛如曾有一把天庭巨剑,将之十字切开,分成四个规整的区域。

  从南自北,正好分布着来时路过的无綮c喜舍c顼魍c蜉蝣四个国度。入阵以来,他们正是在那只火狐的引诱下绕着这座山峰一周,历经生c老c病c死四苦。而最后的山脚下,则是发动怨憎会c爱别离c求不得c五蕴盛之处。

  曼陀罗站在氤氲的雾气之中,轻轻叹息了一声:“这就是曼荼罗山,曼荼罗阵的枢纽。你们要见的阵主,就在山顶的宫殿之中。”

  沿她所指看去,山顶沐浴在绚烂的朝霞之中,云气流动,宛如天界。

  那里,有一座巍峨的宫殿屹立峰顶。宫殿足有十数丈高,通体由巨石砌成,曙阳升恒,整个宫殿沐浴在无数光晕之中,宛如一座空中之城,而这座美轮美奂,金壁辉煌的神殿,就在在蒸蔚流动的云气中欲沉欲浮。

  一道白玉阶梯,在阳光中宛如一条金色的缎带,从宫门外一直垂到他们脚下。天梯陡峭,似乎高不可攀。

  曼陀罗遥望神殿,脸上突然透出一种神秘的笑意,她双手在胸前结了个法印,轻轻合上双目,道:“感谢湿婆大神的恩典”她祷祝了片刻,睁开双眼道:“上面是梵天神殿,你们可以自行上去了。”

  相思讶然道:“你们既然是湿婆的教徒,为什么曼荼罗山上会修着梵天的神殿?”

  曼陀罗冷笑了一声,似乎对相思的说法极为鄙夷:“湿婆的力量无处不在,他有日c月c水c火c天c地c风c祭祀八种化身,与整个宇宙合而为一。所谓创生c守护c破坏之力量本是三位一体,因此梵天也好,毗湿努也好,本是湿婆大神的不同显身而已。”

  相思道:“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上去?”

  曼陀罗轻轻叹道:“我宁愿留在这里等。”

  相思道:“等什么?”

  曼陀罗笑道:“等你们死在上边。”她话音未落,突然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悬崖边上,这一退,她的整个身体宛如一片绯红的树叶一般,轻轻向滚滚云海中坠去。那一瞬间,她的衣裙如花绽放,虽是惊鸿一瞥,却也美得惊人。

  相思惊呼一声,赶到悬崖边的时候,曼陀罗的身影已经不见。山腰的白云依旧卷舒如故,连一点撕裂的痕迹都没有。仿佛曼陀罗并不是跌入谷底,而是在缥缈的云朵上被瞬时融化了一般。

  相思愕然立在崖边,浓浓的雾气,衬得她的身影孤单而恍惚。一种伤心的感觉渐渐从她心底涌起,越来越浓。

  卓王孙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她身后,淡淡道:“我们走吧。她还会回来的。”

  第二十一章c龙吟神峰阊阖开

  天梯尽头,梵天神殿洁白的宫墙肃立峰顶,朝霞绚烂,白云凄迷。这一切,便混合成一种慑人的,奇异的魔力。让人站在峰顶云间之时,不由自主从心底升起一种深入骨髓c惊心动魄的大欢喜c大敬畏来。

  而这座宫墙上却没有门。

  宫墙应该有门的地方,塑着一双巨手。手里握着一柄足有一人高的石剑。石剑通体晶莹剔透,毫无装饰,只有云霞流转的光环围绕其上。迎着夺目的阳光仰视而上,接近天幕的宫墙顶端,塑着五个巨大的头像。这五个头像分别有红c黑c青c白c紫五种色彩,都是由天然宝石整块雕琢而成。神像表情各异,上边镏金重彩,华丽得有些诡异。

  神像神情或喜或怒,然而每一个都隐隐皱着眉头,似乎永远在思索这个宇宙的奥义。

  步小鸾歪着头,喃喃道:“我怎么看着他们有点眼熟啊?”

  众人都没有说话。五道耀眼的阳光从神像眉心中的印记里缓缓透下,宛如五只巨大的手臂,触摸着其中每一个人,甚至每一粒微尘。

  任何人站在这道倾洒阳光之下,抬头看着那只有高高仰视才可见的神的面孔,能感到的只有神的无边之力和生命的纤弱渺小,都会忍不住在这神的力量前卑微颤栗,祈求神的宽恕。

  步小鸾呆呆的凝望着神像,喃喃道:“这到底是谁呢?”

  杨逸之道:“梵天。曼荼罗教供奉的是三位一体的湿婆,藏边总教乐胜伦宫内供奉着湿婆神像,而在印度和中国两个分坛,供奉的则分别是毗湿努与大梵天两个化身。”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难得见杨盟主开口。”

  杨逸之皱眉道:“我已说过,并非不愿开口,而是曼荼罗阵中一切莫不在阵主掌握之中,我在阵中一言一行,都可能不利于诸位。”

  千利紫石冷笑一声道:“原来杨盟主是为我们大家着想,不知为何到了此时,又直言不讳了呢?”

  杨逸之沉声道:“只因到了此时,我们无论做什么,结果都已一样!”

  千利紫石一怔,冷哼道:“危言耸听。”神色却不由一寒。

  相思道:“那么这梵天神殿,我们到底要怎样才能进去?”

  杨逸之缓缓摇头道:“梵天神殿殿门传说为将作大神亲手打造,上面有着梵天的祝福。若非主人自行开启,凡人之力万难破坏。”

  相思一怔,道:“那神殿的主人在哪里?”

  杨逸之道:“神殿的主人也就是曼荼罗阵的主人。她既然知道我们前来,又闭门不见,唯一的目的就是试探我们中是否有人能强行开启此门。”

  相思道:“可是这神殿之门不是说万难破坏么?”

  杨逸之道:“的确如此。然而我当年在曼荼罗教中之时曾听过一个传说。梵天作为天地之始,创生之主,却爱上了湿婆的妻子。由于迷恋于她的美貌,便生出五个头颅,以便能从各个角度欣赏她的美丽。湿婆得知后暴怒异常,挥剑将梵天的一头斩下。后来是众神求毗湿努劝阻,湿婆方才罢手。从此梵天只剩下四个头颅。当梵天清醒过来,亦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c悔恨。但他同时也开始怨恨湿婆,于是诅咒他将永世流浪以赎罪。”

  相思道:“这个传说我也曾看过,然而和这座宫门有什么关系?”

  杨逸之沉声道:“若我想得不错,机关开启的枢纽就是要有人取下梵天手中石剑,斩下神像其中一个头颅。”

  相思道:“那究竟应该是哪一个?”

  杨逸之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怕若斩错了或者不能一剑斩下,我们就再也无法离开此处。”

  相思神色一凛,道:“难道只有一次机会?”

  杨逸之点了点头,再不说话。

  山崖峻兀,他们已无法回头。雾色凄迷中,梵天的五首更形狞厉,相思的心却沉了下去。

  只有一次机会,却要决定一行六人的生死。这责任岂非太重?又该让谁来承担这责任呢?

  相思只觉口吻也同这石剑一样沉重,无法叫出任何人的名字!

  却听一声咳嗽,卓王孙缓缓走上前来,道:“让我来。”

  相思脸色苍白,道:“先生小心,若是失手”她眼中神光颤动,透出浓浓的关切之意,却不是为了这一行人的安危,而只是为他。

  杨逸之转过身去,望着远方蒸腾的云霞。

  卓王孙脸色微沉,再不理她,笔直向大门行去。山风激昂,将他的长发猎猎吹起,他的身躯却如高山坚毅,岿然向天。

  相思忍不住大呼道:“你要小心!”

  卓王孙的身形微微一顿,手腕猛然翻出,已然将那柄八尺高的石剑凌空摄在手中!

  电光暴闪,卓王孙丝毫不停,石剑急斩殿壁神像!

  他这一剑竟如随手挥出一般,连山中劲风都没破开。相思的心一沉,就见那剑从神像中划过,脱卓王孙之手而出,“铮”然插在了山石上。

  相思脸色苍白,注视着他,似乎要问什么,又不敢出口。

  突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响,那尊白色的梵天头颅从眉心撕开了一道若有若无的裂痕。裂痕越扩越大,一声巨响传来,宛如天地劈裂一般,四周山峦雌服,隆隆不绝。梵天头颅竟裂为两半,轰然坠地。紧闭的梵天神殿的宫门也随着这裂地声响缓缓开启。

  卓王孙淡淡道:“走罢!”当先向殿中走去。

  只听一声淡淡的叹息从神殿深处传来:“卓王孙,我知道你必然能打开此门,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那声音微微有些冷漠,却极轻极柔,赫然是个女子。

  众人都不禁一怔——难道悚动天下的曼荼罗阵主,居然是个女人?

  卓王孙双目中的神色又渐渐冷下来,淡然道:“你就是曼荼罗阵主?”

  那声音淡淡道:“贵客远到,何不进来说话?”

  大殿内极为高大宏伟,但也极为空旷,当中摆着一座狭长的石桌,足有十余丈长,纵贯整个大殿。

  石桌的这头,已经左右各摆上了三张石椅。

  殿内通体素白,四周看不到一幅彩绘,与宫墙上的金壁辉煌相比,宛如进入了两个世界。更为奇特的是,石桌远端的正前方并没有如人所想那样陈设着宏伟的梵天神像,却只有一座高台,台顶放置着一台白玉石座。远远望去,石座上坐了一个人。这个人全身都为一袭巨大的黑色斗篷笼罩,脸上似乎还戴着面具。

  那人所坐之处隔此甚远,然而她的声音听来却极其自然,宛如就在对面与人轻声交谈一般。

  黑衣人道:“诸位俱是当世俊杰,驾临鄙处,在下本应尽力款待。无奈客来仓猝,准备不及。唯有薄茶一杯,不成敬意。”言罢轻轻一挥手,六盏茶碗从十余丈外的石桌远端无声无息的滑过来。

  茶盏和桌面恰好保持着一根发丝不到的距离,看上去来势极缓,似乎每一秒的移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实际上速度却是极快,瞬间就已分别来到左右共六张石椅前。六盏茶碗同时停止的时候,盏底恰好与桌面贴合,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它本是隔空传来的。

  这个动作虽然简单,但其中包含的内力c计算c掌握是非同凡响,但黑衣人做得却极为自然,也丝毫没有显示武功的意思,仿佛这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动作。

  相思和千利紫石脸上已骇然变色。

  卓王孙依旧淡淡微笑着,随手揭开了茶盖。

  淡青色的雾气带着一股清泠彻骨的冷香冉冉升起。烟雾袅绕,在空中渐渐展开,宛如一个被旧谪红尘的仙人,最后终于控鹤而逝,又忍不住对芸芸众生最后一顾,而后绝尘一去,了无痕迹。

  步小鸾看得目瞪口呆,只等到烟云散尽,才惋惜道:“就不见了么?”

  黑衣人道:“小鸾姑娘若是喜欢,何不打开面前的盖子?”

  步小鸾啊了一声,迫不及待的去掀面前的茶盖。

  相思见那缕茶烟来得蹊跷,一把拉住了小鸾的衣袖。

  卓王孙端起茶盏微呷一口,就随意放在桌上。对相思道:“让小鸾打开吧。下毒这种手段,这位前辈是万万不屑做的。”

  相思一松手,愕然道:“前辈?”

  小鸾趁机一把将盖子揭开,里边蓬然开了一朵绯红的烟雾之花。优昙的香气顿时散得无处不在。

  卓王孙淡淡道:“当然要叫一声前辈。说起来,这位前辈和你倒是大有渊源。”

  相思讶然道:“我?我怎么会和她有关系?”

  卓王孙微笑道:“你们同为华音阁上弦月主,何尝不算渊源?”

  此话一出,连杨逸之也忍不住动容。他身处曼荼罗教十余年,却从未见过阴魔的真正面目,更绝难想到她居然还曾是华音阁的上弦月主!

  那黑衣人冷冷笑道:“这可惜姬某早已不在华音阁中,否则遇到卓先生你,还要尊称一声阁主。”

  卓王孙道:“前辈如何称呼在下倒是无所谓,只是前辈当年离开华音阁的时候,一直没有交还上弦月主的信物。”

  黑衣人冷冷道:“只因我当时不愿再见华音阁中之人。不过昊天令我最终还是托吉娜带给你了。”

  相思恍然大悟道:“你,你是上任月主姬云裳,也是暗中传授武功给吉娜的人!”

  黑衣人道:“你就是这一任上弦月主么?”她冷哼了一声,道:“可惜,可惜!”

  相思不解道:“可惜?”

  黑衣人冷笑道:“可惜了上弦月主四字!曾经,上弦月主尹痕波,公认天下第一高手,连当时华音阁主也不敢撄其锋芒。我虽不才,近二十年来也从未遇过对手。而你”姬云裳摇摇头,道“其实你本非习武之料,却也有几分特异的资质,若当年交由我调教几年,断不至此。”

  相思脸上一红,纳纳道:“尹月主和前辈您都是武林中公认的不世出之人才,休说华音阁中,就是古往今来女侠之中也要以二位为翘楚。相思性本愚钝,自然不敢望其项背。”

  姬云裳重重冷哼一声,道:“不求上进!”

  卓王孙道:“姬前辈自认与华音阁毫无瓜葛,相思的武功自然也不劳费心。倒是以姬前辈的武功才智,本不应委屈于曼荼罗总教中阴魔一职,名位与兰葩c曼陀罗等人并列,实在大材小用。”

  姬云裳淡淡道:“你想得不错,若没有别的目的,就算曼荼罗总教教主挂冠易位,也未免留的住我。你既然能从茶中看透我的身份,这个目的想必也瞒你不过。”

  卓王孙笑道:“姬前辈的茶艺当年名动一时,华音阁中无人不晓。与此齐名的还有前辈的容貌。据说任何人一见一下,必当终身难忘。在下常常叹恨晚生了几年,未能一睹风采。如今因缘际会,幸与前辈相会曼荼罗阵中,可惜前辈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未免殊为憾事。”

  姬云裳看了他一会,缓缓道:“当年步剑尘力阻你继任华音阁主,一者以为你寡情少恩,二者以为你阴狠暴虐,如今看来还应该加上自大轻狂一条。”她冷笑了一声,道:“这个小姑娘,就是步剑尘的女儿?”

  步小鸾正一手抓着茶盖,好奇的拨弄茶盏里的香雾,听到这里,突然抬头道:“你说的是我么?你说我爹爹叫——步剑尘?”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父亲姓步,却从来不知道名讳是“剑尘”二字。

  姬云裳道:“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也好,有些事情你若知道了”她叹息一声,不再说下去。

  卓王孙淡淡笑道:“糊涂有时候的确是一种福气,然而人往往不愿消受这种福气,总要求个明白,正如当年姬前辈离开华音阁的一样。”

  姬云裳默然了片刻,缓缓道:“当年华音阁中之人负我不浅,直到如今我也不后悔当初所为。”

  卓王孙道:“当年的事,我也无心过问。只是姬前辈远走边陲,既非出于义愤,也非仅仅为了避祸而已。”

  姬云裳淡淡道:“我为的是梵天宝卷。”

  第二十二章世尘缘镜中来

  梵天宝卷!众人神色都是一怔。

  这部宝卷本来就只是传说之物,据传自远古以来一直藏于雪峰之颠的乐胜伦宫中,由四圣兽看守。

  乐胜伦宫位于神山岗仁波吉峰中,为佛教c印度教c婆罗门教之共同圣地,千百年来,冒死寻访者不可胜计,却从来无人真正见过。至于里边的梵天宝卷更是虚无飘渺,连上边到底记载的是什么——武学秘笈c宝藏秘图介或仅仅是一卷经书,都无人知晓。

  卓王孙笑道:“在下本也只是猜测,却没想到前辈如此坦诚。”

  姬云裳冷冷道:“最初决意寻找梵天宝卷的人不是我,是尹痕波。”

  卓王孙点头道:“尹月主一生好武成痴,才旷当世,绝无匹敌,难免不把红尘俗事看淡,追寻一些出世之物了。”

  姬云裳道:“尹痕波的确如此。她花了十年寻找宝卷,却又花了十年来领悟宝卷的涵义。半生心血,旷代天分尽耗于此。据说她为解此书,独坐雪山峰顶,不眠不休,呕心沥血,亦不惜容颜老却,一头青丝尽为白发,最终将宝卷中潜藏之旷世武学整理为汉文写本,而后长笑一声,阖然辞世。”

  卓王孙叹息一声道:“尹月主才高难偶,孑然一身,天下万物除武道之外再难挂于其心,也可谓殉道之人。”

  姬云裳默然了片刻,似乎心有所感。良久,她悠悠道:“我却与尹痕波不同。我寻找此宝卷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练成上面的武功,横扫天下,再无匹敌。”

  卓王孙淡淡笑道:“当年姬前辈在华音阁中之时,就算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却也相差无几了。”

  姬云裳冷笑一声,道:“在这个世界上,天下第二的意思,就是说还有一个人能随时杀了你。在他眼中,你和蝼蚁仍然没有任何差别。”

  卓王孙叹道:“前辈既然如此执着,想必这十余年来已经练成了梵天宝卷上的武功,得尝所愿。”

  姬云裳道:“你错了。这部宝卷的全本早已遗失,但尹痕波记录的副册却一直留在我手中,我看了整整十年。宝卷上的武功果然博大精深,叹为观止,每一笔都可以说是天下武学的极至。然而——”她自嘲的轻笑一声,道:“却由于某种极为滑稽的原因,不能修炼。因此,对于只执念于强力的我而言,这部宝卷也就毫无意义。只是想到它是尹痕波的心血,一时没舍得将它毁掉。”她的眼波突然一凛,直落到杨逸之身上。虽然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和厚厚的面具,然而森寒之气仍直刺骨髓而来。

  姬云裳冷笑道:“然而十年前,这部宝卷被此孽徒盗走,远遁中原。本来此人倒也天资非凡,若真能奋发精进,让宝卷得其所用,也未尝不可。只可惜他修习十年,舍本逐末,未得法门,不能发挥其威力于十一,宝卷在他手中,真可谓明珠暗投。”

  卓王孙摇头道:“前辈此言过矣。以杨盟主今日在剑术上的造诣,言一句出神入化亦未为过。”

  姬云裳冷冷笑道:“较之常人,自然是百倍胜之。然而他在嵩山之顶,万人注目之中,竟然败于你的春水剑法之下。在那之后,尚不知闭关图强,反而行走塞外,以敌为友。更为荒谬的是,堂堂武林盟主,人称剑道君子,却带领着一邦所谓正派人士,锈甲濡鞍,提枪持戟,摇旗擂鼓,与异邦蛮兵浴血厮杀,全然不知用剑之人,应当从容气度,优雅风仪。这样的人,出自我姬云裳门下,真可谓奇耻大辱。”

  小晏摇头道:“杨盟主此举,以中原苍生为念,何尝不是从容磊落。”

  姬云裳冷冷道:“未有救苍生之力,妄存济天下之心,就是该死。更何况他明知此次岗仁波吉之行,败多胜少,却依旧应战。一路与劲敌同行,亦不知通过谋略设计,削弱对手实力。这样的人,与其让他再败于天下人面前,不如死在曼荼罗阵中。至此,姬某才真正起了诛杀之念。否则他又岂能活到今天!”

  杨逸之淡淡道:“前辈若要取我性命,尽管动手。只是杨某早已不是曼荼罗教中人,不必以孽徒视之。”

  姬云裳淡淡道:“你既已承认叛出我门下,我正好清理门户。”她这句话说得极为自然,丝毫没有恫吓之意,然而森寒之气已从石桌那头隔空而来。

  卓王孙喝道:“慢!”

  姬云裳缓缓道:“难道你还有心插手本门之事?”

  卓王孙笑道:“前辈要替曼荼罗教清理叛徒,卓某当然不便插手,然而卓某要为华音阁清理叛徒之事,倒是非出手不可。”

  姬云裳目不转睛的看了卓王孙一会,突然笑了起来,道:“你是在说我?华音阁主果然是自信非凡!”她目光往众人脸上一扫,道:“你们三人和我都大有渊源,仅以武功而论,在当今天下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想必能在你们任何一个手下走上十招的人,也已寥寥无几。然而”她微微一笑,道:“若是三位联手,与我一战,自认能有几成胜算?”

  卓王孙淡淡笑道:“未见其真,不敢妄言。”

  她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小晏。小晏道:“我只想知道我与前辈的渊源到底何在?而曼陀罗所出那一招又从何而来?”

  姬云裳宛如没有听见,淡淡道:“逸之,你呢?”

  杨逸之犹豫了片刻,缓缓道:“若不算上前辈这十年的进益,我们应当有四成胜算。”

  姬云裳大笑起来,道:“四成?看来你这几年的武林盟主没有白做,倒真是多了几分狂气。就凭这一句,我也当给几位一个联手的机会。”

  卓王孙道:“不必。”

  姬云裳冷笑道:“卓王孙,你或许平生未逢一败,然而我若说能在十招内败你于剑下,你是信还是不信?”

  卓王孙淡然道:“信与不信,华音阁之事都绝不容外人插手。”

  姬云裳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们都到后殿来罢。”

  大殿的中央赫然横亘着一道裂隙!

  裂隙足有两丈宽,中间只松松的搭着一条乌金索。从上往下看去,只觉其中隐隐有火光流动,却宛如地狱烈焰,深不可测。

  几人在神殿中呆了那么长的时间,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这条裂隙。似乎它本不曾有过,只因主人一句话,才无声无息,从地心处延展开裂而成。又或者这座曼荼罗山本已被一柄远古巨剑劈开,而这座神殿正好跨越裂隙而建。就连那张纵贯大殿的石桌竟然也是两半遥遥相对而成,中间正隔着这道罅隙。只因为大殿地势c光线布局巧妙,才让人产生了浑然一体的错觉。

  姬云裳冷冷道:“以各位的轻功,从乌金索上走过来并非难事。然而,诸位请抬头看看殿顶。”

  殿顶上赫然镶着一面巨大的镜子。这面镜子上也别无其它装饰,然而镜子边缘的巨石却产生出被高温融化之后的奇特姿态,将镜子牢牢包裹其间。

  镜中飞速旋转着微漠的乌光,宛如夜空中绽开的巨大漩涡。

  姬云裳道:“这就是轩辕宝镜。传说这面镜子能直洞人心深处。任何人心中若有亏欠,都将被反照在这面宝镜中,而他足下的乌金索就会在瞬间崩断,跌入阿鼻地狱。”

  步小鸾怯怯的看了看裂隙,道:“我能不能不从这里走啊?”

  姬云裳冷冷道:“诸位以为自己还有后退的余地么?”

  卓王孙微微一笑,向前迈了一步。

  他正要踏上乌金索时,姬云裳道:“慢!”

  卓王孙道:“前辈还有什么吩咐?”

  姬云裳道:“只是警戒你们三人,切不可轻敌大意。这道裂隙并非很宽,若在往常,就算不借助绳索也能凌虚而过,但在这里,只要宝镜上照出一丝愧疚追悔之意,就会立刻跌落,纵然是轻功天下第一的高手,也万难逃脱。”

  卓王孙笑道:“在下虽然寡情少恩c阴狠暴虐c自大轻狂,但对平生所行之事,绝无半点愧疚。”他话音甫落,身形已凌空而起,也不故意炫耀轻功,只如闲庭信步一般,轻轻落在罅隙对面。

  步小鸾犹豫着,抬头看到卓王孙在对面向她伸出手。她一咬牙,闭上双眼,身体猛地往上一纵。只见她白衣飘飘,就宛如一片风动之花,轻轻落到了卓王孙怀中。

  紧接着,小晏c相思c千利紫石也安然渡过了裂隙。那面宝镜依旧悬于殿顶,没有一丝改变。

  难道这心镜之说,只不过是姬云裳故弄玄虚?

  这时,只听姬云裳悠悠笑道:“逸之,轮到你了。”

  杨逸之的神色有些沉重。他缓缓来到乌金索前,负手而立,似乎在思索什么。

  宝镜中乌光流转,望上去深不可测,宛如整个宇宙都可缩于其中。

  杨逸之深深吸了口气,向前迈了一步。

  天地间的光线似乎突然一暗,杨逸之的身影瞬间平空消失在众人眼前。

  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那道两丈余宽的裂隙已轰然合上!

  小晏身形一动,已来到杨逸之刚才所站的地方。他伸手一触地面,脸色顿时一沉!地面是一整块巨石铺成,根本没有裂隙或乌金索的踪迹。或许那些也只为阵中幻觉,根本不曾存在过?

  然而杨逸之呢,他现在又身在何处?

  相思脸色苍白,喃喃道:“不可能,杨盟主他”

  不远的高台上,姬云裳暴出一阵狂笑。

  巨石的王坐上镶满了金色龙牙,她一袭黑袍,高坐其上。大笑之声震得整个宫殿都在微微颤动!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卓王孙的身影已如雷电一般向姬云裳袭去。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个人可能是平生未遇的劲敌,所以这一招下得极沉,极狠。

  姬云裳大笑不止,而她的身形却稳如磐石,一动不动。

  卓王孙掌上劲气劈空而来,凝为一道利刃,已触到了姬云裳的衣襟。姬云裳依旧不躲不避,连笑声也未有分毫改变。

  卓王孙心中一动,掌尖劲力往旁边一转。只听一声闷响,卓王孙右掌已生生洞穿姬云裳的左肩。

  若不是他刚才将内力撤开,这一掌只怕就要直穿心而过。

  姬云裳咳嗽了几声,依旧没有动弹。

  卓王孙注视着对手,脸上没有半点喜色,缓缓道:“你不是姬云裳。”卓王孙突然一撤手,手掌从她身体里拔出。她轻轻哼了一声,肩上伤口顿时血流如注。

  卓王孙一手揭开了她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熟悉而苍白的脸。

  众人悚然动容道:“曼陀罗?”

  曼陀罗轻轻笑道:“想不到这么快就再见面了。”声音有些干涩,却绝不是刚才的声音。

  卓王孙冷冷道:“姬云裳呢?”

  曼陀罗碧绿的眸子因痛苦而剧烈的收缩着:“阴魔大人本不在这殿中。”

  卓王孙冷笑道:“她必定就在不远处。你只是坐在这里装装样子,传送茶盏的内力c和我对答的声音都不是你可以代劳的。”

  曼陀罗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片讥诮的笑意:“我只说她不在殿内,却没有说她不在地宫之中阴魔大人已经足足一年没有离开过梵天地宫了。”她轻轻合上眼道:“这座神殿只不过掩人耳目,真正的梵天神殿却在地下——整座曼荼罗山都是!”

  相思惊道:“地下?那杨盟主是不是正在里边?”

  曼陀罗冷冷笑道:“是。不过你们是进不去了。因为你们脚下的岩石,最薄的也有一丈厚”她忍不住一阵猛烈的咳嗽,良久才低声道:“卓王孙,平心而论,阴魔大人能够透过岩石传音入密c操纵石桌上的茶盏,而让你们这样的高手也毫无知觉,这力量又可否称得上一句天下无双呢?”

  卓王孙道:“是。”

  曼陀罗道:“然而这座地宫,除了轩辕宝镜的入口之外,阴魔大人自己也不能打开。所以说天下已没有人能打开。”

  众人心中都是一沉。

  曼陀罗面色如纸,抬起头看着卓王孙,冷笑道:“阴魔大人旨在处置曼荼罗教弃徒,杨逸之想要活着出来已经不可能了,而你们现在离开这里还来得及。”

  卓王孙冷冷看着她,没有说话。

  曼陀罗轻轻叹息一声,缓缓道:“你们不想走,我可不陪了。”她话一说完,身形就动了。令人想不到的是,她重伤至此,还能动得如此之快。

  就在这一瞬间,殿顶突然泻下一道刺目的金光,让人的眼睛忍不住就要阖上——这本是人的本能。

  然而卓王孙非但没有阖眼,眼中的神光反而更加凌厉。与此同时,他的身形也动了,而且比曼陀罗还要快。

  两人身形就在半空中瞬时交错,然后一蓬血花宛如暮雪一般洋洋洒洒而下。

  卓王孙轻轻落回原处,一拂袖将眼前血花荡开。

  曼陀罗的身形却箭一般直坠下来,砰的一声跌回石座上。她的身体紧靠在椅背上,神色极为痛苦,但却始终一声不吭。她的右臂赫然多了一枚金色的龙牙。

  而石座靠背上的七对龙牙,有一枚已被人折断。曼陀罗竟然被他用这枚龙牙生生钉在座椅上!

  曼陀罗妩媚的面孔都已扭曲,额头上冷汗涔涔,她似乎极力想挣脱出来,但轻轻一动就痛彻骨髓,身体另一侧的创口受了牵动,鲜血宛如大朵大朵的花,开谢不止。

  瞬时间,她身上的黑袍已经完全被鲜血浸透。

  卓王孙冷冷看着她。她的嘴唇似乎都已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眼神也迷茫起来。

  相思忍不住上前几步,想为她封住穴道,却又迟疑了片刻。

  曼陀罗微微侧了侧头,乌黑的秀发垂散开来,铺了一地。

  相思叹息一声,再也不顾其它,出手向她肩头天突穴点去。

  曼陀罗醒转过来,猛地伸出尚能活动的左臂,将相思的手挡在半空中。她看了相思一会,轻轻笑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拦住你么?因为你帮我治伤,我就能死的慢点,于是他就可以逼问我打开地宫的方法。”

  她的突然苏醒把相思吓了一跳,曼陀罗缓缓握住她的手。相思一时心软,也不忍挣开,疑惑的道:“可是这个地宫不是没有别的入口么?”

  曼陀罗苦笑道:“他难道会相信我的话?”

  卓王孙冷冷道:“你明白就好。地宫的入口在哪里?”

  曼陀罗轻轻笑道:“你逼我也没用,反正我马上就要死了。”

  卓王孙淡淡道:“死,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曼陀罗咳嗽了几声,将目光转向相思,低声道:“你猜他会怎样折磨我?”

  相思神色一寒,不忍道:“你还是快点讲出来吧再这样下去,你的血都快流光了。”

  曼陀罗一笑,身体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鲜血又不可遏制的喷涌出来。她注视着相思,摇头笑道:“你好像比我还害怕”

  卓王孙打断道:“地宫入口在哪里?”

  曼陀罗看了他一眼,轻叹道:“我一生最不喜欢自己鲜血淋漓的样子,告诉了你我是不是可以死的好看点?”

  卓王孙并不答话,似在默认。

  曼陀罗悠悠望着殿顶轩辕宝镜,道:“入口就在宝镜后边。”

  她此话一出,众人都忍不住往殿顶看去。

  就在这一瞬间,曼陀罗身上突然迸出一片血幕!她的身体宛如融入海波的月光一般,缓缓消失。

  而那条钉在椅背上的右臂竟然被它的主人从肩部生生撕断c遗弃!

  滴血分身血遁!天地间最强的遁法。传说修习遁法者一旦被迫使出血遁之术,他的灵魂也就彻底交给了妖魔。从此他就算活着,也要永受痛苦的煎熬。

  步小鸾惊呼一声,扑到卓王孙怀中,害怕的道:“相思姐姐她”

  众人似乎这才发现,同时消失的还有曼陀罗手上的相思。

  空气中,曼陀罗嘶哑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不绝:“卓王孙,这个女人我带走了。你将永远也找不到我们,因为以滴血分身施出的血遁连邬阕之阵都可以冲破!若不是为了带她走,本不至于受你羞辱,不过好在我终于在自己的血流干之前将她的怜悯之心引动其实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心中到底有没有爱别离之苦”

  卓王孙抱起步小鸾,静静站在原地,似乎更本没有听她说什么。突然,他跃身而起,如迅雷一般向殿门而去。

  他虽然不能看见,但已感到了曼陀罗退走的方向,而他决不能容曼陀罗活在世上。

  身后的一切已与他无关。

  小晏正要随之追去,却又犹豫了片刻。正在此时,千利紫石在他身后唤了一声:“少主人。”

  小晏默然片刻,终于转过身来。

  千利紫石注视着他,道:“少主人,你不去么?”

  小晏摇头道:“他要找的人一定能找到。而若他找不到的,我去了也毫无用处。”

  千利紫石望着他,忍不住露出微笑起来:“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小晏道:“当然是留下来等杨盟主出来。”

  千利紫石蹙眉道:“他他真的还能出来么?”在无风无月的地下秘宫中,独自对决武功深不可测的敌手,杨逸之岂非一成的胜算都没有?

  然而小晏却微微一笑道:“一定。”

  第二十三章c破壁十年生死处

  一堆妖异的红色缓缓凝聚成一个人形,突然拉近,宛如从墨黑的宝镜中直扑出来。

  “兰葩?”杨逸之心中一惊,正要看清,身体已不可遏止的向下坠落!

  杨逸之觉得自己的身体宛如一瞬间失去了重量一般,轻轻飘落在某处。四周是宛如深海一般的黑暗。

  他的剑气借助风月之力而发,要想立于不败之地,对风与光的感觉自然要比别人敏锐些。

  可以说就算在一整座古墓里,只要有一个微小的孔隙,他都能感知,并将之凝聚为无坚不摧的剑气。

  然而在这里连最微弱的光与风都没有。绝对没有。

  杨逸之试着闭上眼睛,只凭感觉去判断身边的方位。然而过了良久,他依然是一无所获。身边的一切都完全隐蔽于绝对的黑暗之中。或许周围布满了机关暗器;或许他就正好站在一块窄窄的巨石上,而周围就是万丈悬崖;更或许最强的对手就伺立于眼前,只等他一动,就发出致命一击。

  然而,他已不能再等下去。因为他已经感到自己全身的力量宛如潮水退去一般,正在缓缓消失。他必须去寻找光源。哪怕这几乎是用生命在作赌注,但只要赌,就总有赢的机会。

  于是他向前迈了一步。

  就在他的脚刚刚要落下的时候,他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种感觉毫无征兆,仅仅只是直觉。于是他向一旁微微侧了侧身。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凌厉的剑气从他耳边擦过,他虽然没有受伤,但束发已被打散。散发在那一瞬间披拂而下,挡住了他的脸。

  杨逸之几乎是本能性的一抬头,第二剑又已向他咽喉横扫而至!几乎就在剑芒沾上他肌肤的刹那,杨逸之脚下突然平平贴地退出丈余远,那剑气猛地一盛,化为一道密不透风的气壁,向着杨逸之退避的方向直逼过去。

  地宫里没有剑光,没有风声,只有无所不在剑气和杀意。

  就在杨逸之退无可退的时候,第三剑已悄无声息的从背后袭来。

  正面的剑气虽盛,却无非是诱饵,而这身后之剑,才是真正的杀机所在。

  杨逸之所有退路几乎都已被这一剑封死。

  然而偏偏就在此刻,一道漠漠微光照亮了四周,他的身形已冲天而起,那道微漠的光华就在他掌中,化为一柄淡青色的光剑,劈空斩下!

  只听“锵”的一声轻响,袭向他身后的那柄长剑被远远抛向空中,而后和这道微光一起跌入无边无尽的黑暗。

  四周又变成一片浓黑的死寂。

  过了一会,空气中传来水滴落地的声音,在空寂的地宫中显得极为清晰。

  突然一个人朗声长笑道:“杨逸之,你虽然打落了我的剑,但是你终于还是受伤了!”

  杨逸之默然不答。或许在平时,他能够避开这一剑,然而在无风无月的地宫中,他只能强行凝气成光,再因光出剑,所以终于还是慢了那么一点点,被这道无比凌厉的剑气所伤。然而更要命的是,为出这一招他已经耗去了大半的力量。

  杨逸之尽力让自己的呼吸能如往常一样均匀,他绝不能让对手看出他的伤势。他虽然封住了伤口周围的穴道,但是伤痕太深,那滴血之声仍然点滴不止,宛如一盏催命的更漏。

  那人悠悠道:“你不用再撑了,依你现在的伤势,根本撑不过半个时辰。”

  杨逸之冷冷道:“是么?那你何不坐下来等我倒下?”

  那人阴阴一笑道:“我不必。莫非你忘了,我还有一柄剑?”

  杨逸之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普天之下,双手使剑的人并不多,而高手就只有一个,就是曼荼罗教内镇守梵天地宫南面的毗琉璃天。

  在十年前杨逸之刚刚来到曼荼罗教的时候,此人已是姬云裳手下四天王之一。传说剑无论从他那一只手中使出,都可以让鬼神夜哭。而他的双手已到了可以左右互搏的境界。若一起出手,威力便能平添一倍,宛如两个顶尖高手左右夹击。

  这样的对手,就算杨逸之全盛之时,再把战场换到光风霁月的夜晚,也未必有完胜的把握。

  杨逸之缓缓道:“毗琉璃?”

  毗琉璃笑道:“难为你还记得。只可惜我却不记得还有你这样一个师弟。”

  杨逸之没有回答。他现在每一分精力都很宝贵。因为毕竟多一份力量,就多一份活下去的希望。而那些可答可不答的话,只可能让对方找出他的弱点所在。

  毗琉璃也沉默下来,两人的身影被包裹浓浓夜色之中,宛如渊停岳峙,却又始终看不到对方的眼睛。

  良久,毗琉璃道:“梵天宝卷真的在你手中?”

  杨逸之道:“是。”

  毗琉璃冷冷道:“我本不相信天下有武功秘笈这回事。因为剑术之道,重在变通。战场上一个微小的变化都可能让胜负易位,一个平庸之人就算将天下所有的武学宝典都推到他面前,也不可能成为剑术大家。要想变强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停的战斗。当你打败了所有的对手,你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剑客,无论用什么方式都一样。”他突然冷笑了一声,道:“然而阴魔大人的话我不得不信,因为她是我一生中唯一打败了我的人。所以二十年来我一直很想知道,梵天宝卷里边到底写着什么。”

  杨逸之淡淡道:“那你何不打败我,然后逼问宝卷的内容?”

  毗琉璃道:“不必。因为我已知道自己无法修炼宝卷上的武功。虽然我并不知道原因,但是我相信阴魔大人绝不是骗我。”他顿了顿,又道:“于是,我便很想看看,梵天宝卷上的武功在别人手上到底能有多强!”

  杨逸之道:“你刚才已经看过了。”

  毗琉璃冷笑道:“的确看了,但看得还不够。”

  突然,黑暗中升腾起一点火光。虽然微弱,但是已足够杨逸之看清身边三丈以内的一切。

  毗琉璃右手提剑,左手却拿着一个火折。火焰笔直升腾,照着毗琉璃那张铁青色的面孔,显得极为狰狞。毗琉璃缓缓将手中剑举起,道:“出剑。”

  他手中那柄剑看上去极为普通,剑身透明,剑尖椭圆,宛如韭叶,却仿佛是无仞的。然而正是这柄无仞之剑,一旦握在主人手中,却宛如有了某种秘魔般的光泽。

  大美不言,重剑无锋。浓重的杀意渐渐弥漫在两人之间。两人遥遥对峙,宛如过了亿万年的时间。

  毗琉璃道:“你为什么还不拔剑?”

  杨逸之道:“我本没有剑。”

  毗琉璃道:“那你以何御敌?”

  杨逸之道:“光c风。”

  毗琉璃注视着他,缓缓点头道:“据说你平生御敌,从不出第二招?”

  杨逸之道:“是。”

  毗琉璃冷笑几声,道:“这次呢?”

  杨逸之道:“还是。”

  他最后这个“是”字一出口,毗琉璃手中的火光似乎突然跃动了一下。

  猛然间,周围的光线一黯,杨逸之的身形已冲天而起!他手一抬,满天那微弱的光华似乎都已被聚在掌心,挥洒间,顿时已化为无数在的剑芒,在半空中织成一道无所不在的光幕,如惊涛骇浪一般,向毗琉璃席卷而至。

  毗琉璃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青色似乎变得更深。他待到那屏剑光之幕已逼到胸前,突然自下而上,将手中的无仞之剑往前一扬。他的招式再简单不过,甚至也很难说的上美。然而杨逸之挥出的那道光幕竟然顿时被他劈裂为两半就在杨逸之身形落地的一瞬间,毗琉璃的身形却动了。他连人带剑宛如突然在空中抛起了一道弧,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杨逸之头顶刺去。

  这一剑来势实在太快,剑光一绞,杨逸之全身要害都在他劲力笼罩之中,这种速度可以说为杨逸之平生仅见。

  天下以快致胜的剑客并不再少数,有些人一生中反复练的就是出招那一瞬,因为若你的招式c后劲不如别人,但却能在对方出手之前将之至于死地,那么其它的一切也就不重要了。因此道而享有盛名的人武林中至少有十个,其中传说最快的是华音阁的快剑洪十三c游走南疆的血刀客c据说已成地仙的餐霞上人。

  然而这些人若来到此处,决没有能在毗琉璃攻出十招的时间之内还出三招以上。

  卓王孙也不能。

  或许姬云裳也不能。

  这样的速度下,天下只怕已没有人能从剑气中躲开。而杨逸之站在原地,也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

  满天剑气瞬时当面扫至。正是因为他太快,杨逸之甚至连方才那一招都还没有使完,右手还凌虚放在空中。而就在这雷霆一般的剑气里,杨逸之的手腕似乎微微动动了。

  一道淡白的微光就从毗琉璃的剑气的最盛之处冲天而起。

  天地间仿佛顿时寂静下来。一朵暗红的血花默默盛开在光柱的尽头,瞬时就已凋零为漫天碎雨。

  杨逸之猛地往后退了几步,似乎再也无法支撑,跌倒在地上。

  而就在他对面,毗琉璃的身子似乎摇了摇,突然大笑道:“还是一招我终究还是没能逼你出第二招”他猛地双手将剑插入脚下的岩石,然后整个身子一软,倚了上去。他胸膛急遽起伏着,身体也颤抖不止,似乎正在承受着极重的伤痛。然而他仍没有放手,只因他决不能在敌人的面前倒下!

  火折落在一旁,依旧缓缓燃烧着。

  杨逸之倚壁而坐,等待着自己能站起来。他轻轻叹息道:“你本不该点这个火折的。”

  毗琉璃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

  他脸上的青色正在急遽散去,神色反而显得安详起来,看上去竟然宛如一个普通的读书人。

  世上有很多事被人们加上重重装饰,反而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原本的面目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逸之缓缓起身,从毗琉璃身旁拾起那个火折,然后转身向前方走去,再也没有回头过。

  杨逸之手上的火光已经越来越暗,而地宫的隧道却仿佛无穷无尽。

  他甚至一直在想,是不是应该把火折暂时熄灭,留下那最后一点,用在最需要的时候。

  然而他不能,因为他已感到周围沉沉的杀机。

  杨逸之知道,就在这微微光芒可见的范围之外,一个人正如狼一样尾随着他。只待他手中火光一灭,就发出致命一击。杨逸之甚至能感到那双森寒的眸子就牢牢钉在自己的脖颈之上,然而当他猛一回头,这双眸子又完全的淹没在黑暗之中了。

  然而,小小火折总会有燃烧尽的一刻。那人似乎就在不远处阴阴冷笑,等着杨逸之一步一步走入死亡之地。

  火光微微的颤抖了两下,终于还是熄灭了。

  与此同时,敌人那凌厉无比的杀招已然出手!

  然而那人攻击的竟然不是他的要害,而是他的右手。

  杨逸之皱了皱眉,侧身让开。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那人的劲力明明已经错过杨逸之的身体,却偏偏能从空中无声无息的反折回来,再次向他猛扑而去。

  杨逸之已经让了七次,似乎每一次都避开了,又似乎每一次都没有。那人的劲力出奇的柔韧,而出手的方式也诡异之极,宛如来自地狱的恶灵,一旦认准目标,就附骨难去,致死方休。

  若只守不攻,迟早会有被他缠住的一天。

  杨逸之手腕一沉,突然向那人劲力最盛处探了过去。因为他已感到这所谓最盛之处,也是其空洞所在。

  然而就在他的手就要触到对方阴冷的劲气之时,却突然顿在了空中。

  因为他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的手将要伸过去的地方,正好是一个圈套。

  而就在他犹豫的一刹那,对方的劲气已猛地反噬而来。

  杨逸之只觉得手腕上一阵冰凉,宛如被一条毒蛇猛地缠住,然后越收越紧。

  杨逸之突然记起了一个人。同为四天王之一的毗留博叉。身白色,穿甲胄,手执红索,镇守梵天地宫之西。

  这种索套由特异的材料制成,一旦被套住,用内力挣断的可能几乎没有。对于杨逸之来讲,右手被套住的结果,就只能是认输等死。那一瞬间,杨逸之根本来不及多想,猛地一弹,指间那枚已灭的火折已破空向毗留博叉袭去。

  火折来势甚猛,毗留博叉也不敢硬接,侧身让开,而就在这一瞬间,杨逸之已从套索中脱身出来。

  然而杨逸之的心却沉了下去。

  在无边暗夜中,失去了火折,也就失去了光;失去了光,也就失去了胜利的希望。

  毗留博叉冷笑道:“能从本座的套索中脱身,也算有几分本事。只可惜太故作聪明了一点。你以为提前熄灭火折,诱敌出手,本座就真的不知道么?”

  杨逸之没有回答。

  毗留博叉狠狠道:“本座平生最恨自作聪明之人!”他顿了顿,又道:“只因为本座少年之时,曾被一女贼所骗,更不幸的是,她居然和你一样,也姓杨!嘿嘿,你可知道她后来是何等下场?”

  杨逸之没有回答。

  毗留博叉干笑两声,森然道:“我解开她头发,将她活活勒毙,而后悬挂在房梁上七日七夜!她以为我是傻瓜,没想到聪明人往往却被聪明所误,你看她最后被自己头发勒死,可不正如蚕虫,作茧自缚么?”他又是一阵阴笑,声音却更加沙哑:“如今你岂非一样?小小把戏,还想骗过我的眼睛?而今火折已失,看你风月之剑从何而来。”他言罢猛一招手,那套索在空中一转,又向杨逸之袭去。

  短短瞬间,那人手上又已攻出了十余招。比起毗琉璃而言,他出手的速度也并非特别快,然而杨逸之却始终无法看透他攻击的方向。因为他每一招几乎都能陡然变出十种以上的变化,而每一种都诡异之极,宛如毒蛇一般,阴险诡变,不可测度。

  杨逸之似乎已无法还手,只是一步步后退,而他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失血c疲惫c力量的消散,让他每一次闪避都已力不从心,虽然他还能勉强躲开套索的追击,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身法在毗留博叉眼中已无处不是破绽。

  如果毗留博叉这个时候向他挥出最后一击,那他不死的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

  然而毗留博叉偏偏要等。只因为他心中恨意极重,杀人之前都要惨加折磨。他知道在这种时候,每拖延一分钟,杨逸之全身所受的苦痛就会多加一分。而他心中的快意也就要大一分。若不玩赏到心满意足,他致命杀着决不会出手。

  又已经过了二十招,杨逸之的衣服都已被鲜血和冷汗浸透,连后退的步伐也已经凌乱起来。

  毗留博叉冷笑道:“被毗琉璃的剑气所伤,伤口会越来越深,痛彻骨髓,到时候,只怕你的手便不是用来拿剑,而是在胸前乱抓,生生抠出自己的心脏来!”

  杨逸之只退不语,毗留博叉有些不耐烦,喝道:“够了!你若再不还手,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杨逸之当然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其实就算他现在出手,仍然没有机会。

  转眼之间,毗留博叉手中的套索宛如妖蛇盘动,瞬间又已舞出了七种变化。杨逸之又向后退了七步。而就在第七步的时候,他足下突然传来一声脆响。然后是碎石噗噗滚落的声音——他似乎竟已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杨逸之的身体不由晃了一晃,而这个时候,毗留博叉脸上森然一笑,最后一击已经出手!

  那条套索在黑暗中猛地一抖,宛如一条吐露着森森毒牙的赤蛇,带着一种妖异的寒气,向杨逸之当头罩下!

  毗留博叉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似乎已经听到对手颈骨在套索紧勒下碎裂的声音。然而他的笑容猛然间凝在了脸上——因为就在他的套索逼进杨逸之面门的时候,他眼前竟然出现了一道火光!

  火光虽然微弱,但是拿在杨逸之手中,就宛如有了无所不能的力量。

  毗留博叉此刻的表情,就仿佛被自己的套索锁住了咽喉一样,他手上的动作也不由稍稍一滞。

  杨逸之的风月之剑已当面扫至!

  暗夜之中,一声爆裂般的碎响直震得整个地宫的在微微颤动,微弱的一线火光也在震颤中缓缓变暗。毗留博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了对手的面容。

  杨逸之散发尽皆濡血,脸上一抹暗红的血迹从额头直到唇边。他没有抬手去拭,也已无力去拭。

  毗留博叉倒在崖边一块巨石上,胸膛不住起伏,喃喃道:“不可能”

  杨逸之慢慢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而后将手中燃尽的火折扔开。

  毗留博叉嘶哑的声音里仍然尽是惊骇之意:“你从哪里来的第二枚火折?”

  杨逸之淡淡道:“本来就只有一枚。”

  毗留博叉愕然道:“那刚才”

  杨逸之淡淡道:“刚才我扔出去的,不过是一枚从地上捡起来的石子。”

  毗留博叉顿时说不出话来,在那一片黑暗之中,他又如何能想到,杨逸之在生死关头从手中扔出去乃是一块石子。更无法想到的是,这个身负重伤的年轻人的心思竟然细密到如此程度,自己一生最痛恨的,就是为人所骗,没想到最后仍是被人用小小把戏骗了性命!

  杨逸之叹息一声道:“本来刚才那一招我不过勉强出手,依你的实力,只用使出六成的功力,我就必然败落然而,我的剑意未满,你的心却乱了。”

  杨逸之刚才实际上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毗留博叉随意一击都能让他倒地。而那一纵即逝的微弱火光绝不可能让他瞬时恢复内力——就算将整个地宫顶盖揭开,让最强烈的朝阳全部照下来也不够!

  然而,这一线之光已经足够扰乱了毗留博叉的心智。

  而在这样的对决中,谁的心一乱,谁就已经败了。

  毗留博叉默然了片刻,长长呼出了一口气,轻轻道:“我本该早点出手的”

  他若能放开胸中那些恨意,早一点痛下杀手,杨逸之也许就等不到这个机会。然而,为了欣赏对手的痛苦,而将之逼入绝地,本身就是一个致命的冒险。

  只可惜毗留博叉最后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却再也没有了改正的机会。

  第二十四章c清宵孤月照灵台

  杨逸之本来极不愿意再看到这具尸体。然而为了活下去的希望,他不得不仔细搜索毗留博叉身上每一件对他有用的东西。

  然而他的手刚一碰到毗留博叉的衣服,心就陡然沉了下去。

  衣料触手极为寒冷,显然为特殊的材料制成。杨逸之曾经在曼荼罗教中呆过,所以他非常清楚,这种产自曼荼罗山脚下的材质唯一特殊之处,就是不能燃烧。然而他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又仔细向尸身上搜去。

  毗留博叉全身上下根本没有一件可以燃烧之物,不要说火折,就连头发都已根根剃去。

  显然,姬云裳在派出毗留博叉之时,就已断绝了杨逸之每一丝获取光明的可能。

  然而姬云裳既然计算到了这个程度,本不该让毗琉璃身上带着火折的。也就是说,杨逸之在第一战的时候早就应该死了。而现在他的确还活着,唯一的理由就是姬云裳还不想让他死得这么快。

  那么后边等待他的又是什么?既然他的一切都都被姬云裳控于指掌间,那么姬云裳的下一步棋子又会落向何方?或许,他的每一场胜利不过是一次更危险陷阱的引子,他就算能看破其中九百九十九个,却也还是逃不出一死。

  杨逸之只觉得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而四顾周围,一切又已被无边无尽的黑暗吞没。他甚至根本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目前又应该去向何方。既然都是死,或许坐在这里,反而安稳一些。

  然而杨逸之决定站起来,向正面自己的方向走去。

  道路渐渐变得崎岖狭窄,又在某的时候突然开阔,就宛如在一个接着一个的漫长隧道中穿行。杨逸之一手扶着石壁,这样至少他能沿着一个方向走下去,而不至于来回打转。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杨逸之渐渐觉得嘴唇发干,头也开始晕眩。他也不知道自己从刚才到现在已经流了多少血。

  毗琉璃的无仞之剑上似乎带着某种秘魔的诅咒,一旦被它所伤,伤口就永不会愈合。

  他现在只想在这阴冷潮湿的岩石上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然而他知道自己这一躺下,可能就再也没有了起来的力气。

  杨逸之扶着石壁,一步步前进。就在他已准备放弃的一刻,却突然摸到了隧道的尽头。

  隧道的尽头是一扇门。一扇虚掩的石门。

  杨逸之的手就扶在石门上,犹豫着是否要推开。

  姬云裳既然已经将他所能想到c见到的一切纳入计算之中,这道门当然也不例外。

  门后边到底是什么?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凌厉暗器,还是连钢铁都能碾碎的巨力机关?或者是剧毒的烟瘴c早已埋伏在门内的数十位高手?

  更或者就是姬云裳本人?

  而杨逸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无论遇到哪一种,自己都绝无逃生的可能。

  他的手就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似乎有千万年那么久。他全身都已湿透,也不知是血还是汗。

  终于,他还是轻轻一推。门无声无息的开了。

  眼前还是一片空寂的黑暗。

  隧道的尽头是门,可是门的后边还是隧道。难道这个只是姬云裳对他开的一个玩笑?

  从绝望中给你一个莫大的希望,让你有了拼命的勇气。然而当你把生命都当作赌注押了下去之后,猛然发现那个希望实际上不过是个敌人故意设下的泡影,你的勇气也就成了自作多情。这是一种莫大的嘲弄,也是对人意志的莫大的摧残。

  杨逸之阖上眼睛,他似乎能像想到姬云裳就在不远处讥诮的望着他。

  然而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迈了三步。

  身后传来一种极其轻微的响动,杨逸之心中一凛。他猛地转身,一伸手,却发现刚才的门竟然已经合上了。

  他用手在四壁,门缝,头顶,脚下迅速摸索了一遍,然后默然站在原地。

  他所在之处,竟然是一座一丈见方的密室。而这座密室八面竟然有七面由精钢铸成,每一面都足有三尺厚。只有那道石门是用整块金刚岩雕成,刚才他迈出的三步,正好是门的阳面到阴面的距离。

  更为可怕的是,密室的八面都严密吻合,连一条缝隙都没有,不要说一个人,就连一丝空气也出不去。同样,也就没有空气能进来。

  所以,杨逸之或许不用等到饿死,渴死,或者失血过多,单单是窒息就足以致命。

  杨逸之知道这座密室他已不可能打开。天下也没有人能打开——就算姬云裳本人被困其中,也只有坐以待毙。

  于是杨逸之干脆盘膝坐了下来。

  他决定等。

  等死对于一个人来说也许是天下最漫长且痛苦的事,但对于想看他死的对手也是一样。他知道对方必定会忍不住打开石门来看一看他究竟死了没有。而他只要能比他的对手更有耐性,他就能看到石门重启的一天。

  他估测,若不吃不动,屏气离形,这里的空气还足够他七日之需。

  这些都已注定之后,事情的唯一变数就是,他的对手到底能等几天。

  这已不是他能改变的。

  杨逸之静静的坐在密室里,将呼吸调节到最微弱的频率,仅仅能维系身体存活的需要。一开始他用自己的脉搏来计算时间。大概过了两个时辰之后,他开始想起很多事。

  幼年的时候,他根本记不得自己有过游戏玩耍的日子。每天从五更到深夜,他应该做的就是跟着先生读书c练字,直到傍晚才能见到父亲退朝回来。而父亲只不过板着脸,课问他今日所学,然后再留下一道经国济世类的题目,作为晚课,稍不如意,就会家法加身。到后来连先生都忍不住为他隐瞒,于是他的先生也就换得很快。

  母亲倒是时常会给他讲一些《左传》c《史记》里的故事,无非是想让他日后忠君报国,解民倒悬。然而他童年时候,唯一可以成为快乐的记忆,就是和妹妹在一起的那段时光。

  他十四岁的时候才第一眼见到自己的亲生妹妹杨静。十五岁那一年他就被父亲赶出家门,流浪江湖。他本来想带着杨静一起走的,但终究没有。

  十年后他得知了她的死讯。

  他在蛮荒瘴疠之地渡过了整个少年时光。嘲笑c冷眼c还有身上的累累伤痕,几乎让他心中的每一寸都僵硬了。他之所以还能活下来,原因只有一个:自己是兵部尚书杨继盛唯一的儿子,决不能死在无人知道的地方。

  二十一岁的时候,他终于从充满瘴气蛮荒的曼荼罗阵中逃了出来。几乎一踏足江湖,他就莫名其妙的坐上了武林中万人觊觎的最高位置,然后便置身于最纷繁芜杂的关系网罗之中,再也脱身不出。

  实际上,他绝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他深知自己出任武林盟主实在是个阴谋,背后牵扯到武林各派极其复杂的利益纠葛,他并非看不透,而是不愿意去理。因为他知道自己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而要做成一件事,自己必须具备一定的实力。所以无论最初各大派元老们的意愿怎样,这个年轻人还是一步一步的将事情笼络在自己手中。

  或许他的风头远不如华音阁主卓王孙那样盛,但点滴做来,也足以让封住那帮元老的口。

  仅此而言,在近几十年的江湖上,他也算得上是传说中的人物了。

  白衣如雪,名士风仪,这是江湖中人对他的评价;武林盟主,少年得志,对敌只出一招的不败战绩,更是让武林中每一个年轻人艳羡不已。

  谁又能想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如今就被囚禁于丈余见方的密室里,眼睁睁的等着死亡降临?

  早知如此,或许还不如在大威天朝号的时候,就与卓王孙提前决战于海上。

  热血染尽碧波,也比在这里缓缓流干要好。

  到了第二天的时候,这种懊恼和沮丧几乎化为了愤怒。在一片毫无希望的黑暗中,默默数着自己的脉搏来计算死亡的来临,未尝不是一种奇耻大辱。杨逸之有几次都忍不住想跳起来和这件密室拼个鱼死网破,或者干脆一剑洞穿自己的心脏,但是他始终一动也没有动过。他知道,忍耐如今已是他唯一的武器。

  第四天,杨逸之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支撑,全身宛如虚脱一般,每一处神经都在急遽衰竭。死亡的恐惧已化为实体,沉沉压在眉睫之间。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前一刻就已经死去了,那微弱的脉搏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或者是生前的回响,然而他还是没有动过。因为在一切倚仗都失去的时候,他应该做的,就是彻底抛弃这些,更倚重自己本身。

  第五天,痛苦竟然渐渐退去,一种虚幻的喜悦反而涌上心头。他开始幻想对手打开石门的一瞬间。他足足想了七百多种可能,三千多种变化,以及在这些变化中,自己如何能够一击而中,冲出密室。在这过程中,他似乎能听到自己衰竭的心脏突然变得异常兴奋,似乎就要从胸腔内跃出。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这种激动导致的结果就是,他可能撑不到第七天。如今,每一分的时间都是无比宝贵。

  第六天他的身体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也就是说,他可以在完全的黑暗中看到c或者说感到一些东西。一开始虽然极为模糊,后来就慢慢清晰。密室的高度c宽度,石门的颜色c花纹,甚至自己此刻的坐姿c神态他都能清楚感知。他一开始因此而惊喜,但后来又慢慢恢复了常态,将这个当作是自己早已有之的力量,只是以前都被忘记了。

  因他失之又因他而得之,何喜之有?

  第七天他什么也不想了。一切眼耳鼻舌心身之感,心中喜怒哀乐之念都宛如潮汐一般退去,来既无觉,去亦无知,只留下一片最为空灵的月色。

  一切潜神内照,反诸空虚。同时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就在这个时候,门终于开了。

  杨逸之能感到毗沙门缓缓推门c迈步c抬脚,然后一只脚猛然停在了离地三寸之处,连他脚下那一层青色的灰土,都纤毫毕显。

  杨逸之甚至能感到毗沙门的脑海中正飞旋着无数中念头——发现对手还活着c惊讶c诧异c瞬时又已冷静,以最快的速度思索一招击毙对手的办法。

  虽然这些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但在杨逸之心中已可解为层层分明的片断。

  杨逸之的心念也在飞速运转,那些早已思索过千余次的逃生方案猛的同时涌上脑海。然而他始终一动也没有动过。

  就在这一刹那,毗沙门右腕一抖,手上已绽开一团巨大的阴影,簌簌旋转。凌厉的劲风将周围的空气都撕开了一个漩涡。

  那是一柄乌金打制的降魔伞。

  这伞一旦打开,就会在主人内力的催动下飞速旋转,伞的边缘比刀刃还要锋利,传说连魔王头顶的犄角都能切开。

  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更可怕的是当伞转到最快的时候,伞骨中暗藏的血影神针就会蓬然射出。据说每一颗都如天女散花,化身千亿,无处不在。

  没有人知道,它算不算天下最强的暗器,但是却流传着一个离奇的传说——那暗器发出瞬间,眼前会爆出一蓬虹霓般妖艳夺目的光泽。仅仅这光泽,就足以让任何人放弃反抗,心甘情愿死在这炫目的华光的拥抱之中。

  然而,时间已经过去,黑暗中还是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毗沙门的手还紧紧握住伞柄,指间的关节都已苍白。

  降魔伞已停止了旋转,森然张开在半空中。无比强横的霸气,还有那道传说中的神异之光,似乎也被同时凝固在那一瞬间。

  杨逸之的手已轻轻指在毗沙门的咽喉上。

  毗沙门似乎到现在仍然不肯相信,杨逸之出手居然会这么快,这么准。

  或者说并不是太快,他已经看清了杨逸之的手势,但依旧无法躲开。

  毗沙门惊惧的看着杨逸之毫无血色的脸,一字字道:“不可能”

  杨逸之淡淡道:“七天前的确不可能。”

  毗沙门喃喃道:“难道这七天”

  杨逸之叹道:“如果你能如我一样,七天内不吃不动,一无所有,所有的回忆c情绪都从脑中经过,必定也能想明白很多事。”

  毗沙门默然了片刻,又道:“我如果多等三天呢?”

  杨逸之摇头道:“不必,再一天,我就死。”

  再等三天,就算杨逸之在里边如何洞照空明,返本归虚,也还是逃不脱一死。对于一堆密室中的朽骨而言,无论他生前领悟了什么,是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也再无用处。这个道理实际上再简单不过,然而毗沙门却偏偏不懂。或许就算懂了,也还是忍不住要去开这道门。

  毗沙门注视着他,眼神渐渐冷淡下来,道:“我的确该死。”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就仿佛已经死了,碧绿的眸子黯淡无光,宛如蒙上了一层死灰。毗沙门顿了良久,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动手罢。”

  杨逸之撤回手,淡淡道:“我不必。”言罢,转身走了出去。

  因为他相信眼前这个人,已经败了。

  心已死的人,就算身体还活着,也已毫无用处。何况,七天来,他实在厌倦了全身的血腥——无论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然而这一次,他却想错了。

  他刚刚跨出密室的门口,毗沙门手中的降魔伞已经张开,而血影神针就从他身后铺天盖地而来!

  杨逸之根本没想到毗沙门在这个时候居然会向他出手。

  然而,幸好他是背对着毗沙门的。所以他没有机会看到传说中那道最美丽的光泽,也就有了躲避的可能;也幸好他已经到了门口,只需要往旁边一掠,那道丈余厚的石门就能帮他挡住绝大部分的血影针。

  既是这样,他极度衰弱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听指挥,刚刚脱离了血影针的笼罩,就重重跌倒在地。这一躲可谓躲得狼狈之极。从他出道以来,这还是前所未有的事。

  他一生虽坎坷多磨,但始终君子自重,卓卓清举,一如魏晋名士,却少了几分颓放,多了几分侠义。武林盟主,白衣如雪,剑仗风月,一招不中,绝不复击,至今也还是多少人心目中的传说。

  然而如今,他躺在地上,衣衫褴褛,披发浴血,不住喘息着,冷汗几乎将全身都要湿透。

  而这恰恰正好是他第一次领悟到虚无之剑的时候。

  天下的事情,本来传说和现实就远不一样。你把现实告诉世人,大家都宁愿不相信的好。这在传说中的人自己看来,未免不是一种讽刺。

  想到这些,杨逸之简直想笑,但又实在笑不出来。那些血影神针仍有十三枚刺到了他身上,虽侥幸都不是要害,但椎心附骨之痛却让他连呼吸都已困难。

  如果这个时候,毗沙门追出来,不用说展开降魔伞,就是随手补给他一掌,他也就彻底死了。

  然而毗沙门没有。

  过了良久,密室中传来一声人体倒地的声音。毗沙门终于还是自尽了。

  杨逸之根本没有去看他,只静静的躺在地上,一直等到自己能勉强坐起,再一根根将身上的血影针拔出来。

  他实在不想再往前走了。然而他知道姬云裳还给他安排了最后一个对手,东方持国天王,多罗吒。只有打败了他,才能见到姬云裳。

  而见到姬云裳之后又会怎样呢,杨逸之已经不再去想。

  第二十五章c烛影依稀旧时妆

  这一次杨逸之没有走多远。

  隧道的远端竟然跃动着一团火光。

  火光虽然微弱,但在杨逸之心中却是一震。那种熟悉的力量正丝丝缕缕从光的那端向他体内回归。

  虽然他正在渐渐摆脱对这种力量的依赖,但是,一个人对某种东西依赖太久的情况下,心中就会形成一种习惯。哪怕身体已经能渐渐摆脱,心理上依旧摆脱不了。尤其是在极度疲惫之时,这种习惯就更显得不可抗拒。

  杨逸之简直希望自己可以什么也不去想了,就按照这光线的指引走过去。

  只是在这种地方,又怎么会有光呢?

  杨逸之也可以选择视而不见,而从另一条岔路上继续前行。

  或许,他更应该趁着光线还未灭的时候,尽快赶过去。毕竟那里也可能会是姬云裳百密一疏,漏设的唯一缺口。

  光的源头,既然可能是希望所在,也就可能是最致命的陷阱。

  杨逸之最终向着有光的方向走去,既没有加快也没有减慢自己的步伐。

  隧道里的石块变得十分粗糙,凌乱的堆积着,让人有在一座废弃已久的古墓中前行的感觉。而那一点火光,也在不知所来的寒风中摇曳不定,宛如鬼火。

  杨逸之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隧道的尽头。

  眼前是一个略小的石宫,火光就在石宫的正中处沉浮不定。而火光的背后,隐约坐着一个人。这个人应该就是四天王中最后的一位——多罗吒。

  风止。火光静静燃烧,眼前的一切也更加清晰。

  杨逸之猝然阖眼。他害怕自己忍不住去看这火光。而一旦看下去,他的身体就会重新把这微弱的光线当作唯一的依赖。

  就如同一个练习楷书不久的孩子,在没有外力打扰的情况下,或许他也能写出像样的楷书来。然而一旦让他快速抄录,他的字又会不知不觉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时间一长,他甚至会把刚学会的楷书忘到九霄云外。

  杨逸之闭目静气,尽力排除火光的干扰,用感觉去查看前方的一切。仿佛中,多罗吒似乎从坐处起身,怀中抱着一张白色的琵琶,正慢慢抬头,向他看过来。

  而那妖艳的火光,似乎渐渐展开一道光晕,将多罗吒包裹其中。

  杨逸之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念头:这一次应该抢先出手。因为再拖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火光的诱惑下抵抗多久。

  杨逸之手指轻扣,一道微青的光华瞬时在他掌心爆开,然后四周的空气猛地一顿,宛如天地间空气c光线c尘埃c声色都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控制,聚为一道巨浪,多罗吒身边席卷而去。

  杨逸之既然号称无论面对何等对手,都只出一招。这一招,自然是骇人听闻。至今为止,也只在与卓王孙的对决中才失手过一次。

  然而多罗吒却一动也没有动过。

  就在杨逸之都以为此击必中的时候,多罗吒轻轻叹息了一声,一抬手,火光升起,在他耳边展开一道光晕,照亮了他半个脸庞。

  杨逸之顿时动容!他竟顾不得武学大忌,在间不容发之中,将自己全力击出的一招生生收回。一股巨大的反噬之力顿时迎面扑来,杨逸之全身血脉都宛如瞬时凝滞,每一处骨节都发出碎裂一般的轻响。

  此间若是多罗吒趁势一击,杨逸之就算不死,也必定重伤。然而多罗吒却只轻轻笑了一声。笑语清脆,宛如豆蔻少女。

  杨逸之向后退了三步,也顾不得完全立定身形,就愕然抬头向多罗吒看去,惊道:“静儿!”

  多罗吒并不回答,缓缓坐回石椅上,随意将手中的油灯一放,伸手在琵琶上抚了几下。

  琴音铮铮,不成曲调,却也并没有潜藏伤人的内力。

  杨逸之紧紧握住双拳,身体都不由微微颤抖。有一瞬间他几乎忍不住冲上去,拿起油灯,仔细看清这个人的脸。他恨不得眼前这个人真的就是杨静。哪怕杨静就是持国天,哪怕杨静会立刻亲手杀了他,只要她是!

  杨逸之全身的热血终于又渐渐冷却,因为他知道杨静已经死了。死在自己所不知道的时候,现在可能连尸骨都已化为灰土。但是十年刻骨铭心的思念与自责,让他还是忍不住向多罗吒再看一眼。

  这时他突然发现,这间石室里的一切,看上去竟然都那么熟悉。

  黯淡的光线中,唯一看得清楚的是她身边的一扇窗。油灯就放在窗台上,窗外还是黑暗。几许漠漠的尘土就在空气里悠然沉浮着。

  时光仿佛一瞬间倒流了十年,他唯一的妹妹,在窗前守候了十四年的女孩,就静静的凝望着窗外,仿佛能从无边无尽的黑暗中看到她一生的事。

  杨逸之迟疑了良久,终于还是又唤了一声:“静儿?”

  多罗吒转过头,幽幽的望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带着一丝凄苍的笑意,眼波却如海水一样深沉。杨逸之那一刻眼眶都有些发热。

  她凝视着杨逸之,轻轻道:“杨静已经死了。”

  杨逸之一恸,暗中却也有几分释然。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她的确死了那你是谁?”

  多罗吒纤细的手指在弦上下意识的扣了几下,一字字道:“我是她的鬼魂。”

  杨逸之深深吸了口气,他心中最后的理智在不住的告诫自己,眼前这个少女一派谎言,她既不可能是杨静,更不可能是她的魂魄,但是心中还是忍不住一阵刺痛——比毗沙门射出的血影针全数刺在身上还要痛上百倍。

  杨逸之迟疑了良久,终于拿出最后的勇气,转身离开。

  身后琵琶弦音不绝,似乎能将人的心撕成一片片碎瓣,凌乱的撒了一地。

  杨逸之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身后,那个声音轻轻道:“当年你这样转身离开,为什么不肯带上唯一的妹妹?而让她继续在窗内看了一辈子的太阳,你可知道,她有多么寂寞?”

  杨逸之猝然阖眼,轻声道:“是静儿自己要留下的。”

  那个声音冷冷一笑:“可是她在等你回来,等她的哥哥,等她心目中唯一的英雄,某天回来带她浪迹天涯,看外边太阳,外面的传奇。”

  杨逸之默然无语。

  那个声音凄凄道:“可惜她没有等到你,却等来了一生中的魔障。”她沉默了一刻,凄然笑道:“而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是你的朋友,你的敌人。而你却始终没办法杀了他。纵然你练成了梵天宝卷,作上武林盟主,又有什么用呢?”(《见华音流韶一蜀道闻铃》)

  杨逸之还是没有说话。

  那声音叹了口气道:“你不肯为亲生妹妹报仇,除了不够强以外,恐怕你还很羡慕你的仇人吧?”

  杨逸之道:“哦?”

  那声音冷笑道:“你承不承认都好,你一生中最为敬重的人是你父亲,最为羡慕的人却则是卓王孙。说起你父亲,你既怕他,但是又极度敬仰他。总想能像他一样驰骋沙场,杀敌报国。只可惜他却一点也不看重你这个儿子,将你赶出家门。虽然如此,你却无时无刻不在希望他有朝一日能重新承认你,让你回到杨家。所以,这个武林盟主你虽做得极其痛苦,却依然坚持下去,无非是想用另一条道路证明自己,只可惜却引得你父亲更加厌恶你。其实何苦呢,你本来就不是一个适合于拼战沙场的武将,而你父亲那些愚忠愚孝的思想,你虽然极力想接受,但就真的不从心底怀疑么?”

  杨逸之低声道:“你住口!”

  那声音冷冷一笑,继而道:“说你羡慕卓王孙,是因为他恰恰和你父亲相反——行事全凭自己喜好,只相信力强者胜,至于道义公理,从不在他心上。你虽然觉得他离经叛道,种下诸多恶因,但却暗中羡慕他过得纯粹。这两种生活方式,你若任取其一,都能少一分痛苦,只可惜两者你都做不到。”

  她叹息一声,虽然看不见杨逸之的表情,但已经肯定自己的话对他起了作用。

  那声音又道:“你一生摇摆两者之间,就连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都不明白,枉你自负甚高,君子自许,却连自己所思所欲都不敢面对,这何尝不是一种可悲?”

  杨逸之断然截口道:“我当然明白!”

  那声音冷笑一声,突然提高声音,一字字道:“噢?若真是如此,那么你为什么不杀了卓王孙,将相思抢到手中?”

  杨逸之怒道:“住口!”

  那声音轻声笑道:“你真的没有想过么?那为什么你如此愤怒?”

  杨逸之沉声道:“我愤怒是因为枉你长着一张和静儿一样的脸,却说出这样的话!你若要问,杨某不妨告诉你,这种念头我的确一日都没有起过!”

  “那是因为你不敢。”那声音淡淡打断他,道:“你总以为自己是个君子。其实你盗书叛教,误杀兰葩,早就不是一个君子所为。你一直坚持的那些东西,其实根本上就是一堆自欺欺人的垃圾。”

  杨逸之虽然没有回答,但多罗吒已能清楚感到他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她轻拢慢捻着手上琴弦,突然轻轻一笑,道:“你真的不喜欢相思么?”

  杨逸之默然。

  那声音变得温和无比,道:“回答我,哥哥。”

  杨逸之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难言的感情,他叹息了一声,几乎在自言自语:“相见恨晚,何况”他摇了摇头,再也说不下去。

  那声音顿时又凌厉起来:“仅仅因为她是朋友之妻,你怕天下人耻笑么?”

  杨逸之喃喃道:“朋友之妻?”似乎还在思考这四个字的意思。

  那声音突然爆出一阵讥诮的大笑:“卓王孙真的是你的朋友么?

  杨逸之猛地一震。

  那声音道:“他对你亲生妹妹始乱终弃,导致她郁郁而终,那时候她才刚过了二十岁,这短短一生之中,她快乐过么?!”

  “卓王孙本是寡情薄幸之人,他对相思如何,你皆亲眼所见。你若爱她,就应该让她幸福,而不是眼睁睁看她被一个曾欺骗过你妹妹的人玩弄!”

  杨逸之猛然喝道:“你住口!”

  那声音悠然道:“我住不住口,都改变不了你是个懦夫的事实。”

  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在杨逸之心中最痛之处。杨逸之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已失去,他双拳紧握,指节都在咯咯作响。只听他一字一句道:“你若再说,我就出剑杀了你!”

  “出剑?”多罗吒突然站起身,厉声喝道:“你手中有剑,既不能为亲人复仇,又不能保护所爱的人不受欺辱,要剑何用?”

  杨逸之猛的转身,散发飞扬,白衣皆被鲜血染透,在摇摆不定的火光下看来极为可怕。

  黑暗中那点微弱火光也被他全身的戾气撼摇不止,欲燃欲熄。

  多罗吒一面缓缓拂动琴弦,一面逼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逆子c叛徒c懦夫,欺世盗名的君子,属下阴奉阳违的傀儡,天下人眼中笑柄,你苟活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杨逸之的雷霆之怒竟然生生被她妖异的目光封印在体内,心中反而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颓然,他喃喃道:“意义?”

  多罗吒突然当胸一划,四弦同鸣,声如裂帛,整个石室都在微微动荡。只听她厉声道:“既然剑已无用,生又无益,那你为何不用手中的剑洞穿自己的心?”

  杨逸之如蒙棒喝,愕然抬头,两人目光相接,杨逸之心中突然感到一阵迷惘。

  多罗吒凝视着他的眼睛,似乎在等待什么。

  突然,多罗吒挥手促动琴弦,五指轮拨,杀伐之声动地而起。若崇山耸峙,若江河奔流;鸾凤鸣于九皋,哀猿啼于幽谷,征夫闻笛于塞外,逐臣泣国于异乡。让人闻之忍不住唏嘘握腕,抆英雄之泪。

  以乐音包含内力,乱敌心智,伤人无形的武林人士并不多,但也不少。这一届中原武林虽然没有出悚动天下的顶尖高手,但华音阁新月妃琴言的一套天风七叠,据说也有了当年九韶琴魔七成的火候。

  然而,多罗吒若能来到中原,琴言只怕完全没有成名的余地。

  恍然间,多罗吒似乎多出了数十支手指,飞速轮拨。弦音急促,竟有千里平阔,浩淼森然之象。突然一音高起,直入云霄,杨逸之只觉一股大到不可思议的劲力凌空压下!

  而他还是站在原地,漠然望着虚空某处,似乎心意已完全为多罗吒所控,连躲避都忘记了。

  这个时候,杨逸之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就宛如时空的某处,一道门突然开启。

  他心中顿时一警,不暇多想,以掌为剑,向对方劲力最盛之处迎了过去!

  狭窄的石室中之间一道光幕如宝轮般旋转张开,瞬时扩大到四方黑暗中,连周围的石壁也被瞬时侵入,猛烈一颤。光幕旋即消失于无形,只有四壁还在一种怪异的频率下,震颤不已。

  多罗吒愕然怀抱琵琶,向后退了三步。琵琶四弦皆断,她纤纤十指,也已被鲜血染红。她那张清秀的脸似乎瞬间苍老了许多,神色更是凶戾无比,宛如随时要冲过来,将杨逸之撕成碎片。

  多罗吒一步步逼近,清泠的眸子寒光四射,嘶声道:“不可能,绝没有人可以从弥尘伏魔曲中清醒过来!”

  杨逸之犹豫了片刻,道:“或许你不该亲自向我出手,应该等着我自己将头颅割下来送到你手上。”

  多罗吒咬着牙,缓缓摇头道:“不是!绝不是这个原因!”

  杨逸之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想问,你到底和我妹妹是什么关系?”

  多罗吒脸上阴晴摇摆,皮肤渐渐变得苍白,几欲透明,连容貌也渐渐扭曲,似乎竟瞬间换了一个人。

  这时,黑暗中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还在执迷不悟。持国天王成名都已经二十年,又怎会是你妹妹。”

  杨逸之骇然变色。

  多罗吒的神情就宛如猛然被人淋了一盆冰水,脸上的怨怒顿时无影无踪,喃喃道:“阴魔大人”

  那人淡淡道:“这个人你不必管了。

  多罗吒肃然起身,垂首道:“是属下告退。”刚才不可一世的持国天王,此刻竟然谦卑得如被人呼来唤去的婢女。

  她刚要退开,姬云裳冷冷道:“慢。”

  多罗吒惶然抬头道:“大人”

  姬云裳道:“你似乎忘了走之前说过什么。”

  多罗吒一愕,犹疑了片刻,惶然道:“属下曾说,若不能以读心之术取他性命,就提头来见。”

  姬云裳道:“那现在呢?”

  多罗吒原本苍白的脸上顿时毫无血色,道:“大人,刚才”

  姬云裳冷冷打断道:“我只问你现在该怎么做。”

  多罗吒望着姬云裳,仿佛已没有了辩解的勇气,低声道:“属下知罪,只希望大人”

  姬云裳悠然道:“你若没有十成把握,就不要夸下海口,自大轻敌。话既然说了,就要做到。”

  多罗吒咬了咬牙,再也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姬云裳也是不会放过她的了。

  然而她还不想死。

  第二十六章c袖底青锋日重光

  多罗吒的身体突然一颤,就宛如一团浮于夜空中的鬼火,无声无息的飘了起来。与此同时,一道凌厉之极的劲气从她手中劈空而下,那张断弦琵琶竟被她当作暗器,直掷过来!

  姬云裳看也不看,衣袖轻轻一拂,琵琶远远弹了出去。

  突然,琵琶下闪出一道森森青光。瞬时就宛如雷霆暴怒,裹挟着一团硕大的气云,向姬云裳恶扑而来。

  原来琵琶中还暗藏利剑。

  剑光如蛟龙出匣,已在九天之上。而剑风,却宛如山岳崩摧,困兽哀鸣。

  这一剑虽然不惊天动地,但也已不远。仅仅那宛如星云流转一般的剑光,就足以让人瞠目结舌c意乱神摇。

  这一剑想必是她护身必杀之技,就算姬云裳,也一定没有见过。谁又能想到,以弦音成名的持国天居然还会用剑。而且她的的剑法,竟比毗琉璃还要高?

  黑暗中,姬云裳轻轻冷笑了一声,这冷笑中,竟也带上了几分嘉许。

  然而姬云裳的动作却没有丝毫改变,仍然是刚才那样轻一拂袖,没有多用一分力,也没有少用一分。

  龙吟秋水,嗡嗡不绝。漫天剑光在黑夜中蓬然爆散,化为万亿尘埃,纷扬落地。

  多罗吒根本没有来得及出声,身子便如断箭一般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她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柄青色长剑,胸口却已经没有了起伏。

  而她全身居然看不到一点伤痕。

  杨逸之的心更沉。多罗吒这一招若取向自己,他就未必就能接下来。姬云裳却只不过轻轻挥了挥衣袖!

  他虽早料到姬云裳的武功已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但亲眼看到这一幕,仍忍不住耸然动容。

  姬云裳从杨逸之身边缓缓穿过,她冰冷的衣角在石地上发出淅淅簌簌的轻响,身上黑色大氅几乎与夜色毫无分别。

  她在多罗吒的尸体旁止住脚步,轻轻摇头道:“我并没有说一定要杀你,你为何总是这般沉不住气呢?”她叹息一声,俯身扣住多罗吒的手腕。她紧握的手一松,姬云裳已将剑拾了起来,缓缓回头。

  火光沉浮,姬云裳全身笼罩在夜色之下,脸上却是一张铁青色的面具,上面没有任何雕饰。

  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的眼波仿佛能穿透那层青铁,落到杨逸之身上。那种感觉说不上魅惑也说不上恐怖,却让人觉得在这双眼波凝注下,世上任何事物,都变得不值一顾。

  如果说蜉蝣女王紫凝之的眼波如幽谷深海c往圣先哲,已洞悉了世间的生老病死,荣辱哀乐;那么这双眼睛不但洞悉了一切,还将一切掌握于己手。

  任何人在这样一双眼睛面前,都只能感到无能为力,哪怕你爱她也好,恨她也好。

  杨逸之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涌起淡淡的悲哀。他落入地宫以来,每一战都在生死边缘,而在死亡的磨砺之下,他获得的进益却比这十年所积还要多。就在见到姬云裳之前的那一刻他还坚信,自己虽然不一定能胜,却至少有和她一战的资格。

  然而到了如今,他却只剩下深深的无能为力。

  姬云裳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你不必难过,二十年来,你是第一个让我执剑之人。”

  杨逸之默默看着她手中的长剑,道:“你要用她的剑?”

  姬云裳淡淡道:“什么剑都是一样。何况二十年前,我的剑就已赠人。”

  杨逸之摇头道:“你早就知道了多罗吒不忠于你,暗自藏剑于琵琶,你也早已算好要借我的手引她出来,然后再一招毙之?”

  姬云裳摇头道:“那也未必。强者为尊,天下只有胜与不胜,没有忠与不忠之事。”

  杨逸之道:“强者为尊然而刚才我已经败了!我为多罗吒的伏魔弦音所惑,只是突然听到一声叹息,才惊觉还手。在下只想知道,这声叹息是否是前辈发出的?”

  姬云裳冷冷一笑,却不回答。

  杨逸之默然片刻,道:“我只想知道前辈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姬云裳淡淡道:“理由你已经听过。”

  杨逸之道:“哦?”

  姬云裳道:“毗琉璃已经告诉过你。”

  杨逸之皱眉道:“莫非前辈也只因无法修炼梵天宝卷,却执意要看其中的武功?”

  姬云裳淡然一瞥他,道:“你错了,里边的武功我都已知晓。只是要看在你手中能发挥几成。”

  杨逸之沉默,良久道:“为什么是我?”

  姬云裳注视着手中的长剑,缓缓道:“这部奇书在我手边放了整整十年。我虽不能修炼,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破解之法。只希望某日能有一位绝顶高手,用上面记载的武功与我一战。若尹痕波在世,我必约她决战雪峰,一试这所谓天神之卷,比姬某十年心血如何!”她的声音倨傲之极,震得石室回响不绝。

  姬云裳的目光久久凝驻于剑上,眼波似也盈盈而动,良久才平息下来。她长叹一声,道:“只可惜旷代奇才,不世而出。尹痕波既不可复生,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好在世上还有一种人,就宛如这柄剑一样,本质所非绝佳,但偏偏能愈炼愈粹——你恰好就在其内。”

  杨逸之皱眉道:“难道这四天王的性命,就仅仅是用来磨砺在下的么?”

  姬云裳道:“若他们胜了,就是磨砺他们;若你胜了,则是在磨砺你。”

  杨逸之摇头道:“但前辈心中希望胜出者,却是我!”

  姬云裳笑而不语。

  杨逸之道:“否则,你只要不出声警示,我必已死在多罗吒手上。”

  姬云裳淡然道:“你的表现虽未能尽如我意,但也还勉强值得起那四条人命。”

  杨逸之默然。

  姬云裳一翻手腕,将横放胸前的长剑卓然立起,目光却依然没有离开刃锋,缓缓道:“梵天为创世之神c造物之主。其力量,在生而不在杀。所以,得其力量者,必须心存包容——既能包容善,也能包容恶,因为如果只有善而没有恶,世界已失其衡,不可能被创生,反之亦然。一阴一阳谓之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个和,就是平衡。你生平坎坷,性格优柔,进退两难,却反而更能领悟‘平衡’之意。因此,在这点上,你比卓王孙或者晏馨明更适宜修习这部宝卷。然而,这并不是主要的。”

  杨逸之低头无语,似乎正在思考她所说的话。

  姬云裳继而道:“金木水火,皆为构成这个世界的基础,但基础本非本源。万物本源,唯风与光,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杨逸之摇头。

  姬云裳道:“因为五行之物,从本质上讲,皆是凝止c不变c永存的。唯风与光流动不息,化生千万。而创生之力正在于变化无定佛家言‘如在如不在,如来如不来。’老子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也正是这个意思。”

  杨逸之注目远处,若有所思。

  “多年前,我曾对你讲过,世人皆以为,毁灭之力刹那间磅礴而来,不可抗拒,而创生之力却是缓慢滋生的过程,实则是对‘生’之误解。‘生’之一刹那前,不可谓之生,只是生的准备;而刹那之后,则已是生的结果。所以灭为刹那,生亦在于刹那。只是生的刹那并不在于撼天动地之力,而要在无尽变化之中把握,所以更加艰难,也更具韧性。生而化之,永无终止。无尽的刹那变化不息,绵绵相继,就是永恒,可惜你至今仍未能完全领悟。”

  杨逸之听着她的话,心有所忆,已渐渐忘记了身在危险之中。恍惚之中,姬云裳仿佛持天练而舞的佛女,将十万繁华尽显于他面前。

  姬云裳顿了顿,看了他一眼,悠然笑道:“你平生御敌,只在一招,不胜则死。这并非托大,而是你对这生之‘刹那’,有所感悟尹痕波记录此卷,意在完成心愿,不在传诸后人,所以其间用语极为生涩难懂。你能独自领悟到这一步,已经难能可贵。”

  姬云裳轻轻扣剑,道:“然而,你心中诸孽皆重,沉思于以往,执念于当前,而至无法精进。借风月而发力,并非倚于风月;心中有情,亦并非溺于情缘。枉你自负甚高,却连这些基本的道理也无法堪破。”

  姬云裳摇头叹息一声,继而道:“毗琉璃一战,我本意是试你在倚仗已失的情况下,还能做些什么。然而你执迷不悟,只求光源,而不求诸己身。仅就实战而言,你出手之时毫无自信,剑上犹疑不定,否则一击必中,何至于受如此重伤。只可惜毗琉璃的执念竟然比你更重所以你早已该死,之所以能活下来,只不过你的对手比你更该死。”

  杨逸之犹豫片刻,道:“毗琉璃以身殉其道,也算得其所哉。”

  姬云裳冷笑道:“力不能胜,何可言其道?尹痕波才旷天下,独立雪峰,代天地而立言,继往圣之绝学,此可谓之‘殉道’;至于毗琉璃这样的人,妄言武‘道’,不过徒做笑谈耳。”

  杨逸之摇了摇头,却也想不出辩驳之语。隐隐之中,觉得姬云裳此言虽然对毗琉璃颇为残酷,但也不无道理。

  姬云裳又道:“至于毗留博叉一战,你本在劣势,却急中生智,用一块石子将对手引入圈套。此举你一定暗中引为得意。然而,你只能发现我在地上布下的石子,却没有想到那种石子本来就是可以碰击出火花!”

  杨逸之一怔。那种石子入手的感觉光滑而沉重,与周围粗巨的岩石绝不相同,根本不像散落的碎石。他当时心中也的确有一丝疑惑,但情急之下却没来得及细想。

  姬云裳淡淡道:“本来,物为我用,无非为了结果,你既然胜了,怎样使用也无所谓。只是你本可以省下一点火折,然后找到可燃之物,支撑到下一关。”

  杨逸之道:“我已经找过,毗留博叉全身决没有一缕可燃的材质。”

  姬云裳冷笑道:“他身上没有,你自己呢?”

  杨逸之愕然动容。

  姬云裳缓缓道:“我计算过你当时所处到那间密室的距离,若你肯脱下身上的衣服制成火把,是正好能支撑到门口的。这样,你至少能看清门内是什么,而不必贸然走进去。”

  杨逸之沉思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姬云裳冷冷道:“也许你此刻仍觉得不可接受。然而,为了所谓羞耻之心,放弃生存的希望,无疑是一种愚蠢。”

  杨逸之道:“我想知道,若换做前辈你,真的会这么做么?”

  姬云裳断然道:“当然。我之所以不会落于这个境地,是因为我有维护尊严的实力。当你无法保护自己不受羞辱的时候,要么甘愿死去,要么就得忍辱活下来,直到自己变强。”

  杨逸之没有答话,姬云裳又道:“我安排你在石室静思七日,本是想让你明白一些东西。结果你虽有所悟,但对毗沙门一战中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注视着杨逸之,一字字道:“你本该立刻杀了他。”

  杨逸之道:“然而”

  姬云裳打断道:“然而你自信已经看穿了他的心,以为他一败之下,心如死灰,必不会向你出手,是么?”

  杨逸之无言。

  姬云裳冷笑道:“你始终要记住,世界上有一种人,生来就是天生杀人的机器,决不能用自身的情感去揣测他们的想法,否则就是自寻思路。”

  杨逸之心中一动,猛然抬头道:“既然他是杀人的机器,又怎会不趁机追杀,反而内疚自尽?难道难道毗沙门并非自杀,而是死在你的手上?”

  姬云裳冷冷道:“你不必知道!”

  杨逸之叹了口气。

  姬云裳又道:“我本以为,经过了这七天,你能看开很多事,然而多罗吒仍然轻而易举,引动你的爱别离之苦。看来让你抛开对风月的依赖容易,抛开心中魔障还要很长的时间。这曼荼罗之阵对你的历练之功,并非如我所愿。”

  杨逸之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曼荼罗之阵?”

  姬云裳道:“八苦谛。生老病死,你们都已在阵中四国里勘破。而后四种求不得c怨憎会c爱别离c五蕴盛,你却刚刚经历。”

  杨逸之一怔,道:“这么说,曼陀罗在山脚下引发的求不得c爱别离之苦并非是真的了?”

  姬云裳冷冷道:“只要你心有所执,这就是苦,无所谓真假。只是卓王孙等人经历的后四苦和你的并不相同。只因为,这曼荼罗大阵本为是你一人而开,其他人不过是陪衬。”

  杨逸之道:“就是说,我刚才通过的四宫,才是曼荼罗阵后四苦的真正含义?”

  姬云裳叹息道:“你总算明白了。只不过这四种苦谛,随缘而生,并不一定应在你或四天王身上。胜负的关键,就是能否勘破此苦。能破,则胜;不破,则死。所以,毗琉璃求而不得,毗留博叉怨嗔难解,都死在了你的剑下。而多罗吒的爱别离之苦,却是你不曾堪破的。”

  杨逸之喃喃道:“求不得,怨嗔会,爱别离。那毗沙门”

  姬云裳道:“你被囚于石室中七日七夜,心魔来侵,万念俱起。而此时,毗沙门正在门外和你同时厉受五蕴盛之苦,只可惜,最终等不及的人是他你能突破五蕴盛之苦,我本以为这柄剑是淬成了,却没想到,最后面对多罗吒诱发的爱别离之苦,你竟彻底败了!”

  杨逸之心中一凛。

  姬云裳缓缓注视着他,道:“你要记住,杨静和相思,是你一生的魔劫。这两段孽缘勘破之日,也就是你彻底觉悟之时。”她说到这里,轻轻拂剑,叹息了一声:“只可惜,你此生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她这轻轻一拂,那柄青色长剑就宛如得了甘霖的滋润,顿时焕发出一道夺目的光泽。她横剑而立,剑的华光映着她深不可测的眼波,宛如暗夜中的星河。

  她轻轻道:“我说的这些,你可听懂?”

  杨逸之注视着姬云裳,道:“非但听懂,而且句句可谓至理之言。”

  姬云裳笑而不语。

  杨逸之一字字道:“然而,你本不该向我讲这些,只是你已经说了,而我也已经听到了。”

  姬云裳摇头道:“我只觉得自己说得还不够。”

  杨逸之皱眉道:“不够?”

  姬云裳道:“多说一点,你必然多长进一点。只是如今”她轻轻叹息了一声,脸色突的一沉:“作为我的弟子,你已经是座下第一;而作为我的敌人,我很怀疑你是否能接住我三招!”

  杨逸之的神情陡然坚毅起来,缓缓道:“既然怀疑,何妨一试。”

  姬云裳微微一笑,轻轻将手中长剑往前一推。

  杨逸之往后退了一步,右手五指,已轻拢于掌上。

  姬云裳摇头笑道:“你不必紧张,我只是让你看这柄剑——此剑你已经见过。”

  杨逸之道:“是。”

  姬云裳道:“而我即将使用的春水剑法,想必你也见过多次。”

  杨逸之一怔。到了姬云裳这种地步,可谓天下武学无不精通,具体用什么招式,其实已经无关紧要。然而他仍想不到,姬云裳最后竟然选择了春水剑法!

  华音阁十二招春水剑法天下流传,几乎每一个江湖中人都曾听说过,也至少学过一种以上的破法。这些破法代代相传,当然看上去也很有道理。江湖上当然也有一些人将春水剑法学得不成样子,败在这些破法之下。

  然而这十二剑一旦到了每一代华音阁主手中,就宛如突然有了秘魔般的力量。

  能破解华音阁主施展出的春水剑法的人,从古到今,也不过几人。

  姬云裳曾是华音阁上弦月主,她以春水剑法御敌,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叛出华音阁,最后却选择了以它对决梵天宝卷。

  杨逸之忍不住道:“难道前辈所谓十年心血,破解梵天宝卷的剑法,仍是春水剑法?”

  姬云裳淡淡一笑,道:“正是。只是招式虽一样,出自我手,则未必如卓王孙手中的春水剑法。何况,你应该记得这三剑的”

  她缓缓道:“你初入我门下,我便用三剑对你,开启了你的灵心。现在,我将用那同样的三剑。”

  杨逸之沉默着,他似乎想起了很多的事情。多年前,密林之中,青坟之前,姬云裳对他出了三剑,即引导他成为第一流的高手,也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而如今,她手中光华流转的剑锋,带着的又是什么?是一如既往的授业之恩,还是冰冷无情的杀意?

  杨逸之眼中神光动荡,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如此,请赐教。”

  姬云裳并不急于出手,缓缓四顾周围,道:“我本在这间屋子里为你准备了四十九支火炬,不过现在看来你已用不着了。”她一瞥窗台上的油灯,轻轻抬起衣袖,道:“这最后一盏灯欲熄欲燃,悉听尊便。”

  杨逸之摇了摇头,道:“不必。”

  姬云裳悠然一笑道:“好。”

  突然,她手中长剑一声龙吟,一朵光晕流转的七宝莲花就在她手中缓缓盛开,绽放出绝代风华。

  第二十七章c风月三生知何在

  剑为重逢,剑法亦是旧知。

  而剑上传来的感觉,却是杨逸之从未经历过的。

  黑裳如云,人亦如云。姬云裳所取的姿势极为随意,仿佛并不是在御敌,而只是在拈花微笑,却已胜向所言。

  剑刃微颤,就仿佛承受了夜之雨露的粉蕊,悄然绽放。但一发之间,便形成了花之海洋。碧潮赤浪怒卷,毫无朕兆之间,花狂叶舞,轰轰发发而成为赤碧之流,卷舒浩瀚而起!

  姬云裳却仍然如一朵遮天之云,顺流鼓舞,凌驾于这仿佛恣肆于一切之上的怒流,轰然冲了下来。

  恒河沙数,便在这一瞬间,卷涵了整个世界,随着这一剑的搅动,尽数化为剑光中每一个花瓣浪朵样的颤抖,在姬云裳真气摧动中,漫漫然浸过整个空无而荒凉的大地,向着杨逸之侵蚀而来。

  锦浪千重,杨逸之凝注着剑尖,光华氤氲流转,如龙游其中,啸腾九垓。杨逸之竟觉得自己宛如置身苍茫溟海之中,在不可抗拒的波动之下,渐渐沉没其间。

  他忍不住将目光挪开。

  那剑光却随之陡然一盛,碧荧荧的寒光犹如波涛一般满过整个地宫,然后如洪波倒泻c天河倾流一般,向着杨逸之暴溅而下!

  几年过去了,重临这一剑的威严,杨逸之仍不由自主地感受到这剑势的无上天威。刚刚一抬手,大力便铺天盖地而来,休说抵抗,就连多承受一刻也是万万不能。他只觉得自己全身骨骼似乎都在颤抖,血液如沸水般汩汩奔涌,整个人似乎立刻都要碎为尘芥!

  时空宛如在瞬间被撕为无数碎块,杨逸之突地一声暴喝,双手交叉胸前,用尽全身力气,往下一压。一道青白之光从他腕底升腾而起,还未成形,就已被打碎,如流星一般散了一地,而他所能作的仅仅是勉强将脸侧开。

  一瞥间,他看到了窗台上那盏微弱的油灯。石室内每一分气息似乎都已被抽空,沉沉压力让巨石垒成的四壁都止不住悉簌爆裂,震颤不止。而那盏油灯就在窗台上静静燃烧,似乎那扇窗,就是这种力道的分野。

  窗外是一片寂静黑暗。不可知其所往,亦不可知其所来。

  杨逸之突然撤手,那道巨力顿时恶扑而至,他的身体就宛如狂风中一片落叶,轻扬而起,向窗外飘落过去。

  就算窗外是悬崖深谷,杨逸之也不得不跳!

  姬云裳猛一收剑,那宛如诸天末劫般的力量瞬时消失,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杨逸之的身形究竟快了一步,已到石窗之外。

  窗外真的是一个谷,幸好并不太深。

  杨逸之落地之后,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宛如碎裂般的剧痛,但终究还能勉强站起来。

  四周寂寂无声,沉沦在完全的黑暗中。

  杨逸之扶着石壁,胸口剧烈起伏着,伤口里每一条血管都似乎又被震破,半边身子都已染红。

  然而他已来不及想这些,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抛开一切杂念,返照空明,重新体悟虚无之剑的奥义。

  只是他心中已不再虚无,又怎么能运起这虚无之剑?

  姬云裳默默站在窗前,她的身形在谷底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却似乎并不急着追击。

  良久,一直等到杨逸之的喘息已平。姬云裳才缓缓举剑,道:“第二剑。”

  她话音一落,只见那道阴影宛如一只黑色巨蝶,展开无边无际的双翼,向杨逸之缓缓扑了过来。

  这一次,暗夜中根本没有一丝剑光。然而杨逸之知道,这不是无剑,而是长剑已和她的身体融而为一,进而又融入这黑夜中去。

  剑势无声无息,绝不同于第一招那样带着天地改易之威。但它的力量越来越沉,也越来越缓慢,就如夜幕一般,沉沉降临;如日月运行c四时变化,隐隐然竟带着种永恒的味道,直贯入宇宙的最根本之源。

  杨逸之静气凝神,反鉴空明,只觉得她每一举,每一动都无比清楚,似乎能被拆分为无数片断,每一段看上去都平淡无奇,但连起来却如行云流水,自然到无法抗拒。

  剑气,宛如温柔而又无比强大的夜色,将一切沉沉包裹,万物在这种包裹下,唯一可作的,就是静静安眠。那一瞬间,连周围的时空,仿佛都为这一剑颠倒,回归于远古洪荒般的宁静。

  然而杨逸之却还不能沉睡!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沉到极静处的压力。

  那是一种碾碎所有希冀的重压,宛如巨蟒一般匍匐而来,将杨逸之紧紧捆住。

  这蟒仿佛吞噬天地的狂龙,他已无从挣脱。

  杨逸之也没有挣脱。他只是深深吸了口气,静静地看着那夜色般的剑光袭来。

  这剑光所取之处仿佛并不是他,这个狼狈到不堪的人也仿佛不是他。他是天地间的过客,漠然注视着宇宙间偶尔飘落的一颗尘埃。

  他已注视了千万年,也将继续注视下去。

  剑气瞬时已至眼前。杨逸之猛然睁眼,目光正好与姬云裳的眼波相对,他的目中暴射出一道悍然精光,紧紧吸附在姬云裳的双睛中!

  无边的杀气,也就从他的瞳仁中怒放而出,宛如太阳轰然炸开,怒流潮卷,刹那间形成一股狂放的力量,倏然全然贯入了姬云裳的眼睛中!

  风月之剑,本是借助光的力量,但姬云裳决想不到,杨逸之借的不是烛光c星光,而是用眼中的神光!

  瞳中之华,宛如日月!

  这目光,悲怆而又傲岸,驯雅而又狂放,正是最真实的杨逸之,也是最不真实的杨逸之!他所受的所有压抑,他不能对任何人诉说的痛楚,全都在这目光中淋漓尽致地宣泄了出来,或许,这正是他最强悍的力量!

  以姬云裳之能,也忍不住心神微乱,剑光沉了一沉,而在此时,杨逸之的手动了。

  一动如剑,剑气如虹,虹飞惊天,天裂!

  好强一剑!

  这一剑,也许,杨逸之击向的不是姬云裳,而是自己。是那个躲在心灵的最暗处,不敢先天下的自己!

  一击出手,他的心中忽然有了种快意,风月之剑,也随之怒发激啸,剑气一强c再强!

  尖锐的风声暴呼而出,整个梵天地宫仿佛被这堪称世上最强的两道剑光震动,闷哑地轰鸣了起来。

  姬云裳目光一错,瞬间便恢复了冰冷,她的剑,也冰冷宛如天上的星辰,丝毫不受人间感情的影响。她本就是天上之人,非人力可败!

  两剑交击,宛如天霜鸣于秋柱,长吟不绝。

  杨逸之的身体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却被姬云裳的这一剑横击,湔血飞退。他脚下的碎石噼啪作响,火光乱溅,照射出他那袭鲜血浸透的褴褛衣衫,以及地上两道长长的血印。而他的生命之火,却在这至柔至韧的劲力消磨下,渐渐黯淡。

  突然他身体一震,止住了后退之势。

  山崖上一块巨石斜出,将他的身体挡住。

  杨逸之双手撑住巨石,微一鼓息,那道追随而来的劲力就宛如潮水一般,悄然透体而过。

  杨逸之只感到一阵微寒,仿佛晨风拂过,刹那间已了无踪迹。

  他静静地靠在巨石上,一动不动。和多年前一样,他深知自己的五脏六腑,全身经脉都没有受到一点伤害,然而全身却宛如每一寸肌肉c骨骼c甚至神经都粉碎了一般,再无分毫力量,甚至连痛觉都已失去。

  他依旧没能招架住这一剑,因为他如今的风月之剑,还是无法克制住姬云裳的剑气。

  人间风月,又如何胜得过天人魔神?

  下一剑,无论姬云裳如何施展,他都已无法躲避。而他自己的那一剑,却是永远都没有机会使出了。

  他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怆然,姬云裳说的果然不错,无论如何,自己仍不可能在她手上走过第三招;而如果当时他真的与卓王孙c小晏联手呢?他当时自负四成胜算,其实,他们只怕一成的胜算都没有。

  这时候,他听到姬云裳冰冷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第三剑。”

  无论这第三剑是如何的妙绝天下,杨逸之也不想再看了。

  剑气袭来,他用尽平生所学,以及仅存的力量,也不过是微微侧了侧头。

  龙吟之声冲天而起,姬云裳这一剑已深深刺入了他脸侧的巨石之中。

  杨逸之双目微阖,已无力再躲。

  但杨逸之的心中却忽然掠过以前的种种时光。

  那时他一剑在手,天下英雄折腰,他的萧然出尘之姿,也不知让多少江湖儿女热血沸腾。

  但现在回想起来,却是可笑到可怕的程度!

  铿然声响中,姬云裳也不拔剑,径直拉动着已没入石中的长剑,向杨逸之脸上斜劈而去。

  金石碰撞,擦出无数乱溅的火花。

  杨逸之只觉脸上一阵刺痛。刃锋虽在一寸开外,但灼热的剑气已划伤了他的脸,而流出的鲜血竟似乎也是滚烫的。

  热血流过他的眉头,他下意识的眨了眨眼。恰好就在此刻,一粒微小的火花宛如从某个不可知的地方飘摇而来,轻轻落在他的眉睫之上。

  杨逸之心却如破了个洞。

  光华只微微一点,稍纵即逝。但就在那飘落的一瞬间,却似乎猛地一亮,仿佛它就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光源,烛照着万物众生,有情世间。

  杨逸之讶然发现,自己身子所倚处不是一块巨石,而是一尊巨大的石像。

  石像宏伟庄严,趺跌而坐,四面四臂,一手结印,另外三手各持宝剑c拂尘c念珠,正是大梵天的法相!

  梵天殿内并无神像,神像本在地宫之中,而他现在所处,必然就是这座地宫的核心。

  梵天四面之中,有一面微微垂首,似在替世人思索一切烦恼,又似在怜顾一切有情。而杨逸之这一抬头,却正对着神明那双详蔼的眼睛。

  杨逸之一怔。他愕然发现,梵天的眸子竟然是外黑内白的。于是,他忍不住再看了一眼,这一看,竟忍不住痴了。就连姬云裳的长剑裂石而来,他也浑然无觉。

  那双眸子本来并无光泽,这时却从眸子的深处化开一道光圈。这圆圈看去虽然不大,但中间光影错乱,越是看的久了,就越觉其无边无际,浩瀚深沉。一点点微茫的白光从中透出,渐渐光点闪烁,占满了整个光圈。

  这光,看上去竟然是极暗的,就宛如被天孙裁下的一道夜幕,虽然有光,却还是夜。

  旁边的黑暗,却显得无比耀眼,宛如其中正有无尽的大光明就要破之而出。

  光明本就孕育于黑暗中,而新的黑暗亦诞生于光明。

  无际的光与暗就在梵天的双眸中交错不定,如在如不在,如来如不来。最终生出天地元一,然后一生二,二生三,芸芸众生,恒河沙数,生生不息。

  这就是梵天的力量。

  更让杨逸之骇然的是,这光明与黑暗发自梵天神像眸子中,彼此纠结缠绕,化为有形无质的实体,在地宫中不断延伸,最后竟宛如绽开了一对半黑半白的虚无之翼,徐徐张护在姬云裳身旁,随着她的举动而起伏c震颤。那光暗之翼在空中飘摇飞舞着,点点白或者黑的微光落下,充斥在姬云裳的剑光中,于是这剑光就有了干霄裂云的大气势,连苍天都可以斩落。

  但这气势却有种莫名的诡异,躲在这光与暗的背后。这本是杨逸之从来未曾发现的,甚至姬云裳本人也浑然无觉!

  杨逸之眉头皱起,他整个人仿佛都被深深的忧虑占据,然而他忧虑的却不是自己身处的险境,而是姬云裳身后这一对怪异的光暗之羽翼!

  光与暗,出自梵天神像,最后却笼罩在姬云裳身后;它似乎渗透在姬云裳的一举一动中,给了她无敌的力量。但它已渗的太透,也在一寸寸悄然蚕食她的灵魂——它们到底是什么?

  炽热的剑锋已贴上了杨逸之的脸,邃密的剑气在他的躯体上震响着,寻逐着每一分罅隙,要将他分裂成碎片。但杨逸之却浑然不觉,他的心神全都锁定在这对光翼上,探询着这曼荼罗阵中,最终极的秘密。

  光翼的源头,便是梵天那巨大的眼眸,黑白轮转交替,仿佛明月与黑夜的深眸。光与暗生与死霍然之间,他的迷茫仿佛被硬生生地撕裂开,进而灌注入无穷无尽的念意。他的心中突然一动,有什么东西破茧而出,将阴霾一扫而光,巨大的惊喜灌满他全身!

  杨逸之不知不觉中一笑。

  他的笑容在黯淡的光线中显得惝恍而迷离,仿佛见到最后天国之光辉的殉道者,但这笑容中又有种坚定无比的力量,使它穿透万千锋芒,湛然绽放在姬云裳的面前。

  姬云裳忍不住心神一动,她久已不起波澜的心腑竟然莫名地烦躁了起来。心神激荡之下,手中宝剑也嗡嗡震响,倏然停在杨逸之面前。

  姬云裳猝然住手,冷笑道:“你笑什么?”

  杨逸之注目远方,似乎从浓浓的黑暗中看出了宇宙化生般的变化。他淡淡道:“师父,你败了!”

  姬云裳一掣手,剑已回到袖中。她冷笑道:“哦?”

  杨逸之道:“我叫你这声师父,不仅是感激你多年授艺之恩,而是谢你助我领会了梵天宝卷的真正奥义。”

  姬云裳冷冷道:“这么说来,你已经练成梵天宝卷了?那为何不施展出来?”

  杨逸之摇头道:“我虽然领悟了梵天奥义,但是以我现在的身体,却施展不出来。”

  姬云裳冷笑道:“那又有什么值得欣喜的?”

  杨逸之看着她,眼中流出难以言说的感情,一字字道:“我为领悟了梵天宝卷而欣喜,却并不在乎能否得无限的力量,而是因为领悟梵天宝卷后的我,能看明白一件事你未曾明白的事。”

  姬云裳脸色一沉,曼荼罗阵中之事,无不出自她的掌握,难道还有什么是她自己也未曾发现的么?她微微冷笑道:“什么事?”

  杨逸之注目着姬云裳,缓缓道:“明白了如何救你。”

  姬云裳不禁失笑:“救我?”

  杨逸之的眼中透出一阵悲悯之情,这让他看上去竟和那尊庞大无匹的石像有种冥冥的相似:“师父,你或许还不知道,你已经化身作曼陀罗八苦中的最后一苦:五蕴盛,陷入阵中了!”

  姬云裳冷笑:“我是曼荼罗阵的主人,怎么可能反被它陷住!”

  杨逸之摇头道:“毗沙门与吡琉璃等人差相仿佛,而五蕴盛却为万苦集合,岂是他能胜任?我既然未能勘透爱别离之苦,又何能勘透五蕴盛?这最后的万苦之和,除了亲自操弄曼荼罗阵的您,还有谁能担当?”

  姬云裳微微冷笑,并不回答。

  他叹息道:“曼荼罗阵杀气太重,侵蚀主人,最终人阵合一,万劫不复。而本是绝无方法可破之阵,又终因您太执着于强力,自身也堕于苦谛之中,因而就有了必败的缺点。”

  姬云裳冷冷问道:“是什么?”她心中不知为何,觉得烦恶无比。她也从未听说过曼荼罗阵尚有缺点!

  杨逸之的目光缓缓抬起:“就是这创世之主——梵天!”他目光注处,巨大石像的眼中依旧是光暗相生,却没有丝毫为自己辩解之意。

  “曼荼罗阵守护的梵天,也正是毁灭此阵的机缘。这本就暗示了一件事,凡主持此阵运转之人,最终必当为此阵吞没,他体内所有力量,都将成为维持曼荼罗阵下一次启动的源泉。”

  姬云裳缓缓变色。

  杨逸之勉强抬手,指了指她身后那对虚无之翼:“这对光暗之翼,从梵天眼中流出,最终垂照在你的身上,这就是你和曼荼罗阵无法割断的联系。曼荼罗大阵,上古神术,万世流传,表面上增强了阵主的力量,让你当今天下再无匹敌,其实却也在不断攫取你的心血,维持它的运转。你如今已化身为八苦谛之最后一谛,若再不醒悟,将和其他芸芸众生一样,永堕幻境,再无解脱!”

  姬云裳不再说话,她看不到那双羽翼,但却忍不住开始相信杨逸之的话,因为她的心意从未如此烦乱过。一时间,数十年往事一幕幕从她脑海中飞旋而过,其间所历生c老c病c死求不得c怨憎会c爱别离之念纷至沓来,让她本来严如冰山的心神,也撼动不止。

  作为阵主,她当然知道此时唯一的方法,就是毁掉整个曼荼罗阵。但她绝不允许这样,因为二十年来,曼荼罗阵已经成为是她的身体,她的生命!

  姬云裳一声清啸,满天流光之中,她的剑再度破空而出。

  这一剑,已然灌注了她全部的修为,才一出手,便如流星下坠,光华满室。就算杨逸之真的炼成了梵天宝卷,姬云裳也有足够的信心瞬时将他击杀!

  她这一剑取的是杨逸之的心脏,她并不想让他死得太痛苦。

  剑若惊鸿,一瞥即至!

  杨逸之却没躲闪,连脸上淡淡的笑容也未减退。他的笑容中浸渍着些许伤感,通达后的洞明,然后便是浓到化不开的悲悯。

  神衹有情。

  佛有情,故微笑;菩萨有情,故白衣;梵天有情,故创世。

  佛有情,故魔王顿首;菩萨有情,故狮象来归;梵天有情,故万物诞生。

  创生的力量,岂非正是有情二字?

  这便是他对梵天宝卷的领悟。

  这一瞬间,他手中的有情风月,也化为一道无坚不摧的剑芒,脱手而出!

  第二十八章c弹铗归去暮色长

  光暗明灭,变化无定。

  姬云裳的长剑携着开天辟地般的力量,扫空一切阻碍,瞬息触上了杨逸之血迹斑驳的衣衫。

  然而,她骇然发觉,杨逸之劈出的那一剑,针对的并不是她,而是自己身后那尊巨大的梵天神像!

  姬云裳心中一惊,欲要收剑。然而,这全力而出的一击已浑然不是人间的力量,强如她也无法收发自如!她尽力回撤,也不过让这冰冷的剑锋稍微沉开了数寸!

  乱血横空,长剑从杨逸之肋下透体而过!

  而杨逸之手中的有情剑气,也已洞穿了身后的梵天石像。

  大地震颤,万籁和鸣。

  这参透了天地奥义的风月剑气,带着催生万物的磅礴生机,带着天神创世的无尽慈悲,是如此的美丽c慈柔却又不可抗拒,没有谁能阻挡这一剑绽放,就连梵天法像也不例外!

  轰然一声巨响,石像裂开无数细纹,却没有坍塌而下,而是仿如一堆碎屑凝聚成的虚像,在寂静无风的地宫中,勉强保持着原来的姿态。

  然而,杨逸之最后的力量也仿佛被这一剑消耗怠尽,他面色苍白如纸,身子摇晃了几下,向尘埃中深深跪了下去。

  姬云裳不由自主的抛开手中的长剑,将他扶住。青郁而狰狞的面具后,她止水一般的眼波也兴起了点点涟漪:“你”

  杨逸之没有抬头,反手缓缓将肋下的长剑拔出。剑锋刮削着骨骼,发出极为森寒的钝响,他的身体也因剧烈的痛楚而颤抖。然而他的眼中却看不见一丝痛苦,有的只是淡淡的欣然:“师父,多年前,你在青坟前传我三剑,为我开启了一个全新的剑道之境;之后,曼荼罗地宫数度磨练,让我抛开对风月的倚赖;如今这三剑,逼我领悟了梵天宝卷最后的奥义授业之恩,弟子从来没有忘怀过”他胸前起伏,一时说不下去,姬云裳只是默默看着他,并不说话。

  他喘息了良久,才继续道:“然而,师父生杀予夺,无所不能,我本以为永远不会有报恩的机会”他半面浴血的脸上透出笑意:“而今,能为师父斩断这曼荼罗阵的羁绊,报答再造之恩,也解开了我多年的一个心结曼荼罗阵羁绊已去,师父当如天外之人,俗世再无能望项背者”他说着,终于将长剑从体内拔出,和着满手鲜血,轻轻递到姬云裳面前,而他的声音却突然一梗,再也说不下去。

  姬云裳没有去接那柄沾满鲜血的长剑,寂静的黑暗中,她的气息第一次有了波动,片刻才平复下来,她冷冷道:“我是为了杀你罢了,你不必感激我。”

  面具下,她嘴角徐徐浮起一个凄凉的笑意:“我没有弟子,一个也没有。”

  多年前,曾有两个中原少年来到曼荼罗密林,向她求艺。她给杨逸之重重磨练,却对另一人多方照顾,悉心教授,然而,杨逸之后来盗梵天宝卷,叛教逃走,而另一个人,却对她最亲的人,作出了不可原谅的错事。

  从此之后,她再也不相信,世间有师徒的情分。

  她宁愿索居在丛林密莽中,隔绝天日,在地底神殿中陪伴这巍峨的石像。与神佛同在的,是她横绝一世的力量,也是她无人可知的寂寞。

  如若不是这寂寞,她又怎会被曼荼罗法阵羁绊?

  杨逸之望着她,似乎明白她的心思,低声道:“师父本是神仙中人,又何苦久久挂怀于前尘?”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道:“何况世宁他”

  “住口!”姬云裳厉声喝道,整个大殿似乎都为她这一喝而瑟瑟颤抖。

  姬云裳目光又已变得冰冷,一字字道:“再提他的名字,我立刻杀了你!”

  杨逸之看着她,目光中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深深的悲悯。

  原来,情缘真是每个人都无法勘破的苦,就连师父这样超卓一世的人也一样。

  四下寂然,尘埃飞扬,一切奔涌冲突之力都已凝滞,空旷的大殿中,只有师徒两人隔着一道狰狞的面具,默默相对。

  突然,一块白色的碎石仿佛受了她这一喝的震动,轻轻跌落下来。两人周围的时空,宛如平静的湖波,被击起一道细小的涟漪,却瞬间蔓延开去,无处不在。

  杨逸之还在诧异,姬云裳已皱眉道:“不好。”她豁然抬头,向杨逸之身后的石像看去。

  石像身上的裂纹悉簌颤抖,缓缓延伸开去,蔓延到整个地宫。梵天石像c地宫穹顶c四壁石柱都开始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轰然坍塌!

  姬云裳望着四周不住震颤的岩石,对杨逸之冷冷道:“你斩断了我与曼荼罗阵的因缘,也导致曼荼罗法阵运转的紊乱。整个曼荼罗阵,马上就要崩塌,方圆数里,尽归尘土。”

  杨逸之一怔。

  姬云裳眼波更冷,突然抄起那柄浴血的长剑,向那尊欲塌未塌的神像迎了过去。

  杨逸之忽然明白,她是要用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曼荼罗大阵的反噬!他不禁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她,但他才一动,已被姬云裳一掌击在肩头,整个人飞,跌到地宫一角的帷幔中。

  杨逸之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全身的筋脉却宛如断裂一般,完全不能聚力。

  山峦崩裂的巨响隆隆不绝,碎石乱飞,光明与黑暗的纽带仿佛被完全斩断,破碎的交织在一起,发出惨烈的嘶吼,一切都仿佛沦入创世前的混沌中去!

  只有姬云裳身上仿佛散发着丝丝的光芒。

  她站立在这扭曲的光暗之前,天地之威在她面前肆虐着,她深深知道,这一切,绝非人力可能抗衡,但她却了无畏惧。

  我已卓出尘外,天地之威又若何?

  她的身形宛如一片墨云一般飞起,长剑挽出万朵剑华,如祥云璎珞般环绕在她身旁,墨黑的云裳绽放如花,只听她朗声徐吟道:“日月虚藏,天撄地成,住!”贯彻天地的剑光与纷飞的玄裳合而为一,向那正在坍塌的石像上撞去!

  轰然一声巨响,一道极亮的光柱洞穿黑暗,仿佛要将这亘古已然的黑夜完全驱散!

  杨逸之禁不住闭上了双眼。

  耳畔嘶啸之声连连不绝,整个大地都在不住颤动。世界仿佛在这一刻,灭绝了又重生,再灭绝,再重生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切聚集的力量都在消解,万物众生都臣服在这光芒的威严中,缓缓消散,如春潭冰释。

  光线洞悉着四周,大殿的穹顶竟已被穿开一个大洞。

  夺目的阳光投照而下,这座地宫大殿竟然比曼荼罗山上的神殿还要恢弘壮丽。每一面石壁上都精心雕刻着梵天本生故事和梵文典籍。

  只是那座十丈高的梵天神像,却已化为灰飞烟灭。

  姬云裳静静的站在倒塌的石像碎屑中,她手中的长剑深深刺入脚下残缺的莲花石座,人和剑都被一道夺目的光柱笼罩,让人分不清那到底是透入地宫的阳光,还是她剑上的光华。

  光柱直透穹顶,宛如定海的神针,支撑起就要坍塌的大殿。

  她就隔着那道光柱,默默注视着杨逸之,眼神中竟然有一种清空微漠的笑意。

  良久,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叹息道:“曼荼罗阵曼荼罗阵终究还是破了!”这叹息有些凄伤,也有些欣然。然后,她再也站立不住,倒了下去。

  紫尘飞扬,她的双手支撑着地面,一低头,那青铁面具从中间裂开,锵然落地。阳光洋洋洒洒,落了她满身。

  杨逸之投向她的目光不由一怔。

  他也曾听卓王孙提起过,姬云裳的美貌曾名动江湖,据说任何人一见之下,都会终身难忘。

  杨逸之当时根本没有认真去想这句话的意思。然而现在,他亲眼见到了她,却还是无法想象这句话的意思。

  美丽c端庄c妖艳c绝代风华,这些本为形容女子美貌的终焉之词,放到眼前这个人身上,都无疑显得苍白而矫情。她的容貌的确不应该用这些俗语来形容。

  也许,在世人的印象中,以为没有女人可以真正完美的和“坚韧”c“强大”“决断”这样的词结合,如果有,那这个女人也必定是个和男人一样的女人。然而若当你看到姬云裳的时候,就会知道自己错了,这些词语,本来就是属于女子的,虽然不只属于她们。

  她的脸色极度冷清,然而并不苍白,却透着一种特殊的力量。这种力量柔韧而不激烈,威严而不嗜杀,并不让你瞬时感到颤栗慑服般的压力,却分明有一种天上地下,惟我独尊的傲气。她之所以不让你恐惧,是因为这天下的万物本来就是她的,已不需要证明,不需要压服;之所以不嗜杀,是因为生杀予夺,已在她手中定为规则,平稳运转不休。

  就算如今,她那令天地震慑的力量已经耗尽,这种感觉也没有丝毫减弱。

  杨逸之隔着夺目的光华,默默凝望着她,心中涌起深深的愧疚。

  自从落入梵天地宫以来,是姬云裳一步步几乎残忍的磨练,让他最终领悟了梵天宝卷,得以看出姬云裳和曼荼罗阵的纽带。他本以为,这是自己唯一报答恩师授业之恩的机会,没想到,纽带的斩断竟然引起了整个曼荼罗阵的坍塌,一发不可收拾。

  而那一刻,姬云裳独自面对疯狂反噬的曼荼罗阵,用自己横绝一世的力量,支撑住了整个地宫,却将他一掌击开,脱离了大殿力量的核心。

  她虽然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是他的弟子,但她却一次次救了他,一次次给他磨练,传他最上乘的剑意,还有

  还有,作为绝顶高手的风仪c傲骨c责任c担当

  “你的本质本非绝佳,却偏偏能越炼越粹。”

  六年,六剑,粹炼出一个参透了梵天宝卷的绝顶高手。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不过数日,但他这一生的师缘,都被粹炼在这六剑之中!

  杨逸之心中一恸,忍不住要冲上去,接过那柄沾染了两人鲜血的长剑,替她分担这万钧之重,然而姬云裳却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这时,殿顶的空洞里沙沙乱响,一些碎屑纷扬而下。上面竟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杨盟主!”

  杨逸之猛一抬头,看到的竟然是小晏和千利紫石。

  他们在地宫外,等了他七天七夜。

  杨逸之还没来得及说话,姬云裳却缓缓道:“过来。”虽然她此刻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然而她的话,竟然还是一如以往,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这话竟然是对小晏说的。

  千利紫石犹豫道:“少主人”

  小晏轻轻摇了摇头,衣带缓招,已到了地宫之中。

  姬云裳又道:“到我面前来。”

  小晏走了过去。

  姬云裳缓缓抬头,如今她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似乎极为艰难,当她抬头时,额边碎发已被冷汗沾湿。

  小晏轻轻伸手扶住她,试图用内力帮她缓解痛苦。

  姬云裳一拂袖,将他推开。虽然小晏并没有运气抵抗,这一拂袖之力,已足以让姬云裳痛彻骨髓,然而她的神情仍没有丝毫变化。

  姬云裳轻轻咳嗽了两声,抬头凝视着小晏良久,轻轻摇头叹道:“你长得并不像你的母亲。”这一声轻叹,竟带着前尘旧梦,杳不可追之感。

  小晏一怔,道:“前辈曾见过我母亲?曼陀罗当日那一招,是否为前辈所传?”

  姬云裳微微笑道:“那一年,我在曼荼罗山初见清湄的时候,她手中正握着一支水莲,在湖边冥思这一招的变化。我当时从树林中走出来,指出她此招中十三处纰漏,她不信,于是我们以莲为剑,在湖面上对决了两千七百多招,最后两人都精疲力尽,落入水中。可笑的是,她居然不会水当我跌跌撞撞的将她拖到岸边的时候,她猛地坐起来,挥剑斩落了我的一束头发,然后也割发为誓,约定此后的每一年,都要相约湖上这么比试一次,直到两人白发苍苍,连剑也握不住了为止。”姬云裳的双眸中,竟然也注满了盈盈的笑意,似乎还和当年一样。

  清湄,想必就是小晏母亲的闺名。

  小晏怔了片刻,道:“如此说来,前辈是我母亲的挚交?”

  姬云裳将目光投向远天,微笑道:“本来我以为,我们可以找一处幽静之处,习剑对月,展卷燃香,终此一生。没想到有一天她却不告而别。”

  小晏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姬云裳看了他一眼,叹道:“为了你。”

  小晏道:“我?”

  姬云裳脸上的笑意渐渐冷却,道:“传说中,转轮圣王降世有三十二种预兆,只有一切吻合,他才会诞于世间。而普天之下,能完整预言这三十二种预言的人,只有三个。”

  小晏似乎明白了什么,道:“你是说”

  姬云裳点头道:“这三个人,就是传说中西王母的三只青鸟:日曜c月阙c星涟。只有她们才拥有洞悉未来的秘魔之力。这三只青鸟所居住的地方,都是常人无法靠近的。而那第一只日曜,也正是曼荼罗教天c阴c欲c死四魔中的天魔。”

  小晏愕然道:“天魔?”

  天魔,曼荼罗教四大魔尊之一,与曼陀罗c兰葩c姬云裳并称,而排位甚至还要在姬云裳之上。

  姬云裳缓缓点头,道:“其实你母亲当年来曼荼罗山的目的,正是为日曜而来。”

  小晏道:“难道”他摇了摇头,再也不敢想下去,因为他实在无法接受姬云裳至今仍无比怀念的那个邂逅,竟是母亲故意安排的。

  姬云裳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有很多事情是你不明白的。你母亲最初的确是为了利用我帮她找到日曜,但最后却不是了。所以,我从来没有责怪过她,你当然也不必。”她顿了顿,又叹息道:“只可惜我却告诉她,日曜居住在乐胜伦宫的第五道圣泉之中。”

  小晏讶然道:“第五道?”

  岗仁波吉峰为三教共同供奉的神山。山上有四道圣泉,分别为狮泉c象泉c马泉c孔雀泉,每一道都流入一个佛法之国,成为灌溉十方c抚育万众的河流。其中流入印度的发源为恒河;流入中国的,则为长江。

  然而,居然还有第五道。

  姬云裳点头道:“第五道圣泉只存在于传说,根据典籍记载,一万年前已在天战中被冰雪封印。除非湿婆亲挽神弓,一箭洞穿,其他任何力量都无法打开。这个传说实在太虚无飘渺,而且岗仁波吉峰上危险重重,绝非人力能够抗拒,所以我力阻她不要前去。”

  姬云裳说道这里,脸上闪过一丝苦涩的微笑:“或许我当初不应该如此理智,而是陪她登上雪山之顶,寻找这第五道圣泉永生永世都无法找到又如何?”她自嘲的一笑,又摇头叹道:“只可惜我当年太年轻,太年轻!”

  “于是,她就只剩下两个选择,去寻找伊式神宫内,寄居在八咫神镜中的恶灵月阙;或者是潜入华音阁,盗取青鸟岛上的人鱼星涟。她最终选择了第一个”

  小晏的脸色渐渐沉重:“你是说我母亲嫁给父皇的唯一目的,就是能够接近恶灵月阙?”

  姬云裳道:“本来伊式神宫是日本皇室重地,除了天皇本人,任何人不能进入。但是这一个规矩,对于清湄而言实在构不成什么障碍。”

  小晏摇了摇头,在他心目中,母亲是他平生所见的最温柔c善良c美丽的人。虽然有时也有些严厉,但却连一草一木都不忍伤害。而母亲的身世似乎又是如此悲伤,流落异国,嫁入宫庭,又遭众妃嫔嫉妒;为了生下自己,受尽艰辛虽然他也曾疑惑过为什么母亲又是幽冥岛岛主,而那几可冠绝天下的武功又从何而来,但是他一直都没有,或者说不敢c不忍怀疑过母亲的身份,以及这种种经历的真实性。

  然而姬云裳口中的那个清湄,竟然完全与自己的母亲判若两人。他忍不住看了姬云裳一眼,姬云裳此刻也在看他。她对他淡淡一笑,道:“清湄终于来到八咫镜前,见到了月阙。月阙答应用自己的生命向上天交换这个关于转轮圣王的预言,但是却提出了一个条件——转轮圣王也就是她唯一的儿子出生后,就在他身上种上血咒。这个血咒存在一天,这个婴儿就必须靠饮食人类的鲜血来维续生命,直到他将自己流着青鸟魔血的身体带到另外两只青鸟面前,并将那两人心中之血饮尽。这既是解除血咒的唯一方法,却也是召唤出西王母的唯一方法其实,由于青鸟散落人间太久,她们的力量已经极弱,甚至只能寄身在神泉c宝镜c血池等极为特殊之处,因此可以说再也没有了重逢的可能。她们必须趁自己的力量完全消失之前,寻找到两个使者,把自己的血带到第三处。这样,三种魔血才有汇聚的可能,而西王母也才能重新凝形出世。你,正是这两个使者之一。”

  小晏猝然合目,他虽然努力控制着自己,但身体已止不住颤抖:“这不是真的!母亲绝不会为了这个目的,宁愿让她唯一的儿子种上如此残忍的血咒,一生都要过着这种不人不鬼的生活!”

  姬云裳微微苦笑道:“我真的宁愿我是骗你的,就如西王母的出世,或许也不过是三只青鸟编造的传说其实,你不应该怨恨自己的母亲,你可知道,她得知转轮圣王降世的三十二种预兆之后,又花了多少心血,才让这三十二种预兆一一应现在自己身上?让你,也就是这一世的转轮圣王终于成了她的儿子?”她望着小晏,叹息道:“你母亲看上去柔弱,实际上是一个比我更加坚强的人。而我,枉自以为天下万物,莫不在掌握,却无法帮她完成这唯一的心愿”

  “够了!”小晏止水不兴的眼中竟然也有了愤怒,他一字一句的道:“难道,母亲要的只是转轮圣王,而不是我?只要转轮圣王是她的儿子,无论这儿子是怎样一个人,怎样和魔鬼一样,噬血为生,她都不在乎?!”

  姬云裳沉声道:“也许你会难过,但事实就是如此。但你必须记住,无论她怎样,都是你的母亲。”

  小晏长叹了一声,紧握的双拳渐渐松开,双眸中光芒闪耀,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姬云裳道:“我有一件旧物,还望你交给清媚。”她低头从衣袖中拿出了一个黑色的锦囊,锦囊面上没有一点装饰,看上去极为普通,里边略鼓,却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小晏接了过来,却发现锦囊下边还垫着一张纸片。

  姬云裳道:“纸上是解除喜舍尸毒的药方,这些药虽不常见,川贵一代,饲蛊人家甚多,重金索求,应当也不是难事。”

  姬云裳脸上有几分倦意,轻轻挥手道:“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你们可以走了。”

  杨逸之皱眉道:“师”。

  姬云裳挥手打断他的话,冷冷道:“你既然已经破了我的春水剑法,那么岗仁波吉峰上,卓王孙的春水剑法必定也挡你不住。就你如今所悟,实已得梵天宝卷精髓,尹痕波有知,也当含笑于地下。你以今日成就,言一句天下第一高手,可谓当之无愧。只是我这位故人之子,由于得了月阙血咒之力,能遇强越强,其暗中进益的速度,实在你们两人之上。更加上其有转轮圣王之资,一个月后该当怎样,我也不能臆测;甚至卓王孙这一去,会不会遇到别的机缘,从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还是个未知之数。所以一月之后的决战,你仍要好自为之”她长叹道:“言已尽于此,梵天神像被击碎,曼荼罗阵也失去了枢纽,我倾尽所有力量,也不过暂时维持地宫的平衡。然而,曼荼罗阵逆转已不可遏制,若不摧毁,势必灾难蔓延,波及整个苗疆摧毁曼荼罗阵之时,整座曼荼罗山都将沦于地下,山上草木鸟兽都将随之陷落,你们若再不走,只怕也就走不出去了。”

  小晏道:“那前辈你?”

  姬云裳淡然笑道:“我是曼荼罗阵之主,曼荼罗阵在此,我还要去哪里?”

  杨逸之嘶声道:“师父”喉头一梗,后边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

  姬云裳看着他,淡淡道:“你最后一剑的实力,实已超出了我的传授,你可以战胜我,却不必同情我;你虽叫我一声师父,却不意味着你盗书叛教之罪,就一笔勾销。你们若执意不走,那么我发动此阵灭法,玉石俱焚,则休怪我没有提醒你们。”她微微一笑,将目光转开。她的话语虽然依旧冷漠无情,但美丽的双眸中,已泛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柔情。

  这却是两人再也无法看见的。

  小晏默然注视着手中的锦囊,似乎还想问什么。

  杨逸之毅然道:“若师父不走,弟子也不走。”

  姬云裳微微苦笑,再也不看他们,抬起右手,斜斜往地上一划。

  一道寒光倏的遁入地底,宛如水波一般在地心深处迅速扩展开去。

  而远处,隆隆回应之声,由小到大,四面回响,此起彼伏;而脚下的大地,也开始微微动荡。

  杨逸之也不相信,几乎经脉尽碎的她,居然还能施出这样强大的力量。

  小晏来不及多想,喝道:“走!”

  他一把拖起还在迟疑的杨逸之,纵身而起,两人几乎同时跃到地宫之上。千利紫石脸色苍白,紧紧抱住一根石柱,似乎已无法抗拒这振荡之力。她耳边尖锐的轰鸣回响不已,脑海中一片空白。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小晏沉声道:“抓住”,而后只觉得一道紫光轻轻将她带住,瞬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殿外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看到芳草凄凄的大地。

  小晏轻轻将她放下。她愕然回头,只见那座巍峨的峰峦竟然在隆隆巨响中缓缓下沉。

  尘埃,遮天蔽日,整个丛林似乎都被一双巨大的羽翼笼罩,闪电一般的阴影瞬时呼啸掠过,而后又已恢复常态。

  阳光c森林c树木c河流,仿佛完全没有改变过,又仿佛已经完全改变。就如末劫后的世界,终会长满草木c人群,谁也不会记得它曾在万亿年前就已毁灭过了。

  只有一抹劫灰,寂寞的沉于昆明池底。

  杨逸之向着曼荼罗地宫的方向,深深跪了下去。他的眼泪忍不住涌出,强大绝伦的曼荼罗阵终于被他亲手打破,但自己一生的师缘,竟也已到此而尽!

  飞花如雪,从此程门一立,竟成永远!

  她的强大,她的寂寞,她那凌驾天下的威严,那离群索居的傲慢,那天地变色的剑法,那青郁面具后的师道尊严c那墨色大氅下慈柔之心,都已随风散去,宛如梦寐。

  小晏握着那个锦囊,默默面向东方而立,似乎也陷入了一场沉痛的梦中。天下,血咒,转轮圣王,芸芸众生,母亲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然而,无论如何,对于他们而言,纵然诸劫历尽,也不过恍然一梦,当梦醒之后,一切都是新的。

  而岗仁波吉峰顶之雪,却已千年寂寞,如今无尽华光重现峰顶,也不过是为了等候这三位天选者的沉沉脚步。

  后事请见《华音流韶一天剑伦》

  昨日种种已顿开,风花雪月不带来。

  劫生每看空成土,性命何妨疑转猜。

  青鸟频传染血碧,红狐暗首掩城灰。

  繁华瞬息指弹后,细数苍凉暮色哀。 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