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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6节

  边放着一只水壶,蒙泰尼里起身把它取来。当他伸出胳膊扶起牛虻时,他突然感到牛虻冰冷而又潮湿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像一把钳子。

  “把您的手给我快就一会儿,”牛虻低声说道,“噢,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一分钟。”

  他倒了下去,把脸伏在蒙泰尼里的胳膊上。他浑身抖个不停。

  “喝点水吧。”过了一会儿,蒙泰尼里说道。牛虻默默地喝了水,然后闭着眼睛躺在地铺上。他自己无法解释,在蒙泰尼里的手碰到他的面颊时,他的心里产生了什么样的感受。

  他只是知道他这一生还没有什么比这更加可怕。

  蒙泰尼里把椅子挪近地铺,然后坐了下来。牛虻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具死尸,煞白的脸拉得老长。沉默许久以后,他睁开眼睛,那种让人难以忘怀的目光死死盯住红衣主教。

  “谢谢您,”他说。“我c我非常抱歉。我想您问过我什么话吧”

  “你还不宜交谈。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明天我会尽量来的。”

  “请您不要走,主教阁下我的确没什么。我在想我这几天有点心烦意乱,一半是装的如果您问上校,他会这么跟您说。”

  “我宁愿得出我自己的结论。”蒙泰尼里平静地答道。

  “上校也c也c也会这样。您知道,有些时候,他的结论可是非常机智。看他的外表,您不c不c不会想到这一点。但是有时,他能冒出一个绝c绝c绝妙的主意。比如上上个星期五我想是星期五吧,但是日子所剩无几了,我对时间有c有点颠三倒四反正我想要一剂c剂鸦片我记得十分清楚。他走了进来,说如果我告诉他谁打c打开了铁门,我就可c可以得到鸦c鸦片。我记得他说:如果真病,你就会同意;如果你不同意,我认为这就证c证明了你在装病。我还不曾想过会有这么滑稽。这事真是好笑”

  他突然发出一阵不大和谐的刺耳笑声,然后猛地转过头来,看着沉默的红衣主教。他接着说了下去,话说得越来越快,结结巴巴,所以他的话很难听懂。

  “您不c不c不觉得这事好c好笑吗当c当然不好笑了,你们这些宗c宗教人士从c从来就没有什么幽默感c感你们抱着悲c悲c悲观的态度看待一切。比c比如说那天夜晚在大教c教堂里您是多么庄重随便说说我装c装扮的朝圣者多c多么叫人怜c怜悯今晚您来到这里,我不c不相信您能c能觉得有什么好c好c好笑之处。”

  蒙泰尼里站起身来。

  “我来是听听你有什么话要说,但是我认为今晚你太激动了。医生最好给你服用一片镇静剂,等你睡上一夜以后,我们明天再谈。”

  “睡c睡觉噢c我会安稳入c入睡,主教阁下,等您同c同意上校的计c计划盎司的铅c铅就是绝c绝好的镇静剂。”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蒙泰尼里调头说道,吃惊地看着他。

  “主教阁下,主教阁下,诚c诚c诚实是基督教的主c主要道德。您认c认c认为我不知c知道统领一直尽力争c争取您同意设立军事法庭吗您最c最好还是同意吧,主教阁下。别的主c主教也会同c同意这么做的,sifanfutti[大家都是这样做的。]您这c这样做好处颇多,坏处极c极少真的,不c不值得为此整夜辗转反侧”

  “请你暂时别笑。”蒙泰尼里打断了他的话。“告诉我,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听说的,谁对你说的”

  “难c难c难道上校没c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一个魔c魔c魔鬼不是一个人吗没有他也没c没有对我说呃,我是一个魔鬼,能够发c发现一点人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主教阁下正在想着我是一个极其讨c讨厌的东西,您希望别c别人来处理我的问题,免得扰乱您那敏感的良心。猜得很c很对,是不是”

  “听我说。”红衣主教重又坐在他的身边,表情非常严肃。

  “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这都是真的。费拉里上校担心你的朋友再次劫狱,所以希望预先阻止这种事情就用你所说的办法。你知道,我对你十分坦诚。”

  “主教阁下素以诚实著称天下。”牛虻恨恨地插了一句。

  “你当然知道,”蒙泰尼里接着说道,“从法律上来说,我无权干涉世俗的事务。我是一位主教,不是教皇的特使。但是我在这个地区有很大的影响力。我认为上校不会贸然采取这么极端的措施,除非他至少得到我的同意。直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无条件地反对这个计划。他一直竭力打消我的反对意见。他郑重向我说明,在星期四民众游行的时候,极有爆发武装劫狱的危险这会最终导致流血。你听清我说的话吗”

  牛虻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他回过头来,无精打采地答道:“是,我听着呢。”

  “也许你的身体真是不大好,今晚无法承受这样的谈话。要我明天再来吗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需要你集中全部的精力。”

  “我情愿现在把它谈完,”牛虻带着同样的语调回答,“您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如果真是这样,”蒙泰尼里接着说道,“为了你的缘故,真有爆发骚乱和流血的危险,那么反对上校,我就给自己揽下了巨大的责任。我相信他的话至少是有几分道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判断有些偏差,因为他个人对你怀有敌意,而且他很有可能夸大了这种危险。由于我已目睹了这种可耻的野蛮行为,这一点在我看来可能性更大。”他瞥了一眼摊在地上的皮带和镣铐,然后接着说了下去:“如果我同意的话,我就杀死了你;如果我拒绝的话,我就冒着杀死无辜民众的危险。我认真地考虑了这个问题,殚精竭虑地想从这个可怕的抉择中寻找出一条道路来。现在我终于作出了决定。”

  “当然是杀死我,挽救无辜的民众这是一个基督徒所能作出的唯一决定。若是右手冒犯你,就砍下来丢掉,[引自福音书。]等等。我不c不幸成为主教阁下的右手,可我却冒犯了你。结c结c结论显而易见,不用长篇大论,您就不能直说吗”

  牛虻说话带着懒散的冷漠和鄙视,仿佛厌倦了整个话题。

  “呃”他在片刻之后又问,“主教阁下,您是作出了这个决定吗”

  “不”

  牛虻改变了他的姿态,双手枕在头后,眯起眼睛望着蒙泰尼里。红衣主教低头陷入沉思,一只手轻轻地敲着椅子的扶手。啊,这个熟悉的老姿势

  “我已经决定了,”他最后抬起头来说道,“我想是要做出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当我听说你想见我的时候,我就决意要到这里来,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已经这么做了,即把问题交到你的手里。”

  “我我的手里”

  “里瓦雷兹先生,我到你这儿来,不是作为一位红衣主教或法官。我到你这儿来,是作为一个人看望另一个人。我并不要求你告诉我,说你知道上校所担心的劫狱计划。我十分明白,如果你知道,那是你的秘密,而你也不会说。但是我要求你站在我的位置想想。我已经老了,无疑活不了多长的时间。我希望在进入坟墓的时候,双手不要沾满鲜血。”

  “主教阁下,难道它们还没有沾满鲜血吗”

  蒙泰尼里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但他还是镇静自若,接着说道:“我毕生反对高压政策和残暴,到哪儿我都是这样。我一直都不赞同各种形式的死刑。前任教皇在位的时候,我再三强烈抗议设立军事委员会,并且因此失势。直到现在,我所拥有的影响和权力都用于布施慈悲。请你相信我,至少我说的都是真话。现在我是进退两难。如果予以拒绝,本城就有爆发骚乱的危险,后果不堪设想。这样就会挽救一个人的生命,可他却亵渎了我所信仰的宗教,并且诽谤c冤枉和侮辱了我本人尽管相对来说这是一件小事,而且我坚信如果放他一条生路,他会继续去做坏事。可是这样就会挽救一个人的生命啊。”

  他停顿片刻,然后接着说道:“里瓦雷兹先生,从我所掌握的情况来看,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存心不良。我早就相信你是一个胡作非为c凶狠残暴和无法无天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我对你仍然持有这样的看法。但是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我又发现你是一位勇敢的人,忠于你的朋友。你也使那些士兵热爱你,并且钦佩你;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我认为也许是我看错了你,你的身上有着某种好的东西,这种东西从你的外表是看不出来的。我祈求于你心中好的一面,郑重恳求你,凭着你的良心如实告诉我处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做”

  随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牛虻抬起头来。

  “至少我会自己决定我的行动,并且承担行动的后果。我不会低三下四地跑到别人跟前,俨然是一副懦弱的基督徒模样,请求他们来解决我的问题”

  这阵攻击来得太突然,猛烈的言辞和激愤的情绪与片刻之前懒散的温情态度形成鲜明的对比。牛虻仿佛一下子扔掉了面具。

  “我们无神论者明白,”他愤怒地说道,“如果一个人必须承担一件事情,他就必须尽量承担。如果他被压垮了下去哼,那他就活该。但是一位基督徒会跑到他的上帝或者他的圣徒跟前哀号;如果他们帮不了他,他就跑到他的敌人跟前哀号他总是能够找到一个背脊,卸下他的负担。难道你的圣经c你的弥撒书和你那些伪善的神学书里规定你必须跑到我的跟前,让我告诉你怎么办吗天啊,你怎么这样难道我的负担还不够重吗你非得把你的责任加在我的肩上去找你的耶稣,他要求献出一切,你最好也这么做吧。反正你杀的只是一个无神论者一个咬不准示潘列[出自圣经之旧士师记中的故事。基列人gilead把守约旦河渡口,为了不让以法莲人ephraites逃走,用shibb一leth“示潘列”考验过河的人,把此字念成sibb一leth“西潘列”的人则会被处死。故凡念不准shibb一leth“示潘列”的人便是敌人。]的人,这当然不是犯下什么大罪”

  他打住话头,喘过气来,然后重又慷慨陈词:“你居然也谈起了残暴哼,那头笨驴就是用上一年的时间,他也不能像你这样伤害我;他没有头脑。他所想的只是抽紧皮带,如果再也抽不紧了,他就无计可施。哪个笨蛋都会这么做但是你呢签上你自己的死亡判决书吧,我心太软了,下不了这个手。噢基督徒才会想出这个主意一位性情温和c慈悲为怀的基督徒,见到皮带抽得太紧,脸色都会发白在您进来的时候,就像一位慈悲的天使见到上校的野蛮行径那么震惊我就该知道好戏就要开场了您为什么这样看我伙计,当然还是同意了,然后回家吃你的饭去。这事不值得小题大做。告诉你的上校,他可以把我枪毙,或者绞死,或者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如果他乐意,也可以把我活活铐死这事就算结束了”

  牛虻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愤怒和绝望之余,他已身不由己。他喘着粗气,浑身发抖,他的眼睛闪出绿色的光芒,就像是一只发怒的猫。

  蒙泰尼里已经站起身来,正在默默地俯视着他。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疯狂的指责,但是他明白在情急之下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明白了这一点,他就原谅了以前对他的所有侮辱。

  “嘘”他说,“我并不想这样伤害你。我的确没有打算把我的负担转嫁到你的身上,你的负担已经太多。我从来没有对一个活人故意做过”

  “你在撒谎”牛虻两眼冒火,大声说道,“主教的职位是怎么来的”

  “主教的职位”

  “啊您忘记了吗那么容易就忘了如果你希望我不去,亚瑟,我就说我不能去。让我替您决定您的生活我,那时我才十七岁如果这都不是丑陋的行径,那就太好c太好c好笑了”

  “住嘴”蒙泰尼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叫喊,用双手捂住脑袋。他又垂下手来,缓慢地走到窗前。他坐在窗台上,一只胳膊支在栏杆上,前额抵在胳膊上。牛虻躺在那里望着他,身体抖个不停。

  蒙泰尼里很快就起身走了回来,嘴唇如死灰一样煞白。

  “非常抱歉。”他说,可怜巴巴地强打精神,竭力保持平常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但是我必须回家去。我身体不大好。”

  他就像得了疟疾一样浑身哆嗦。牛虻的所有愤怒全都烟消云散了。

  “padre,您看不出来”

  蒙泰尼里直往后缩,站在那里不动。

  “但愿不是”他最后低声说道。“我的上帝,但愿不是啊要是我在发疯”

  牛虻撑着一只胳膊抬起身体,一把抓住蒙泰尼里发抖的双手。

  “padre,您难道从不明白我真的没被淹死吗”

  那一双手突然变得又冷又硬。瞬间一切都变得那样寂静,蒙泰尼里随后跪下身来,把脸伏在牛虻的胸前。

  当他抬起头来时,太阳已经落山,西边的晚霞正在暗淡下去。他们已经忘却了时间和地点,忘却了生与死。他们甚至忘却了他们是敌人。

  “亚瑟,”蒙泰尼里低声说道,“真的是你吗你是从死亡那里回到了我的身边吗”

  “从死亡那里”牛虻重复说道,浑身发抖。他躺在那里,把头枕在蒙泰尼里的胳膊上,就像一个生病的孩子躺在母亲的怀里。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牛虻长叹一声。“是,”他说,“而且您得和我斗,否则就得把我杀死。”

  “噢,gar一,别说话现在说那些做什么我们就像两个在黑暗之中迷途的孩子,误把对方当成了幽灵。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对方,我们已经走进了光明的世界。我可怜的孩子,你变得太厉害了你变得太厉害了你看上去像是经历了全世界所有的苦难你曾经充满了生活的欢乐亚瑟,真的是你吗我常常梦见你回到我的跟前,然后我就醒了过来,看见外部的黑暗正凝视一个空荡荡的地方。我怎么能知道我不会再次醒来,发现全都是梦呢给我一点明确的证据告诉我事情的全部经过。”

  “经过非常简单。我藏在一条货船上,作了一回偷渡客,乘船到了南美。”

  “到了那里以后呢”

  “到了那里我就活着呗,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后来噢,除了神学院以外,因为您教过我哲学,我还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您说您梦见过我是,我也梦见过您”

  他打住了话头,身体直抖。

  “有一次,”突然他又开口说道,“我正在厄瓜多尔的一个矿场干活”

  “不是当矿工吧”

  “不是,是作矿工的下手,随同苦力打点零工。我们睡在矿井口旁边的一个工棚里。有一天夜晚我一直在生病,就像最近一样,在烈日之下扛石头我一定是头晕,因为我看见您从门口走了进来。您举着就像墙上这样的一个十字架。您正在祈祷,从我身旁走过,头也没回一下。我喊您帮助我给我毒药,或者是一把刀子给我一样东西,让我在发疯之前了结一切。可您啊”

  他抬起一只手挡住眼睛。蒙泰尼里仍然抓着另一只手。

  “我从您的脸上看出您已经听见了,但是您始终不回头。您祈祷完了吻了一下十字架,然后您回头瞥了我一眼,低声说道:我非常抱歉,亚瑟,但是我不敢流露出来。他会生气的。我看着他,那个木雕的偶像正在大笑。

  “然后我清醒过来,看见工棚和患有麻风病的苦力,我明白了。我看出您更关心的是向您那个恶魔上帝邀宠,而不是把我从地狱里拯救出去。这一情景我一直都记得。刚才在您碰到我的时候,我给忘了。我一直都在生病,我曾经爱过您。但是我们之间只能是战争c战争和战争。您抓住我的手做什么您看不出来在您信仰您的耶稣时,我们只能成为敌人吗”

  蒙泰尼里低下头来,吻着那只残疾的手。

  “亚瑟,我怎能不信仰他呢这些年来真是可怕,可我一直都坚定我的信念。既然他已经把你还给了我,我还怎能怀疑他呢记住,我以为是我杀死了你。”

  “你仍然还得这么做。”

  “亚瑟”这一声呼喊透出真实的恐怖,但是牛虻没有听见,接着说道:“我们还是以诚相待,不管我们做什么,不要优柔寡断。您和我站在一个深渊的两边,要想隔着深渊携起手来是毫无希望的。如果您认为您做不到,或者不愿放弃那个东西,”他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十字架“您就必须同意上校”

  “同意我的上帝同意亚瑟,但是我爱你啊”

  牛虻的脸扭曲得让人感到可怕。

  “您更爱谁,是我还是那个东西”

  蒙泰尼里缓慢地站起身来。他的心灵因恐怖而焦枯,他的仿佛也在萎缩。他变得虚弱c衰老和憔悴,就像霜打的一片树叶。他已从梦中惊醒,外部的黑暗正在凝视一个空荡荡的地方。

  “亚瑟,你就可怜一下我吧”

  “在您的谎言把我赶出去成为甘蔗园的奴隶时,您又给了我多少可怜呢听到这个您就发抖啊,这些心软的圣人这就是一个符合上帝心意的人这个人忏悔了他的罪过,并且活了下来。只有他的儿子死去。您说您爱我您的受害得我够惨的了您认为我可以勾销一切,几句甜言蜜语就能使我变成亚瑟我曾在肮脏的妓院洗过盘子;我曾替比他们的畜生还要凶狠的农场主当过马童;我曾在走江湖的杂耍班子里当过小丑,戴着帽子,挂着铃铛;我曾在斗牛场里为斗牛士们干这干那;我曾屈从于任何愿意凌辱我的混蛋;我曾忍饥挨饿,被人吐过唾沫,被人踩在脚下;我曾乞讨发霉的残羹剩饭,但却遭人拒绝,因为狗要吃在前头。哼,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怎能说出您所给我带来的一切现在您爱我您爱我有多深足以为了我而放弃您的上帝吗哼,他为您做了什么这个永恒的耶稣他为您受过什么罪,竟使您爱他甚过爱我就为了那双被钉穿的手,您就对他如此爱戴看看我吧看看这儿,还有这儿,还有这儿”

  他撕开他的衬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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