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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

  爱她,可怜她的美,小,穷,与那那什么那容易到手的一块嫩肉怜是需要报答的。但是一块钱是没法行善的。他还得走,马上走,叫史莲霞看见才没办法上哪儿呢世界上只剩了一块钱是他的,上哪儿呢

  假如有五块钱不必多他就可以在这儿舒舒服服的坐着;而且还可以随着莲霞姊妹到她们家里去喝一碗茶。只要五块钱,他就可以光明磊落的,大大方方的死。可是他只有一块;在死前连莲霞都不敢看一眼残忍

  疲乏了,他知道他走了一天的道儿;哪儿都走到了,还是那一块钱。他就在这儿休息会儿吧;到底他还有一块钱。这一块钱能使他在这儿暖和两三点钟,他得利用这块钱;两三点钟以后,谁知道呢

  台上一个只仗着点“白面儿”1活着的老人来摆鼓架。走还是不走林乃久问他自己。没地方去;他没动。不看台上,想着他自己;活了二十多年没这么关心自己过;今天他一刻儿也忘不了自己。他几乎要立起来,对镜子看看他自己;可是没这个勇气。他知道自己体面,和他哥哥比起来,哥儿俩差不多是两个民族的。哥哥;他的钱只剩了一块,因为哥哥不再给。哥哥一辈子不肯吃点肉,可怜的乡下老哥哥把钱都供给我上学。哥哥不错,可是哥哥有哥哥的短处:他看不清弟弟在大城里上学得交际,得穿衣,得敷衍朋友们。哥哥不懂这个。林乃久不是没有人心的,毕业后他会报答哥哥的,想起哥哥他时常感激;有时候想在毕业后也请哥哥到城里来听听史莲霞。可是哥哥到底是乡下老,不懂场面

  哥哥不会没钱,是不明白我,不肯给我。林乃久开始恨他的哥哥。他不知道哥哥到底有多少财产,他也不爱打听;他只知道哥哥不肯往外拿钱。他不能不恨哥哥;由恨,他想到一种报复他自己去死,把林家的希望灭绝:他老觉得自己是林家的希望;哥哥至好不过是个乡下老。“我死了,也没有哥哥的好处”他看明白自己的死是一种报复,一种牺牲;他非去死不可,要不然哥哥总以为他占了便宜。只顾了这样想,台上已经唱起来。一个没有什么声音,而有不少乌牙的人,眼望着远处的灯,作着梦似的唱着些什么。没有人听他。林乃久可怜这个人,但是更可怜自己。他想给这个人叫个好,可是他的嘴张不开。假如手中有两块钱的话,他会赏给这个乌牙鬼一块,结个死缘;可是他只有一块。他得死,给哥哥个报复,看林家还找得着他这样的人找不着他,懂得什么叫世面,什么叫文化,什么叫教育,什么叫前途让哥哥去把着那些钱,绝了林家的希望

  那个乌牙鬼已经下去了,换上个女角儿来。林乃久的心一动;要是走,马上就该走了,别等莲霞上来,莲霞可是永远压台;他舍不得这个地方,这个暖气,这条生命;离开这个地方只有死在冷风里等着他他没动。他听不见台上唱的是什么。他可是看了那个弹弦子的一眼,一个生人,长得颇象他的哥哥。他的哥哥他又想起来:来听听曲子,就连捧莲霞都算上,他是为省钱,为哥哥省钱;哥哥哪懂得这个。头一次是老何带他到萃云楼来的。老何是多么精明的人:永远躲着女同学,而闲着听听鼓书。交女友得多少钱听书才花几个子儿就说捧,点一个曲儿不是才一块钱吗哥哥哪懂得这个假如象王叔远那样,钓上女的就去开房间,甚至于叫女友有了大肚子,得多少钱林乃久没干过这样的事。同学不是都拿老何与他当笑话说吗:他们不交女友,而去捧莲霞为什么,不是为省钱么他和老何一晚上一共才花两块多钱,一人点一个曲子。不懂事的哥哥

  可是在他的怒气底下,他有点惭愧。他不止点曲子,他还给莲霞买过鞋与丝袜子。同学们的嘲笑,他也没安然的受着,他确是为莲霞失眠过。莲霞比起女学生来确是落伍。她只有好看,只会唱;她的谈吐,她的打扮,都落在女学生的后边。她的领子还是碰着耳朵;女学生已早不穿元宝领了。“她可怜,”他常这么想,常拿这三个字作原谅自己的工具。可是他也知道他确是有点“迷”。这个“迷”是立在金钱上;有两块钱便多听她唱两个曲子,多看她二十分钟。有五块钱便可以到她家去玩一点钟。她贱他不想娶她,他只要玩玩。她比女学生们好玩,她简单,美,知道洋钱的力量。为她,他实在没花过多少钱。可是间接的,他得承认,花的不少。他得打扮。他得请朋友来一同听她,去跳舞不也是交际么,这并不比舞场费钱他有时候也陪着老何去嫖。但这都算在一块儿,也没有王叔远给人家弄出大肚子来花的多。至于道德,林乃久是更道德的。不错,莲霞使他对于嫖感觉兴趣。可是多少交着女朋友的人们不去找更实用的女人去那群假充文明的小鬼

  况且,老何是得罪不得的,老何有才有钱有势力;在求学时代交下个好友是必要的;有老何,林乃久将来是不愁没有事的。哥哥是个糊涂虫

  他本来是可以找老何借几块钱的,可是他不能,不肯;老何那样的人是慷慨的,可是自己的脸面不能在别人的慷慨中丢掉。况且,假如和老何去借,免不掉就说出哥哥的糊涂来,哥哥是乡下老。不行,凭林乃久,哥哥是乡下老这无伤于哥哥,而自己怎么维持自己的尊严林乃久死在城里也没什么,永远不能露出乡下气来。

  台上换了金翠。他最讨厌金翠,一嘴假金牙,两唇厚得象两片鱼肚;眼睛看人带着钩儿。他不喜欢这个浪货;莲霞多么清俊,虽然也抹着红嘴唇,可是红得多么润润吧不润吧,一块钱是跟那个红嘴不能发生关系的。他得走,能看着别人点她的曲子么可是,除了宿舍没地方去。宿舍,象个监狱;一到九点就撤火。林乃久只剩了一条被子和身上那些衣裳。他不能穿着衣裳睡,也不能卖了大衣而添置被子;至死不能泄气。真的,在乡间他睡过土炕,穿过撅尾巴的短棉袄;但那是乡下。他想起同学们的阔绰来,越恨他的哥哥。同学们不也是由家里供给么人家怎么穿得那么漂亮是的,他自己的服装不算不漂亮,可是只在颜色与样子上,他没钱买真好的材料。这使他想起就脸红,乡下老穿假缎子更伤心的是,这些日子就是匀得出钱也不敢去洗澡,贴身的绒衣满是窟窿他的能力与天才只能使他维持着外衣,小衣裳是添不起的。他真需要些小衣裳,他冷。还不如压根儿就不上城里来。在乡下,和哥哥们一锅儿熬,熬一辈子,也好。自然那埋没了他的天才,可是少受多少罪呢。不,不,还是幸而到城里来了;死在城里也是值得的。他见过了世面,享受了一点,即使是不大一点。那多么可怕,假如一辈子没离开过家土炕,短棉袄,棒子面的窝窝,没有一个女人有莲霞的一零儿的俊美。死也对不起阎王。现在死是光荣的。他心里舒服了点,金翠也下去了。

  “莲霞唱个游武庙”

  林乃久几乎跳了起来。怎么莲霞这么早就上来他往后扫了一眼,几个摆棋的老头儿已经停住,其中一个用小乌木烟袋向台上指呢。“啊,这群老家伙们也捧她”林乃久咬着牙说。老不要脸他恨,妒;他没钱,老梆子们有。她,不过是个玩物。

  莲霞扭了出来。她扭得确是好。只那么几步,由台帘到鼓架。她低着点头,将将的还叫台下看得见她的红唇,微笑着。两手左右的找跨骨尖作摆动的限度,两跨摆得正好使上身一点不动,可是使旗袍的下边左右的摇摆。那对瘦溜的脚,穿着白缎子绣红牡丹的薄鞋,脚尖脚踵都似乎没着地,而使脚心揉了那么几步。到了鼓架,顺着低头的姿式一弯腰,长,慢,满带着感情的一鞠躬。头忽然抬起来,象晓风惊醒了的莲花,眼睛扫到了左右远近,右手提了提元宝领,紧跟着拿起鼓槌,轻轻的敲着。随便的敲着鼓,随便的用脚尖踢踢鼓架,随便的摇着板,随便的看着人们。

  林乃久低下头去,怕遇上她的眼光。低着头把她的美在心里琢磨着。老何确是有见识,女学生是差点事的,他想。特别是那些由乡下来的女学生:大黑扁脸,大扁脚,穿着大红毛绳长坎肩莲霞是城里的人,到底是城里的人她只是穷,没有别的缺点;假如他有钱,或是哥哥的钱可以随便花他知道她的模样:长头发齐肩,拢着个带珠花的大梳子。长脸,脑门和下巴尖得好玩,小鼻子有个圆尖;眼睛小,可是双眼皮,有神;嘴顶好看他还要看看,又不敢看;假如他手里有五块钱

  莲霞的嗓音不大,可是吐字清楚,她的唇,牙,腮,手,眼睛都帮助她唱;她把全身都放在曲子里,她不许人们随便的谈笑,必得听着她。她个子不高,可是有些老到的结实的,象魔力的,一点精神。这点精神使她占领了这个大厅:那些光,烟,暖气,似乎都是她的。林乃久只有一块钱,什么也不是他的。

  可是,她也没有什么,除了这份本事。林乃久记得她家里只有个母亲和点破烂东西。她和他一样,财产都穿在身上。想到这儿,他真要走了;他和她一样先前没想到过。先前他可怜她,现在是同病相怜。与一个唱鼓书的同病相怜他一向是不过火的自傲,现在他不能过火的自卑。况且她的姐姐史莲云原先下过窑子呢自己的哥哥至多不过是个乡下老,她的姐姐下过窑子。他不能再爱她;打算结婚的话,还得娶个女学生;莲霞只能当个妾。倒不是他一定拥护娶妾的制度,不是,可是“莲霞,再唱个大西厢”

  林乃久连头也没抬。往常他只点她一个曲子,倒不专为省钱,是可怜她的嗓子;别人时常连点好几个曲儿,他不去和人家争强好胜;一连气唱几个,他不那么残忍。他拿她当个人待,她不是留声机。今天,他冷淡,别人点曲子,他听着,他无须可怜她。她受累,可是多分钱呢;他只有一块钱。他读书不完全为自己,可是没人给他钱,是的,钱是一切;有钱可以点她一百个曲子,一气累死她,或者用一堆钱买了她,专为自己唱。没有什么人道不人道。假若他明天来了钱,他可以一气点她几个曲子。谁知道世界是怎么回事呢;钱是顶宝贝的东西,真的。明天打哪儿会来钱呢

  莲霞还笑着,可是唱得不那么带劲了。

  他看了台上一眼,莲霞的眼恰恰的躲开他。故意的,他想。手中就是短几块钱她的眼向后边扫,后边人点的曲子。林乃久的怒气按不住了:“好”他喊了出来。喊了,他看着莲霞。她嘴角上微微有点笑,冷笑,眼角撩了他一下,给他一股冷气。“好”他又喊了。莲霞的眼向后边笑着一扫。后边说了话:

  “我花钱点她唱,没花钱点你叫好,我的老兄弟”大厅里满了笑声。

  林乃久站起来:“什么”

  “我说,等我烦你叫好,你再叫;明白不明白”后边笑着说。

  林乃久看清,这是靠着窗子一个胖子说的。他没再说什么,抄起茶碗向窗户扔了去。花啦,玻璃和茶碗全碎了。他极快的回头看了莲霞一眼。她已经不唱了,嘴张着点。“怎么着,打吗”胖子立起来,往前奔。

  大家全站起来。

  “妈的有钱自己点曲呀,装他妈的孙子。”胖子被茶房拦住,骂得很起劲。

  “太爷点曲子的时候,还他妈的没你呢”林乃久可是真的往前奔。

  “小子你拍出来,你他妈的要拍得出十块钱来,我姓你姥姥的姓”

  林乃久奔过去了。茶房,茶客,乱伸手,乱嚷嚷,把他拦住。他在一群手里,一团声音里,一片灯光里,不知道怎的被推了出来。外边黑,冷,有风。他哆嗦开了,也冷静了。上哪儿去呢他慢慢的下着楼。

  走出去有半里地了,他什么也没想。霹雳过去了,晴了天,好象是。可是走着走着他想起刚才的事来,仿佛已隔了好久。他想回去,回到萃云楼下等莲霞出来;跟她说句话。最后的一句话似乎该跟她说,要对她说明他不是个光棍土匪,爱打架;他是为怜爱她才扔那个茶碗。可是这也含着点英雄气概:没有英雄气的人,至死也不会打架的。这个自然得叫莲霞表示出来,自己不便说自己怎么英雄。她看出这个来,然后,死也就甘心了。

  可是他没往回走,他觉得冷。回宿舍去睡。想到宿舍更觉得有死的必要,凭林乃久就会只剩了一条被子没有活着的味儿。好在还有一块钱,去买安眠药水吧。他摸了摸袋中,那块现洋没了。街上的铺子还开着,买安眠药水与死还都不迟,可是那块钱不在袋中了。想是打架的时候由袋里跳出去,惊乱中也没听到响儿。不能回去找,不能;要是张十块的票子还可以,一块现洋自杀是太晚了,连买斤煤油的钱也没有了。他和一切没了关系,连死也算上。投河是可以不花钱;可是,生命难道就那么便宜白白把自己扔在河里,连一个子儿都不值

  他得快走,风不大,可是钻骨头。快快的走,出了汗便不觉得冷了。他快走起来,心中痛快了些。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蹬蹬的,他觉得他不该死。他是个有作为的人。应当设法过去这一关,熬到毕业他自然会报仇:哥哥,莲霞,那个胖子都跑不了。他笑了。还加劲的走。笑完了,他更大方了,哥哥,莲霞,胖子都不算什么,自己得了志才不和他们计较呢。明天还是先跟老何匀几块钱,先打过这一关。

  好象老何已经借给他了,他又想起萃云楼来。袋中有了钱,约上老何,照旧坐在前排,等那个胖子。老何是有势力的;打了那个胖子,而后一同到莲霞家中去;她必定会向他道歉,叫他林二爷,那个小嘴就这么办。青春,什么是青春假如没有这股子劲儿

  回到了宿舍,他几乎是很欢喜的。别的屋里已经有熄灯睡觉的了,这群没有生命的玩艺儿。他坐在了床上,看着自己的鞋尖,满是土。屋里冷。坐了会儿,他不由的倒在床上。渺茫,混乱,金钱,,拘束,自由,野蛮与文化,残忍与漂亮,青春与老到,捻成了一股邪气,这股气送他进入梦中。

  萃云楼的大厅已一点亮儿没有了,他轻手蹑脚的推开了门,在满盖着瓜子皮烟卷头的地上摸他那块洋钱可是萃云楼在事实上还有灯亮儿;客已散净;只仗着着点“白面儿”活着的那个人正在扫地。花啷一声,他扫出一块现洋:“啊,还是有钱的人哪,打架都顺便往下掉现洋”他拾起钱来,吹了吹,放在耳旁听听:“是真的别再猫咬尿胞瞎喜欢”放在袋中,一手扫地,一手按着那块钱。他打算着:还是买双鞋呢,还是他决定多买四毛钱的“白面儿”,犒劳犒劳自己。

  老年的浪漫

  自慰的话是苦的,外面包了层糖皮。刘兴仁不再说这种话。失败有的是因为自己没用,有的是外方的压迫;刘兴仁不是没用的人,他自己知道,所以用不着那种示弱的自慰。他得努力,和一切的事与一切的人硬干,不必客气。他的失败是受了外方的欺侮,他得报仇。他已经六十了,还得活着,至少还得活上几十年,叫社会看看他到底是个人物。社会对不起他,他也犯不上对得起社会;他只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这一生。六十岁看明白了这个还不算晚。没有自慰;他对人人事事宣战。

  在他作过的事情上,哪一件不是他的经营与设计他有才,有眼睛。可是事情办得有了眉目,因着他的计划大家看出甜头来;好,大家把他牺牲了。六十以前,对这种牺牲,他还为自己开路儿,附带着也原谅了朋友:“凡事是我打开道锣,我开的道,别人得了便宜,也好”到了六十上,他不能再这么想。他不甘于躺在棺材里,抱着一团委屈与牺牲,他得为自己弄点油水。

  哪件事他对不起人惜了力走在后头手段不漂亮没有没有对政治,哪一个有来头的政党,他不是首先加入对社会事业,哪件有甜头的善事,不是他发起的对人,哪个有出息的,他不先去拉拢凭良心说,他永远没落在后头过;可是始终也没走到前边去。命不,不是命;是自己太老实,太好说话,太容易欺侮了。到六十岁,他明白了,不辣到底,不狠到家,是不能成功的。

  对家人,他也尽到了心。在四十岁上丧了妻,他不打算再娶;对得起死鬼,对得起活着的。他不能为自己的舒服而委屈了儿女。儿女儿子是傻子;女儿已经给她说好了人家,顶好的人家会跟个穷画画的偷跑了他不能再管她,叫她去受罪;他对得起她,她不要脸。儿子,无论怎么傻,得养着,也必定给娶个媳妇;凡是他该办的,他都得办。谁叫他有个傻儿子呢

  天非常的冷,一夜的北风把屋里的水缸都盖上层冰。刘兴仁得早早的起。一出被窝,一阵凉风把一身老骨头吹得揪成一团。他咳嗽了一阵。还得起风是故意的欺侮他,他不怕。他一边咳嗽,一边咒骂,一边穿衣服。

  下了地,火炉还没有升上;张妈大概还没有起来。他是太好说话了,连个老妈子都纵容得没有个样子,他得骂她一顿,和平是讲不通的。

  他到院中走走溜儿1。风势已杀了点,尖溜溜的可是刺骨。太阳还没出来,东方有些冷淡的红色。天上的蓝色含着夜里吹来的黄沙,使他觉得无聊,惨淡。他喊张妈。她已经起来,在厨房里熬粥呢。他没骂出来,可是又乾又倔的要洗脸水。南屋里,他的傻儿子还睡呢,他在窗外听了听,更使他茫然。他不信什么天理报应,不信;设若老天有知,怎能叫他有个傻儿子比他愚蠢的人多极了,他的儿子倒是个傻子;没理可讲他只能依着自己的道儿办。儿子傻也得娶个媳妇;老天既跟他过不去,他也得跟别人过不去。他有个傻小子,反正得有个姑娘来位傻丈夫;这无法,而且并非不公道。

  洗了脸,他对着镜子发楞。他确是不难看,虽然是上了岁数。他想起少年的事来。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他总是体面的。现在六十了,还不难看。瘦瘦的长脸,长黑胡子,高鼻梁,眼睛有神。凭这样体面一张脸,断了弦都不想续,不用说走别的花道儿了。窑子是逛的,只为是陪朋友;对别的妇女是敬而远之,不能为娘们耽误了自己的事;可是自己的事在哪里呢为别人说过媒,买过人儿,总是为别人,可是自己没占了便宜,连应得的好处也得不到。自己是干什么的呢

  张妈拿来早饭,他拚命的吃。往常他是只喝一碗粥,和一个烧饼的。今天他吃了双份,而且叫她去煮两个鸡子。他得吃,得充实自己;东西吃在自己肚里才不冤。吃过饭,用湿手巾擦顺了胡子,他预备出去。风又大起来,不怕;奔走了一辈子,还怕风么他盘算这一天该办的事,不,该打的仗。他不能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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