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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说吧,昨儿晚上干什么去了”

  洪莲点了水烟,从鼻腔中喷出缭绕的白雾,连声音也有些模糊起来:“陌红,你这十三年来可从没给我出过什么乱子。若是别的伢子敢一个晚上连个影儿都没有,可就不只是区区三十鞭这么简单了。”

  “陌红明白。”柳陌红倚在绮罗身上才勉强站得住身子,轻声道:“是我不好,明知道自己染了风寒还要出去,也不让绮罗跟着,才会出这种事。”

  他从袖中拿出那方玉石,托在手上,递到洪莲手中,“凌将军说,若班主问起,就把这个给您。”

  莹润剔透的温凉玉石安静的躺在柳陌红手中,衬得他柔白的掌心煞是好看,玉符上极精细地雕着“平安喜乐”四个字,被明明灭灭的天光一照,如同一滴碧色凝泪。

  洪莲执烟的手晃了晃,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如同叹息一般说道:“这是两年前在西安出土的平安玉符,拿去了国外拍,拍出的价能买下半个玉梨园。”

  “你说的凌将军,是凌霄城凌大将军吧。”

  连说出这个名字也带着满满的敬畏:“只有他才担得起这么阔绰的手笔。”

  “是。”柳陌红覆了眼睫,轻声答道:“昨晚碰上了凌将军,他见我晕倒了,所以才”

  “不用解释了。”洪莲闭了眼道:“这玉,你拿着吧。”

  “可是”柳陌红蓦地愣住,不由低头看着那碧色和谐欲滴的玉符:“这么贵重的东西,班主既然不收,还是退还给凌将军吧。”

  “你呀,说起来也是在这上海滩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人,怎么连这点小事也参不透”洪莲摇头道:“你把这玉退还给凌将军,这不摆明了是打了凌将军一耳光么更何况,凌将军是什么人物,他必定是料到了我不敢收,这玉,明眼人一眼便知道是送给你的。”

  “陌红啊,”洪莲看着眼前男子如画般清隽温婉的眉眼,到底是开口说道:“你也算是我打小看到大的了,你天赋高,长得好,现在唱红了,你成了角儿了,这玉梨园关不住你一辈子。你唱了那么多戏,那些才子佳人c多情总被无情弃的故事,你比我清楚。这豪门望族,天骄之人,可不是我们这些戏园子里的人能高攀得上的。有些话,你心里明白,用不着我多说,是不是,嗯”

  那最后一个“嗯”字,散在渺凉的烟雾中,显得尖锐而犀利,刺进柳陌红耳朵里。

  “嘭”的一声,柳陌红直挺挺的重重跪在洪莲面前,小腿上的伤口更加裂开,带来撕扯般的疼痛。

  “你这是做什么,”洪莲无奈道:“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我知你是这些个人里面最懂分寸的好了好了,绮罗,还不快扶你家公子起来,回房去上药,若是伤口发了炎就不好办了。”

  柳陌红靠着绮罗步步踉跄地向内堂外走,回头望去,昏晕中洪莲闭目仰头,眉间是时光刻下的不可磨灭的沧桑痕迹。

  这个上海滩最大的戏园子的班主,八面玲珑c长袖善舞的人物,曾经也是场场红爆的戏魁,他记忆之中严厉却又慈蔼的年少时如夫如天一样的人物,在缭绕的烟雾里,鬓角却已经有了秋霜般斑驳的花白,点点刺目。

  低至微不可闻的叹息藏进尘埃里,被谁转身踩着跺跺脚便没了声息。

  “嘶”

  小腿上的伤口被粘在了长袍上,形成黑红黑红的血痂。

  绮罗小心翼翼地用铜剪将袍子剪开来,原本纤匀白皙的小腿上布满了一道道交错纵横的血红。

  “怕是要请个大夫来看看了”她用手执了素色的细棉布蘸了温水擦拭着,不敢碰着伤口,只能用棉布吸去淌出的血水,“你这伤寒还没好,如今又挨了顿鞭子,这下可好了,少说也要一个月不能登台了”

  “你轻点儿”柳陌红吃痛,嘶着凉气道:“这苏砚师兄,打得可真够狠的,啧啧,比起练功的时候班主打得还要狠”

  “现在知道痛了”绮罗嘴里说着,仍是放轻了手上动作,狠狠道:“他下手能不重么这戏园子里不知多少人觊觎着你戏魁红角儿的名头,好容易得了个机会,还不得往死里抽。”

  “我算是看出来了,都是一帮落井下石的人。”柳陌红低低一哼,“不过,也早就明白这一点了”

  那些个豪门世家里尚且勾心斗角手足相残,更何况是在这人人都想出头的贫贱生活里。

  在被饿怕了穷怕了的这些泥泞中活着的人来说,真心是多余而无用的东西。

  他摩挲着手里那玉符,透过莹润的玉质,连光也散出几分碧澄澄的清明,瞧得人心生安宁。

  “这玉真值那么多钱”绮罗不由咂舌道:“能把半个玉梨园都买下来,得是多少袋子银元大洋呐”

  “你喜欢送给你好了。”

  “呸呸呸,公子你这不是害我吗”她亟亟摇头道:“听洪班主这么一说,谁还敢要这玉啊,就算是个罕见的宝贝,也得看看自己又没有那个命拿呀。”

  “话说回来,那个凌将军,是不是真的长得像传闻中说的那样好看”绮罗好奇的问道:“和公子你比起来呢”

  “那个人啊”柳陌红微凉的指尖拂过玉符,半垂的眸光看不清情绪:“长得比玉梨园里所有武生加起来还要好看,唔,不过最好看的是他身上那股子气,一看便让人觉得这是天生便使人羡慕敬畏的人”

  “听起来就像是那些戏折子的皇帝一样。”

  绞过两次绵帕的水带了血的颜色,浑浊得似是陈年的血污。

  门“吱呀”的开了,走进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背着个大大的黒木药箱,开口便道:“洪班主让我来瞅瞅病人,人呢”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床上的柳陌红,讶然道:“怎么又是你”

  却是昨晚那个被杨海从被窝中掀出来的少年。

  还未等房中两人开口,少年便自顾自地把了脉,一边蹙着眉头细细思索道:“你还真是倒霉,本来身子底儿就不实,怎么又挨了这么重的鞭子皮肉伤倒是没什么,用我家的药搽着半个月也就好了,但这么一顿鞭子肯定得伤到肉里头去,你伤寒还没好透,又流了这么多血,气虚体弱,唔,胃也有毛病,估计这回得把这些个杂七杂八的病都引出来,看来今晚还得发烧”

  绮罗听他说得严重,急忙问道:“那怎么办这多久才得好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少年被她一阵抢白,不悦道:“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呐,要是明儿中午烧能退下去便是最好,若退不下去,少不得还要在床上躺两个月,三个月也说不准。”

  “两两个月”绮罗瞪圆了眼:“要这么久”

  “当然了,这是多年积下的病根,不趁着这次好好调养调养,指不定以后哪次就又病倒了”少年一边絮絮道,一边熟练的拿了纸笔要开药方:“先用我家的药把伤口治好,调养身子的事要慢慢来,急不得”

  “这位大夫,有没有见效快一点的药”绮罗问道:“练功可是一日也拖不得的”

  “我叫洛梧,洛阳的洛,梧桐的梧。”少年飞快的边写边说:“练功再怎么重要,没了身子,你拿什么去练功”

  他吹干淋漓墨汁,药方上的字游刃有力,竟不似一个少年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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