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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0.三更

  程千仞端起粥盆:“有点凉了, 我去热一下, 再加点糖。”

  谁知一去不回,逐流等了许久不见人影, 心里发慌,就要起身去找,程千仞才慢腾腾地出来。

  他给逐流盛满一碗:“喝。”

  孩子舀一勺吹散热气, 乖乖喝起来:“好喝。”

  就是糖加多了,甜得齁嗓子。

  程千仞慢慢嚼着馒头, 味同嚼蜡。

  逐流把一盘醋溜土豆丝向他推过去:“哥哥怎么不吃菜?我觉得今天这道炒的最好。”

  程千仞尝了一口, 勃然变色,狠狠摔筷,掀翻碟子:“炒的什么!真难吃!”

  粗瓷盘滚落桌边, 菜洒了一地。

  逐流不知所措地站起来, 哥哥以往对他一句重话都没说过,更别说摔盘子。

  他想问‘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不等开口,第二句晴空霹雳接着就来:“吃完这顿饭,你就走吧, 跟你家里人回去。”

  逐流彻底傻了:“你说什么?”

  程千仞又掀翻一张盘子:“我说让你回去, 听不懂吗?!”

  逐流脸色煞白:“今天的菜不好吃,我会做更好的。我不走。”

  “洗衣做饭,天桥底下买个丫鬟,都比你会的多!我受够你了。要是没有你这个拖累,我不知道过得有多好!用天天吃这些?”

  万般情绪涌上来,他昏了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我挣的钱,够我天天上花楼,夜夜做新郎。你为什么不走啊,为什么还要拖累我啊?!”

  小孩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觉醒来天都变了。只得扑进他怀里,死死抱住他的腰:“我会努力读书c努力挣钱,打死我也不走,说好了我给你养老!”

  程千仞闭上眼,再睁开时神色冷漠。

  起身一把将人推开,掏出东家给的二百两银票,哗哗作响地甩起来:“你家里人给了我二百两!看到没!你多少年能挣来?!”

  逐流被推的踉跄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泪抑制不住:“不可能,你骗我。一定是他们威胁你,我去找他们。”

  他跑出两步,忽觉头重脚轻,一阵眩晕,扶着桌沿勉强站稳。余光看见桌上的粥碗,他喝完了,程千仞一口没动。

  这药粉他知道,四年前哥哥接到镖队的生意,捞两具尸没收钱,只说想讨点防身的小玩意。后来真用到过一次,下在盗匪的热酒里,是为了救他。谁能料今天又派上用场。

  小孩仰起脸,泪眼婆娑:“哥”

  程千仞退后三步,冷冷斜睨他:“别叫我哥,滚吧。”

  药效彻底发作,逐流视线里一片昏暗,狠狠咬下舌尖,以剧痛维持清醒。

  终于听见这些年最熟悉的声音c最亲近的人,最后一句话:“出来吧。带他走。”

  世界彻底陷入黑暗。

  在后厨里,程千仞说:“我要你们每一个人都立道心血誓。昨晚所言没有一句虚假,永远忠于他,不背叛不欺瞒,若别人欺辱他,要尽一切努力护他周全。否则修为全失c不得好死,敢吗?”

  他们发誓时,没想到事情解决的这样快c这样容易。

  程千仞看着昨晚与他谈话的人,将逐流抱上门外的马车,又过来对他行礼:“这些年少爷受您关照,多谢您。”

  他面无血色,很想说“我照顾自己的弟弟,这声谢,当不得。”,然而很快发现,自己并没有立场说这种话。

  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说的灵石和银子,我都不要。以后再不见他,我也做不到。”

  程千仞转身回屋,出来时提着旧剑。豁然拔剑出鞘,清鸣之音在院中回响。

  黑衣众人下意识去摸刀,硬生生忍住。

  “五年之后我若活着,会去皇都寻他一次。他过得好便罢了,我只当从未见过他。否则不等你们的誓言应验,我定先取你们性命。”

  他忽然手腕一翻,剑尖倒转,向左臂刺去,登时鲜血喷涌!

  “我如违此誓,武脉爆裂而死!”

  修行者相信一旦入道,便与天地生感应,因果言灵。很少有人愿意立道心血誓,就算要立,也是以真元刺破指尖,鲜血落地,则誓成。

  在场所有人,从未见过这样惨烈的立誓方法。

  血流汩汩,染红他半边衣袖,当啷一声长剑归鞘,程千仞神色不变。

  “快走吧,在我后悔之前。他若醒来了哭闹,就说我已经离开南央城,不知去了哪里。”

  “程三居然请假了,为什么啊?去年他染了风寒都不肯请假的诶,你别睡了,先生看你!”

  顾雪绛觉得自己快猝死了,实在没力气再怼徐冉:“先生看不清的,我昨晚半宿没睡,你让我清净会儿成吗。”

  “你求我。”

  “求你了,好姐姐!”

  徐冉见这人真困得要命,逗起来没趣,也不再说话。

  上课睡觉,果然睡眠质量高。两个时辰后顾二睡醒,神清气爽,凑过去看她手里话本:“《风雪豪侠录》?”

  徐冉正看到精彩处,全神贯注,没空理他,只胡乱应一声。

  “凶手是主角最好的朋友,背后策划阴谋的是他师父。都是老套路了。”

  “我才看到第二十回,怎么可能知道?”

  “我看到第十四回就猜到了。”

  “你能不说话吗!”

  “你求我。”

  徐冉合上书,怒道:“求你大爷!”

  没人拦着,两人差点打起来。

  阴天不见日头。春末夏初天气闷热,却还不到置冰盆的时令,窗外的空气像是凝滞了,一丝凉风也吹不进学舍,先生讲得人昏昏欲睡,莘莘学子们更觉燥热。

  终于挨到下课,顾雪绛想起早晨程千仞的种种反常,对徐冉说:“程三今天不对劲,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儿。”

  “那我们走快点!”

  顾雪绛:“我们走得快吗?”

  他们被人潮推着向前,两人因为身高优势,绝望地看到直到藏书楼前,都是黑压压一片人头。

  先生放晚了,又赶上最拥堵时段。

  转进程千仞家巷口时,徐冉早被一路饭菜香气勾得心痒难耐。

  “不知道逐流做了什么菜,想吃红绕肉。好重的血腥气,家里杀鸡了吗?”

  她率先推开门,惊呼出声。

  只见程三半边袖子染血,手中拿剑,目光失焦,怔怔坐在桌前。

  桌上残羹冷炙,地上血迹不多,菜却洒得到处都是。逐流不见踪影。

  程千仞是清醒的,他的眼睛看到两个朋友来了,就在他身边,扯他衣袖,喊他名字。脑海里却还是逐流的影子,纷繁的记忆碎片,走马灯一般晃过。

  “没反应啊,现在怎么办?”

  顾雪绛懵:“不敢让他变成游魂症,先敲晕。”

  徐冉更懵,怎么一夜之间,程千仞变成了修行者。

  程千仞做了很长一个梦。

  梦里是上辈子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跟一帮同学去吃饭唱k,泡网吧打游戏,打得昏天黑地。

  他一直是个普通人,样貌不帅不丑,成绩不好不坏,翘课打架没他,评比优秀也没他。算起来,高三发奋读书,考上不错的一本大学,竟是他二十多年人生中,最值得开心的事。

  没有爱好特长,大学生活在上课c做题c跟舍友打游戏之间循环。

  芸芸众生,出类拔萃者凤毛麟角,大奸大恶之人也是少数,大多都是像他这样的人。

  所以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问了几百遍,为什么偏偏是他?

  漏风的破草房,粗蛮的村民,无法接受的工作,饥饿与寒冷令人想法疯狂:如果这样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去了。回归他庸俗又幸福的人生。

  那段日子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遍,不能好好活,又舍不得死。

  后来他在江边捡到个孩子。已经冻晕过去,脸色青紫,气若游丝。

  擦掉脸上泥灰,露出白皙细嫩的皮肤。不像东川人,像他从前世界的孩子,被父母保护的很好,无忧无虑地长大。

  心里一丝微弱善念作祟,唤醒他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捞尸的同伴笑他:“这世道活人还不如死人值钱,你捡个崽子回去,养的活吗?”

  大家都以为他养了个劳作的苦力,甚至是饥荒时的口粮。

  程千仞跑遍全村求来一块红糖,煮了红糖姜水喂给孩子。心想,听天由命吧,你要是能活下来,我就拿你当亲妹妹养。孩子命大,当天夜里就醒了,程千仞才发现是个五官精致的男孩。

  某种意义上讲,不是他大发慈悲救了逐流,是逐流救了他。

  他变得很勤快,别人不接的生意他都抢着接。一整天泡在水里,多挣一点都开心。时常念叨‘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

  努力与客人攀谈,增长见识,被人笑话“问这么多干嘛,反正一辈子都走不出东川”也不在意。

  一个人的时候,活的再怎么糟糕都可以自暴自弃,但现在不一样。他当哥哥了,他有家人了。他得为他们的家去战斗,为他们的未来筹划。

  逐流是他在这个陌生世界的精神寄托。

  教他开口说话。指着自己叫了无数声哥哥,终于听到小孩开口:“哥”

  教他写字读书,先学姓名,逐流问:“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

  自己怎么答的来着?

  “我叫千仞,你叫逐流,一山一水,山水相依,是个能长久的好名字。一世人,两兄弟。”

  程千仞攒够了钱,要带逐流离开东境,路上险象环生,从山贼盗匪手下逃命,甚至远远见过吃人的魔族。

  也遇见人牙子,指着逐流问:“你这丫头卖不卖?”

  “他是我弟弟,不卖!”

  “男孩也可以卖的。”

  程千仞那时打赤膊,带柴刀,满身伤疤,凶相毕露:“多少钱都不卖!”

  再多艰难都挺过来,终于到了南央城。他考入学院,找到好差事,机缘巧合认识了狐朋狗友,过上梦寐以求的安乐日子。

  以为一切都从此不一样,生活会越来越好。

  命运的恶意扑面而来,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原来没什么不一样,都是他的错觉。以前没本事挣大钱,现在没本事带逐流跑。

  他依然是贱命一条。

  梦里逐流擦干眼泪,冷冷地看着他。

  忽而刺目的明光亮起,逐流的身影被光线刺穿,直到消失无踪。

  他听见了徐冉的声音:“诶呀,醒了,终于醒了!”

  视线逐渐清晰,他躺在自己床上,床边围着徐冉和顾雪绛。

  徐冉与学院医馆的几位女医师相熟,原本想请来看看。顾雪绛不答应,将昨晚的事简单说了一遍,面馆老板宁复还c来寻仇的魔头宋觉非,还有程千仞被封印的武脉。听得徐冉目瞪口呆。

  “你不会编故事骗我吧?”

  “程三都这样了,我有心情编故事?”顾雪绛烦躁道:“我探了他的脉,没大碍。现在情况不明,不能让外人探查他武脉,只能等他醒来。”

  所以程千仞一睁眼,两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一人扶他起来,一人给他倒水喝。

  顾二伸手指在他眼前晃动:“还认得我俩不?这是几?”

  被程千仞一把挡开:“我又不是智障。”

  听见久违的‘智障’,徐冉乐道:“看来真清醒了。”

  “怎么回事啊,逐流呢?”

  “他家人来找他,我送他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今天早晨?!”

  徐冉想起早上看到的院中狼藉,抄起刀就要走:“是不是被抢走的?我给你追!”

  程千仞一把摁住她。

  两人不信,都知道程三把弟弟看得比命重要。怎么可能说送走就送走。

  没等再问,程千仞又开口:“我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武脉上为什么有封印,我不知道。”

  “逐流,是我让他走的。以后也别再提他,别再问我。”

  三人相对无言。

  顾雪绛从不提武脉被废的经过,徐冉不愿说抄家灭门的旧事。

  再好的朋友,也有不想示人的伤疤和秘密。

  顾二先笑起来:“反正也翘课了,我们去喝酒吧。”

  他们虽然日日相见,却总在奔忙,饭后喝茶闲聊也要注意时间。上次聚在一起喝醉,还是过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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