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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百五十四章

  第四百五十四章

  花妖镇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无论是镇委会、月红酒店,还是街头巷尾,全都浮尘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睛。镇委会,花二和金福的恶斗越来越公开化,公开到当人面斗眼、握拳的地步。金福自从接管下花春桃那几份不关痛痒的工作,几乎都在怠工下度过日子,白天要么在办公室里睡大觉、要么派虾兵蟹将盯梢花二、要么把虾兵蟹将召集到家里干脆不去镇委会上班,吩咐老婆做些下酒菜,边喝边琢磨怎么对付花二。至于福利厂、拥军拥属、敬老院的事,全被他当下酒菜咽到肚子里。年前拥军拥属工作必须落实到每家每户,否则上级部门过问下来不好交代,同时也影响到本年度工作进程,以及年度评优。敬老院也得安排妥帖,不然十多个老人和几个痴呆儿的吃喝拉撒就成问题。敬老院是前两任镇长一手办起来的救济院,镇子里有十多个孤寡老人吃喝拉撒要靠街委会每天出动人力管理,久而久之,街委会的人把情况反映到镇委会,于是镇委会商定成立下这个敬老院,后来有几个痴呆儿也被收容进去。以前花春桃都是提前去镇办工厂提来款项,要是在镇办工厂筹集的款项不够,就去民政所批调款项,等镇办工厂的财政运转灵活再还民政所。来到年关,敬老院里老人们和痴呆儿的吃喝拉撒全都等待金福筹集的款项,金福迟迟没动秤,老人们和痴呆儿只能顿顿喝粥,最后连粥都喝不上。几个痴呆儿把敬老院里养的鸡连毛带肠子吃进肚子,痴呆儿的胃口相当好,断了干粮和米饭,整天喝稀米汤就粗芥菜疙瘩,他们的胃空了一半,见到院子里散步的鸡红了眼,追赶得鸡咕咕疯叫到处乱钻,最后他们干脆整个身子扑向鸡,鸡被活活压死在身底下,然后他们野兽般大口撕扯着滴血的鸡肉。管理员到了实在不行的地步找到镇委会,金福刚好在家里山吃海喝,管理员直接找到花二这个镇长,花二听了立刻握紧拳头,命人去找金福。敬老院的管理员刚走,福利厂少一只胳膊的厂长找到镇委会,说福利厂的假肢积货太多,民政所每年的补救款项至今没落实,说再不落实,他们就没法活下去。

  金福醉醺醺来到花二的办公室,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往椅子上一靠,二郎腿紧跟着跷起来,斜眼打量着花二,心想,你花二利用职权撸掉我所有好处,我没必要再装笑脸,大家脸皮一撕破,谁怕谁啊?我操你奶奶的,想安稳踩在我金福头上,除非太阳打西边出。

  金福不屑一顾的神情,花二见了气不打一处来,桌子拍得山响:

  “金福,你想咋?不想干这个副镇长了是不是?不想干赶紧让位,四腿蛤蟆难找,两腿活人满街都是。”

  金福耸耸肩抖抖腿,扬扬自得地回道:

  “谁说我不想干?我拿国家工资,每天酒肉穿肠过,我差啥不干这个副镇长?”

  花二眼内射出少有的凶光,金福依然没在意。花二喷出的话,使金福的二郎腿不由自主地滑下。花二说,你很想当官是不是?可惜你没这个官命,负责管理的工作一样没落实,害得人家登门造访,影响极坏,凭这点我可以一竿子撸了你。从即日起,你金福要是不好生玩活,别怪我手下无情,这是你自个穿的小鞋,挤坏了脚,怪谁啊?

  花二一脸坏笑。

  金福爱官如命,尽管心里明白拿掉副镇长得通过镇委会决议,甚至上报到县上,可他还是很紧张,自己因为赌气的确有把柄给花二抓住,要是花二向上面打报告,那个报告又恰好赶在点子上,他这个副镇长真的很难保。想到此,金福的态度软下来,笑出满嘴黄牙,这满嘴黄牙,比他爹金大牙要进步些,尽管黄,但没多余的大牙。由于那笑是勉强行为,显得虚假又阴森。父亲金大牙遗传给他的嬗变基因此刻起了决定性作用,那是肉眼看不见凡手摸不着的东西,它像个柔韧有余的矛,伸出去,对方的盾不管怎样坚硬都得被刺穿。他耷拉的脑袋顷刻挺拔,满身的刀锋收回去,变成一只温驯的猫:

  “花兄弟,别动肝火嘛,几样事我保证几日内搞妥帖。我这个人哪,喝上两盅就容易误事,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河沟蚂蚱一般见识,回头我这就去逐一解决问题。”

  金福杀出软矛,花二这个坚固的盾虽说没被刺破,但防守明显混乱。人家说了好话,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你要是还固持己见,势必显得太没道理。再者,他还没跟金福玩够,轻易撸了金福的副镇长,等于宣布他千心万苦赢得的镇长职位顷刻作废,他之所以拼劲努力当上镇长,首当其冲是要利用职权整治得金福屁滚尿流。如今金福向他低眉顺眼,这不正是他所要的吗?他要把金福当狗一样溜来溜去,最后绳子猛地一收再让金福伸腿瞪眼见阎王。

  花妖镇临郊地段有一排二层小楼孤立在原野上,近瞧,发现楼体已是残垣断壁,和柔和的太阳搭配,显得极其不协调。金福去福利厂途经这里,不由得一阵感慨。这排小楼是前几年他和一个包工头强行建筑的,本打算列为民居,赚些回扣,没想到包工头干了一半,拿了镇委会的部分投资逃之夭夭。为此他险些被撸掉副镇长,也险些被拆迁户乱棍打死。要不是他自掏腰包给那些拆迁户重建了房屋,即便保住副镇长头衔,他也会给那些拆迁户凌虐死。

  往事让金福陡生一头冷汗,他躲鬼般加快步子远离开那排孤立小楼。

  金福自从挨了花二的呵斥,每天太阳冒头,他就踏出家门,他要让花二瞧一瞧啥叫真本领,眼下受点小侮辱算得什么,古有卧薪尝胆之说,他金福就不能尝试一下卧薪尝胆的滋味?不吃苦中苦,哪有甜中甜?这是金福经常鼓励自己的座右铭。一连几天,金福都是日出离家日落归家,什么拥军拥属、敬老院、福利厂,他在几天内全部搞定。几天里,他要虾兵蟹将挨家挨户收取拥军拥属费,自己找到民政所所长喝了两天小酒,尽管民政所财政支出有困难,可金福和财政所长是多年的酒肉朋友,财政所长就是头拱地也会想出办法堵敬老院、福利厂这两个大窟窿。

  金福和民政所长喝得五迷三道,从而也喝出底数。财政所长边喝小酒边告诉金福,今年的开销他可以支出一部分,另一部分,他得去县里找任民政局扶贫科科长的小舅子缓解一下,不过,明后年就很难说,财政拨款越来越少,要是敬老院、福利厂不能自救些,光靠民政所拨救济款等于救一饥管不了百饱。金福哈出酒气说了句脏话:

  “操他妈的,有这么紧张吗?不会是你老弟跟我玩轮子吧?”

  财政所长拉长了脸,一双眼皮也随之耷拉下,夹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还击道:

  “咱们有十几年的交情,我是啥人,你金福会不知道?上面拨的救济款项就那些,你叫我咋办?我这次得靠东挪西挪筹措给你。”

  金福低头凑近民政所长:

  “不会是你老弟把救济款项充为私囊了吧?”

  民政所长眨巴几下小眼睛,拍桌子瞪眼地发了急,但没像金福那样骂脏话,老婆是小学教师,把他当年骂脏话的习惯早已拎耳提舌地纠正过来,民政所长大口喝了酒,情绪有些激动:

  “金福,你个龟孙子,我半辈子廉正奉公,末了还遭到如此侮辱,我要是把那些救济款揣进腰包,我能现在还住那破烂平房?”

  一句试探话惹怒民政所长,金福连忙拉回笑脸,说自己是有口无心说着玩的,要民政所长别往心里去。民政所长一急眼,金福反倒确定问题。金福平时和人相处,首先摸透人的脾气秉性,通过多年的酒肉交往,金福了解到民政所长的真性情,那就是凡事不心虚都会一脸平和,如今心虚得急了眼,金福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民政所长这小子十有把救济款项充进私囊,不然,他不会这么激动。花妖镇这个小地方,只要事情没人追究,就是杀了人也会给隐藏下来,法律在这里基本上等于一纸空文。镇子里的几个年轻民警,都是接老子班上任的,没经过任何素质培训,所以防范意识很低,遇到麻烦事睁只眼闭只眼地过去,他们太怕那些拿刀砍人的流氓混混。给砍伤了,尽管罪犯被县公安局的人带走,可是赶上穷光蛋流氓,医药费还得自己掏,想一想不如得过且过,除非实在太招眼的犯罪,他们不得不管制,才会拿了防备武器几个人一齐上阵捕获对方。

  金福不再做声,心想,你家住破烂平房,那是你耍的手段,怕有人揭秘你,一条夹着尾巴的野狐狸,任你再怎么狡猾,也斗不过我这个好猎手,今年你既然答应给敬老院和福利厂拨款,我也就装一把糊涂,明年你要是滋事不给救济款,看老子怎么揭穿你,哼。

  花六被安排进后厨打杂,气不打一处来,故意摔碎厨房里几个装鱼用的椭圆形磁盘,大厨呵斥他两句,他马上拖掉围裙,甩甩手溜了。这是他刚吃上两天饱饭后的行为,他气囊囊地去了镇委会找到花二,一股脑说明来意,花二听了,这回没给花六转机,花二想,像花六这样惰性十足的人放进后厨,让大厨们好生修理一下未尝不可,要是再写批示回去,一定引起花大的疑心和不满,毕竟和花大是一奶同胞,为个外人弄得太僵不值,何况自己还指望花大打理好月红酒店。

  花二冷静得让花六有些胆寒,花二一冷静或者一急眼,眼珠子出奇的大,而且装满内容,不知哪个内容会突然砸出去。花二审视几眼花六,桌子上的文件向旁边一推,与其说他在讲话,不如说他在吼话,那刺耳的回音震得花六立刻矮半截。花二说赶紧回去该干啥干啥,别整天来镇委会给我找麻烦,你他妈要是干的好,花大平白无故为啥辞了你,又为啥见了我的字条还把你安排进后厨?分明是你干得不好。回去好好做人,有机会再回吃技比赛部吧!

  遭了冷枪,花六不自在地离开镇委会,打那天起花六犯了不安分毛病。花六刚走出镇长办公室,花春桃满面春风地走过来。花春桃是来送电影票的,镇子里的电影院上映《英雄儿女》,说是上面下达的指令,每个干部必须看这个教育意义极其深刻的片子,看了还不行,还要写心得体会。花春桃亲自去电影院购买了电影票,自然有分配主动权,她发完其他人的电影票,留下两张挨座的正位票,其中一张留给自己,另一张留给了花二。花春桃来时已经琢磨好如何进入镇长室,她对着办公室里的一面镜子,反复练习脸上的表情,按她的心里,她想弄出娇羞样,让花二注意她,可对着镜子照了照,又觉不妥,一个女干部弄出三陪小姐模样,不但伤大雅,还影响到人格。最后她决定拿出得体姿态,让脸上露出浅笑,这样既显出酒窝,又显得柔情自然。

  门开着,花春桃出于礼貌象征性地叩了门。花二那双大眼瞥向门口,见是花春桃,刚才的冷脸缓了缓,平静地说了句“进来吧”。花二响脆的声音甩出去,花春桃的心忍不住悸跳一下,在花春桃看来花二的声音好听得如同播音员,那是一条无形的绳索,把她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拽得很紧。她把电影票放在花二的办公桌上,眼内流泻出海水般的潮湿和晶莹。花二斜眼看了电影票问啥电影?《英雄儿女》,第一次在花妖镇上映,上面还让咱们看完后写观后感呢。花春桃俊美的眼睛盯向花二,和花二的目光刚好相撞,花二及时回避开,视线落在一打文件上:

  “我一定准时去,你先去忙吧!”

  花二的眼睛再没抬起过,花春桃离开,花二长长吁口气,嘴里叨咕说,黏糊什么,你有啥本领占领月凤的位置?从花二叨咕的话来看,花二对爱情是忠贞的、古老的、长久的。

  花春桃单相思情节很严重,这个快三十岁的老姑娘从少女时代就爱做梦,总爱幻想,希望有一天她心目中的男人会出现,在大专院校上学那会儿,有男生看上她,她不是嫌人鼻子塌,就是嫌人个头不够高,再就是极力从人家五官上找毛病,不是觉得对方耳朵小,就是觉得对方脸阔了些,听她妈说和阔脸男人生下的孩子个保个丑陋,所以上学那会儿,她对阔脸男生尽可能保持距离,仿佛人家从身边经过也会影响到她未来的宝宝。事有凑巧,班长竟然是阔脸男生,她是班级里组织委员,一有活动,班长自然找她商量,她看见班长那张阔脸,极力往后闪身。有一次班级里的暖气炸裂,满屋同学对准门口往出挤,班长和她维持秩序,她的胳膊不小心被班长撞了下,她因为急,没顾得穿羽绒服,回去后竟把好好的毛衣脱下给扔了,那是她妈熬了几夜赶织出来的,她虽说心疼,却觉得很轻松。由于她对男人要求很高,既要长相,又要风度,最后还要地位,她的婚姻一直给拖下来。花妖镇没几个她看得上眼的男人,前些时候她父亲还是镇委书记时,有人溜须拍马给她一连串介绍对象,结果是介绍一个给她挡驾回去一个,那些对象中有镇供销社主任、镇中学教师、镇图书管理员、县委宣传部干事,人家都对她有意思,可她却硬是一个没看上。在父母极力的劝导下,她答应和气质较好一些的宣传部干事处一段试试,宣传部干事表面上给她的感觉是温文尔雅,介入实质,她就不再回头。一次她去县上开会,宣传部干事邀请她去宿舍坐坐,她去了,一进宿舍,她即被一阵臭袜子味熏得直想吐,于是她没待上三分钟起身告辞,从此再也没答理那个宣传部干事。不知为啥自从第一眼见到花二,她就给花二身上某种气质迷恋住。

  那时她想同在一个镇子里,怎么会不知道花二这个人呢?

  花二的大块头、做事的果敢坚决、眼内锋利的光、走路那种玩世不恭的派头、身上常有的香草味,都让花春桃着迷。花二本不习惯往身上喷洒香水,为纪念月凤,他经常去商店买回月凤喜欢的香草味香水,每当闻到那股香草味,他就觉得月凤还在身边。为进一步了解花二,花春桃专门向人打探了花二的实底,在知道花二先后娶过三房媳妇,之前当过铁匠,爱骂脏话后,花春桃的确心灰意冷过,可是只要见了花二,她那颗冷却的心会不由自主地温暖过来。花二给他的印象是利落、洒脱、霸气,尤其是霸气,她崇拜得不得了,认为男人缺少霸气,那就不能算作一个完整男人,她顶讨厌那种娘们气十足的男人。她从小到大的美梦在晚春时节即要实现,她心潮澎湃了,虽说花二爱骂脏话,可那又算什么,总比那些假装文明的男人好得多,爷们嘛,就得有个爷们样,再说她又没亲耳听见,她每次见到花二,花二都是一副严谨样子,从花二那张薄厚适度好看的嘴型里,她觉得即使花二骂了脏话也很受听,也不会像那些笨男人嘴里骂出的脏话那么难听。显然,花春桃优化组合了花二身上的缺点。

  送完电影票,花春桃从上午盼到中午从中午盼到下晚班,她一路迈着紧凑碎步,家距镇委会有段路程,她偏不习惯骑自行车和坐镇委会公车。她感到女性骑自行车不雅观,公车内有股呛嗓子的烟味,她一闻到烟味就想吐,所以走路是她唯一交通工具。回到家,她吃了少许晚饭,晚饭有她爱吃的小鱼酱、大豆饭、凉拌豆腐。凉拌豆腐香喷可口,放在平常,她得一连气吃两小碗饭,眼下,她只象征性吃几口,她妈问咋吃那么点,她说中午在镇委会食堂吃得太多没消化。其实,她中午只喝了杯橘汁。她不是为学人家减肥,而是有心事吃不下东西。她不胖,一米六五的个头,体重刚好一百斤。在父母疑惑的目光搜寻下,她一溜烟进了自己的房间。里面很规整,半截炕上铺有厚垫子且覆盖了漂亮床单,一张小巧玲珑的桌子上摆放了化妆品和一面圆形镜子。花春桃打来水,又是洗头又是洗脸,平时那个马尾刷一放开,再经吹风机一定型,越发显出她的妩媚。她对着镜子,拿出平时很少用的眉笔画了眉毛,又用眉笔在好看的杏眼上扫几扫,杏眼变得愈加精神。她的化妆术很巧妙,人家能看出她精神不少,却看不出她化妆。临了她给嘴唇涂了淡红,口红是水粉颜色,经她轻描淡写地一涂,变成鲜艳肉色,打眼一看觉得新鲜,依然看不出她涂了口红。当时花妖镇正流行鲜艳口红,大姑娘小媳妇出来进去嘴唇几乎全是血色。她老是忍不住朝人家背影吐上一口,以示清高。水粉色口红是一次出演节目时买下的,节目下来,她再没用。

  全方位修饰好,也临近电影开场时间。花春桃时间掐得很准,进入影院时里面的座位以饱和,她向中间座位望去,一眼望见花二坐在那里。花二的身型已被花春桃暗下琢磨透,只要花二一出行,花春桃定会来到窗下认真观察。花二身材魁梧;不长不短的板寸头;冬日永不离身的黑色皮衣里露出淡格棉衬衫,衬衫领结很少扎领带,几乎都是翻竖着,露出生机勃勃的喉结和半截男人味十足的脖子;此外上车时的动作也很潇洒,头稍一偏一扯皮衣襟,人就倏地上了车。不知为什么花春桃对这个上车动作百看不厌,只要花二出去坐车给她知道,她不管手里的工作有多忙也会撂下。有时她想花二一个土包子,咋和大城市人做派一样,甚至有些举动比大城市人还高明历练?

  穿过密密麻麻的大腿来到自己的座位,花春桃主动和花二说句“先到了”,花二才由目不斜视偏转过脸回了句“啊”。“人真多”,花二还是那句“啊”。花二两次回答都很冷,花春桃坐过来的时候,花二立马猜到自己遭了花春桃设计。同事间挨着座位看一场电影无可非议,花春桃不同,自从他来到镇委会那天起,她就扰乱他的正常生活。月凤死后,他每天晚上几乎都是靠回忆打发时光,月凤甜美的微笑、体贴的话语、柔软温存的身体全部复活。花春桃分割了他往日的规矩生活,毕竟他处在血气方刚年纪,想做苦行僧实属不易,但他很坚强,很快调整过来混乱无序的夜晚。他在没忘记月凤之前不会接纳任何女人,不会原谅花大。对着空寂的夜晚,他已发过数次誓言。

  花春桃感到浑身冷飕飕如同结了冰,这个打小娇纵任性的老姑娘从未被人冷淡过,近到街坊邻里、镇委会,哪个不是笑脸相迎她?远到上大专院校时期,男女生们哪个不是见她先打招呼?她那张人见人爱的脸蛋,连陌生人都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她几眼。而今遭到花二如此冷淡,她真想不顾一切地耍横。在家里,稍有不如意,她立刻绝食给父母看,要不就是哭闹不止,让父母紧张得关门关窗。当镇委书记的父亲也拿这个宝贝女儿没辙,女儿是老夫妻俩三十好几得到的宝贝,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放在手心怕摔。打大专毕业起,花春桃看了数十个对象,一个没成,全都怪花春桃挑三拣四。父母一边干着急,却不敢进一步规劝她,最多小声嘟囔说镇子里的姑娘二十岁都当上孩子妈,你这还不紧不慢。她聚集全身能量,一双小巧的拳头握得死死,呼吸紧张得她自己都听得到。可她没理由奋起搏击,也不可能像在家里和父母耍横那样不顾面子,她在潜意识里抓挠过花二,抓挠得花二体无完肤。她偷看一眼花二,花二依然镇静地坐在那里,头有些偏仰,眼睛凝神一个地方。显然他在思考什么。他在思考什么呢?她反复问自己,同时在静静地等待某种契机。灯灭了,电影开始了,人的脑壳变成黑色波浪。

  契机终于给花春桃抓住,英雄王成手握爆破筒跳出战壕,怒目而视面向大批拥向战壕头戴西瓜帽的美国鬼子。王成拉响爆破筒的瞬间,花春桃趁机把脸埋进毫无防范的花二怀里。一个柔软的物体卧在胸前,花二只好视线从银幕上撤出,胸前的脸贴得更加紧密,一双手同时抱住他的腰。花二清醒了,从身后掰开花春桃缠过来的手,又把她的头从胸前拉开,声音紧张又小心地朝她耳语说,这里有成千上百对眼睛在看呢,你这样多不好,别忘了你是个副镇长,得有领导风范。花春桃头一仰,眼里的智慧一闪一闪地放光芒,那光芒在黑暗里显得狡黠又诡诈,她找到花二的漏洞,学花二的样子,嘴巴凑近花二耳朵:

  “你是说没这些眼睛看着,你就不在意任何事?”

  没想到花春桃会反唇相讥说出让他无懈可击的话,他从未遇到过这样放肆的女人,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头。之前的三个妻子、酒店的女服务员,哪个敢说让他喘不过气的话?他开始后悔不经调查了解,上任就把重要工作落实给花春桃,或许正是因为这点歪打正着的优厚待遇,才使她胆大妄为。

  那场电影后,花春桃变得愈加肆无忌惮,中午早早从食堂打来饭菜,或者去街上的馆子买来水饺,把花二堵在办公室里,门一插,从一只布袋里取出父亲珍藏多年的五粮液粗重地放在办公桌上。花二愣神间,花春桃已经麻利地启开瓶盖,摆出两只空碗,眨眼两只空碗魔术般晶莹着香醇的五粮液。硬下脸子推出花春桃,或者干脆把门一摔一走了事,往后还咋共事?要是花春桃和金福站在同一战线,他花二岂不少个战友?金福表面上点头哈腰,骨子里要吃了他,不就吃顿饭吗,人家大姑娘都敢插了门和爷们喝酒,自己一个堂堂爷们怕啥?只要不乱方寸对得起月凤,他就是喝得吐了血又能咋?

  那天花二喝了多半五粮液,可没醉。花春桃不断地敬酒、倒酒、碰杯,花二不推不让,喝得不卑不亢,气势滚滚,结实地镇压住花春桃的气焰。花春桃喝了两个小半碗,三两酒那样,醉得一塌糊涂,呕吐、胡说八道、双手张牙舞爪,要多出丑有多出丑。花二喝多半五粮液,是为和花春桃斗气,让花春桃明白想灌醉他花二没那么容易,你花春桃也没机会做些小把戏。桌子、地面被花春桃吐成垃圾站,最后吐得脸色煞白,身子直往下瘫,花二不得不架住她。这时候的花春桃没了任何情调,至于她原本打算制造的双双醉酒后拥抱、接吻场面,给她声嘶力竭的呕吐淹没到爪哇国。她脑袋一片空白,唯一留存的印象是后悔喝了五粮液,要是不动那玩意,现在,她会多妩媚地呈现在花二面前。她是越后悔吐得越厉害,好比妊娠反应。鼻子给她呕得直冒酸水,眼泪也随着呕劲情不自禁淌下来。她屁股一挨沙发,身子就栽了下去,口里喊着“水”。花二完全成了侍者,给花春桃倒完水,又开始清扫起室内的污浊。这种事吩咐别人做,只能给不明事理的人拿话柄,说他花二不知啥居心灌醉花春桃。那可就着实冤枉了他。他要趁午休时间把屋子清扫干净,然后打道回府,花春桃愿意在这里休息多久由她去。花二不愿意洗抹布,她看了眼那些脏物,又瞥一眼花春桃纯净的脸,怎么也不相信那些脏物出自花春桃口中。抹布给他裹脏物全部用完,他只好把窗帘撕掉一块洗了擦桌子。桌子、地面全部清理干净,他打开窗户放了放空气,二月里的空气新鲜又清爽,很快冲掉室内浊气。他关好窗,视线不经意落向花春桃,脸上浮现一丝嘲讽的笑容,仿佛在说,跟我花二斗,你花春桃还嫩着,我花二酒量胜武松,你花春桃那点小伎俩留着回家就饭吃吧!

  花二穿好皮大衣,头没回一下离开镇长办公室。

  春暖花开时节,花东兴荣任上县长,心里顾虑卸掉一半,他对着一面圆镜刮胡子,刮得十分得意,吹着漏风口哨,手一轻浮,脸上出现一道血口子。老婆心疼地拿来毛巾给他擦拭,他毫不领情老婆的心疼,扒拉开老婆的手,继续他轻浮的刮脸动作。傍晚散步的时候,路旁的野草野花给他践踏得四分五裂,那些好看的野花给他随手撸掉一多半,他走过的地方身后跟葬花样扑拉拉一排花瓣,他走到县城尽头的瞬间,身子里好久没释放的热能开始上蹿下跳地涌动。自打县长露出回省城任职的消息,花东兴的花心收敛许多,顶多心烦意乱时去县里的酒吧喝点小闷酒,至于省城、花妖镇这两个之前任他洒脱的地方,他咬牙忍住没有光临。去省城娱乐场所,怕遇见熟人;去月红酒店,怕花二再次抓他把柄。于是,他在特殊时段给自己立下规定,没上任县长前决不偷荤。

  当上县长半个月后,花东兴决定去花妖镇转一转,一来检查下那里的工作,二来他要向花二讨回面子,要花二知道什么叫官大压死人,俗话说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他花东兴如今有了县长位子,他还怕花二那些小伎俩吗?花东兴站在自家阳台上,双手叉腰,头略仰视,有点突起的肚子腆向窗户,自语道,花二,你的末日到了,我要让你下台下得明明白白,即便你把花妖镇的各项工作整理得天衣无缝,我也能鸡蛋里挑骨头,把你打压下去,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和花东兴的想法如出一辙,花二每天都在琢磨金福,金福每天也都在琢磨花二。花春桃呢,还是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势头,给花二买衣服、送吃喝、送领带,听人说领带这玩意是女人送男人的好礼品,能牢固地缠住男人;还听人说如果去观音庙给领带过一下神路,回来后,那领带就成了半仙,你想咋样都成。为此她专程跋山涉水去了趟观音庙,路上险些被狼吃了不说,还遇到传说已久的怪事,她果真看见花妖镇古老的传说,只是没传说的那么逼真而已。她看见的不是人脑袋蛇身子的妖怪,而是长身子短腿大脑壳的一个小部落,这个小部落称不上侏儒,但也算不得正常人类。那天她咬牙攀着道道山峰,几次险些从山顶摔下,下面即是万丈深渊。她吓得闭着眼睛往上爬,好容易爬到山顶,一只绿眼老狼趴在树根下虎视眈眈凝视她,她的腿一下子软下来,想喊,张不开口;想跑,迈不动腿。她和那只老狼静止在时间里,这时奇迹出现了,一个大脑壳小短腿长身子的小人现身在面前,接下来十多个这样的小人现身,他们站成一排,张开手里的弓箭,齐头并进地一声怪叫,十几支箭嗖地射出去,那只老狼顷刻闭上绿眼,身子猛烈抽动几下变成僵尸。花春桃看傻了眼,本就惊魂未定的她,如今看到这些怪人,吓得一屁股瘫坐在潮湿的乱草地上。一个露着黑色大奶、下身裹着兽皮的怪人走近她,叽里呱啦向她说着什么,声音尖尖的,显然这是个雌性。雌性怪人从一个比她还矮小的雄性怪人手里夺下一根半生不熟的烤羊腿递给花春桃,花春桃在浑浊的意识驱动下竟接了这根羊腿。接下来送她羊腿的怪人立刻欢呼雀跃,花春桃从她的眼神和欢叫中得到友好信息,连忙学了那怪人,也欢蹦乱跳一气,边跳边往身后的树丛里钻。浑浊的意识救了她,要是她不肯接那只羊腿、不学小怪人跳舞,她必死无疑,这些小怪人会把她当羊腿烤掉。

  花春桃死里逃生返回花妖镇在家里闷睡两天,心里的恐怖才逐渐消失。去镇委会上班那天,她又给重重吓一跳,镇委会冷冷清清,各部门紧锁着门,只有门卫守在那里打盹。太蹊跷,就是星期天,镇委会也没断过人气,没事做的小青年和要退休的老办事员,吃过早饭会一哄声来镇委会游戏室下棋打扑克,平常日子更是人气旺盛,几个镇委会领导只要不去县里开会,都会敞着办公室,如今几个领导全不在,连住在镇委会的汪明书记也不见了人影,发生了什么事?花二呢?心里一紧张,花春桃脑门子出了冷汗,手心也有些冰凉。她一向讨厌门卫,门卫是乡下人,眼窝里经常卧眼屎,说话满嘴喷唾沫星子,为此她甚至琢磨过换门卫,碍于金福的面子没敢大动干戈换人,门卫是金福介绍来的远房亲戚。由于厌恶,花春桃没进室内,隔着玻璃窗问门卫人都去了哪里,门卫耳朵有些背,加上隔了层玻璃,啥也没听清,打开小窗户一个劲地问“你说啥”,花春桃不耐烦地躲闪下身子,也提高了声音,门卫这回听清楚,立刻做出明细回答,说人都去了县医院,说你快去吧,说花镇长车祸受了重伤,都不知……

  花春桃魂没了一半,没等门卫说完,一溜烟跑出镇委会,又一口气跑到车站。花妖镇地方不大,不出远门,人们很少坐出租车,出租车几乎全都聚集在车站。花春桃打小就讨厌花妖镇的车站,一见那排灰不溜秋的小站房,还有房子周围臭烘烘的大便和垃圾,以及躺在大便、垃圾周围等车的旅客,花春桃就有种世界末日感觉,后悔当年没挖门子凿洞留在省城。镇子里的出租车也就七八辆,赶上打工者返乡,几乎找不到空车。花春桃东张西望一阵,终于在一处报亭旁找到一辆出租车,气喘吁吁坐进去,一路上没顾司机感受,一直催司机快些开车,弄得司机直白眼她。

  因为对花二的伤势没把握,花春桃紧张得一颗心高悬着,出租车停在县医院门口,花春桃急切跳下车,人疯了似的横冲直撞在患者间,却没撞到任何患者,单身女人的利落、敏捷、果敢此刻充分体现出来。患者时不时拿眼线打量她,她奔跑的速度没容患者打量,身影在迅速消失,又迅速出现在另一处,嘴里不住地叨念,花二,你不能有事,千万不能有。你是我花春桃平生看上的第一个男人,我不能让你有事,不能。花春桃念一句,双手朝上合一下。

  县医院一共五层楼,花二的病房在一楼,和外科医生办公室毗邻。病房里的气氛很紧张,花二满脑袋满身缠了绷带一动不动躺在那里,输氧瓶的管子在不断冒泡。门外一堆人抻脖子、翘脚地往里望。一堆人中除了花铁匠、花大,其他人都是镇委会的。汪明一脸焦虑;金福面无表情地踱着步;单张子等人全都挤在门口。门玻璃不大,单张子几乎边往里探头边维持秩序。大家都在焦虑花二的生死,花二任镇长以来,人气很旺。除了对金福横眉立目外,对其他人一律采取平和心态,哪怕是食堂大厨子,他也首先送给对方笑脸。花铁匠拎了烟袋,满脸皱成核桃仁;花大满眼圈透红,心里那个急劲简直无法形容。他只有花二这个兄弟,要是花二有什么不测,剩下他孤家寡人也没啥意思。尽管花二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一张脸冷酷地对他,可他不在意,从花铁匠那里他已经知晓全部原因,他发疯时无意间害死花二心爱的媳妇,他觉得很对不起这个弟弟,于是拼命工作,想把酒店搞出名堂,以此减轻花二对他的阴影。事与愿违,花大非但没把酒店搞出名堂,反倒出了事故。在后厨打杂的花六,嫉妒花铁每天吃香喝辣又占了他的位置,心里发痒得不行,就想出坏注意,然后趁大厨不在溜出后厨,来到花铁的吃技比赛部。吃技比赛部每年春夏之交都要和其他镇子比试一次,花铁每天的任务就是吃喝排泄,不然就是长时间倒立,以避免胃下垂。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