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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节

  弟俩,我现在就回家,再也不和你们争嘴吃了。”说罢,站起来就走。

  二虎拉住他爹,说:“爹,我和哥都不怕你拖累,只要俺俩有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挨饿,你不要走。”虎爹说:“我知道你哥俩都是好孩子,都孝顺我,可我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多活几年少活几年都无所谓了,大不了就是一死。你哥俩都有老婆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可怎么过呀。”说罢,流下泪来。大虎说:“爹,你不要走,宁肯我饿死也不能让你饿死。”说罢,也流泪。虎爹说:“大虎啊,你也不是小孩子啦,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呢,你要是饿死了,谁还来养活我呢我不是也要饿死吗再说了,你现在饿成这个样子,要是不能干活,木工厂还会要你吗万一你被开除回家,你一家子几口不全得饿死吗你们就别再拦我了,让我回家吧,豁上我一条老命,换回来你们两家子的命,值,划算”说罢,拄着棍子,颤颤微微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大虎二虎兄弟俩都满脸愁云,心事重重,只低着头干活,什么话也不说。早饭时,兄弟俩领到饭都看着发呆,不肯吃。宝贵劝兄弟俩吃饭,没想到兄弟俩竟然捂着脸哭起来。原来,虎爹昨天回家后便开始绝食。老人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拖累大虎二虎兄弟俩。大虎二虎兄弟晚上回到家,劝老爹吃点东西。虎爹躺在床上,两眼紧闭,一言不发。兄弟俩跪在床前,声泪俱下。大虎二虎媳妇也跟着劝。劝了好长时间,虎爹睁开眼,说了下面一段话:“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都孝顺我。可你们看看这年景,非饿死人不可。咱一大家子十一口,谁死了最划算我我七十多岁了,废人一个,多活一天就多遭践一天吃的,倒不如省下这些吃的给你们留着。你们和孩子们都是不能死的人你们死了,孩子们怎么过;孩子们死了,大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们要是真孝顺,就顺我这一回,别再劝我,让我安安静静地死。我死以后,我床下面有几块薄木板,你兄弟俩给我钉个木匣子,把我装上,挖个深点的坑把我埋了,别让饿狗扒出来吃我,就算你哥俩尽到孝心了。你们一定要把孩子照顾好,不要让孩子饿死。孩子是咱家的香火,是咱家的指望啊。”说完闭上眼,再也不肯说一句话。宝贵搞清楚事情的原委,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怔怔地发呆。

  上午,木工厂改善生活,每人多发一斤地瓜。工人们都像过节似的,高高兴兴地领饭。马三良也来到木工厂,像救世主一样站在笼屉旁,监督炊事员分地瓜。轮到宝贵领地瓜时,天天在木工厂讨饭的丁老头凑到马三良跟前,想要一点地瓜吃。这丁老头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又没有什么背景,进不了营里的幸福院,便天天到木工厂来讨饭吃。说是讨饭,其实很难讨到吃的。每个工人只分到少得可怜的一点食物,除了自己吃,还要省下来一部分给家里人留着,谁舍得给丁老头啊那年月,食物就等于生命啊丁老头每天只能讨到些刷锅水喝。偶尔运气好,比如逢上马三良或者是王瘸子高兴的时候,丁老头也能得到半碗稀饭甚至是半个窝头。但这只是偶尔,并不经常。丁老头见今天改善生活,以为也能沾点光,所以才凑到马三良跟前去要。马三良狠狠地往丁老头手上打一巴掌,喝斥道:“你跟着凑什么热闹,一边去”丁老头经不住那热腾腾c香喷喷的地瓜的诱惑,仍死乞白赖地说:“三舅,你就给我一块吧,小点儿也行,烂点儿也行,坏点儿也行。”马三良是丁老头的远房亲戚,论辈份是丁老头的远房舅舅。马三良很不耐烦,大声训斥说:“什么三舅四舅的,你少给我套近乎。说不给你就不给你,你给我滚一边去”丁老头非但没退到一边去,反而双腿一软,跪在马三良脚下,继续哀求说:“三舅,求你老人家发发慈悲,给我一点儿吧。”马三良急了,使劲往丁老头身上踢一脚,骂道:“别说你喊我三舅,你今天就是喊我三姥爷我也不会给你地瓜。快滚”丁老头见真的没指望了,只好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满含屈辱的泪水,默默退到一边。

  宝贵领到自己的那份地瓜和窝头,像捧着件旷世未有的宝物,心里有着难以言表的兴奋和喜悦。他坐到一根木头上,把地瓜端详好一阵子,才有滋有味地吃起来。一斤地瓜很快就被吃完,宝贵肚子里却毫无饱的的感觉,似乎还更饿。宝贵又掰半个窝头吃下,“咕咕咚咚”地喝完稀饭,肚子仍很饿。宝贵舍不得再吃,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将省下的窝头放到小布袋里,再把小布袋揣到怀里。这样做可以确保省下来的窝头不被别人偷走吃掉。宝贵将布袋揣好,用手摁摁,确信已经保险,才抬头向身边看看,就见大虎二虎兄弟二人相对低头而坐,正望着手里的地瓜和窝头发愣。宝贵知道这兄弟俩又在为他们老爹的事犯愁,不由得叹口气。

  大虎二虎兄弟枯坐了一阵子,走到宝贵身边,请宝贵跟他们兄弟回家一趟,共同劝劝他们的老爹。宝贵不便推脱,只好同去。

  大虎二虎的家离木工厂不到半里路,很快就到了。虎爹住在一间低矮的草房里,躺在一张小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破被子,双眼紧闭,毫无生息,像是睡熟了,又像是死了。大虎二虎兄弟走到床前,带着哭腔喊声“爹”。虎爹似乎没听见,毫无反应。大虎二虎又喊几声。虎爹仍没睁眼,只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你们来是想劝我,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回去吧。”大虎二虎兄弟说:“爹,求求你起来吧,我们兄弟俩不管想什么办法也要养活你。”虎爹说:“想办法,你们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只怕想到最后,没把我养活,还要把你们两家子的命都搭上。你们快走吧,干活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别烦我。”宝贵在一旁插话说:“大爷,你的心思我懂,你是不想拖累大虎二虎兄弟。可天下哪有看着自己的老爹饿死不管的儿子啊你老人家也该替大虎二虎兄弟想想才对啊。”虎爹睁开眼,看看宝贵,说:“大侄子,谁不知道活着好啊蚂蚁蝼蛄都想活着,我怎么就不想活着呢可老天爷不让我活啊人活百岁也是死,早死晚死都一样,两眼一闭,两腿一蹬,眼不见心不烦,也能落个清闲自在。”说完闭上眼,再也不肯开口。大虎二虎兄弟知道老爹主意已定,无可挽回,只好趴在床前给爹磕了头,哭哭泣泣地从小草屋中退出来。宝贵也凄然泪下。

  三天后,虎爹死了。大虎二虎兄弟找到王瘸子,求王瘸子给派两个人,帮他们兄弟俩埋葬老爹。大虎那个村子里已经没人能抬得动死人。王瘸子倒没拿架子,马上就派宝贵和另一名工人同去。大虎二虎兄弟先给王瘸子磕了头,又给宝贵和另一名工人磕头。宝贵忙将兄弟二人搀起来,一块去大虎二虎家。

  虎爹躺在小床上,双眼和两腮都深深地陷下去,脸上的皮皱得堆成堆,已经失了人形。大虎二虎兄弟从床下面抽出几块木板子来,仔细看看,木板子都已经按着小匣子的尺寸截好。床下面还有一包钉子把锤子。虎爹已经提前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大虎二虎兄弟看着眼前的这些东西,一边流泪,一边就在小床前将木板子钉成小木匣子。没有送老衣给老人换,其它的所有仪式也都免了。大虎拿出上午发的两个窝头,准备放到小木匣子里。宝贵觉得这样做太可惜,劝大虎把窝头留下来给孩子们吃孝心固然重要,保命更重要啊大虎想想,留下一个窝头,把另一窝头放进小木匣子里。然后,四个人开始往小木匣子里装虎爹。大虎托住虎爹的头,二虎托住虎爹的背,宝贵托住虎爹的屁股,另一名工人托住虎爹的腿,虽然四个人天天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仍觉得手上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好像只托着一身衣服。四人将虎爹放好,用一块木板将木匣子口钉上,再用两根绳子把木匣子捆住,默默地往村子外面抬。

  大虎二虎家的坟地在村外的一片盐碱地里。这儿寸草不生,一片荒芜。四个人把小木匣子放下,用铁锨刨坑,准备埋人。几只饿狗闻到死人的气味,红着眼站在远处,呜呜直叫。四个人刨好坑,把小木匣子放进坑里,慢慢往坑里埋土。坑慢慢被填平,坟头慢慢堆起来。埋葬完毕,大虎二虎兄弟又对着新坟磕了头,四个人一齐离去。

  四个人刚走出去十几步远,忽然听见背后一阵狂叫。四个人扭头看时,全惊呆了就见远处的那几只饿狗已冲到虎爹的坟上,拚命地扒着坟上的新土。大虎二虎齐声尖叫,跌跌撞撞地跑到坟前,抡起手中的棍子朝饿狗身上乱打。几只饿狗不但不跑,反而嚎叫着往大虎二虎身上扑。大虎二虎兄弟竟有些招架不住。宝贵忙冲到坟前,挥起手中的铁锨朝饿狗身上乱铲。饿狗们被铲得伤痕累累,这才“嗷嗷”怪叫着向远处逃去,消失在渐渐笼起的夜色中。

  第十四章面条

  1

  埋葬完虎爹的第二天早晨,宝贵正在木工厂干活,三老鼠来找宝贵,让宝贵到营部去一趟。宝贵问什么事。三老鼠哭丧着脸说:“别问了,到那儿就知道了。”宝贵只好向王瘸子请个假,跟着三老鼠到营部去。走在路上,宝贵又问三老鼠有什么事。三老鼠埋怨宝贵说:“都是你出的好主意,让我挨了一顿骂。等一会到营部,有你的好果子吃。”宝贵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你说得这么邪乎”三老鼠说:“邪乎邪乎得很啦昨天半夜我起来撒尿,又听见单云在她的小屋里哎哟,我就推门进了她的小屋。这可是你过去告诉我的,让我再听见单云在屋里哎哟时就进去看看,你还说什么有压虎子。原来你都是坑人的。我这一看不要紧,就看见营长正趴在单云身上,一拱一拱的正干那事儿呢。我敢紧对营长说,营长营长,我不是故意进来的,是上次到鬼集上买东西时,宝贵那小子告诉我,让我再听见单云哎哟时就进屋看看,怕有压虎子压单云。营长什么也没说,从被窝里伸出光胳膊,照我脸上就是一巴掌。哎哟,营长那一巴掌可真够狠的,到现在我的腮帮子还火辣辣地疼呢。”宝贵听完三老鼠的话,急得叫苦不迭。上次去鬼集买东西,三老鼠提起单云的事,宝贵顺口给三老鼠开了个玩笑,过后早已忘得干干净净,没想到三老鼠这傻瓜竟当了真,真的跑到单云屋里去了。宝贵埋怨三老鼠说:“你这傻瓜蛋,我当初只不过是给你开个玩笑,你怎么就当了真呢”三老鼠说:“你这玩笑开得好,让我挨了一个大耳光子。等一会见了营长,大耳光子扇到你脸上,你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坑我”宝贵哭笑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去见包一瓶。

  宝贵刚走到营部大门口,就听见单云在小屋里哭。又听见一个人在劝,好像是包一瓶。宝贵不敢贸然进去,就站在大门口听。又听见单云和包一瓶大声争吵起来,又看见包一瓶被单云使劲推出门外。三老鼠冲包一瓶大声喊:“营长,我把宝贵这个狗东西喊来了”包一瓶愣愣神,看见宝贵,厉声喝道:“找的就是你,过来”宝贵知道事情不妙,哆哆嗦嗦地向前走,不敢离包一瓶太近,也不敢离包一瓶太远,便在离包一瓶三四步远的地方站住,惊恐地看着包一瓶。包一瓶指指宝贵,又喝道:“往前点,到我跟前来”宝贵不敢抗拒,只好又往前挪一步。包一瓶向宝贵跨一步,一把抓住宝贵的衣领子,另一只巴掌在宝贵脸旁晃着,压低声音问宝贵:“说,你都给三老鼠说了什么”宝贵努力用两只脚尖踮着地,结结巴巴地抵赖说:“营长,我冤枉,我什么也没说。”三老鼠在一旁大喊:“营长,都是他说的,他还给我说什么压虎子”宝贵忙说:“营长,三老鼠他说假话”包一瓶不等宝贵说完,使劲晃晃宝贵的衣领子,骂道:“妈那个屄,老子好心好意地提拔你,重用你,给你活路,你不感激老子倒也罢了,反倒坏老子的事。像你这样的贱种,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你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说完,挥动蒲扇般的大巴掌,照着宝贵脸上就是四五下。宝贵就觉得头一懵,眼一花,软软地倒在地上,鼻孔里有热热的c腥腥的东西流出来。用衣袖擦擦,衣袖马上被染成了红色。宝贵怕再挨打,趴在地上不起来。包一瓶往宝贵屁股上踢几脚,骂道:“你他娘的少给我装样子,就你这点儿小把戏还能骗得了我你快爬起来滚回家去,你已经被木工厂开除了。给脸不要脸的王八羔子,我非饿死你不可”宝贵听说被开除了,翻身匍匐在包一瓶脚下,哀求道:“营长,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千万别开除我。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要是被开除了,我一家子全都得饿死啊。”包一瓶冷笑说:“你现在知道求我了,晚了快滚回家去吧,免得再挨揍”宝贵抬头看看包一瓶,知道没什么指望了,只好挣扎着爬起来,准备离开。包一瓶伸出一个指头指着宝贵的鼻子,压低声音说:“你最好把嘴闭紧点儿,如果你敢在外面胡说八道,我非割下你的舌头不可”宝贵木然地点点头,转身往回走。

  “慢着”单云突然喊一声,从小屋里冲出来,一脸怒气。

  宝贵看见单云,又羞又愧又害怕,脸涨得通红。单云冲到宝贵面前,只说了个:“你”便又哭起来。包一瓶对单云说:“你哭什么,使劲抽这个狗东西的脸”单云扬起手,挥了挥,却又停在半空中。包一瓶急了,转身走进单云的小屋里,从屋里端出一碗面条。这碗面条是刚才包一瓶给单云做的,单云只顾哭,还没来得及吃呢。包一瓶把面条碗递给单云,怂恿说:“用面条泼他,往脸上泼”单云略一迟疑,操起面条朝宝贵脸上泼去。只听“啪”的一声响,宝贵就觉得脸上一热,双眼一迷糊,面条从脸上滑到衣服上,又滑落到地上。单云把碗往地上一摔,转身哭着回屋去了。三老鼠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巴掌。包一瓶厉声喝骂三老鼠一句,吓得三老鼠赶紧捂上嘴,不吭声了。宝贵抬手擦擦脸,擦去脸上的汤水,低头看看,衣服上沾着些面条,脚前面是一堆面条。一股葱花香油的味道扑入宝贵的鼻孔中。宝贵把衣服上的面条捏下来,想扔掉。他忽然又迟疑了,看着手中的面条愣愣神,然后慢慢举起手,把面条送进嘴里吃了吃完衣服上的面条,宝贵又弯下身子,将地上的面条拾起来,捧在手里。宝贵想把面条捧回家,给大蛋儿c二蛋儿吃。包一瓶指指宝贵手中的面条,冷冷地说:“不准把面条带出院去,除非你吃掉它。”宝贵看看手中的面条,上面沾满了泥土和草叶。宝贵想把手中的面条再扔到地上以发泄心中的怒气,却又舍不得,也不敢。迟疑了一阵之后,宝贵把面条送到嘴边。沾满了泥土和草叶的面条吃起来有点儿牙碜,宝贵却觉得格外香格外细格外软滑,就像一个饱经干渴的人突然喝到了一大杯琼浆玉露,以至于还没来得及细品是什么滋味,便稀里糊涂地下了肚。吃完面条,宝贵将手掌里的面渣儿舔净,再舔舔上下嘴唇,咂叭咂叭嘴。三老鼠在一旁看得恶心起来,咧着嘴大喊:“这个人怎么这么馋啊,好像八辈子没吃过面条似的,真没出息”包一瓶冷笑着说:“看这可怜样,不是个饿死鬼投生的也是个叫花子投生的。哼,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再活八辈子也是饿死鬼的命”宝贵听着这些话,像有一把刀扎在心上一样,但他不敢说什么,只是木然地低下头,默默地离开了营部。

  2

  宝贵走在回家的路上,越想越后悔。后悔当初不该跟三老鼠开那个玩笑,弄得自己挨了一顿打骂不说,还丢了饭碗子。一家人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亮晃晃的太阳照着宝贵的脸,照得他眼有点儿花,头有点儿晕,心有点儿烦,两条腿有点儿僵僵的

  宝贵回到家,一家人正在吃饭。所谓饭,其实就是野菜。一家人看见宝贵回来,都愣愣神。宝贵媳妇问宝贵:“你,怎么回来了”宝贵有气无力地回答:“开除了。”宝贵媳妇的脸马上变了色,问:“开除了,怎么开除了”宝贵便烦躁起来,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点似的,冲妻子吼道:“我知道怎么开除了你去问包一瓶那个王八的去吧”宝贵媳妇听说宝贵被开除了,本已很着急,又见宝贵无缘无故地向她发脾气,更觉得委屈,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宝贵看见他媳妇哭,更加烦躁,说:“哭哭哭,你就知道哭,还会干什么”宝贵爹见宝贵发这么大脾气,估计宝贵在外面受了委屈,便劝宝贵:“在外面受了委屈就自己委屈着吧,对你媳妇发什么火”宝贵觉得他爹的话有道理,蹲到一旁不说话了。宝贵爹又劝宝贵媳妇:“他在外面受了委屈,没地方说去,才向你发火,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宝贵媳妇擦擦眼泪对宝贵说:“脾气发完了,吃点野菜吧。木工厂不要你,家不能不要你。”宝贵没好气地说:“我在营部吃过了,还是面条呢。”宝贵媳妇说:“净说梦话面条也是你吃的你是营长啊还是连长啊你要是能吃上面条,一家老小也不用跟着你挨饿了”宝贵就把单云如何泼面条,自己如何捡面条的事细说一遍。一家人叹一阵子骂一阵子,骂一阵子又叹一阵子。

  吃完饭,宝贵一家人都坐在房前晒太阳。这是一九六零年的一大奇观。当时,人们没有东西可吃,为了减少能量消耗,常坐在房檐下c矮墙边晒太阳。即使像大蛋儿这样的玩童,也都像瘟鸡似的坐在墙根下,从上午坐到下午,从下午坐到天黑。如果有孩子在村头巷尾玩耍,不用问,孩子的爹肯定是营里或者连里的干部。

  下午,宝贵到自家的村头荒地里扒了点树皮。那时虽已成立了人民公社,各家各户还都保留着点村头荒地。荒地里不长庄稼,各家各户便都栽上树。有栽果树的,有栽桑树的,也有栽榆树的。谁也没想到,在一九六零年,这些树,特别是榆树,竟成了救命树。宝贵拿着树皮回家,从王老师的小草屋前经过,见王老师坐在草屋门前,耷拉着脑袋打盹。宝贵前些天在木工厂干活,一直早出晚归,很少见到王老师。没想到仅仅几天时间,王老师竟然全变了样,看那打盹的样子,就像一具已经死了三年五年的僵尸。宝贵觉得心里有点儿发酸,上前跟王老师打个招呼。王老师好半天才把眼睁开,很费力地在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那微笑还没来得及在脸上完全展开,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双浑浊无光的眼随即也闭上了。宝贵知道,像王老师这样被管制的孤老头子,没有一分自留地,没有一棵属于自己的树,想到外面弄点树皮也不容易。一霎那间,宝贵动了恻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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