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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2节

  女子是在一天天可辨认的长成,从数千年来有形与无形的束缚与压迫中渐次透出性灵与身体的美与力,像一支在箨里中透露着的新笋。有形的阻碍,虽则多,虽则强有力,还是比较容易克除的,无形的阻碍,心理上,意识与潜意识的阻碍,倒反需要更长时间与努力方有解脱的可能。分析的说,现社会的种种都还是不适宜于我们新女子的长成的。我再说一个例,比如演戏,你认识戏的重要,知道它的力量。你也知道你有舞台表演的天赋。那为你自己,为社会,你就得上舞台演戏去不是这时候你就逢到了阻力。积极的或许你家庭的守旧与固执。消极的或许你觅不到相当的同志与机会。这些就算都让你过去,你现在到了另一个难关。有一个戏非你充不可,比如说,那碰巧是个坏人,那是说按人事上习惯的评判,在表现艺术上是没有这种区分的,艺术须要你做,但你开始踌躇了。

  说一个实例,新近南国社演的沙乐美,那不是一个贞女,也不是一个节妇。有一位俞女士,她是名门世家的一位小姐,去担任主角。她只知道她当前表现的责任。事实上她居然排除了不少的阻难而登台演那戏了。有一晚她正演到要热慕的叫着“约翰我要亲你的嘴”,她瞥见她的母亲坐在池子里前排瞪着怒眼望着她,她顿时萎了,原来有热有力的音声与诗句几于嗫嚅的勉强说过了算完事。她觉得她再也鼓不住她为艺术的一往的勇气,在她母亲怒目的一视中,艺术家的她又萎成了名门世家事事依傍着爱母的小姐艺术失败了习惯胜利了

  所以我说这类无形的阻碍力量有时更比有形的大。方才说的无非是现成的一个例。在今日一个女子向前走一个步都得有极大的决心和用力,要不然你非但不上前,你难说还向后退根性c习惯c环境的势力,种种都牵掣着你,阻拦着你。但你们各个人的成就或败于未来完全性的新女子的实现都有关系。你多用一分力,多打破一个阻碍,你就多帮助一分,多便利一分新女子的产生。简单说,新女子与旧女子的不同是一个程度,不定是种类的不同。要做一个新女子,做一个艺术家或事业家,要充分发展你的天赋,实现你的个性,你并没有必要不做你父母的好女儿,你丈夫的好妻子,或是你儿女的好母亲这并不一定相冲突的我说不一定因为在这发轫时期难免有各种牺牲的必要,那全在你自己判清了利弊来下决断。

  分别是在旧观念是要求你做一个扁人,纸剪似的没有厚度没有血脉流通的活性,新观念是要你做一个真的活人,有血有气有肌肉有生命有完全性的这有完全性要紧的一个个人。这分别是够大的,虽则话听来不出奇。旧观念叫你准备做妻做母,新观念并不不叫你准备做妻做母,但在此外先要你准备做人,做你自己。从这个观点出发,别的事情当然都换了透视。我看古代留传下来的女作家有一个有趣味的现象。她们多半会写诗,就是说拿她们的心思写成可诵的文句。按传说说,至少一个女子的文才多半是有一种防身作用,比如现在上海有钱人穿的铁马甲。从周南的蔡人妻作的“茀菅三章”,召南申人女“行露三章”卫共姜“柏舟诗”,陈风“墓门”,陶婴“黄鹄歌”,宋韩凭妻“南山有乌”句乃至罗敷女“陌上桑”,都是全凭编了几句诗歌,而得幸免男性的侵淩的。还有卓文君写了“白头吟”,司马相如即不娶姨太太,苏若兰制了回文诗,扶风窦滔也就送掉他的宠妾。唐朝有几个宫妃在红叶上题了诗从御沟里放流出外因而得到夫婿的。“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题诗花叶上,寄与接流人。”此外更有多少女子作品不是慕就是怨。如是看来文学之于古代妇女多少都是于她们婚姻问题发生密切关系的。这本来是,有人或许说,就现在女子念书的还不是都为写情书的准备,许多人家把女孩送进学校的意思还不无非是为了擡高她在婚姻市场上的卖价这类情形当然应得书篇似的翻阅过去,如其我们盼望新女子及早可以出世。

  这态度与目标的转变是重要的。旧女子的弄文墨多少是一种不必要的装饰;新女子的求学问应分是一种发见个性必要的过程。旧女子的写诗词多少是抒写她们私人遭际与偶尔的情感;新女子的志向应分是与男子共同继承并且继续生产人类全部的文化产业。旧女子的字业是承认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大条件而后红着脸做的事情,因而绣余炊余一流的道歉;新女子的志愿是要为报复那一句促狭的造孽格言而努力给男性一个不容否认的反证。旧女子有才学的理想是李易安的早年的生涯当然不一定指她的“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一类的艳思嫁一个风流跌宕一如赵明诚公子的夫婿“赖有闺房如学舍,一编横放两人看”过一些风流而兼风雅的日子,新女子我们当然不能不许她私下期望一个风流的有情郎“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但我们却同时期望她虽则身体与心肠的温柔都给了她的郎,她的天才她的能力却得贡献给社会与人类。

  十二月十五日

  原载1929年l一jl新月第2卷第8期

  卢梭与幼稚教育

  我去年七月初到康华尔all英伦最南一省去看卢梭夫妇。他们住在离潘让市九英里沿海设无线电台处的一个小村落,望得见“地角”ndsend的“壁虎”尖凸出在大西洋里,那是英伦岛最南的一点,康华尔沿海的“红岩”

  redcliffs是有名的,但我在那一带见着的却远没有想象中的红岩的壮艳。因为热流故,这沿海一带的气候几乎接近热带性,听说冬天是极难得冷雪的。这地段却颇露荒凉的景象,不比中部的一片平芜,树木也不多,荒草地里只见起伏的巨牛;滨海尤其是硗确的岩地,有地方壁立万仞,下瞰白羽的海岛在汹涌的海涛间出没。卢梭的家,一所浅灰色方形的三层楼屋,有矮墙围着,屋后身凸出一小方的雨廊,两根廊柱是黄漆的,算是纪念中国的意思。是矗峙在一片荒原的中间,远望去这浅嫩的颜色与呆木的神情,使你想起十八世纪趣剧中的村姑子,发上歇着一只怪鸟似的缎结,手叉着腰,直挺挺的站着发愣。屋子后面是一块草地,一边是门,一边抄过去满种着各色的草花不下二三十种,在一个墙角里他们打算造一爿中国凉亭式的小台,我当时给写了一块好像“听风”还不知“临风”的匾题,现在想早该造得了。这小小的家园是我们的哲学家教育他的新爱弥儿山的场地。

  卢梭那天赶了一个破汽车到潘让市车站上来接我的时候,我差一点不认识他。简直是一个乡下人一顶草帽子是开花的,褂子是烂的,领带,如其有,是像一根稻草在胸前飘着,鞋,不用说,当然有资格与贾波林的那双拜弟兄他手里擒着一只深酱色的烟斗,调和他的皮肤的颜色。但他那一双眼,多敏锐,多集中,多光亮乡下人的外廓掩不住哲学家的灵智

  那天是礼拜,我从“exeter”下去就只这趟奇慢的车。卢梭先生开口就是警句,他说“萨拜司的休息日是耶教与工团联合会的唯一共同信条”车到了门前,那边过来一个光着“脚鸭子”手提着浴布的女人,肤色叫太阳晒得比卢梭的紫酱,笑着招呼我,可不是勃兰克女士,现在卢梭夫人,我怎么也认不出来,要是她不笑不开口。进门去他们给介绍他们的一对小宝贝,大的是男,四岁,有个中国名字叫金铃,小的是女,叫恺弟。我问他们为什么到这极南地方来做隐士,卢梭说一来为要静心写书,二来这是更重要的理由为顾管他们两小孩子的德育t一l一一kaftertheraleducati一n一f一urkids。

  我在他们家住了两晚。听卢梭谈话正比是看德国烟火,种种眩目的神奇,不可思议的在半空里爆发,一胎孕一胎的,一彩绾一彩的,不由你不讶异,不由你不欢喜。但我不来追记他的谈话,那困难就比是想描写空中的银花火树;我此时想起的就只我当时眼见的所谓“看顾孩子们的德育”的一斑。

  这讲过了,下回再讲他新出论教育的书

  一neducati一nespeciallyearlychildh一一d,bybertrandrsell,published:l一nd一n,eallenandun

  金铃与恺弟有他们的保姆,有他们的奶房nursery白天他们爹妈工作的时候保姆领着他们。每餐后他们照例到屋背后草地上玩,骑木马,弄熊,看花,跑,这时候他们的爹妈总来参加他们的游戏。有人说大人物都是有孩子气的,这话许有一部分近情。有一次我在威尔思家看他跟他的两个孩子在一间“仓间”里打“行军球”玩,他那高兴真使人看了诧异,简直是一个孩子跑,踢,抢,争,笑,嚷,算输赢,一双晶亮的小蓝眼珠里活跃着不可抑遏的快活,满脸红红的亮着汗光,气吁吁的一点也不放过,正如一个活泼的孩子,谁想到他是年近六十“在英语国里最伟大的一个智力”法郎士评语

  的一个作者卢梭也是的,虽则他没有威尔思那样彻底的忘形,也许是为他孩子还太小不够合伙玩的缘故。这身体上不止思想与心情上不失童真,在我看是西方文化成功的一个大秘密;回想我们十六字联“蟠蟠老成,尸居余气;翩翩年少,弱不禁风”的汉族,不由得脊骨里不打寒噤。

  我们全站在草地上。卢梭对大孩子说,来,我们练习。他手抓住了一双小手,口唱着“我们到桑园里去,我们到桑园里去”那个儿歌,提空了小身子一高一低的打旋。同时恺弟那不满三岁的就去找妈给她一个同哥哥一样。再来就骑马。爸爸做马头,妈妈做马尾巴,两孩夹在中间做马身子,得儿儿跑,得儿儿跑,绕着草地跑,跑个气喘才住。有一次兄妹俩抢骑木马,闹了,爸爸过去说约翰男的名你先来,来过了让妹妹,恺弟就一边站着等轮着她。但约翰来过了还不肯让恺弟要哭了,爸妈吩咐他也不听,这回老哲学家恼了,一把拿他合扑着抱了起来往屋子里跑,约翰就哭,听他们上楼去了。但等不到五分钟,父子俩携着手笑吟吟走了出来,再也不闹了。

  妈叫约翰领徐先生看花去,这真太可爱了,园里花不止三十种,惭愧我这老大认不到三种,四岁的约翰却没一样不知名,并且很多种还是他小手亲自栽的,看着他最爱的他就蹲下去摸摸亲亲,他还知道各种花开的迟早,哪几样蝴蝶们顶喜欢,哪几样开顶茂盛,他全知道,他得意极了。恺弟虽则走路还勉强,她也来学样,轻轻的摸摸嗅嗅,那神气太好玩了。

  吃茶的时候孩子们也下来。约翰捧了一本大书来,那是他的,给客人看。书里是各地不同的火车头,他每样讲给我听;这绿的是南非洲从哪里到哪里的,这长的是加拿大那里的,这黄的是伦敦带我们到潘让市来的,到哪一站换车,这是过西伯利亚到中国去的,爸爸妈妈顶喜欢的中国,约翰大起来一定得去看长城吃大鸭子;这是横穿美洲过落机山的,过多少山洞,顶长的有多长喔,约翰全知道,一看就认识卢梭说他不仅认识知道火车,他还知道轮船,他认好几十个大轮船,知道它们走的航线,从哪里到哪里他的地理知识早就超过他保姆的,这学全是诱着他好奇的本能,渐渐由他自己一道一道摸出来的;现在你可以问他从伦敦到上海,或是由西特尼到利物浦,或是更复杂的航路,他都可以从地图上指给你看,过什么地方,有什么好东西看好东西吃,他全知道

  但最使我受深印的是这一件事。卢梭告诉我他们早到时,约翰还不满三岁,他们到海里去洗澡,他还是初次见海,他觉得怕,要他进水去他哭,这来我们的哲学家发恼了:“什么,卢梭的儿子可以怕什么的可以见什么觉得胆怯的那不成”

  他们夫妻俩简直把不满三岁的儿子,不管他哭闹,一把揿进了海里去,来了一回再来,尽他哭好,过了天,你不叫他进水去玩他都不依,一定要去了现在他进海水去就比在平地上走一样的不以为奇了。东方做父母的一定不能下这样手段不是我也懂得,但勇敢,胆力,无畏的精神,是一切德性的起源,品格的基础,这地方决不可含糊;别的都还可以,懦怯,怕,最不成的,这一关你不趁早替他打破,他竟许会害了他一辈子的。卢梭每回说勇敢g一ura这字时,他声音来得特别的沉着,他眼里光异样的闪亮,竟仿佛这是他的宗教的第一个信条,做人唯一的凭证

  我们谁没有做过小孩子我们常听说孩子时代是人生最乐的时光。孩子是一片天真没有烦恼,没有忧虑,一天只道玩,肢体是灵活的,精神是活泼的。有父母的孩子尤其是享福,谁家父母不疼爱孩子,家里添了一个男的,屋子里顶奥僻的基角都会叫喜气的光彩给照亮了的。谁不想回去再过一道甜蜜的孩子生活,在妈的软兜里窝里,向爹要果子糖吃,晚上睡的时候有人替你换衣服,低低的唱着歌哄你闭上眼,做你甜蜜的小梦去年岁是烦恼,年岁是苦恼,年岁是懊恼:咒它的,为什么亮亮的童心一定得叫人事的知识给涂黯了的我们要老是那七八十来岁,永远不长成,永远有爹娘疼着我们;比如那林子里的莺儿,永远在欢欣的歌声中自醉,永远不知道:

  theensitandheareach一thergr一an

  那够多美

  这是我们理想中的孩子时代,我们每回觉得吃不住生活的负担时往往惘怅光阴太匆匆的卷走了我们那一段最耐寻味的痕迹。但我们不要太受诗人们的催眠了,既然过去的已经是过去;我们知道有意识的人生自有它的尊严,我们经受的烦恼与痛苦,只要我们能受得住不叫它们压倒,也自有它们的意义与价值;过分耽想做孩子时轻易的日子,只是泄漏你对人生欠缺认识,犹之过分伤悼老年同是一种知识上的浅陋,不,我们得把人生看成一个整的;正如树木有根有干有枝叶有花果,完全的一生当然得具备童年与壮年与老年三个时期;童年是播种与栽培期,壮年是开花成荫期,老年是结果收成期,童年期的重要,正在它是一个伟大的未来工作的预备,这部工夫做不认真不透彻时将来的花果就得代付这笔价钱

  thean

  真的我们很少自省到我们的缺陷,意志缺乏坚定,身体与心智不够健全,种种习惯的障碍使我们随时不自觉的走上堕落的方向,这里面有多少情形是可以追源到我们当初栽培与营养时期的忽略与过失。根心里的病伤难治;在弁髦时代种下的斑点,可以到斑白的毛发上去寻痕迹,在这里因果的铁律是丝毫不松放的。并且我们说的孩子时期还不单指早年时狭义的教育,实际上一个人品格的养成是在六岁以前,不是以后;这里说的孩子期可以说是从在娘胎时起到学龄期止的径程别看那初出娘胎黄毛吐沫的小囝囝正如小猫小狗似的不懂事,它们官感开始活动的时辰,就是它来人生这学校上学的凭证。

  不,胎教家还得进一步主张做父母的在怀胎期内就该开始检点他们自身的作为,开始担负他们养育的责任。这道理是对的;正如在地面上仅透乃至未透一点青芽的花木,不自主的感受风露的影响,禀承父母气血的胎儿,当然也同样可以吸收他们思想与行为的气息,不论怎样的微细。

  但孩子它自己是无能力的,这责任当然完全落在做父母的与及其他管理人的身上。但我们一方面看了现代没有具备做父母资格的男女们尽自机械性的活动着他们生产的本能,没遮拦的替社会增加废物乃至毒性物的负担,无顾恋的糟蹋血肉与灵性我们不能不觉着怕惧与忧心;再一方面我们又见着应分有资格的父母们因为缺乏相当的知识或是缺乏打破不良习惯的勇气,不替他们的儿女准备下适当环境,不给他们适当的营养,结果上好的材料至少不免遭受部分的残废我们又不能不觉着可惜与可怜。因为养育儿女,就算单顾身体一事,仅仅凭一点本能的爱心还是不够的;要期望一个完全的儿童,我们得先假定一双完全的父母,身体c知识c思想,一般的重要。人类因为文明的结果,就这躯体的组织也比一切生物更复杂,更柔纤,更不易培养;它那受病的机会以及病的种类也比别的动物差得远了。因此在猫c狗c牛c马是一个不成问题的现象,在今日的人类就变了最费周章的问题了。

  带一个生灵到世界上来,养育一个孩子成人,做父母的责任够多重大;但实际上做父母的尤其是我们中国人够多糊涂中国民族是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句话给咒定了的:“生儿子”是人生第一件大事情,多少的罪恶,什么丑恶的家庭现象,都是从这上头发生出来的。影响到个人,影响到社会,同样的不健康。摘下来的果子,比方说,全是这半青不熟的,毛刺刺的一张皮包着松松的一个核,上口是一味苦涩,做酱都嫌单薄,难怪结果是十六字的大联“蟠蟠老成,尸居余气;翩翩年少,弱不禁风尸尤其是所谓”士“的阶级,那应分是社会的核心,最受儒家”孝“说的流毒,一代促一代的酿成世界上唯一的弱种;谁说今日中国社会发生病态与离心涣散的现象原先闭关时代,不与外族竞争,所以病象不能自见,虽则这病根已有几千年的老,不能归咎到我们最荒谬的”唯生男主义“先天所以是弱定了的,后天又没有补救的力量;中国人管孩子还不是绝无知识绝对迷信固执恶习的老妈子们的专门任务管孩子是阃以内的事情,丈夫们管不着,除了出名请三朝满月周岁或是孩子死了出名报丧家庭又是我们民族恶劣根性的结晶,比牢狱还来得惨酷,黑暗,比猪圈还来得不讲卫生;但这是我们小安琪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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