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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

  总算提拔他,请他也来弹琴;然

  而按键的机会他总比别人少。又凡是讨好的生活,也都由别人去做,轮不着他。例如招

  呼人都由其他四人上前点头,他只得呆呆地站在一旁;又如搔痒,也由其他四人上前卖

  力,他只得退在后面。反之,凡是遇着吃力的工作,其他四人就都退避,让他上前去应

  付。例如水要喷出来,叫他死力抵住;血要流出来;叫他拚命捺住;重东西要翻倒去,

  叫他用劲扳住;要吃果物了,叫他细细剥皮;要读书了,叫他翻书页;要进门了,叫他

  揿电铃;天黑了,叫他开电灯;医生打针的时候还要叫他用力把药水注射到血管里去。

  种种苦工都归他做,他决不辞劳。其他四人除了享乐的讨好的事用他不着外,稍微吃力

  一点的生活就都要他帮忙,他的地位恰好站在他们的对面,对无论哪个都肯帮忙。他人

  没有了他的助力,事业都不成功。在这点上看来,他又是五指中最重要,最力强的分子

  。位列第一而名之曰“大”,曰“巨”,曰“拇”,诚属无愧。日本人称此指曰“亲指

  ”yayubi,又用为“丈夫”的记号;英国人称“受人节制”曰unde

  r 一nes thu1。其重要与力强于此尽可想见。用人群作比我想把大拇

  指比方农人。

  难看,吃苦,重要,力强,都比大拇指稍差,而最常与大拇指合作的,是食指。这

  根手指在形式上虽与中指c无名指c小指这三个有闲阶级同列,地位看似比劳苦阶级的

  大拇指高得多,其实他的生活介乎两阶级之间,比大拇指舒服得有限,比其他三指吃力

  得多这在他的姿态上就可看出。除了大拇指以外,他最苍老,头团团的,皮肤硬硬的

  ,指爪厚厚的,周身的姿态远不及其他三指的窈窕,都是直直落落的强硬的曲线。有的

  食指两旁简直成了直线而且从头至尾一样粗细,犹似一段香肠。因为他实在是个劳动者

  。他的工作虽不比大拇指的吃力,却比大拇指的复杂。拿笔的时候,全靠他推动笔杆,

  拇指扶着,中指衬着,写出种种复杂的字来,取物的时候,他出力最多,拇指来助,中

  指等难得来衬。遇到龌龊的,危险的事,都要他独个人上前去试探或冒险。秽物c毒物

  c烈物,他接触的机会最多;刀伤c烫伤c轧伤c咬伤,他消受的机会最多。难怪他的

  形骸要苍老了。他的气力虽不及大拇指那么强,然而他具有大拇指所没有的“机敏。”

  故各种重要工作都少他不得。指挥方向必须请他,打自动电话必须请他,扳枪机也必须

  请他。此外打算盘,捻螺旋解纽扣等,虽有大拇指相助,终是要他主干的。总之,手的

  动作,差不多少他不来,凡事必须请他上前作主。故英人称此指为f一re fg

  er,又称之为dex2。我想把食指比方工人。

  五指中地位最优,相貌最堂皇的,无如中指。他住在中央,左右都有屏藩。他的身

  体最高,在形式上是众指中的首领人物。他的两个贴身左右无名指与食指,大小长短均

  仿佛好像关公左右的关平与周仓,一文一武,片刻不离地护卫着。

  他的身体夹在这两人中间,永远不受外物冲撞,故皮肤秀嫩,颜色红润,曲线优美

  ,处处显示着养尊处优的幸福,名义又最好听,大家称他为“中”,日本人更敬重他,

  又尊称之为“高高指”takatakayubi。但讲到能力,他其实是徒有其

  形,徒美其名,徒尸其位,而很少用处的人。每逢做事,名义上他总是参加的,实际上

  他总不出力,譬如攫取一物,他因为身体最长,往往最先碰到物,好像取得这物是他一

  人的功劳。

  其实,他一碰到之后就退在一旁,让大拇指和食指这两个人去出力搬运,他只在旁

  略为扶衬而已。又如推却一物,他因为身体最长,往往与物最先接触,好像推却这物是

  他一人的功劳。其实,他一接触之后就退在一旁,让大拇指和食指这两个人去出力推开

  ,他只在旁略为助热而已。左传“阖庐伤将指”句下注云:“将指,足大指也。言

  其将领诸指。足之用力大指居多。手之取物中指为长。故足以大指为将,手以中指为将

  。”可见中指在众手指中,好比兵士中的一个将官,令兵士们上前杀战,而自己退在后

  面。名义上他也参加战争,实际他不必出力。我想把中指比方官吏。

  无名指和小指,真的两个宝贝姿态的优美无过于他们。

  前者的优美是女性的,后者的优美是儿童的。他们的皮肤都很白嫩,体态都很秀丽

  。样子都很可爱。然而,能力的薄弱也无过于他们了。无名指本身的用处,只有研脂粉

  ,醮药末,戴指戒。日本人称他为“红差指”benisashiyubi,是说

  研磨胭脂用的指头。又称他为“药指”kuriyubi,就是说有时靠他研

  研药末,或者醮些药末来敷在患处。英国人称他为rg处,更加藐小,只是揠揠耳

  朵,爬爬鼻涕而已。他们也有被重用的时候,在丝竹管弦上,他们的能力不让于别人。

  当一个戴金刚钻指戒的女人要在交际社会中显示他的美丽与富有的时候,常用“兰花手

  指”撮了香烟或酒杯来敬呈她所爱慕的人。这两根手指正是这朵“兰花”中最优美的两

  瓣。除了这等享乐的光荣的事以外,遇到工作,他们只是其他三指的无力的附庸。我想

  把无名指比方纨哑儿,把小指比方弱者。

  故我不能同情于上田氏的无名指最美说,认为他的所谓美是唯美,是优美,是颓废

  的美。同时我也无心别唱一说,在五指中另定一根最美的手指。我只觉五指的姿态与性

  格,有如上之差异,却并无爱憎于其间。我觉得手指的全体,同人群的全体一样。五根

  手指倘能一致团结,成为一个拳头以抵抗外侮,那就根根有效用,根根有力量,不复有

  善恶强弱之分了。

  1直译为“在某人的拇指之下”。

  2直译为“在前面的手指”或“标准的手指”。

  我的漫画

  人都说我是中国漫画的创始者,这话半是半非。我小时候,太平洋画报上发表陈师曾的小幅简笔画落日放船好c独树老夫家等,寥寥数笔,余趣无穷,给我很深的印象。我认为这真是中国漫画的始源。不过那时候不用漫画的名称。所以世人不知“师曾漫画”,而只知“子恺漫画”。“漫画”二字,的确是在我的书上开始用起的。但也不是我自称,却是别人代定的。约在民国十二年左右,上海一班友人办文学周报。我正在家里描那种小画,乘兴落笔,俄顷成章,就贴在壁上,自己欣赏。一旦被编者看见,就被拿去制版,逐期刊登在文学周报上,编者代为定名曰:“子恺漫画”。以后我作吊源源而来,结集成册。交开明书店出版,就仿印象派画家的办法印象派这名称原是他人讥评的称呼,画家就承认了,沿用了别人代定的名称。所以我不能承认自己是中国漫画的创始者,我只承认漫画二字是在我的画上开始用起的。

  其实,我的画究竟是不是“漫画”,还是一个问题。因为这二字在中国向来没有。日本人始用汉文“漫画”二字。日本人所谓“漫画”,定义如何,也没有确说。但据我知道,日本的“漫画”乃兼指中国的急就画c即兴画,及西洋的卡通画的。但中国的急就c即兴之作,比西洋的卡通趣昧大异。前者富有笔情墨趣,后者注重讽刺滑稽。前者只有寥寥数笔,后者常有用钢笔细描的。所以在东洋,“漫画”二字的定义很难下。但这也无用考据。总之,漫画二字,望文生义:漫,随意也。凡随意写出的画,都不妨称为漫画,因为我作漫画,感觉同写随笔一样。不过或用线条,或用文字,表现工具不同而已。

  我作漫画断断续续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今日回顾这二十多年的历史,自己觉得,约略可分为四个时期:第一是描写古诗句时代;第二是描写儿童相的时代;第三是描写社会相的时代;第四是描写自然相的时代。但又交互错综,不能判然划界,只是我的漫画中含有这四种相的表现而已。

  我从小喜读诗词,只是读而不作。我觉得古人的诗词,全篇都可爱的极少。我所爱的,往往只是一篇中的一段,甚至一句。这一句我讽咏之不足,往往把它译作小画,粘在座右,随时欣赏。有时眼前会现出一个幻象来,若隐若现,如有如无。立刻提起笔来写,只写得一个概略,那幻象已经消失。我看看纸上,只有寥寥数笔的轮廓,眉目都不全,但是颇能代表那个幻象,不要求加详了。有一次我偶然再提起笔加详描写,结果变成和那幻象全异的一种现象,竟糟蹋了那张画。恍忆古人之言:“意到笔不到”,真非欺人之谈。作画意在笔先。只要意到,笔不妨不到;非但笔不妨不到,有时笔到了反而累赘。有的人看了我的画,惊骇地叫道:“噫,这人只有一个嘴巴,没有眼睛鼻头”“噫,这人的四根手指粘成一块的”甚至有更细心的人说:“眼镜玻璃后面怎么不见眼睛”对于他们,我实在无法解嘲,只得置之不理。管自读诗读词,捕捉幻象,描写我的“漫画”。无言独上西楼c几人相忆在江楼c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等便是我那时的作品。初作无言独上西楼,发表在文学周报上时,有一人批评道:“这人是李后主,应该穿古装,你怎么画成穿大褂的现代人”我回答说:“我不是作历史画,也不是为李后主词作插图,我是描写读李词后所得的体感。我是现代人,我的体感当然作现代相。”这才足证李词是千古不朽之作,而我的欣赏是被动的创作。

  我作漫画由被动的创作而进于自动的创作,最初是描写家里的儿童生活相。我向来撞憬于儿童生活,尤其是那时,我初尝世味,看见了当时社会里的虚伪骄矜之状,觉得成人大都已失本性,只有儿章天真烂漫,人格完整,这才是真正的“人”。于是变成了儿童崇拜者,在随笔中c漫画中,处处赞扬儿童。现在回忆当时的意识,这正是从反面诅咒成人社会的恶劣。这些画我今日看时,一腔热血,还能沸腾起来,忘记了老之将至。这就是办公室c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c弟弟新官人,妹妹新娘子c小母亲c爸爸回来了等作品。这些画的模特儿――阿宝c瞻瞻c软软――现在都已变成大学生,我也垂垂老矣。然而老的是身体,灵魂永远不老。最近我重展这些画册的时候,仿佛觉得年光倒流,返老还童,从前的憧憬,依然活跃在我的心中了。

  后来我的画笔又改为向,从正面描写成人社会的现状了。我住在红尘万丈的上海,看见无数屋脊中浮出一只纸鸢来,恍悟春到人间,就作都会之春。看见楼窗里挂下一只篮来,就作买粽子。看见工厂职员散工归家,就作星期六之夜。看见白渡桥边白相人调笑苏州卖花女,就作卖花声。我住在杭州及故乡石门湾,看见市民的日常生活,就作市井小景c邻人之爱c挑荠菜我客居乡村,就作话桑麻c云霓c柳荫这些画中的情景,多少美观这些人的生活,多少幸福这几乎同儿童生活一样的美丽。我明知道这是成人社会的光明的一面。还有残酷c悲惨c丑恶的黑暗的一面,我的笔不忍描写,一时竟把它们抹杀了。

  后来我的笔终于描写了。我想,佛菩萨的说法,有“显正”和“斥妄”两途。西谚曰:“漫画以笑语叱咤人间”,我为何专写光明方面的美景,而不写黑暗方面的丑态呢于是我就当面细看社会上的苦痛相c悲惨相c丑恶相c残醋相,而为它们写照。颁白者c都市奇观c邻人c鬻儿c某父子,以及写古诗的瓜车翻覆c大鱼啖小鱼等,便是当时的所作。后来的仓皇c战后c警报解除后c轰炸等也是这类的作品。

  有时我看看这些作品,觉得触目惊心。恍悟“斥妄”之道,不宜多用,多用了感觉麻木,反而失效。于是我想,艺术毕竟是美的,人生毕竟是崇高的,自然毕竟是伟大的。我这些辛酸凄楚的作品,其实不是正常艺术,而是临时的权变。古人说:“恶岁诗人无好语。”我现在正是恶岁画家;但我的眼也应该从恶岁转入永劫,我的笔也不妨从人生转向自然,寻求更深刻的画材。我忽然注意到破墙的砖缝里钻出来的一根小草,作了一幅生机。这幅画真正没有几笔,然而自己觉得比以前所作的数千百幅精工得多,以后就用同样的笔调,作出春草c战场之春c抛核处等画。有一天到友人家里,看见案上供着一个炮弹壳,壳内插着红莲花,归来又作了一幅炮弹作花瓶,世界永和平。有一天在汉口看见一枝截去了半段的大树正在抽芽,回来又作了一幅人树被斩伐。护生画集中所载遇赦c悠然而逝c蝴蝶来仪等,都是这一类的作品。直到现在,我还时时描写这一类的作品。我自已觉得真像沉郁的诗人。诗人作诗喜沉郁。“沉郁者,意在笔先,神在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写孽子孤臣之感。凡文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须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陈亦峰语1此言先得我心。

  古人说:“行年五十,方知四十九年之非。”我在漫画写作上,也有今是昨非之感。以后如何变化,要看我的心情如何而定了。

  一九四七年十二目 丰子恺

  注:1陈亦峰即陈庭焯,清朝人,著有白雨斋词话

  敝帚自珍序言

  予少壮时喜为讽刺漫画,写目睹之现状,揭人间之丑相。然亦作古诗新画,以今日之形相,写古诗之情景。今老矣。回思少作,深悔讽刺之徒增口业,而窃喜古诗之美妙天真,可以陶情适性,排遣世虑也。然旧作都已散失。因追忆画题,从新绘制,得七十余帧。虽甚草率,而笔力反胜于昔。因名之曰敝帚自珍,交爱我者藏之。今生画缘尽于此矣辛亥新秋子恺识。

  1辛亥:这里指1971年。

  作客者言

  有一位天性真率的青年,赴亲友家作客,归家的晚上,垂头丧气地跑进我的房间来,躺

  在藤床上,不动亦不语。看他的样子很疲劳,好象做了一天苦工而归来似的。我便和他问答

  :

  “你今天去作客,喝醉了酒么”

  “不,我不喝酒,一滴儿也不喝。”

  “那么为甚么这般颓丧”

  “因为受了主人的异常优礼的招待。”

  我惊奇地笑道:“怪了作客而受主人优待,应该舒服且高兴,怎的反而这般颓丧倒

  好象被打翻了似的。”

  他苦笑地答道:“我宁愿被打一顿,但愿以后不再受这种优待。”

  我知道他正在等候我去打开他的话匣子来。便放下笔,推开桌上的稿纸,把坐着的椅子

  转个方向,正对着他。点起一支烟来,津津有味地探问他:

  “你受了怎样异常优礼的招待来讲点给我听听看”

  他抬起头来看看我桌上的稿件,说:“你不是忙写稿么

  我的话说来长呢”

  我说:“不,我准备一黄昏听你谈话。并且设法慰劳你今天受优待的辛苦呢。”

  他笑了,从藤床上坐起身来,向茶盘里端起一杯菊花茶来喝了一口,慢慢地五一十

  地把这一天赴亲友家作客而受异常优礼的招待的经过情形描摹给我听。

  以下所记录的便是他的话。

  我走进一个幽暗的厅堂,四周阒然无人。我故意把脚步走响些,又咳嗽几声,里面仍然

  没有人出来;外面的厢房里倒走进一个人来。这是一个工人,好象是管门的人。他两眼钉住

  我,问我有甚么事。我说访问某先生。他说“片子”我是没有名片的,回答他说:“我没

  有带名片,我姓某名某,某先生是知道我的,烦你去通报罢。”他向我上下打量了一回,说

  一声“你等一等”,怀疑似地进去了。

  我立着等了一会,望见主人缓步地从里面的廊下走出来。

  走到望得见我的时候,他的缓步忽然改为趋步,拱起双手,口中高呼“劳驾,劳驾”

  一步紧一步地向我赶将过来,其势急不可当,我几乎被吓退了。因为我想,假如他口中所喊

  的不是“劳驾,劳驾”而换了“捉牢,捉牢”,这光景定是疑心我是窃了他家厅上的宣德香

  炉而赶出来捉我去送公安局。幸而他赶到我身边,并不捉牢我,只是连连地拱手,弯腰,几

  乎要拜倒在地。我也只得模仿他拱手,弯腰,弯到几乎拜倒在地,作为相当的答礼。

  大家弯好了腰,主人袒开了左手,对着我说:“请坐,请坐”他的袒开的左手所照着

  的,是一排八仙椅子。每两只椅子夹着一只茶几,好象城头上的一排女墙。我选择最外口的

  一只椅子坐了。一则贪图近便。二则他家厅上光线幽暗,除了这最外口的一只椅子看得清楚

  以外,里面的椅子都埋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我看见最外边的椅子颇有些灰尘,恐怕里面的

  椅子或有更多的灰尘与龌龊,将污损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的屁股部分,弄得好象被摩

  登破坏团射了镪水一般。

  三则我是从外面来的客人,象老鼠钻洞一般地闯进人家屋里深暗的内部去坐,似乎不配

  。四则最外面的椅子的外边,地上放着一只痰盂,丢香烟头时也是一种方便。我选定了这个

  好位置,便在主人的“请,请,请”声中捷足先登地坐下了。

  但是主人表示反对,一定要我“请上坐”。请上坐者,就是要我坐到里面的c或许有更

  多的灰尘与龌龊c而近旁没有痰盂的椅子上去。我把屁股深深地埋进我所选定的椅子里,表

  示不肯让位。他便用力拖我的臂,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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