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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6节

  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荼蘼

  我常得着男子送给我的东西,总没有当他们做宝贝看。我的朋友师松却

  不如此,因为她从不曾受过男子的赠与。

  自鸣钟敲过四下以后,山上礼拜寺的聚会就完了。男男女女像出圈的羊,

  急要下到山坡觅食一般。那边有一个男学生跟着我们走,他的正名字我忘记

  了,我只记得人家都叫他做“宗之”。他手里拿着一枝荼蘼,且行且嗅。荼

  蘼本不是香花,他嗅着,不过是一种无聊举动便了。

  “松姑娘,这枝荼蘼送给你。”他在我们后面嚷着。松姑娘回头看见他

  满脸堆着笑容递着那花,就速速伸手去接。她接着说:“很多谢,很多谢。”

  宗之只笑着点点头,随即从西边的山径转回家去。

  “他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想他有什么意思,他就有什么意思。”我这样回答她。走不多远,

  我们也分途各自家去了。

  她自下午到晚上不歇把弄那枝荼蘼。那花像有极大的魔力,不让她撒手

  一样。她要放下时,每觉得花儿对她说:“为什么离夺我我不是从宗之手

  里递给你,交你照管的吗”

  呀,宗之的眼c鼻c口c齿c手c足c动作,没有一件不在花心跳跃着,

  没有一件不在她眼前的花枝显现出来她心里说:“你这美男子,为甚缘故

  送给我这花儿”她又想起那天经坛上的讲章,就自己回答说:“因为他顾

  念他使女的卑微,从今而后,万代要称我为有福。”

  这是她爱荼蘼花,还是宗之爱她呢我也说不清,只记得有一天我和宗

  之正坐在榕树根谈话的时候,他家的人跑来对他说:“松姑娘吃了一朵什么

  花,说是你给她的,现在病了。她家的人要找你去问话咧。”

  他吓了一跳,也摸不着头脑,只说:“我哪时节给她东西吃这真

  是”

  我说:“你细想一想。”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才提醒他说:“你前个

  月在斜道上不是给了她一朵荼蘼吗”

  “对呀,可不是给了她一朵荼蘼可是我哪里教她吃了呢”

  “为什么你单给她,不给别人”我这样问他。

  他很直截地说:“我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随手摘下,随手送给别人就

  是了。我平素送了许多东西给人,也没有什么事;怎么一朵小小的荼蘼就可

  使她着了魔”

  他还坐在那里沉吟,我便促他说:“你还能在这里坐着么不管她是误

  会,你是有意,你既然给了她,现在就得去看她一看才是。”

  “我哪有什么意思”

  我说:“你且去看看罢。蚌蛤何尝立志要生珠子呢也不过是外间的沙

  粒偶然渗入他的壳里,他就不得不用尽工夫分泌些粘液把那小沙裹起来罢

  了。你虽无心,可是你的花一到她手里,管保她不因花而爱起你来吗你敢

  保她不把那花当做你所赐给爱的标识,就纳入她的怀中,用心里无限的情思

  把他围绕得非常严密吗也许她本无心,但因你那美意的沙无意中掉在她爱

  的贝壳里,使她不得不如此。不用踌躇了,且去看看罢。”

  宗之这才站起来,皱一皱他那副冷静的脸庞,跟着来人从林青的深处走

  出去了。

  原载1922年6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6号

  七宝池上的乡思

  弥陀说:“极乐世界的池上,

  何来凄切的泣声

  迦陵频迦,你下去看看

  是谁这样猖狂。”

  于是迦陵频迦鼓着翅膀,

  飞到池边一棵宝树上,

  还歇在那里,引颈下望:

  “咦,佛子,你岂忘了这里是天堂

  你岂不爱这里的宝林成行

  树上的花花相对,

  叶叶相当

  你岂不闻这里有等等妙音充耳;

  岂不见这里有等等庄严宝相

  住这样具足的乐土,

  为何尽自悲伤”

  坐在宝莲上的少妇还自啜泣,合掌回答说:

  “大士,这里是你的家乡,

  在你,当然不觉得有何等苦况。

  我的故土是在人间,

  怎能教我不哭着想

  “我要来的时候,

  我全身都冷却了;

  但我的夫君,还用他温暖的手将我搂抱;

  用他融溶的泪滴在我额头。

  “我要来的时候,

  我全身都挺直了;

  但我的夫君,还把我的四肢来回曲挠。

  “我要来的时候,

  我全身的颜色,已变得直如死灰;

  但我的夫君还用指头压我的两颊,

  看看从前的粉红色能否复回。

  “现在我整天坐在这里,

  不时听见他的悲啼。

  唉,我额上的泪痕,

  我臂上的暖气,

  我脸上的颜色,

  我全身的关节,

  都因着我夫君的声音,

  烧起来,溶起来了

  我指望来这里享受快乐,

  现在反憔悴了

  “呀,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止住他的悲啼。

  我巴不得现在就回去止住他的悲啼。”

  迦陵频迦说:

  “你且静一静,

  我为你吹起天笙,

  把你心中愁闷的垒块平一平;

  且化你耳边的悲啼为欢声。

  你且静一静,

  我为你吹这天笙。”

  “你的声不能变为爱的喷泉,不能灭我身上一切爱痕的烈焰;

  也不能变为忘的深渊,

  使他将一切情愫投入里头,

  不再将人惦念。

  我还得回去和他相见,

  去解他的眷恋。”

  “呵,你这样有情,

  谁还能对你劝说

  向你拦禁

  回去罢,须记得这就是轮回因。”

  弥陀说:“善哉,迦陵

  你乃能为她说这大因缘

  纵然碎世界为微尘,

  这微尘中也住着无量有情。

  所以世界不尽,有情不尽;

  有情不尽,轮回不尽;

  轮回不尽,济度不尽:

  济度不尽,乐土乃能显现不尽。”

  话说完,莲瓣渐把少妇裹起来,再合成一朵菡萏低垂着。微风一吹,他

  荏弱得支持不住,便堕入池里。

  迦陵频迦好像记不得这事,在那花花相对c叶叶相当的林中,向着别的

  有情歌唱去了。

  原载1922年6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6号

  银翎的使命

  黄先生约我到狮子山麓阴湿的地方去找捕蝇草。那时刚过梅雨之期,远

  地青山还被烟霞蒸着,惟有几朵山花在我们眼前淡定地看那在溪涧里逆行的

  鱼儿喋着他们的残瓣。

  我们沿着溪涧走。正在找寻的时候,就看见一朵大白花从上游顺流而下。

  我说:“这时候,哪有偌大的白荷花流着呢”

  我的朋友说:“你这近视鬼你准看出那是白荷花么我看那是”

  说时迟,来时快,那白的东西已经流到我们跟前。黄先生急把采集网拦

  住水面;那时,我才看出是一只鸽子。他从网里把那死的飞禽取出来,诧异

  说:“是谁那么不仔细,把人家的传书鸽打死了”他说时,从鸽翼下取出

  一封长的小信来,那信已被水浸透了;我们慢慢把他展开,披在一块石上。

  “我们先看看这是从哪里来,要寄到哪里去的,然后给他寄去,如何”

  我一面说,一面看着。但那上头不特地址没有,甚至上下的款识也没有。

  黄先生说:“我们先看看里头写的是什么,不必讲私德了。”

  我笑着说:“是,没有名字的信就是公的;所以我们也可以披阅一遍。”

  于是我们一同念着:

  你教昆儿带银翎c翠翼来,吩咐我,若是他们空着回去,就是我还平安

  的意思。我恐怕他知道,把这两只小宝贝寄在

  霞妹那里;谁知道前天她开笼搁饲料的时候,不提防把翠翼放走了

  嗳,爱者,你看翠翼没有带信回去,定然很安心,以为我还平安无事。

  我也很盼望你常想着我的精神和去年一样。不过现在不能不对你说的,就是

  过几天人就要把我接去了我不得不叫你速速来和他计较。你一来,什么事

  都好办了。因为他怕的是你和他讲理。

  嗳,爱者,你见信以后,必得前来,不然,就见我不着;

  以后只能在累累荒冢中读我的名字了,这不是我不等你,时间不让我等

  你哟

  我盼望银翎平平安安地带着他的使命回去。

  我们念完,黄先生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谁能猜呢反正是不幸的事罢了。现在要紧的,就是怎样处置这封信。

  我想把他贴在树上,也许有知道这事的人经过这里,可以把他带去。”我摇

  着头,且轻轻地把信揭起。

  黄先生说:“不如拿到村里去打听一下,或者容易找出一点线索。”

  我们商量之下,就另抄一张起来,仍把原信系在鸽翼底下。黄先生用采

  掘锹子在溪边挖了一个小坑,把鸽子葬在里头。回头为他立了一座小碑,且

  从水中淘出几块美丽的小石压在墓上。那墓就在山花盛开的地方,我一翻身,

  就把些花瓣摇下来,也落在这使者的墓上。

  原载1922年6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6号

  美的牢狱

  嬿求正在镜台边理她的晨妆,见她的丈夫从远地回来,就把头拢住,问

  道:“我所需要的你都给带回来了没有”

  “对不起你虽是一个建筑师,或泥水匠,能为你自己建筑一座美的

  牢狱;我却不是一个转运者,不能为你搬运等等材料。”

  “你念书不是念得越糊涂,便是越高深了怎么你的话,我一点也听不

  懂”

  丈夫含笑说:“不懂么我知道你开口爱美,闭口爱美,多方地要求我

  给你带等等装饰回来;我想那些东西都围绕在你的体外,合起来,岂不是成

  为一座监禁你的牢狱吗”

  她静默了许久,也不做声。她的丈夫往下说:“妻呀,我想你还不明白

  我的意思。我想所有美丽的东西,只能让他们散布在各处,我们只能在他们

  的出处爱它们;若是把他们聚拢起来,搁在一处,或在身上,那就不美

  了。”

  她睁着那双柔媚的眼,摇着头说:“你说得不对。你说得不对。若不剖

  蚌,怎能得着珠玑呢若不开山,怎能得着金刚c玉石c玛瑙等等宝物呢

  而且那些东西,本来不美,必得人把他们琢磨出来,加以装饰,才能显得美

  丽咧。若说我要装饰,就是建筑一所美的牢狱,且把自己监在里头,且问谁

  不被监在这种牢狱里头呢如果世间真有美的牢狱,像你所说,那么,我们

  不过是造成那牢狱的一沙一石罢了。”

  “我的意思就是听其自然,连这一沙一石也毋须留存。孔雀何为自己修

  饰羽毛呢芰荷何尝把他的花染红了呢”

  “所以说他们没有美感我告诉你,你自己也早已把你的牢狱建筑好

  了。”

  “胡说我何曾”

  “你心中不是有许多好的想象;不是要照你的好理想去行事么你所有

  的,是不是从古人曾经建筑过的牢狱里检出其中的残片或是在自己的世界

  取出来的材料呢自然要加上一点人为才能有意思。若是我的形状和荒古时

  候的人一样,你还爱我吗我准敢说,你若不好好地住在你的牢狱里头,且

  不时时把牢狱的墙垣垒得高高的,我也不能爱你。”

  刚愎的男子,你何尝佩服女子的话你不过会说:“就是你会说话等

  我思想一会儿,再与你决战。”

  原载1922年6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6号

  补破衣的老妇人

  她坐在檐前,微微的雨丝飘摇下来,多半聚在她脸庞的皱纹上头。她一

  点也不理会,尽管收拾她的筐子。

  在她的筐子里有很美丽的零剪绸缎;也有很粗陋的麻头c布尾。她从没

  有理会雨丝在她头c面c身体之上乱扑;只提防着筐里那些好看的材料沾湿

  了。

  那边来了两个小弟兄。也许他们是学校回来。小弟弟管她叫做“衣服的

  外科医生”;现在见她坐在檐前,就叫了一声。

  她抬起头来,望着这两个孩子笑了一笑。那脸上的皱纹虽皱得更厉害,

  然而生的痛苦可以从那里挤出许多,更能表明她是一个享乐天年的老婆子。

  小弟弟说:“医生,你只用筐里的材料在别人的衣服上,怎么自己的衣

  服却不管了你看你肩脖补的那一块又该掉下来了。”

  老婆子摩一摩自己的肩脖,果然随手取下一块小方布来。她笑着对小弟

  弟说:“你的眼睛实在精明我这块原没有用线缝住;因为早晨忙着要出来,

  只用浆子暂时糊着,盼望晚上回去弥补;不提防雨丝替我揭起来了这

  揭得也不错。我,既如你所说,是一个衣服的外科医生,那么,我是不怕自

  己的衣服害病的。”

  她仍是整理筐里的零剪绸缎,没理会雨丝零落在她身上。

  哥哥说:“我看爸爸的手册里夹着许多的零剪文件;他也是像你一样:

  不时地翻来翻去。他”

  弟弟插嘴说:“他也是另一样的外科医生。”

  老婆子把眼光射在他们身上,说:“哥儿们,你们说得对了。你们的爸

  爸爱惜小册里的零碎文件,也和我爱惜筐里的零剪绸缎一般。他凑合多少地

  方的好意思,等用得着时,就把他们编连起来,成为一种新的理解。所不同

  的,就是他用的头脑;我用的只是指头便了。你们叫他做”

  说到这里,父亲从里面出来,问起事由,便点头说:“老婆子,你的话

  很中肯要。我们所为,原就和你一样,东搜西罗,无非是些绸头c布尾,只

  配用来补补破袖袄罢了。”

  父亲说完,就下了石阶,要在微雨中到葡萄园里,看看他的葡萄长芽了

  没有。这里孩子们还和老婆子争论着要号他们的爸爸做什么样医生。

  原载1922年6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6号

  光的死

  光离开他的母亲去到无量无边,一切生命的世界上。因为他走的时候脸

  上常带着很忧郁的容貌,所以一切能思维c能造作的灵体也和他表同情;一

  见他,都低着头容他走过去;甚至带着泪眼避开他。

  光因此更烦闷了。他走得越远,力量越不足;最后,他躺下了。他躺下

  的地方,正在这块大地。在他旁边有几位聪明的天文家互相议论说:“太阳

  的光,快要无所附丽了,因为他冷死的时期一天近似一天了。”

  光垂着头,低声诉说:“唉,诸大智者,你们为何净在我母亲和我身上

  担忧你们岂不明白我是为饶益你们而来么你们从没有[在]我面前做过

  我曾为你们做的事。你们没有接纳我,也没有”

  他母亲在很远的地方,见他躺在那里叹息,就叫他回去说:“我的命儿,

  我所爱的,你回去罢。我一天一天任你自由地离开我,原是为众生的益处;

  他们既不承受,你何妨回来”

  光回答说:“母亲,我不能回去了。因为我走遍了一切世界,遇见一切

  能思维c能造作的灵体,到现在还没有一句话能够对你回报。不但如此,这

  里还有人正咒诅我们哪我哪有面目回去呢我就安息在这里罢。”

  他的母亲听见这话,一种幽沉的颜色早已现在脸上。他从地上慢慢走到

  海边,带着自己的身体c威力,一分一厘地侵入水里。母亲也跟着晕过去了。

  原载1922年6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6号

  再会

  靠窗棂坐着那位老人家是一位航海者,刚从海外归来的。他和萧老太太

  是少年时代的朋友,彼此虽别离了那么些年,然而他们会面时,直像忘了当

  中经过的日子。现在他们正谈起少年时代的旧话。

  “蔚明哥,你不是二十岁的时候出海的么”她屈着自己的指头,数了

  一数,才用那双被阅历染浊了的眼睛看着她的朋友说,“呀,四十五年就像

  我现在数着指头一样地过去了”

  老人家把手捋一捋胡子,很得意地说:“可不是记得我到你家辞

  行那一天,你正在园里饲你那只小鹿;我站在你身边一棵正开着花的枇杷树

  下,花香和你头上的油香杂窜入我的鼻中。当时,我的别绪也不晓得要从哪

  里说起;但你只低头抚着小鹿。我想你那时也不能多说什么,你竟然先问一

  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再能相见呢我就慢答道:毋须多少时候。

  那时,你”

  老太太截着说:“那时候的光景我也记得很清楚。当你说这句的时候,

  我不是说要等再相见时,除非是黑墨有洗得白的时节。哈哈你去时,

  那缕漆黑的头发现在岂不是已被海水洗白了么”

  老人家摩摩自己的头顶,说:“对啦这也算应验哪可惜我总不见

  着芳哥,他过去多少年了”

  “唉,久了你看我已经抱过四个孙儿了。”她说时,看着窗外几个孩

  子在瓜棚下玩,就指着那最高的孩子说,“你看鼎儿已经十二岁了,他公公

  就在他弥月后去世的。”

  他们谈话时,丫头端了一盘牡蛎煎饼来。老太太举手嚷着蔚明哥说:“我

  定知道你的嗜好还没有改变,所以特地为你做这东西。

  “你记得我们少时,你母亲有一天做这样的饼给我们吃。你拿一块,吃

  完了才嫌饼里的牡蛎少,助料也不如我的多,闹着要把我的饼抢去。当时,

  你母亲说了一句话,教我常常忆起,就是好孩子,算了罢。助料都是搁在

  一起掺匀的。做的时候,谁有工夫把分量细细去分配呢这自然是免不了有

  些多,有些少的;只要饼的气味好就够了。你所吃的原不定就是为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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