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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2节

  泰山庙那里正是洪水的出口,水流很急,不能容舟,过不去他和四个水性极好的专在救生船上救人的水手商量,弄了一只船,在他的腰上系了四根铁链,每一根又分在一个水手的腰里,这样,即使是船翻了,他们之中也可能有一个人把他救起来。船开了,看着的人的眼睛里都蒙了一层眼泪。眼看这只船在惊涛骇浪里颠簸出没,终于靠到了那个孤村,大家发出了雷鸣一样的欢呼。这真是玩儿命的事

  水退之后,那个村里的人合送了他一块匾,就是那块“急公好义”。

  拿一条命换一块匾,这是一件傻事。

  另一件傻事是给汪炳治搭背,今年。

  汪炳是和他小时候一块掏蛐蛐,放风筝的朋友。这人原先很阔。这一街的老人到现在还常常谈起他娶亲的时候,新娘子花鞋上缀的八颗珍珠,每一颗都有指头顶子那样大好家伙,吃喝嫖赌抽大烟,把家业败得精光,连一片瓦都没有,最后只好在几家亲戚家寄食。这一家住三个月,那一家住两个月。就这样,他还抽鸦片他给人家熬大烟,报酬是烟灰和一点膏子。他一天夜里觉得背上疼痛,浑身发烧,早上歪歪倒倒地来找王淡人。

  王淡人一看,这是个有名有姓的外症:搭背。说:“你不用走了”

  王淡人把江炳留在家里住,管吃c管喝,还管他抽鸦片,他把王淡人留着配药的一块云土抽去了一半。王淡人祖上传下来的麝香c冰片也为他用去了三分之一。一个多月以后,汪炳的搭背收口生肌,好了。

  有人问王淡人:“你干吗为他治病”王淡人倒对这话有点不解,说:“我不给他治,他会死的呀。”

  汪炳没有一个钱。白吃,白喝,自治病。病好后,他只能写了很多鸣谢的帖子,贴在满城的街上,为王淡人传名。帖子上的言词倒真是淋漓尽致,充满感情。

  王淡人的老婆是很贤惠的,对王淡人所做的事没有说过一个不字。但是她忍不住要问问淡人:“你给汪炳用掉的麝香c冰片,值多少钱”王淡人笑一笑,说:“没有多少钱。我还有。”他老婆也只好笑一笑,摇摇头。

  王淡人就是这样,给人看病,看“男女内外大小方脉”,做傻事,每天钓鱼。一庭春雨,满架秋风。

  你好,王淡人先生

  一九八一年八月十九日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汪曾祺作品集小说

  故里杂记

  李三

  李三是地保,又是更夫。他住在土地祠。土地祠每坊都有一个。“坊”后来改称为保了。只有死了人,和尚放焰口,写疏文,写明死者籍贯,还沿用旧称:“南赡部洲中华民国某省某县某坊信士某某”云云,疏文是写给阴间的公事。大概阴间还没有改过来。土地是阴间的保长。其职权范围与阳间的保长相等,不能越界理事,故称“当坊土地”。李三所管的,也只是这一坊之事。出了本坊,哪怕只差一步,不论出了什么事,死人失火,他都不问。一个坊或一个保的疆界,保长清楚,李三也清楚。

  土地祠是俗称,正名是“福德神祠”。这四个字刻在庙门的砖额上,蓝地金字。这是个很小的庙。外面原有两根旗杆。西边的一根有一年教雷劈了这雷也真怪,把旗杆劈得粉碎,劈成了一片一片一尺来长的细木条,这还有个名目,叫做“雷楔”,只剩东边的一根了。进门有一个门道,两边各有一间耳房。东边的,住着李三。西边的一间,租给了一个卖糜饭饼子的。糜饭饼子是米粥捣成糜,发酵后在一个平锅上烙成的,一面焦黄,一面是白的,有一点酸酸的甜味。再往里,过一个两步就跨过的天井,便是神殿。迎面塑着土地老爷的神像。神像不大,比一个常人还小一些。这土地老爷是单身,不像乡下的土地庙里给他配一个土地奶奶。是一个笑眯眯的老头,一嘴的白胡子。头戴员外巾,身穿蓝色道袍。神像前是一个很狭的神案。神案上有一具铁制蜡烛架,横列一排烛钎,能插二十来根蜡烛。一个瓦香炉。神案前是一个收香钱的木柜。木柜前留着几尺可供磕头的砖地。如此而已。

  李三同时又是庙祝。庙祝也没有多少事。初一c十五,把土地祠里外打扫一下,准备有人来进香。过年的时候,把两个“灯对子”找出来,挂在庙门两边。灯对子是长方形的纸灯,里面是木条钉成的框子,外糊白纸,上书大字,一边是“风调雨顺”,一边是“国泰民安”。灯对子里有横隔,可以点蜡烛。从正月初一,一直点到灯节。这半个多月,土地祠门前明晃晃的,很有点节日气氛。这半个月,进香的也多。每逢香期,到了晚上,李三就把收香钱的柜子打开,把香钱倒出来,一五一十地数一数。

  偶尔有人来赌咒。两家为一件事分辩不清,常见的是东家丢了东西,怀疑是西家偷了,两家对骂了一阵,就各备一份香烛到土地祠来赌咒。两个人同时磕了头,一个说:“土地老爷在上,若是某某偷了我的东西,就叫他现世现报”另一个说:“土地老爷在上,我若做了此事,就叫我家死人失天火他诬赖我,也一样”咒已赌完,各自回家。李三就把只点了小半截的蜡烛吹灭,拔下,收好,备用。

  李三最高兴的事,是有人来还愿。坊里有人家出了事,例如老人病重,或是孩子出了天花,就到土地祠来许愿。老人病好了,孩子天花出过了,就来还愿。仪式很隆重:给菩萨“挂匾”送一块横宽二三尺的红布匾,上写四字:“有求必应”。满炉的香,红蜡烛把铁架都插满了这种蜡烛很小,只二寸长,叫做“小牙”。最重要的是:供一个猪头。因此,谁家许了愿,李三就很关心,随时打听。这是很容易打听到的。老人病好,会出来扶杖而行。孩子出了天花,在衣领的后面就会缝一条三指宽三寸长的红布,上写“天花已过”。于是老三就满怀希望地等着。这猪头到了晚上,就进了李三的砂罐了。一个七斤半重的猪头,够李三消受好几天。这几天,李三的脸上随时都是红喷喷的。

  地保所管的事,主要的就是死人失火。一般人家死了人,他是不管的,他管的是无后的孤寡和“路倒”。一个孤寡老人死在床上,或是哪里发现一具无名男尸,在本坊地界,李三就有事了:拿了一个捐簿,到几家殷实店铺去化钱。然后买一口薄皮棺材装殓起来;省事一点,就用芦席一卷,草绳一捆这有个名堂,叫做“万字纹的棺材,三道紫金箍”,用一把锄头背着,送到乱葬冈去埋掉。因此本地流传一句骂人的话:“叫李三把你背出去吧”李三很愿意本坊常发生这样的事,因为募化得来的钱怎样花销,是谁也不来查帐的。李三拿埋葬费用的余数来喝酒,实在也在情在理,没有什么说不过去。这种事,谁愿承揽,就请来试试哼,你以为这几杯酒喝到肚里容易呀不过,为了心安理得,无愧于神鬼,他在埋了死人后,照例还为他烧一陌纸钱,瞌三个头。

  李三瘦小干枯,精神不足,拖拖沓沓,迷迷瞪瞪,随时总像没有睡醒,他夜晚打更,白天办事,睡觉也是断断续续的,看见他时他也真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一会,想不到有时他竟能跑得那样快那是本坊有了火警的时候。这地方把失火叫成“走水”,大概是讳言火字,所以反说着了。一有人家走水,李三就拿起他的更锣,用一个锣棒使劲地敲着,没命地飞跑,嘴里还大声地嚷叫:“xx巷x家走水啦xx巷x家走水啦”一坊失火,各坊的水龙都要来救,所以李三这回就跑出坊界,绕遍全城。

  李三希望人家失火么哎,话怎么能这样说呢换一个说法:他希望火不成灾,及时救灭。火灭之后,如果这一家损失不大,他就跑去道喜:“恭喜恭喜,越烧越旺”如果这家烧得片瓦无存,他就向幸免殃及的四邻去道喜:“恭喜恭喜,土地菩萨保佑”他还会说:火势没有蔓延,也多亏水龙来得快。言下之意也很清楚:水龙来得快,是因为他没命的飞跑。听话的人并不是傻子。他飞跑着敲锣报警,不会白跑,总是能拿到相当可观的酒钱的。

  地保的另一项职务是管叫花子。这里的花子有两种,一种是专赶各庙的香期的。初一c十五,各庙都有人进香。逢到菩萨生日这些菩萨都有一个生日,不知是怎么查考出来的,香火尤盛。这些花子就从庙门c甬道直到大殿,密密地跪了两排。有的装做瞎子,有的用蜡烛油画成烂腿画得很像,“老爷太太”不住地喊叫。进香的信女们就很自觉地把铜钱丢在他们面前破瓢里,她们认为把钱给花子,是进香仪式的一部分,不如此便显得不虔诚。因此,这些花子要到的钱是不少的。这些虔诚的香客大概不知道花子的黑话。花子彼此相遇,不是问要了多少钱,而说是“唤了多少狗”这种花子是有帮的,他们都住在船上。每年还做花子会,很多花子船都集中在一起,也很热闹。这一种在帮的花子李三惹不起,他们也不碍李三的事,井水不犯河水。李三能管的是串街的花子。串街要钱的,他也只管那种只会伸着手赖着不走的软弱疲赖角色。李三提了一根竹棍,看见了,就举起竹棍大喝一声:“去去去”有三等串街的他不管。一等是唱道情的。这是斯文一脉,穿着破旧长衫,念过两句书,又和吕洞宾c郑板桥有些瓜葛。店铺里等他唱了几句“老渔翁,一钓竿”,就会往柜台上丢一个铜板。他们是很清高的,取钱都不用手,只是用两片简板一夹,咚的一声丢在渔鼓筒里。另外两等,一是耍青龙即耍蛇的,一是吹筒子的。耍青龙的弄两条菜花蛇盘在脖子上,蛇信子簌簌地直探。吹筒子的吹一个外面包了火赤练蛇皮的竹筒,“布呜”声音很难听,样子也难看。他们之一要是往店堂一站,半天不走,这家店铺就甭打算做生意了:女人c孩子都吓得远远地绕开走了。照规矩不知是谁定的规矩,这两等,李三是有权赶他们走的。然而他偏不赶,只是在一个背人处把他们拦住,向他们索要例规。讨价还价,照例要争执半天。双方会谈的地方,最多的是官茅房公共厕所。

  地保当然还要管缉盗。谁家失窃,首先得叫李三来。李三先看看小偷进出的路径。是撬门,是挖洞,还是爬墙。按律哪朝的律呢:如果案发,撬门罪最重,只下明火执仗一等。挖洞次之。爬墙又次之。然后,叫本家写一份失单。事情就完了。如果是爬墙进去偷的,他还不会忘了把小偷爬墙用的一根船篙带走。小偷爬墙没有带梯子的,只是从河边船上抽一根竹篙,上面绑十来个稻草疙瘩,戗在墙边,踩着草疙瘩就进去了。偷完了,照例把这根竹篙靠在墙外。这根船篙不一会就会有失主到土地祠来赎。“交二百钱,拿走”

  丢失衣物的人家,如果对李三说,有几件重要的东西,本家愿出钱赎回,过些日子,李三真能把这些赃物追回来。但是是怎样追回来的,是什么人偷的,这些事是不作兴问的。这也是规矩。

  李三打更。左手拿着竹梆,吊着锣,右手拿锣槌。

  笃,铛。定更。

  笃,笃;铛铛。二更。

  笃,笃,笃;铛,铛铛。三更。

  三更以后,就不打了。

  打更是为了防盗。但是人家失窃,多在四更左右,这时天最黑,人也睡得最死。李三打更,时常也装腔作势吓唬人:“看见了,看见了往哪里躲树后头墙旮旯”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见。

  一进腊月,李三在打更时添了一个新项目,喊“小心火烛”1:

  “岁尾年关,小心火烛

  “火塘扑熄,水缸上满

  “老头子老太太,铜炉子撂远些2

  “屋上瓦响,莫疑猫狗,起来望望

  “岁尾年关,小心火烛”

  店铺上了板,人家关了门,外面很黑,西北风呜呜地叫着,李三一个人,腰里别着一个白纸灯笼,大街小巷,拉长了声音,有板有眼,有腔有调的喊着,听起来有点凄惨。人们想到:一年又要过去了。又想:李三也不容易,怪难为他。

  没有死人,没有失火,没人还愿,没人家挨偷,李三这几天的日子委实过得有些清淡。他拿着锣c梆,很无聊地敲着三更:

  “笃c笃c笃;铛,铛铛”

  一边敲,一边走,走到了河边。一只船上有一枝很结实的船篙在船帮外面别着,他一伸手,抽了出来,夹在胳肢窝里回身便走。他还不紧不慢地敲着:

  “笃,笃,笃;铛,铛铛”

  不想船篙带不动了,篙子后梢被一只很有劲的大手攥住了。

  李三原想把船篙带到土地祠,明天等这个弄船的拿钱来赎,能弄二百钱,也能喝四两。不想这船家刚刚起来撒过尿,躺下还没有睡着。他听到有人抽篙子,爬出舱口一看:是李三

  “好,李三你偷篙子”

  “莫喊莫喊”

  李三不是很要脸面的人,但是一个地保偷东西,而且叫人当场抓住,总不大好看。

  “你认打认罚”

  “认罚认罚罚多少”

  “罚二百钱”

  李三老是罚乡下人的钱。谁在街上挑粪,溅出了一点,“罚二百钱”谁在不该撒尿的地方撒了尿,“罚二百钱”没有想到这回被别人罚了。李三挨罚,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1清末邑人谈人格有警火诗即咏此事,诗有小序,并录如下:

  警火

  送灶后里胥沿街鸣锣于黄昏时,呼“小心火烛”。岁除即叩户乞赏。

  烛双辉,香一炷,敬惟司命朝天去。云车风马未归来,连宵灯火谁持护。铜钲入耳警黄昏,侧耳有语还重申:“缸注水,灶徙薪,”,沿街一一呼之频。唇干舌燥诚苦辛,不谋而告君何人烹羊酌醴欢除夕,司命归来醉一得。今宵无用更鸣钲,一笑敲门索酒值。

  从谈的诗中我们知道两件事。一是这种习俗原来由来已久,敲锣喊叫的正是李三这样的“里胥”。二是为什么在那样日子喊叫。原来是因为那时灶王爷上天去了,火烛没人管了。这实在是很有意思。不过,真实的原因还是岁暮风高,容易失火,与灶王的上天去汇报工作关系不大。

  2“撂远些”是说不要挨床太近,以免炉中残火烧着被褥。

  榆树

  侉奶奶住到这里一定已经好多年了,她种的八棵榆树已经很大了。

  这地方把徐州以北说话带山东口音的人都叫做侉子。这县里有不少侉子。他们大都住在运河堤下,拉纤,推独轮车运货运得最多的是河工所用石头,碾石头粉石头碾细,供修大船的和麻丝桐油和在一起填塞船缝,烙锅盔这种干厚棒硬的面饼也主要是卖给侉子吃,卖牛杂碎汤本地人也有专门跑到运河堤上去尝尝这种异味的

  侉奶奶想必本是一个侉子的家属,她应当有过一个丈夫,一个侉老爹。她的丈夫哪里去了呢死了,还是“贩了桃子”扔下她跑了不知道。她丈夫姓什么她姓什么很少人知道。大家都叫她侉奶奶。大人c小孩,穷苦人,有钱的,都这样叫。倒好像她就姓侉似的。

  侉奶奶怎么会住到这样一个地方来呢这附近住的都是本地人,没有另外一家侉子她是哪年搬来的呢你问附近的住户,他们都回答不出,只是说:“啊,她一直就在这里住。”好像自从盘古开天地,这里就有一个侉奶奶。

  侉奶奶住在一个巷子的外面。这巷口有一座门,大概就是所谓里门。出里门,有一条砖铺的街,伸向越塘,转过螺蛳坝,奔臭河边,是所谓后街。后街边有人家。侉奶奶却又住在后街以外。巷口外,后街边,有一条很宽的阴沟,正街的阴沟水都流到这里,水色深黑,发出各种气味,蓝靛的气味c豆腐水的气味c做草纸的纸浆气味。不知道为什么,闻到这些气味,叫人感到忧郁。经常有乡下人,用一个接了长柄的洋铁罐,把阴沟水一罐一罐刮起来,倒在木桶里这是很好的肥料,刮得沟底嘎啦嘎啦地响。跳过这条大阴沟,有一片空地。侉奶奶就住在这片空地里。

  侉奶奶的家是两间草房。独门独户,四边不靠人家,孤零零的。她家的后面,是一带围墙。围墙里面,是一家香店的作坊,香店老板姓杨。香是像压餾饹似的挤出来的,挤的时候还会发出,“蓬”的一声。侉奶奶没有去看过师傅做香,不明白这声音是怎样弄出来的。但是她从早到晚就一直听着这种很深沉的声音。隔几分钟一声:“蓬蓬蓬”。围墙有个门,从门口往里看,便可看到一扇一扇像铁纱窗似的晒香的棕棚子,上面整整齐齐平铺着两排黄色的线香。侉奶奶门前,一眼望去,有一个海潮庵。原来不知是住和尚还是住尼姑的,多年来没有人住,废了。再往前,便是从越塘流下来的一条河。河上有一座小桥。侉奶奶家的左右都是空地。左边长了很高的草。右边是侉奶奶种的八棵榆树。

  侉奶奶靠给人家纳鞋底过日子。附近几条巷子的人家都来找她,拿了旧布间或也有新布,袼褙本地叫做“骨子”和一张纸剪的鞋底样。侉奶奶就按底样把旧布c袼褙剪好,“做”一“做”粗缝几针,然后就坐在门口小板凳上纳。扎一锥子,纳一针,“哧啦哧啦”。有时把锥子插在头发里“光”一“光”读去声。侉奶奶手劲很大,纳的针脚很紧,她纳的底子很结实,大家都愿找她纳。也不讲个价钱。给多,给少,她从不争。多少人穿过她纳的鞋底啊

  侉奶奶一清早就坐在门口纳鞋底。她不点灯。灯碗是有一个的,房顶上也挂着一束灯草。但是灯碗是干的,那束灯草都发黄了。她睡得早,天上一见星星,她就睡了。起得也早。别人家的烟筒才冒出烧早饭的炊烟,侉奶奶已经纳好半只鞋底。除了下雨下雪,她很少在屋里她那屋里很黑,整天都坐在门外扎锥子,抽麻线。有时眼酸了,手困了,就停下来四面看看。

  正街上有一家豆腐店,有一头牵磨的驴。每天上下午,豆腐店的一个孩子总牵驴到侉奶奶的榆树下打滚。驴乏了,一滚,再滚,总是翻不过去。滚了四五回,哎,翻过去了。驴打着响鼻,浑身都轻松了。侉奶奶原来直替这驴在心里攒劲;驴翻过了,侉奶奶也替它觉得轻松。

  街上的,巷子里的孩子常上侉奶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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