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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回 密约计(上)

  诗云:

  古来败业多相疑,几个雀儿啄黄鹂;总是无辜贪志者,谁把新枕换旧席!

  又云:

  破尊立出陀罗尼,拈花尚须迦悠打马而走,神飞天外,暗暗又念:“这扑天雕,名头非浅,既能使祝家庄不敢小看,此人以乌合分散人心坐断独龙岗里一处,才干非一时之选。又这扈家庄,外人都说要与祝家庄联姻,却看这扈家三娘子,着实是个有主见的,祝彪虽当地有名俊杰,她一个大家出身的,怎见外头好大一片天地?这等人物,终非枯井能容、一山可挽,此番我这里这许多好汉,哪一个人间易见?不怕她果然不动争锋的心。这许多英雄好汉,便是王英这等人物,也有一段天然风骨,堪比祝彪之类,这娘子,以我忖度,焉能复加青眼?必然要以这好大一方水泊,将独龙岗上旧势打翻。如此一来,祝家庄既要报仇雪恨,便是广纳人手,粮草器械,莫非敢去劫掠官库?定加紧掠夺其余两庄,内讧骤起。以祝家庄势大,扈家庄与这李家庄,祖上便有怨怼,纵然联手,那李家庄里觊觎庄主之位而不得者,倘若祝家庄许以事后利益,怎不动心?世间多此见利忘义之徒耳!倘若如此,内讧以是柴下烈火,念奴心思莫测,世间能有几个匹敌?有如此势,必有良谋断定,至于怎生安抚扈李二庄,非我所虑。她这一番叮嘱,当是此思,且容探听扈三娘心思!”

  乃往渔村来,那村头上,半路便有个黑影,耳听马蹄得得,忙忙迎来,细眼看得清楚,大喜道:“大娘子此来,可是与前番那扈家三娘子有约?小店里,扈家娘子久候半日矣。”

  琼英失笑,道:“如何这般着急?”

  下马入店,也不惧有后手,只看那狭隘店面里,当中扈三娘点了高烛,置办许多菜肴,下头坐著两个,便是她亲军,容貌竟如一人,一颦一笑里,恍如分影。

  琼英暗暗称奇,将对面坐了,先取暖酒来吃两倍,笑道:“倒是劳你费心,这一路不甚易行,果然有些饥渴。”

  扈三娘心思颇为不顺,冷笑道:“若非要教你代传口讯,这酒菜里,便送你半斤蒙汗药,恁地迟延。”

  两个女军,按剑而起,冷眼观来。

  琼英笑道:“何必作此姿态?那李家庄里,如今有求于你,必然恭恭敬敬,纵然祖上颇有怨怼,合着他庄内内讧甚重,那扑天雕心腹,焉敢吃罪于你?想是祝家庄,久以独龙岗上独大的一家自居,如今便是祝彪生死,小半在你手里,那祝太公急切之下,将你扈家庄逼迫如家奴一般。只是这般,无非不寻我来易人便是,何必这般吃气?大郎每谓扈家三娘子,好汉里也不见几个匹敌的,这般狭窄,宁不教人嗤笑?”

  扈三娘自知独龙岗上一番情势定然不能隐瞒,却不觉这草莽里出身的女子,竟也这般见识,乃教女军退去,问道:“两庄人手,俱扮作押送辎重粮草者往水畔落定,何时相易?”

  琼英不答反问她:“倘若人手相易,却要再复来战么?”

  扈三娘哼道:“为朝廷卖命,却要相疑,张叔夜老儿,将宗泽一军分布周遭,曾头市人多势众,他自轻易不敢招惹,我这里三庄,如今两个为你所拿,无人做主,眼见为他剿杀,旦夕之间而已。”

  当时见琼英只是笑,气结道:“都是江湖里交逢,便是冷眼旁观,不至这般奚落嗤笑罢?”

  琼英道:“也有计较,这里上下两策,倘若愿知,告你也无妨。”

  扈三娘立时惕然,目视琼英,沉吟不决,琼英大笑:“世间一丈青,豪杰冠群英,竟也为我一言所吓,也罢,只是这般作想,与你分辨甚么来!我处辎重耗费甚众,一路奔走,也无金银许多如你这等土豪家,为我取上房,正好歇息满足,明日回复大郎,两厢易手,便无瓜葛。往后战阵相逢,唯有厮杀而已!”

  “早已备齐,倒是颇为大胆,卧榻之畔,便是官军,也能歇息得下?”扈三娘见她坦然豪迈,心里十分亲近,教那店火儿只管安排,回头道,“这里倒也颇有我处人手,并无外通之人,但凡安心。你道是有上下两策,愿闻愿闻其详。”

  琼英道:“所谓下策,折你颜面。既是都为江湖里的,朝廷之心,想你也自知,既如此,何不联手,倘若你要上山,抛却一方土豪而已。大郎麾下,哪一个非是英雄好汉?原有贩夫走卒,哪一个青眼看他?到如今,名声传扬天下,无非多些刀口里舔血而已。”

  扈三娘摇头断然拒绝:“非是落草有甚么不好,毕竟扈家庄百年清白,朝廷既不曾果然辜负,如今也有些家底,怎肯抛却?便是你那里的好汉,若非朝廷逼迫,只怕也不见一个宁愿如此。”

  琼英哂然而笑:“只是世道如此,这朝廷,纲常不复,将生民视如刍狗。也罢,既这下策,我也不曾在意,只是略略一提。至于下策,十分得当,那祝彪在我处,折辱不浅,这一番为我所拿,且不说往后东平府内,除却曾头市便是你独龙岗上有与大郎一争之力,那祝彪心胸偏狭,也不必我来教你。倘若周全归去,必然倾一岗之力来报仇雪恨,你这扈家庄,虽有铁甲之利,只你与扈成两个,如何抵挡?堪堪安稳时候莫教吞并便已是不易,若祝家庄起虎狼之心,能挡得几日,尚是可计较处。”

  扈三娘心下叹息,面上却不肯教她得了便宜,道:“祝家庄兵多将广,东平府纵有董平这等人物,不敢招惹。只是如我庄者,内中情由,非外人能知。这等土豪人家,自内乱起,方不可抵挡,外人要来阻拦,却非易事。既如此,扑天雕怎不知祝家庄心意?我这两庄,一旦合手,匹敌祝家庄足矣!”

  琼英嗤之以鼻,那烛光下,虽一身甲胄,娇艳更浓,踱回桌椅来,安然就坐,将扈三娘看住,冷笑而道:“莫说不知你这等土豪人家龌龊,外人不能知。扈李两家,祖上怨怼颇深,可谓生死大敌,便是李应有联络之心,他那庄内三叔六伯者,这一番觊觎庄主之位而不得,祝太公老而不死已成贼,如何不肯善加利用?诱之以利,晓之以害,彼时我军坐大,天下侧目,官府朝廷必起能尽之力来困,与祝家庄一拍两合。彼时有官府在外,祝家庄在内,李应以半庄之里,你扈家庄既以器械甲胄为业,自古以来朝廷官府便不许教庄客众多,这些许人手,无非千余二人,教那祝家庄连年来拉拢的再复抛却,能有几何?”

  扈三娘默然不语,琼英又道:“彼时,我军教围困,便是能招纳万千人手,山上不可经营,纵湖泊里有鱼虾,终非远谋。到时,曾头市势大,不可为首选之敌,为求活命,你这焦头烂额扈家庄李家庄,必然怎能抵挡我万千弟兄?到时,你这一庄老小,倘若不为官府趁势遣散,便沦落为果真祝家庄家奴。如你这等女子,虽自幼并无苦楚,一家干系,却在彼时,都在你一身,将你作货物一般教付祝彪,宁愿如此?倘若活人如此,不如横刀就刎,好女儿,倘若不能生爱所爱,与村舍妇人甚么区分?”

  扈三娘听罢,喟然叹道:“你这一番言,我何尝不知?只是世道如此,倘若情势那般逼迫,便是委屈些,也是不甚打紧的。”

  琼英缓缓摇首,叹息道:“这世间,男子经略天下,扬名江湖,唯独女子,一世便只一个心,倘若将心思按下,委曲求全将清白身子并了娇花也似的心交付半世窝窝囊囊,横刀就颈,不能轰轰烈烈,那便清清白白,世道可欺我怯弱,肮脏之辈,休想坏我清白。本当这天下,琼英不如者,念奴一人,相匹者,扈家三娘子,如今瞧来,念奴确是洞察世情,我却不知世间同辈也!”

  当时转身便走,扈三娘忙来阻拦,扯住了衣袖道:“只说那上策,甚么计较?”

  琼英冷笑道:“既有委曲求全扈三娘,你且将举军辎重粮草尽皆付我,张叔夜虎视,我军便作个好,为你驱逐,败他自此不复有威胁东平府时机。”

  扈三娘心下犹豫不决,琼英冷笑而去,就榻而卧,夜半时,外头有敲击之声,转出而视之,扈三娘举步沉吟,形容甚损,毕竟格局甚浅,不比琼英自幼与虎狼周旋,随赵楚以来,委以一军,时常说教,可挡一面。

  心下恻然,乃携手入乃,同榻而卧,谓道:“大郎教说,古时有个羊祜,与东吴大将陆抗为敌,那陆抗却有‘羊祜岂鸩人者’之语,又有春秋之时,华元与子反之例。古人尤如此,我何不效之而越之?大郎初来梁山泊,见其山高水远,万军不能敌,自知因了某一个,早为朝廷不能容,因此有心。彼时与你相见,归来赞口不绝,每谓山东豪杰,祝彪之辈,视如草芥,唯独郓城里,将东溪村两个,县里一个,并着石碣村三阮哥哥,十分推崇。彼时我心尤稚,问以女子,便笑顾左右而曰:‘这一个妹子,世间只那东平府独龙岗上扈家娘子,方是对手。’我虽半世凄苦,却得洒脱,心下爱之,便自取之;心下恶之,一刀杀之。你却不比,锦绣荣华,看似光鲜,你个父兄,本是憨厚之人,怎敌祝家庄虎狼之心、李家庄觊觎之辈?左右都是凶险,以区区女子之身,抵挡四方,这般人儿,却甚得我心。”

  扈三娘心内道:“这等人物,方平生首见,这般一段大气,却非我能比。只是如今纵然亲近如此,毕竟她是落草的,我却清白人家出身,她是个真性情的,然如这琼英者,焉能如寻常妇人?这一番说话,必有应当,却须谨慎。”

  便笑问道:“如妹子这般人物,折心赵大郎,我却甚知,只是那念奴,毕竟甚么人物,能教推崇至此?”

  这正是:

  一朝金凤饮甘露,方将远心寄梧桐。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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