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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9章 民国旧影之无关风月(二)

  赵明珠看了看林嘉杰。没有说话。

  “道德随着时代的变化,标准是会变化的。”林嘉杰说, “我并不认同道德洁癖们的观念, 在一个三妻四妾蔚然成风的年代,因为生活所迫做人家的外室, 有多么不光彩。而且, 如果你一定要拿现代的标准衡量的话,江五和沈小姐之间的婚姻, 其实早该破裂了。沈小姐从前跟她的老师私奔过,吃过很多苦,还流产过, 导致现在不能生育。当然这些事情都过去了, 沈家一向强势, 对外瞒得死死的, 连江家也不知道。所以我要说的不是这些。我真正要说的是, 沈小姐在逃回上海的时候, 中途发生过危险,被上海滩某个帮派的小头目所救。她爱上了那个小头目,所以直到现在, 两个人还有往来。”

  这下子不仅是赵明珠,连苏思安都惊讶了。苏思安在看书的时候只关注于主角之间跌宕起伏的恋情,却不知道配角之间的波涛暗涌。原来,江五公子在外沾花惹草,沈家小姐却也不甘人后啊!这样复杂的婚姻纠葛,赵明珠实在没办法评论其中的孰是孰非。她只觉得, 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的婚姻制度,拿来和这个世界的实际情况做对比,简直就如同笑话一般。民国不愧是史上最混乱的年代之一!旧的道德秩序已经被打破,新的道德秩序却没有建立起来,没有所有人都认可的统一的道德标准。所以,赵明珠也只能发出“贵圈真乱”的感慨,没办法评论这对婚姻关系中的孰是孰非了。总之是大家各玩各的,开心就好。

  “江家连江家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吗?”苏思安这个时候终于显示出身为江家人一份子的自觉来。

  “江家知道不知道这些事情,又有什么区别呢?”林嘉杰慢慢地说道,“江五公子出身江家二房,一向不受看重。这些笑话讲出来,究竟谁有好处?再者,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家没有几段见不得人的破事?”

  时下虽然男女关系极其混乱,然而外头看着却是最死要面子c讲究规矩的。赵明珠不过和苏思安c林嘉杰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便有江家的十小姐笑着过来寻赵明珠,明面上是说老太太已经发话收留了白家姐妹,特意命十小姐过来看看,说她和白家妹子年纪相仿,正好一处玩耍,实际上却是为了男女大防。

  十小姐名叫江婉清,模样最是娇俏,性格也颇为活泼,赵明珠很喜欢她,但是无论如何,也和她玩不到一起去。——江十小姐不谙世事,尚未经过社会上的风雨,而赵明珠的一颗心,却早已是千锤百炼,坚硬得如包裹着一层厚厚的金茧了。赵明珠无论怎么尝试,也无法故作天真,不多时就借口放心不下姐姐,匆匆离去。

  不过江十小姐原也没有和她成为好朋友的意思。江家何等出身,十小姐又怎看得上白氏姐妹这种没有经过明媒正娶就暗度陈仓的女孩儿?只是客气几句罢了。江婉清看着赵明珠窈窕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拐角处的楼梯上,这才转头向苏思安说道:“白家姐妹长得很美,是不是?你莫要被迷住了吧。单五哥闹出这档子事来,老太太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你是她最宠爱的孙儿,一旦你有什么差错,后果不堪设想。”她眼波流转之间,一派天真浪漫,然而说出的话语却暗藏机锋。苏思安在一旁听得暗暗心惊,断然想不到这看似活泼单纯的十小姐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真是人小鬼大啊!

  其实江婉清的这番话原本是好意。因为原先的江九公子江昊白是江家最小的孙儿,因为长得最像祖父的缘故,颇得江家老太太的宠爱,因老太太的长期纵容,被宠成了傻白甜的性格,否则的话,也不会和原著里的舞女白秀霞展开那样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了。平日里江家人都看在老太太面子上,不和他一般计较,只一味奉承着他,谁会出力不讨好去提点他?也只有和江昊白一母同胞的江婉清,肯说几句实话了。

  然而这个时候,江九公子的壳子里已经换上了苏思安,这位主又怎么会把江婉清的提点当成好意?不过苏公子有个好习惯,就是自诩绅士,不肯和女人多计较,一个哈哈,便把江婉清糊弄了过去。

  白秀芸被安顿在这栋花园别墅的第三层西边的房间。赵明珠走进房间的时候,白秀芸正盈盈站在宽大的阳台上,若有所思地向外面张望。赵明珠叫了一声姐,白秀芸转身,秀丽的脸庞带着温婉的笑意,如春葱般的手指下意识地抚摸在自己小腹上。

  “方才我见你和江九公子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你在和他说什么?”白秀芸迫不及待地问道,“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赵明珠吓了一大跳。“怎么可能?”她下意识地说道。然而她和苏思安在另一个世界就认识这种理由是断然不能说出来的,故而这苍白的回答在白秀芸看来,颇为可疑。

  “秀霞。”白秀芸刻意放柔了语气,“如今我已经成功进入江家,将来若是生下儿子,或许会有扶正的机会。无论怎么说,江家这边,有我一个人就够了。这种有辱门楣的事情,由我来干就好了。你应该好好地上学,将来嫁给一个真心喜欢的男人。”

  这话听起来颇为姐妹情深。赵明珠听得颇为动容。然而这话里的意思却更令人心惊。原来白秀芸看上江五公子,并非小说原著里所说的那样,纯粹为了爱情,而是别有用心吗?看白秀芸的意思,她纯粹是为了形势所迫,甚至是为了妹妹白秀霞的幸福,才不顾江五公子已有妻室的事实,委身于他的啊!小说原著寥寥数笔的背景里,究竟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真相?

  “姐姐,你又何必如此。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尊严。只要有手有脚,到哪里挣不到一口饭吃,何必在这种地方寄人篱下,受人白眼?”赵明珠试图劝说道,“江家那群太太小姐,又有谁是好相与的?”赵明珠想起原著里白秀芸被逼得小产的事实,心有余悸。她还是希望能够成功说服她,姐妹两人彻底和江家脱离关系,自谋生路。

  “你不懂。我有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白秀芸说道,她一把抓住赵明珠的手,“秀霞,你如今也长大了,也知道姐姐在这里寄人篱下,受人白眼。那群太太小姐们,今日虽然松口让我进门,可背地里,还不知道要如何整治我。我本来什么都不怕,可如今肚子里有了这么个孩子,非得处处留心时时在意不可。我精力有限,还得靠秀霞你从旁帮衬着。”

  白秀芸就如同一颗柔弱的菟丝花一般,一副没有妹妹陪伴就活不下去的模样。赵明珠还能怎么说,只得在江公馆陪着姐姐住了下来。

  江公馆是主体建筑三层的花园洋房,大大小小一共有二十多间房子。江家整整三房,人丁颇为兴旺,孙儿孙女辈的更是达到十人之多,这三层的房子自然住不下。故而只是江老太太带着几个尚未出阁的孙女住在此处,由几个老妈子和几个听差伺候着。江家大房是内阁总理的机要秘书,自然长居南京,上海虽然有几处房产,却也只有过年过节,肯来老太太处探望问候一番。江家二房不学无术,江二老爷最精通的事无非吃喝嫖赌,江老太太不厌其烦,索性由着他住得远远的,眼不见心净,只苦了江二太太隔三差五要专程坐了汽车来江公馆请安。江家三房因江老太太宠爱小孙子江九公子的缘故,倒住得颇近,前年隔壁邻居家要卖房,江老太太动用自己的体己钱,替三儿子买了下来,故而三房和江老太太的距离却是最近的。真正是“一碗汤的距离”,每日江三太太都会过来陪老太太说话打牌,一直等到吃过了晚饭再回去休息。

  白秀芸成了江家二房江五公子的姨太太,论理应该被二房带去安置,只是事到临头,老太条不知道为何却又改了主意,借口说白秀芸有孕在身,不方便服侍江五公子为由,将白氏姐妹留在了此处,明面上说是为了方便白秀芸安胎,实际上还不晓得是在打什么主意。

  原本在租住的小公馆时,江五公子总是时不时到白秀芸处温存缠绵一二的,如今却不好在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如此嚣张,过来问候过那么几回,渐渐地也就不来了。据底下做事的老妈子传过来的话说,江五公子新近迷上了京剧,常去戏院里捧场,风言风语都说江五公子看中了某个演小旦的坤角。白秀芸听到些闲言碎语,气得咬碎了银牙,却又无计可施。

  “三个女人一部戏。这几天的日子真够精彩的。”赵明珠向着前来探望她的苏思安和林嘉杰说道。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秀美的脸颊轮廓越发明显。

  这些日子里,白秀芸疑神疑鬼,充分发挥了她大家小姐出身c对于阴私之事的见多识广,所有送来的食物c器具,都被她带着赵明珠里里外外检验了一番。而那些太太小姐们,对于白家姐妹自然是瞧不起的,在老太太面上尚肯敷衍着和气一两句,但是句句皆是机锋,话里藏刀,步步陷阱。赵明珠本是一个爽利实干型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些勾心斗角?不觉拙于应付。

  “我原本以为,这些深闺的太太小姐们目光短浅,见识有限,如今却晓得,是我错了。她们一个个都是相当聪明的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把这份聪明放到一些无关紧要的领域。”赵明珠摇摇头,叹息着说道。

  其实,她还有些话是不方便对着苏思安当面说出的。自白氏姐妹搬到江公馆之后,苏思安天天都要来老太太这里报到,回回都要寻些借口同她攀谈几句,这落到有心人的眼睛里,便是江九公子被白秀霞所迷惑的铁证了。故而自江老太太而下,所有人看她的脸色都不好,那小心提防的目光,活脱脱在看着一个狐狸精似的。

  江老太太还有意无意敲打几句,说什么“小九将来的婚事一定要门当户对才好”,当着赵明珠的面,令陪着打牌的几位太太细细查访,今日说起这位小姐的履历,说如何如何嫁妆丰厚,家族显赫,明日又说起那位小姐的履历,说如何如何才貌双全,贤良淑德。赵明珠并非木头人,弦外之音说到这份儿上,她若再听不懂,便是傻子了,只是她和苏思安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体验生活的这种话,无论如何也不好向这个世界的原居民讲出口的,是以她只得装聋作哑,硬生生接下了不自量力勾引江九公子的罪名,她忍得几乎都要内伤了。

  “那啥,苏思安,你不是要出国的吗?每天都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赵明珠终于忍不住,开始逐客道,“这几天江老太太可为你挑了不少好人家的姑娘,你的亲事也差不多该定下来了。在这样的虚拟世界中体验生活,别有一番情趣呢。也省得我总替你背黑锅。若总是这样下去,这江公馆我可没办法呆了。”

  苏思安有些忐忑地看了林嘉杰一眼。林嘉杰向他点了点头,一双黑亮的眼睛里满是鼓励的笑容。苏思安终于鼓足了勇气,轻咳两声清了清喉咙,向前一步道:“其实有件事情,我需要郑重其事告诉你。这些人并没有误会。其实我对你”

  赵明珠却没有留意苏思安的话。她心中乱糟糟地想着心事。民国教育部规定,一年分为三个学期。元月一日起至三月三十一日为一学期;四月一日起至七月三十一日为一学期。八月一日起至十二月三十一日为一学期。如今已是秋季,若不是姐姐在养胎,她早该回圣玛利亚女校念书了,第三个学期已经开始了,总请假也不是办法

  正说话间,突然间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赵明珠疑惑地回头去看,却是贴身服侍白秀芸的吴妈一脸惊惶之色地赶了过来:“白二小姐,不好了!姨太太小产了!”

  赵明珠脸色一变,迅速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失陪一下。”她看着苏思安和林嘉杰,急急地说道,然后,并不等他们回答,转身便沿着花园的碎石小径往回跑,一边跑一边问道:“姐姐现在在哪里?”

  三楼西边的屋子里,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外面阳光灿烂,这里却宛如深夜一般昏暗,只有大床边的落地灯映出几丝昏昧的光线,幽深如鬼火。血腥味充满了整个房间,白秀芸盖着厚厚的被子,脸色却如纸一般苍白,不住地往外冒冷汗。

  “完了,全完了。”她喃喃说道,眼睛里全然没有焦距,“孩子,没了”

  “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你。”赵明珠上前一步抓住白秀芸的手,她的心中也满是愧疚。无论赵明珠如何不认同白秀芸的做法,她始终是白秀芸名义上的妹妹,正是因为白秀芸和江五公子的结合,当年白秀霞才有了上圣玛利亚女校这样的贵族女学的机会,而白秀芸曾经这么全身心地依赖过她,希望她能照顾好她,但是她却辜负了她的期望,没有完成这个神圣的使命。

  只是,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了呢?想起那个尚未成形便已早早告别的生命,赵明珠心中内疚且疑惑。她为了照顾白秀芸,事无巨细,事必躬亲,无论是白秀芸日常饮食,还是安胎的汤药,以及她平日使用的器具她全都细细查验过,自信做到了极致,但是为什么还会这样?

  “无论如何,保重身体要紧。莫要胡思乱想。”想起原著里白秀芸因为小产导致的精神恍惚,赵明珠心情沉重,忐忑不安。

  但是白秀芸却好像没有听到赵明珠的话一样。“昊文呢?”她声音破碎地吐出江五公子的名字,气若游丝,哀哀欲绝。

  这下子,连闻讯赶来的江老太太和江三太太都无奈了。江婉清更是一脸同情地盯住白秀芸这个刚刚失去了她最大凭仗的女人。江五公子迷恋坤角戏子的事情在江家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此时,这个公开的秘密对于刚刚失去了孩子的女人来说,的确有些残忍。

  “这”江三太太迟疑道。

  “好孩子,你先养好身子要紧。”江老太太忙开口安抚道。无论江老太太多么不喜欢白秀芸,白秀芸是在江公馆她的辖区内出了意外,她总要做一做姿态的。

  看到江老太太满脸慈祥的样子,白秀芸仿佛稍稍安定了些,疲倦地闭上眼睛,眼角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到枕头上。

  江老太太看似处惊不乱,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残局。然而,她在退出白秀芸的房间的时候,亦是止不住的怒气,她手中的紫檀木佛珠被她无意识地摩挲着:“论理,小五也实在太荒唐了。沈氏收拢不住他的心,我冒着小九被带坏的风险,点头让白家姐妹住进了江公馆,可他呢?每日里玩得家也不回,这里也不来,这叫什么事?”

  江三太太心中暗乐,趁机给二房下眼药:“二哥和二嫂都是大忙人,如此看来,他们在小五的教育上,确实是疏忽了。像小九,从小在老太太的调教下长大,外表看着虽然调皮,却是个有志向的,这不,今年刚刚考取了圣约翰大学,全是老太太您教导有方啊!若是小五也能在老太太身边养着,只怕也就没这些事了。”

  “哼!他们一心不待见我这老婆子,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哪里能放心把孩子给我带。如今出了这等笑话,这又能怪谁呢?”江老太太冷哼一声说道。姜家人丁兴旺,对于姜家二房江五公子是否有子嗣的事情本没有那么在意,故而如今白秀芸小产,老太太却也不心疼,她如此惊怒交加,只因白秀芸是在她的地盘上小产的,她自觉跌了面子。

  正在这时,门房来禀报说:“二太太来了。”

  老太太冷哼了一声,三太太颇为知趣,赶紧迎了出去,看到二太太只是扶着一个老妈子,慌慌张张地前来,料定她不知道江五的下落,是来这里触霉头的,不由得暗自幸灾乐祸。

  三楼西厢的房门再一次被打开了。浓重的血腥味一下子冲了出来。二太太皱了皱眉,硬着头皮刚刚进去,就听见白秀芸声音微弱c气息奄奄地问道:“是昊文来了吗?”

  二太太有些尴尬,却仍然笑着说:“昊文正好有些要紧事缠住了,走不开,你如今可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没有,我差人去买。”

  白秀芸自来到江公馆以后,二太太一向不待见她。这在二太太而言,已是少有的温和的表示了,纯粹看在白秀芸刚刚失了孩子不容易,有意安抚她的份儿上。然而白秀芸非但不领情,反而又在悄悄地抹眼泪,一张苍黄的小脸只有巴掌大小,配上满脸的泪痕,着实叫人唏嘘不已。

  赵明珠一直在旁陪着白秀芸,见状叹了一口气,老大不忍。苏思安原本是跟着二太太想进来一看究竟的,看到这副情景,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动了古道热肠,退出来一言不发,拉着林嘉杰就往外头走。

  林嘉杰会意,问:“你打算去寻江昊文?”

  苏思安点点头:“这个人渣!白秀芸无论如何也算是他女人,这般不闻不问放在江公馆里,算是什么事?”

  林嘉杰又问:“那你知道该去哪里寻他吗?”

  苏思安一下子愣住了。他鄙薄江五公子为人,平日少和他有交往,只是听风言风语说他在愚园路那边的公寓里同一个京剧坤角双宿双飞,然而具体在哪里,他又怎么知道。然而他却也不算太笨,听林嘉杰这么说,就猜到他必有缘故,陪着笑脸问道:“我虽不知道,小杰你是一定会帮我想办法的。对吧,小杰?”

  林嘉杰叹了一口气,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扔给他,道了声“路上小心”,说自己还有些要紧事要做,就先行离去了。

  这边苏思安得了地址,忙乘汽车去寻。江昊文在家里不若江九公子受宠,一向对这个三房的弟弟不待见的,又正和一个艺名叫做胭脂红的女戏子打得火热,怎肯轻易回江公馆触霉头?少不得拿了些有的没的闲话推诿敷衍。苏思安见他这副样子,哪里肯依,两个名义上的兄弟在女戏子家里扭作一团,慌得双方的长随听到动静,赶紧上前劝架,一把抱住时,苏思安的手臂上已是两处暗伤,不过他也没让江昊文好过,给江昊文的眉梢上挂了点彩。

  江昊文被苏思安这么一闹,兴致全无,强压着怒火去了江公馆,看到白秀芸这般楚楚可怜的虚弱模样,又想起两人平日里的恩爱甜美,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原先的怒气全如雪狮子向火,一下子全没了,一把揽住白秀芸问长问短。慌得白秀芸俏脸微红,小声言说身上不洁净,不好服侍,江昊文却握住白秀芸的手笑她傻,说她此时养好身子要紧。

  这日江昊文自言要照顾白秀芸,当晚就宿在江公馆。江家规矩大,自然不可能放任一个刚刚小产的女人伺候他们家少爷,故而江昊文被安顿在三楼东边的一间卧室里。连夜也未曾听见什么动静,只是第二天清晨,赵明珠刚刚打开房门,就看见对面白秀芸的卧室开了一条缝,江昊文轻手轻脚从里面闪身出来,一边要回自己房中掩人耳目,一边还难舍难分地在白秀芸脖子上印下一个吻,看得赵明珠一下子呆掉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江五公子却没有看见赵明珠。他把手伸进白秀芸睡衣里,两人站在走廊上轻声细语地腻歪了一阵子,才心满意足地回房休息去了。赵明珠的卧室门虚掩着,赵明珠正站在门里头发呆,想等到对面白秀芸的房门关了再走出去,不想白秀芸却微笑着过来敲门,向她道:“你都看见了?”

  以赵明珠平日的镇定自若,此时也不免有些尴尬,含糊着说:“姐姐当下以调理身子为主,不该”她说了半天“不该”却也终究没能说出不该怎样,但白秀芸那边却已经毫不在乎地开口了。

  “这次小产,明面上的原因是底下人未曾服侍好,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摔了一跤,结果见红了。实际上却是因为,我悄悄寻了个相熟的大夫,开了点药”白秀芸说道。

  赵明珠抬起头来,一脸震惊。

  “江公馆的下人们瞧咱们姐妹不起。尤其是专门服侍我的几个老妈子,更是拿大,呼喝指挥不动。这次出了事,老太太一怒之下换了他们,想来新人必然有所收敛,咱们姐妹总算能过得舒坦一些。”白秀芸道。

  赵明珠更加无语。为了自己日子能过得舒坦,难道竟要暗中做手脚流掉一个孩子不成?难道白秀芸在江公馆的最大凭借不是这个孩子吗?

  “你以为我们姐妹在江公馆的最大凭借是什么?”白秀芸又慢慢说道,“是这个倒霉的孩子?孩子只是我们得以进入江家的工具,既然已经进了江公馆,以江家的好面子,只要我们没犯什么大错,总不会随意赶我们走。这时候孩子有没有,对我们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一个母亲不受宠爱的孩子,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你我姐妹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如今我们在江公馆的最大凭借是男人的宠爱。江家子嗣众多,二房一无才干,二来不受老太太宠爱,子嗣什么的,他们原本就不上心。你看这些日子,江二太太统共来看过我几次?孩子的亲奶奶尚且如此,我还有什么指望?大户人家的姨奶奶,若是没了男人看重,就算有孩子在身边,过得又是什么日子?倒不如舍了孩子,把男人牢牢攥在手里,一来捞些钱财傍身,二来,有了男人,来日方长呢,还怕没有孩子?”

  赵明珠见白秀芸声音温婉,说起话来却条理分明,不由得颇感震撼。白秀芸的想法是对是错,或许尚需时间检验,但她既然有这等心计,想来在波涛暗涌的江家后宅,自保是绰绰有余了。

  “无论如何,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赵明珠不赞同地说道。

  “傻妹子,你当姐姐在做什么?”白秀芸低头一笑,眼波流转间显出几分妩媚来,“服侍男人,也不一定非要”她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妹妹是云英未嫁的少女,有的话却不好在她面前说的这么直白,忙掩住口。

  赵明珠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觉红了脸。她是商场上驰骋纵横的女强人,原就对这些事情不甚在意,这些日子冷眼旁观了些时候,只觉得后宅之中的明争暗斗丝毫不比商场之上来得轻松。

  但商场之上每一次订单的拼抢,利益条款的争论,动辄能带来几十万c几百万甚至更多的效益,后宅之中,却是为了什么争斗呢?小至哪家多花了公中的汽车油费,男人的一时宠爱,大至子孙的出路c子女的婚姻c分家时候家产的分配问题简直是无事不撕上一场。赵明珠对此极度的不适应,她很不明白,这些后宅女人在用计排除异己的时候,合纵连横,果决狠辣,丝毫不亚于战场上运筹帷幄的军师,为何会甘心屈尊做铁笼中的金丝鸟,白白辜负了这种才能呢?

  “姐姐,我想搬到学校去住。”赵明珠突然说道。圣玛利亚女校是教会学校,她原本不是很感兴趣。但是和乌烟瘴气的宅院宗族文化相比,她突然觉得,哪怕教会学校,也是一湾宁静的避风港,她很想去学校的图书馆里静静地读书,做一些能够真正提升自己的事情。

  “你什么意思?生姐姐的气了?”白秀芸扬眉,一脸诧异。她是一个极为心细的女子,敏锐地察觉了赵明珠的低落情绪。她在外行事如何,姑且不论,但对这个和她一起颠沛流离c从北平来到上海的妹妹却一向宠得紧,爱护有加。

  “不是。”赵明珠摇头,“只是如今圣玛利亚女校已经开学了,姐姐心思细腻,凡事自有主见,我也就放心了。比起姐姐来,我生性愚笨,只怕住在这里,行止略有差池,倒是会成为旁人攻击姐姐的把柄。倒不如住到学校去,也少些是非。”

  白秀芸听她如此说,低头一想,觉得很有道理,缓缓点头道:“你既然想着好好读书,那是再好不过了。姐姐吃亏就吃亏在读书不多上头,在这里受尽歧视。圣玛丽女中的毕业证书却是一份好嫁妆,若有了这个,将来嫁人的时候,也多些凭借。”

  赵明珠听她为自己筹划得颇为用心,很是感动。她自己虽从来没想着嫁人,一心想靠自己的能力赚钱,让白秀芸脱离这乌烟瘴气的江家,但对于白秀芸的关心,这其中蕴藏着的姐妹情深的心意,却是感同身受。

  “姐姐,你这些日子好好照顾好自己。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赵明珠说。和白秀芸积极主动的宅斗意识不同,赵明珠只觉得这方天空阴暗压抑。她深知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应该及早离开,独力拼搏,在打造一方自由的天地。等到略有小成的时候,才能更好地帮助白秀芸。

  “圣玛丽女中是贵族学校,小姐们一个个都是一双富贵眼睛。须得手头宽裕些,才不被她们笑话了去。”白秀芸一边说着,一边从梳妆台的小箱子夹层里翻出一卷纸币,递给赵明珠。

  赵明珠接过来看时,见都是中央银行发行的五元十元纸币,上头印着大总统的头像,这一卷大概共有百元之多。这几乎是当时工厂里一个熟练工人一年的工资了。她也不矫情,便随手收了起来,心中盘算着须得寻个稳妥的赚钱门路,让这些初始投资钱生钱才好。毕竟,经济独立了,白秀芸才有底气离开江公馆,过上有尊严的日子。

  “对了,我见那个九公子,对你确实有几分真心。昨日那种场面,亏得他二话不说,出门去寻江昊文,不然只怕这个没良心的还浪在小公馆里不回来。须得寻个机会好好谢谢他才好。”白秀芸坐在梳妆台前,一边对着镜子戴耳坠,一边说道。”

  “他?”赵明珠很是无语,顿觉百口莫辩。

  “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老太太很是看重他,是不会同意的。”白秀芸对着镜子照自己的妆容,很是满意点点头,“与其在他身上下工夫,不如考虑一下别人?江九身边那个什么沈公子的,你觉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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