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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讲经的冤家。那唱歌的原来就是随行小厮。这黎赛玉因当日元宵佳节,见别人家热热烘烘开筵设宴,张灯酌酒,庆赏灯夜,自己夫妻二人,手中没了钱钞,寂寂寞寞的吃了些晚饭。沈全原是懒惰之人,早早先去睡了。黎赛玉无可消遣,因想昔日荣华,目前凄楚,心下不乐,不yù去睡。冷清清立在门首,板着脸儿看灯望月,聊遣闷怀,不期钟守净却好走来撞着。黎赛玉眼乖,月下便认得是钟和尚,即抽身闪入帘里。钟守净走了几步,心里不舍,故意将灯笼一脚踢灭了,转喝行童不小心,“为何把灯笼灭了?快到那家点一点烛,好走路。”行童即忙转去到黎赛玉家里,借灯点烛。钟守净随即跟着行童,走到帘儿外站立窥觑。黎赛玉叫长儿忙替行重点烛,钟守净在帘外假意骂道:“叵耐这畜生,将灯笼打灭,半夜三更,搅大娘子府上。”赛玉笑道:“住持爷怎讲这话。邻比之间,点一点灯何妨。”钟守净忙进帘里,深深稽首谢道:“混扰不当。”赛玉慌忙答礼道:“不敢,请便。”行童提了灯笼,钟守净又作谢了而行,不住的回头顾盼,迤逦回寺。林澹然与众和尚都在排堂等候,见钟守净回来,各归卧室去了。

  钟守净进房里禅床上坐下,吃了一杯苦茶。行童铺叠了床,烘热了被,伏侍钟守净睡了,方才自去熄灯安歇。钟守净虽然睡在床上,心里只是想着:这fù人如花似玉,怎地能勾与他说一句知心话儿,便死也甘心。翻来覆去,再三睡不着。直捱到五更,神思困倦,朦胧在太湖石畔,凭着栏杆看池里金鱼游戏。正看间,道人来报:“佛殿上一位女菩萨来许经愿,要接住持爷亲自忏悔。”钟守净至殿上看时,却是这听讲经的美人。钟守净打个稽首,扯着风脸问道:“施主娘子,今日许经愿,还是择日接众僧到府上诵经,还是在敝寺包诵?”那美人答道:“妾有一腔心事,特来宝刹拜许经忏,以求早谐心愿。寒舍不净,敢烦住持爷代妾包诵此经。敬奉白银二两,以为香烛之费。”说罢,伸出纤纤玉指,将银子一锭,双手递将过来。钟守净双手去接,却是一枝并头莲钦儿,藏在袖里。此时钟守净心痒难抓,又问:“施主高姓贵宅?为甚心事许愿?”那美人道:“住持yù知奴家姓字住处,乃田中有稻侧半初,人下小小是阿奴。寒头贝尾王点污,出沉帝主为丈夫。为有一段因缘,特许良愿,以求如意者。”钟守净听罢,不解其意,即请美人到佛堂里用斋。那美人并不推辞,就携着钟守净手,到佛堂中。守净愈觉心痒,忍不住挨肩擦背,轻轻问道:“施主适才许愿,实为着甚的一腔心事来?”那美人云鬟低(身单),星眼含娇,微笑道:“实不相瞒,贱妾身耽六甲,常觉腹痛不安,故烦许愿以求一子。”钟守净趁口道:“和尚有一味安胎种子灵丹,奉与娘子吃下去,管取身安体健,百病消除,临盆决生男子。”美人欢喜道:“若蒙赐yào有灵,必当重谢。”钟守净道:“我释门中郎中,非世俗庸医之比。先求谢礼,然后奉yào。”美人道:“仓猝间未曾备得,怎么好?”钟守净笑道:“娘子若肯赐礼,身边尽有宝物。”美人道:“委实没有。”守净道:“贫僧要娘子腰间那件活宝,胜过万两黄金。”美人带笑道:“呆和尚,休得取笑。”钟守净心花顿开,暗思道:“今番放过,后会难逢,顾不得了。”即将美人劈胸搂住,腰间扯出那活儿,笑道:“这小和尚做郎中,十分灵验。善能调经种子,活血安胎,着手的遍体酥麻,浑身畅快。”那美人掩口而笑。二人正yùjiāo欢,忽见壁缝里钻出一个红脸头陀,高声道:“你两人干得好事,待咱也chā个趣儿。”一手将美人夺去亲嘴。钟守净吃了一惊,心中大怒,按不住心头火起,将一大石砚劈面打去。头陀闪过,赶入一步,把钟守净劈领掀翻,大拳打下。钟守净极力挣扎不得,大声喊叫:“头陀杀人,地方救命!”行童来真听得喊叫,谅是钟守净梦醒,慌忙叫唤。钟守净醒来,却是南柯一梦,挣得一身冷汗,喘息不定,心下暗暗嗟吁不已。

  少顷天色黎明,行童请吃早膳。钟守净披衣而起,漱洗毕,举箸吃那粥时,那里咽得下喉。即放下箸,止呷两口清汤,叫行童收去。自此之后,恰似着鬼迷的一般,深恨那红脸头陀。又想梦中四句言语不明,自言自语,如醉如痴,废寝忘餐,没情没给,把那一片念佛心,撇在九霄云外。生平修持道行,一旦齐休。合著眼,便见那美人的声容举止,精神恍惚,恹恹憔悴,不觉染了一种沉疴,常是心疼不止。林澹然频来探望,请医疗治,并无效验,林澹然也没做理会处。凡平日缙绅故友来往的人,并不接见。寺中大小事务,都凭林住持一人管理,钟守净只在房中养病。这病源止有伏侍的行董略晓得些,也不敢说出,终日病势淹淹。

  又早过了一月,忽值三月初三日,乃是北极圣真君寿诞。本寺年规,有这一伙念佛的老者,和一起尼姑,来寺里做佛会。当下众士女念佛诵经,哄哄的直到申时前后。化纸送圣毕,吃斋之际,内中有一个老尼问:“今日为何不见钟法主出来?”众和尚答道:“钟住持有恙在身,久不出房矣。”那尼姑失惊道:“怪道久不相见。钟住持出家人,病从何来?既有贵恙,须索进去问安则个。”斋也不吃,袖了些果子,起身径入钟守净卧房里来。

  原来这老尼姑姓赵,绰号叫做“蜜嘴”,早年没了丈夫,在家出家。真是俐齿伶牙,专一做媒作保。好做的是佛头,穿庵入寺,聚众敛财,挑人是非,察人幽隐。中年拜一位游方僧为师,法名妙本。街坊上好事君子,撰成一出无腔曲儿,教闲要儿童意熟了,每见赵尼姑行过时,互相拍手歌唱,以成一笑。曲云:

  妙妙妙,老来卖着三般悄:眼儿垂,腰儿跳,脚儿娇。见人拍掌呵呵

  笑,龙钟巧扮娇容貌。无言袖手暗思量,两行珠泪腮边落。斋僧漫目追

  年少,如今谁把前情道。

  本本本,眉描青黛颜铺粉。嘴儿尖,舌儿快,心儿狠。捕风捉影机

  关紧,点头掉尾天资敏。烟花队里神帮衬,迷魂阵内雌光棍。争钱撒赖

  老狸精,就地翻身一个滚。

  这赵尼止有一个儿子,名叫乾十四,又无生理,倒靠娘东拐西骗,觅些财物,以过日子,还要偷出去花哄哩。因食用不足,常得钟守净周济些钱米,故这尼姑是受恩过的人。见钟守净有病,怎得不惊?急急走入去探望一遭。只因此去有分教,正是:

  游鱼吞却钧和线,从今钓出是非来。

  不知见了钟守净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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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 说风情赵尼画策 赴佛会赛玉中机

  诗曰:

  诙谐利口若悬河,术秘机深识见多。

  活计摆成花粉阵,芳名播满而春窝。

  甜言蜜语如铺锦,送暖偷寒假掷梭。

  古诫谆谆人莫悟,至今犹说重尼婆。

  话说钟守净正坐在禅椅上纳闷,见赵尼姑来到,便问道:“赵菩萨许久不见,今日方来望我?”赵蜜嘴蹙着眉头道:“我的爷爷,谁知道你染成这等贵恙?若早知道时,忙杀也偷一霎儿工夫来问安,这是老身多罪了。若果实知道不来望你呵,阿弥陀佛,我顶门上就生个盘子大的发背。”钟守净笑道:“但你讲话就脱空,顶门上可生发背哩?妈妈,你是个贵冗的人,我怎的怪你。向来尊体健么?”赵蜜嘴道:“靠佛爷洪福,老身却也穷健。如今贵恙有几时了?恁地面皮黄黄的,瘦做这般模样。”钟守净道:“从正月里得了贱恙,淹淹缠缠,直到如今不得脱体。”赵蜜嘴道:“我的佛呀,怕少了钱,少了钞?怎么不接个医人疗治?”钟守净道:“名医也延过十余人,并不见一些应效。只落得脾胃烫坏了,因此久不服yào。”赵蜜嘴道:“自古养病如养虎,轻时不治,重则难医。还须另请良医调治便好。”钟守净叹口气道:“我这病体,不争这两个时医便医得好的,纵使扁鹊重生,卢医再世,亦恐劳而无功。”赵蜜嘴道:“佛爷,怎地就讲这没脊骨的话?你正在青春年少,又不是七十人十岁的人,怎的便医不好?还自耐烦调理则个。”钟守净道:“我这一种心病,比诸病不同,不要说吃yào无效,便是众医生诊脉时,先不对症了,故此难疗。”赵蜜嘴口中不说,心下思量:“这个和尚话语来得跷蹊。什么一种心病,其中必有缘故。”又问道:“贵恙若说是心病,这病源区人那里参得透?昔日染病之初,还是受风寒起的,呕气起的,伤饮食起的,忧愁思虑起的,辛苦起的?病有根源,佛爷必自省得。自古明医暗卜,必须对医人说明了起病根由,方好服yào,自然有效。”钟守净又叹口气道:“说他怎地?”赵蜜嘴哈哈地笑道:“佛爷只管讳疾忌医,那个是你肚里的蛔虫?”有诗为证:

  老妪专能说短长,致令灾祸起萧墙。

  闺中若听三姑语,贞烈能教变不良。

  钟守净道:“我这病症,难对人言。你是我的意人,讲与你谅亦无妨。从正月元宵夜间,得一奇梦,忽然惊醒,自此以后,渐觉精神恍惚,情绪不宁,就如失魂的一般。饮食无味,梦魂颠倒,更是一样心疼,最不可当。常是虚寒乍热,口渴心烦。日间犹可,夜里最难。今将两月,渐加沉重,只恐多是不济了。”赵婆听罢,摇着头道:“古怪,古怪,这病体应了一句话道:‘心病还将心yào医。’我是个不识字的郎中,不诊脉的医士。”附耳低言道:“佛爷,你这症候,有一个yīn人缠扰,故此日轻夜重。若要病痊,除非服那一贴yào才好哩。我这猜何如,快对我讲。待我替你寻这个胡子郎中。”钟守净道:“休得取笑。”赵蜜嘴道:“取笑取笑,各人肚里心照。佛爷体要瞒我。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我当初丈夫初殁,得一奇疾,与你贵恙不差分毫。病了半年,恹恹将绝,毕竟也去寻了一条活路,救得xìng命。我赵婆不是夸口说,凭你说风情,作说客,结姻亲,做买卖,踢天弄地,架虚造谎,天下疑难的事经我手,不怕他不成。自有千般本事,只是手中没了钱,被人鄙贱,故此动掉不得。一向承住持爷厚意,贺钱送米,不知受了多少深思,未有丝毫报答。设若用着老身,虽生人头、活人胆,也会取将来。”

  钟守净满腔心事,被赵婆一言道着,点醒了念头,心里热杂杂的,把嘴一呶,叫行童点茶。行童自去厨房里烧茶去了。钟守净起身,关上房门,红着脸,将赵婆纳在jiāo椅上,双膝跪下。赵婆失惊道:“我的爷老子,我只可请医,年纪老了,做不得医人了。”慌忙双手扶起钟寺净来。守净道:“待小僧拜了干娘,然后敢讲。”赵蜜嘴笑道:“休要如此。尊体不健,有话但讲,果有着得力处,无不尽心。事成之后,拜亦未迟。”把钟守净拖起来,纳在椅上。守净道:“适才干娘所说,句句钻着我的心,如今瞒不过了。正月十三那日在东厅里,和一伙道友正讲佛法,只见一个女人,立在人丛后听讲。生得十分美貌,粉腻腻一个俏脸儿笋纤纤一双玉手儿,身材窈窕,xìng格温柔。那一双翘尖尖小脚儿,更是爱杀人,俨然活观音出现。临去时频以秋波送情,一时心动难制,这也只索罢了。过了两日,正值元宵之夜,我见今年灯盛,随着一个行童,到大街三市看玩。不想回来夜深,抄路打从后墙小巷里过,忽见这个冤家,立在门首竹帘边看月。我已走过了,心中不舍,以借灯为由,回步在帘外细看半晌,月下更是俊俏得紧。回到寺中,越发难过,一夜睡不着。捱到五更,方才合眼,梦见冤家来寺许愿。讲道:‘我是田中有稻侧半初,人下小小是阿奴,寒头贝尾王点污,出沉帝主为丈夫。’我不解其意,诱到房中调戏他,正在妙处,被一个红脸头陀瞧破,闹将醒来,出了一身冷汗,心中耿耿不乐。自此得病,直到于今,不知他梦中四句是何解说。小僧也不思量这块天鹅ròu吃,只求得见一面,讲句知心话儿,死也甘心。”赵蜜嘴听罢,瞑着眼道:“好个出家人,要思量干这没天理的勾当。我若替你图谋,连老身也要落阿鼻地狱。快体指望,老身那里耐烦管这等闲事,撤开撒开!”抽身就走。钟守净慌了,将衣袖一把扯住,哀求道:“妈妈,你方才说的十能九会,许了小僧,故诉衷肠。你若不许小僧时,小僧也不敢央烦干娘了。若恁地变卦,真真害杀我也。”赵蜜嘴笑道:“且不要慌,我假唬你一唬,就如此慌慌张张。若要与那活儿成就时,他必有许多做作,或打或骂,假怒佯嗔,都是有的。像你这样胆怯,怎能成事?自古说:色胆大如天。若要干这事,须是胆包着身方才好。我已思量定了,这女人宿缘有在,梦中那四句话,正合著这个人。住持与他前缘宿分,故此梦里泄漏真情。”

  钟守净见他说话有些来历,连忙跪下求告道:“干娘,你且猜是兀谁,待小僧快活则个。若果有门路,我小僧可是辜负干娘的人?”赵婆搀起道:“我是猜诗谜的惯家。你若叫别人猜,十年也猜不出,须是我一猜就着。他梦中对你道:‘田中有稻侧半初,人下小小是阿奴。’这两句是拆白的话,讲出他那姓来。田中有稻是禾字,侧半初是侧边加半个初字,人下小小是囗字,凑完成却不是个黎字?他与你讲道他姓黎。”钟守净点头道:“是了,是了。后两句如何解?”赵婆道:“后两句是他的小名。寒头贝尾是个赛字,王字污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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