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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7 章

  他仔细问过村人,当日一团混战,根本说不清谁对死者下的死手。凶手查不清,也不能把人人都当做杀人者砍头。

  只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代价是一定要付的。

  因此岳父吕教谕跟他说那番话时,他心里茫茫然想着:“来了。这就是了。”

  人在出身和命运面前总是分外卑微。乡民斗殴并不少见,出身乡村的青年书生在奔向远大前程时路中便埋着这个隐而未发的雷,在他之前和在他之后,周家村必然也有青年书生落入他一样的境地,他们不早也不晚就被命运拣选中了。

  周北生强笑着听完吕教谕的说教,他想周道地回答说“岳父说的在理,小婿铭记五内,日后定当发愤图强”,只是他张了又张口,许久后才干涉地吐道:“……是。”

  吕教谕长叹一口气,道:“你且再安心等几日,我与你祖父再奔走奔走,你们兄弟很快就可以出来了。”

  周北生浑噩地回到监牢,两个兄长着急围上前,周东生开口想询问,周南生看着小弟神色凄淡,就止住了兄长,先把两个兄弟拉到角度里。

  “哥,没事了。”周北生忍了又忍,在亲兄长面前终于忍不住,两只眼睛里流下的眼泪,“只是坦途走完了,没有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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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家人纵使心急如焚,也不能像吕教谕得开方便之门,他们想见周东生兄弟,只能等县衙特许的开放日,排着队拿了号等待。

  今日周家上自拄着拐杖的老爷子,下自被杨氏抱在怀里的二妮儿,都齐齐等着县衙前,等着见十几日未见的兄弟三。

  日月不过起落十数回,人们却已经无端苍老。周东生兄弟三见到祖父父母,齐齐下跪磕头。老爷子和周老爹无声泪流,徐氏却已经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迷蒙着泪眼拉起儿子一个一个摸过他们的脸庞,喃喃地说:“齐全的……够了,够了……”

  旁边是别的人家一样的痛哭。徐氏微弱的话语却被周家众人听了去,唐荷妯娌三人也许多心绪漫上心头。

  一旁看守的衙役早看惯这样的众生态,对嚎哭尤其不耐烦,因此大声叱道:“人还没上断头台呢,嚎啥丧!”

  各种悲哭顿时硬生生收住。

  徐氏也捂住嘴巴止住哭泣,略退到一旁把地方让给公爹jiāo代正经事。老爷子力忍伤痛,把事情的进展同三个孙儿一一分说了。周东生兄弟早两日就从周北生处知道大概,此时再听祖父确认,欣喜和悲痛一齐袭上心头。周北生又重新跪下重重磕头:“我枉费了家中倾力栽培……爷爷和爹娘原谅我,不要多想这事,不然你们身体有个好歹……我就是大不孝了。”

  周东生周南生也一起跪下磕头:“爷爷,爹娘,你们千万保重身体。”

  大事讲毕,三个老的强忍不舍,让小儿女自去说一会私房话。

  周南生强忍着把唐荷拥入怀中的冲动,握着她两手的两只大掌却无法控制地发抖,“你瘦了,”他的眼睛酸涩,“怀着身子的人要多吃,不然对孩子不好。”

  唐荷眼泪都要流下来,她看他脸颊凹陷,胡渣浓重,眼球色泽浑浊,是一副受了苦楚的模样,她的心简直疼得要受不了。

  “我想你。”千言万语,责怪,想念,恐惧和担忧,都只化作这三个字了。

  周南生闭上眼睛把泪水忍回去,然后他睁开眼,对她笑一笑,道:“我也是。想得心都疼了。”

  很久他跟她说起旧事,“当初我以为我就是不用偿命,也逃不过漫长的牢狱之灾,于是心里反复叮嘱自己,见了你就让你走,去找别的好人过生活。”

  唐荷正翻看着儿女jiāo来的大字帖,闻言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有说过这话吗?我不记得了。”

  “没说。”他摇摇头,“我见了你,方一假设你要走,就疼得受不了。因此心里打定主意,就算你嫌弃我坐过牢,我也不让你走。”

  此时周南生却说不出这些话来,他凝视她许久,只轻轻哀求她:“等我。”

  唐荷含泪,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她的前生是一段梦境。她聪明犀利,意气风发。只是她醒来做了唐荷那一刻起,她就发觉了命运的巨大力量。唐家旧日苦穷,李氏夫妻并大小子女穷尽所有智慧和勤劳去争取富裕生活,唐荷自觉就是她繁华都市的阅历更多,也不能让她比这一家人求生得更好。及至她嫁去周家,周家两代人汲汲经营,在生意场上谋得一席之地,她自觉就算让她施展手脚,也不见得就能打开更好的局面。

  她以为她唯一强胜他们的,不过是她笃定的内心。她以为自己遇事能不悲不喜,她有从险处存活的能力。

  只是时代和乡村差异巨大,这一处生活的形态和观念与她所见惯的、擅长的大不相同。周南生入狱,她忍着悲痛和彷徨问清经过,又翻了刑律典籍,想延请讼师,为周氏兄弟辩一辩。

  刑不用于民,必须有确凿无疑的证据,才能将一个人定罪。受害人身亡,加害人众多,官府查不清是哪一个是具体加害人,疑罪从无,自然应当把人释放。

  周老爷子听了她的打算,却摇摇头,道:“这是最后的路。别的路没走死之前,不能走这一条。”

  不然她单把周东生兄弟摘出来,周家村其余人怎么办?死伤者众的邹家村人又如何罢休?老周家世代在此生活,以后也还要生活下去,眼前的问题要解决,日后的艰难也得一并顾及。

  唐荷忍着观念差异带来的不适,跟着周老爷子一道奔走。周老爹还得顾着铺子,不然铺子此时倾颓,周家还要悲惨。至于徐氏等fù孺,只求他们在痛哭之外维持一般日常生活就阿弥陀佛了。

  虽然周邹两村已经达成基本意向,细节却还需商讨,周南生等人入狱近一个月之后,终于被告知等家中jiāo来赎银,众人就可出狱回家。

  92

  这一日又在周老爹强打起精神应付顾客买卖中度过。及至冬日太阳西斜,镇上临街人家的饭食香已经隐隐飘dàng过来,宋掌柜把余下的货物归拢,周老爹站在柜台后噼噼啪啪打着算盘计算一日的收益。

  最后他收起账本,把钱屉里的碎银子划拢进荷包里。然后他把荷包拎在手里晃了晃——实在是没有多少重量,于是他忍不住深叹一口气。

  宋掌柜沉默地来到他跟前。周老爹勉强对他笑了笑,道:“老哥先家去吧,余下的我来收拾就成。”周家与宋掌柜主雇多年,双方情义深重,周老爹因比宋掌柜小上几岁,平日便诚挚地称他为兄,宋掌柜早些年诚惶诚恐地推辞,这些年下来却习惯了——他跟周家关系也确实紧密,周家面临巨变,他也是晓得的,这些天也是他不声不响做多了好几份的活。

  周老爹不待宋掌柜开口,自己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扯开装银子的荷包袋口,掏出一两碎银递给宋掌柜,“老哥,这是正月的工钱,”他几乎有些羞愧,“本来正月天里应该多给两分红利的,偏偏老周家给不了不说,还拖欠老哥工钱,简直是……”

  他话说不下去了,掌心里的银子摊在空气中,也没被接过去,他疑惑地抬起眼睛看宋掌柜。

  宋掌柜深叹一口气,把周老爹的手退回去,“东家,老弟,我晓得你家里正是困难时候,工钱不急……”他摆摆手止住周老爹yù开口的话,自己先掏出了一个荷包递给他,“这里有十两银子,你先拿去救救急吧。”

  他这两年工钱上涨,一个月有一两银子,刨去一大家子的吃穿及病痛的花用,每个月能余下一点钱存起来,十两银子的话,他也得存个两三年。

  周老爹是知道宋掌柜没有大财的。不然凭他的人才,为何不自己开铺子?虽则人需要一点赌徒心态才做得起生意,但说到底,更需要的还是本钱。

  正因为他了解宋掌柜的家底,因此他盯着这装了十两银子的荷包许久,久到眼睛不自觉酸涩起来,他也说不出话来,只艰难地摇摇头。

  宋掌柜不由分说地把荷包往他怀里塞,“老弟,你若真当我是老哥,就把钱收着吧。等过阵子赚了钱,你再还给我。”

  “……老哥,多谢你。”周老爹张张口,多的话也说不出了。两个相识了十几年的男人,各自黑发染霜,面容印上苍老,相顾无言,唯有拍拍彼此的肩,表达无言的支持。

  宋掌柜家去之前还说了一席话,“等你们家东生他们出来,铺里人手够了,我也差不多要辞工了——你别张口,我晓得你要说啥,老周家没有亏待我——你儿子个顶个的能干,铺子早不缺人手了,正好我这些年辛苦干活,也置下了一些田地,也都给儿子都娶上了媳fù,闺女也都陪了嫁妆嫁了人家,我正该回村子里歇工了,就等着儿子种粮儿媳做饭伺候我了。哎哟,盼了这么些年,可快把这日子盼到了。”

  周老爹胸口滚烫,半晌无言后,他低低赔罪,“老哥,你总是为老周家周到地做事……多谢了。”

  最后主雇告别,周老爹一个人竖好了木板门,然后脚步急匆匆地、内心荒凉寂寥地走在归家路上。

  这一个月来周家境况实在凄凉。铺子里的生意也受到了一些影响——这几乎是必然的,现银不多,进货的量也跟着缩水,除了保证供应大户熟客,余下零售的货量十分有限。今天看来,命运其实是一环扣一环的,周家先是失去散户的信赖无法先白条拿货再付款,接着现金链险些断掉,然后销量的锐减又影响铺子的收益。

  周老爹一生吃过许多苦,受过比现今苛刻许多的穷,因此他内心对这窘境并不十分担忧,让他这一个月来犹如在火里煎熬的无非是三个儿子身陷囫囵:再没有什么比一个父亲担忧儿子服刑甚至被砍头更让人恐惧和悲伤的了。

  如今即将尘埃落定,只要把钱凑齐了,儿子们就能回家。周老爹不由地感觉出一股劫后余生般的快慰。

  就算铺子顶出去也无所谓,他悲哀且麻木地想着,我可以做回走街串户的货郎,东生和南生跟着我一起干,等我像爹那么老的时候,又可以再把从前的家业挣回来。

  如此他心里受到了安慰,脚步加快往家赶。往常从镇上回家要半个多时辰,如今他跑起来半个时辰都不到——他担忧老父亲,总怕他哪一秒熬不过了就西去了。

  所幸到了家一切如常。他先去看了老爹,老爷子还是坐在他的摇椅上——他最近特别畏寒,因此身上搭了毯子。老爷子面色还算平静,虽然这平静中有着深重的暮气。

  周老爹把宋掌柜的话转告了老爷子,又拿出银子给他看:“如今咱们手上有十七两银子了。”

  老爷子沉默一会,道:“小宋是个有心人。”

  父子俩相对静默半晌,最后还是周老爹小心翼翼揭破一个事实,“爹,赎回东生兄弟三要一百二十两银子,咱们还缺一百多两呢。如果要留下一点做本钱,那至少还得凑一百一十两……”

  周老爷子长叹一口气,“我知道了,让我想想。”

  周老爹只得留了老爷子一个人在光线逐渐墨黑的冬日深暮中静坐,自己回到他与徐氏的房中,像一摊泥一样疲累地瘫坐在椅子上。

  徐氏正在翻箱倒柜。这件事情她一个月来常做,一回一回地,她把这些年珍惜攒下、藏起的首饰、绫罗都翻找了出来并给周老爹拿去当了,如此箱笼中全不见了值钱的东西,这一回她是翻无可翻了。

  因此她只好在周老爹旁边的椅子坐下,陪着他一起无力地叹气。

  “这两年我以为咱家是苦尽甘来了,”她像对周老爹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没曾想还有这样窘迫的时候。”

  “老天爷好戏弄人。”周老爹苦笑,把怀中的荷包掏出来放在桌上。徐氏直起身拿过来怀着希望打开看了,看了后却获得了失望。

  “才这么点银子,差得远呢。”她喃喃地说道,“爹怎么说?”

  “他说再想想法子。”

  “还有啥法子哟。”徐氏眼泪垂下来。

  她最近哭得太多,眼睛镇日红肿,看东西的时候,眼神已经有模糊的迹象。

  “我晓得你跟爹都开不了口,”她咬咬牙说道:“我开得了口。晚饭的时候我跟三个儿媳fù说。”

  说什么?无非就是厚着脸皮让三个儿媳把陪嫁拿出来。

  这样的事情周老爷子和周老爹是抗拒的。这跟他们的观念不符。他们根本连张口都做不到。

  但是他们也没别的法子了。前期奔走,周家陆陆续续也花了四五十两银子,铺子里这两个月挣下的一点毛利根本不够填。周西秀回家探看,徐氏吞吞吐吐地把家中的窘迫跟她说了。

  女人是这样的生物,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容易感觉受辱,但也极能忍辱。徐氏因想到三个儿子身在狱中,向女儿开口要钱这样的难堪事,她也咬牙做下了。

  周西秀一声不吭回婆家去拿钱。她成亲那会,周家也还不是十分兴旺,因此给她的陪嫁银只有二十两。这数年来,她把银子藏在衣箱底,实不实探手摩挲一下。这回她一个不留地把它们装进荷包里带回来给李氏,“娘,这里有二十七两银,除了我的陪嫁银子,还有胡贵给我的七两私房——旁的我一时也凑不出来了,胡贵他虽然顶顶好说话……”但属于胡家的日子,却也要过下去。

  徐氏搂着女儿放声大哭。村庄的农户人家,养大了女儿,给她一份陪嫁嫁出去,然后就自觉完成了任务:女儿自此是“别人家的”了,不管衣食住行,生死病痛,都不是爹娘的任务了,爹娘所有的,都将留给儿子。

  可是偏偏受了薄待的女儿,总是记挂与父母兄弟的血脉亲情。

  周老爹回家后把女儿的银子拿在手里,也悄悄地掉了眼泪。

  但如今,周西秀拿回来的银子也早花光了。周老爹和周老爷子也想不出旁的方法了——别的生意朋友情分不深,没有到开口向人借银的程度,别的情分深重的亲戚,却又没有足够的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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