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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打跑了,那年城里的牡丹花也开得分外茂盛起来。那天十七月月红,穿得一身大金大红的,在我那些牡丹花里踩来踩去,东抓抓,西弄弄。也亏她会挑,偏偏挑中我心爱的那颗碧玉带,掐了一朵就往她自己头上一簪,还要端着一杯酒过来,说风凉话:姐姐,你不赏妹子的脸…

  〔月红穿大红旗袍出现,鬓边簪白牡丹花一朵,旗袍及发式与蒋碧月截然不同。月月红一出台亦是一阵尖笑,一手持金色酒杯。

  月月红:不赏妹子的脸!

  钱夫人:捡尽了便宜,还要说这种风凉话。

  月月红:弄鬓边牡丹,冷笑)哼,也不过采了姐姐一朵牡丹花儿,姐姐心就不自在啦!

  钱夫人:哪株花儿不好挑,偏偏要挑我最心爱的这株碧玉带。

  月月红:人爱,名花共欣赏。姐姐心爱的花儿,偏偏妹子也爱嘛!

  钱夫人:要知道,这株碧玉带,是我一手栽培起来的,我花了多少的心血,天天灌溉,日日打理,眼看着它抽枝发芽,朵朵盛开。我连碰也舍不得碰一下,你一来就把我最心爱的花儿给摘掉了。

  月月红:笑)姐姐,你好痴呀!难道你没听说过:"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钱夫人:

  〔月红在尖笑声中渐渐隐退,扩音器中扩出由远而近回响一般的呼唤:"夫人,夫人,夫人……"郑彦青渐渐出现在钱夫人身侧。郑彦青身着紧身马装,足穿马靴。手上亦持金色酒杯。钱夫人听到呼唤声,仰面张望,脸上表情,喜悦中又带一丝迷惘。如同昆曲《惊梦》中杜丽娘梦中邂逅柳梦梅情景相似。

  钱夫人:瞧,这些牡丹花儿开得多么热闹啊。

  郑彦青:人。今年您园子里的牡丹花怎么这么鲜艳,这么茂盛哪。真是一片繁华。

  钱夫人:株牡丹,都是我亲手挑的,小洛阳的名称。这是紫金球,这是太平楼,这……这就是最有名的碧玉带啦。

  郑彦青:啊,夫人。

  钱夫人:的一朵,却让人家给摘走了。

  郑彦青:惋惜,不摘走,过两天,也就谢掉了!:

  钱夫人:抖)彦青,怎么你也说这种话呢?那是我最心爱的一朵花儿,怎么舍得白白让人家给抢走了呢?

  郑彦青:

  钱夫人:

  〔彦青渐渐隐退,扩音器中播出月月红一连串尖笑的声音:"姐姐,你好痴呀……"随着这阵笑声,蒋碧月踏碎步,全身花枝乱颤的从后台摇曳出来,她的鬓上多加了一朵大红花。程参谋紧跟她身后。台上灯光复明,回到现在。

  蒋碧月:哟!五姐呀!(随即一阵风似卷到钱夫人身侧,一把便将钱夫人的手臂勾了过去)刚才三姐告诉我,今天晚上你也要来。我就喜得叫了起来:"好哇,这下可真把天字第一号的王牌名角儿给请出来了。"(回头向票友客人招呼)哪,你们快来见识见识吧,这位钱夫人才是真正的昆曲皇后呢。

  〔友们都赶紧起身向钱夫人行礼。钱夫人也还礼不迭。

  钱夫人:备)碧月,你不要胡说,给这几位内行听了笑话。

  窦夫人:倒是没说错,你的昆曲,是得了梅派真传的了!:

  蒋碧月:姐,你也来见见。这位徐太太,也是咱们这儿的昆曲台柱呢。

  徐太太:让不迭)蒋小姐真会说笑话,钱夫人是昆曲名家,咱们师傅老早跟我说过啦。今晚我特别要向钱夫人请教呢。

  钱夫人:了,徐太太,您是顾师傅的高足,名师出高徒,一定是好的。

  蒋碧月:呀,我看这样吧!回头咱们让徐太太唱《游园》,五姐唱《惊梦》,把这出戏昆曲的老祖宗抬出来,让两位昆曲名角儿上去较量,咱们来评评高下。

  钱夫人:怪)碧月……:

  〔碧月挽着徐太太走向票友堆中一路咯咯浪笑,昆曲《皂罗袍》曲牌声起,舞台灯光渐暗,仅留一盏光灯照shè着钱夫人,引出她的"第二独白"。

  钱夫人:香说天辣椒十三也在这儿,我心里就想:天辣椒嫁了人这么些年,不知道可收敛了些没有?现在任子久一死,没想到这个天辣椒反而比从前愈更标劲,愈更佻达了。这些年的变化,在这个女人身上,竟找不出半丝痕迹来。那时候大伙儿在得月台请唱,有风头总是十三天辣椒跟十七月月红两个人抢着占先,缠着师傅,专拣那讨俏的戏来唱。一出台也不管清唱的规矩,两个人的眼睛,钩子一般直伸到台下去。惹的师傅直皱眉头,说她们:十三,十七,咱们清唱这一行,有清唱的规矩,你们两人,到底是在唱戏呢?还是跟台底下那些爷儿们打情骂俏呢?(扩音器中播出当年得月台听众喝彩的声音。屏风上现出月月红的剪影,胡琴声起,月月红唱两句荀派的《玉堂春》,喝彩声又起)师傅说:"你们这一伙儿呀,就数蓝田玉跟桂枝香两人唱的最正派!十三,十七,你们还得好好跟你们两位姐姐学学去。"真是的!(叹一口气)唉,是一个娘生的,xìng格上却差得那么远。论到懂事故,有担待,除了她姐姐桂枝香,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桂枝香那儿的便宜,天辣椒也算捡尽了。任子久连桂枝香的聘礼都下定了……四副金镯子、一条珍珠项链,桂枝香当宝贝儿似的拿给我们看。我们都还替桂枝香高兴,象她那么个好心人,总算终身有靠了。哪里想得到,那个天辣椒却有本事拦腰一把,将任子久从她姐姐那儿给夺了过去。嗳,也亏桂枝香有涵养,守了多少年,才委委屈屈做了窦瑞生的偏房。别人不知道,还以为做窦夫人多么风光呢,其实啊,桂枝香暗里也淌过不少眼泪呢。难怪桂枝香老叹息说:是亲妹妹,才会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

  〔夫人右侧一盏聚光灯渐渐亮起,照在桂枝香身上。桂枝香坐在椅子上,身披披风,掩面而泣。泣声由轻微逐渐变大。

  钱夫人:也别难过了,你的委屈,我都懂。

  桂枝香:(缓缓起身,声音悲愤)五妹妹,我受的委屈,你哪儿能懂啊!我怎么能跟你比呢?你是钱鹏志明媒正娶迎回去的。你现在是堂堂正正的钱夫人,前呼后拥风光得很,我呢?我又能算做什么呢?进了窦家的门,已经三年了,连夫人还没让人叫过一声。

  钱夫人:再耐心等待等待吧,总有一天会等出头的。

  桂枝香:(冷笑)钱夫人,你说的好轻巧,我前头还有一个极厉害的女人挡着呢。那么容易就让咱们爬上去了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种唱戏的,一入侯门,自己去就胆怯三分,何况还是做偏!哪儿还敢跟别人去争呀?就拿我这次三十岁的生日来说吧,连在家里出面请一次客也办不到哪!你想想,在朋友面前,我的脸往哪儿搁呀?

  钱夫人:别发愁!我来出面替你撑腰,把面子给争回来。他们不让你在家里请客,到我那儿去。我来在梅园新村替你摆酒做生日,把南北名票名角儿都请来,唱一堂戏,咱们好好的热闹一番,让你也风光风光。

  桂枝香:(感叹拭泪)唉,五妹妹,你这么对待我,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钱夫人:说这种话,咱们姐妹俩儿就太见外了。

  桂枝香:我常说,我跟你才应该是亲手足,怎么偏偏又会跟十三那个狐狸精同一个娘胎!我给她害得好苦欧!害得我又多等了这么些年。我看你们那个十七月月红啊,你也该防着她点儿,别让她伤了你了。

  钱夫人:三姐,十七是我的亲妹妹,谅她对我也不敢怎么的。

  桂枝香:五妹妹,你哪儿知道,是亲妹妹才会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五妹妹,你要防着她点儿。五妹妹……

  〔光暗下,桂枝香渐渐隐去。

  钱夫人:思,微微摇头)唉,难为她,熬了这么些年,到底让她熬出头了。

  〔音器中播出桂枝香的呼唤:"五妹妹、五妹妹"这阵呼声,把钱夫人从幻境中叫回现实。舞台灯光转明,窦夫人与程志刚不知何时站在钱夫人身边。

  窦夫人:这是瑞生的随从程志刚,我给你们介绍介绍。

  程志刚:人利落的行了一个礼)钱夫人,久仰了。

  〔夫人微笑还礼,不由得抬头连瞄了程志刚几眼。

  窦夫人:把钱夫人jiāo给你了,你不替我好好招呼着,明儿罚你作东。

  程志刚:,我一定尽力就是了。有不周到的地方,我愿意受罚。

  窦夫人:怪)我正想罚你呢!这儿客人都来了,忙得不可开jiāo。你跟碧月两人,倒不知躲到哪儿去受用去了。也亏你们溜的快,一眨眼儿就不见了。

  程志刚:蒋小姐要到花园儿里透透新鲜空气赏花儿呢,叫我陪她去。

  窦夫人:说怎么一会儿工功碧月头上又多出一朵花儿来了。大概是你去替她采的罗?

  程志刚:小姐亲自动手的,夫人的花儿,我可不敢乱采啊。

  窦夫人: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转向钱夫人)五妹妹,你在这儿跟程志刚聊聊天,

  他最懂戏了。我得进去招呼着上席了。

  钱夫人:的吧,三姐。

  〔夫人下。程志刚引钱夫人坐下,殷勤伺候。其他宾客停止jiāo谈行动。灯光转暗,仅留下钱、程两人谈心处一个"区域光圈"。

  程志刚:。(奉茶)

  钱夫人:茶)谢谢您。

  程志刚:手,夫人。(端上糖盒,笑吟吟地望着钱夫人,等她挑选。钱夫人随手抓一把)松子儿这个玩意儿吃了粘喉咙,恐怕伤了您的嗓子,夫人还是尝颗梅子吧。(在钱夫人身旁坐下,满脸笑容)夫人,您的昆曲,名满天下,我听说多年了,只恨无缘,没赶上当年的盛况,常常引以为憾,没想到今天晚上,竟然遂了心愿,有机会领教夫人的艺术了。

  钱夫人:得太重了。昆曲嘛,我也有好多年没有认真唱过,恐怕都生疏了。

  程志刚:过谦了。刚才蒋小姐还在说,今天晚上要请您唱《惊梦》来压轴呢。

  钱夫人:喜欢起哄!:

  程志刚:看戏了没有?:

  钱夫人:了。(低头啜了一口茶,将茶杯放下,微微迟疑)住在南部,难得有好戏看。

  程志刚:罗紫云正在"国光"唱《洛神》呢,夫人去看了没有?:

  钱夫人:紫云唱《洛神》么?(打开扇子半掩面,作沉思状)从前她在上海天蟾舞台演这出戏,我去看过的--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程志刚:做工还是在的,到底不愧是"青衣祭酒",把个宓妃跟曹子建两人那段情意,演得细腻到了十分。  〔碧月走来。

  蒋碧月:着)谁演得这般细腻呀?  〔志刚忙起身让坐,蒋碧月坐下跷腿,用扇子指向程志刚。

  蒋碧月:人人说你懂戏,钱夫人可是戏里的"通天教主",我瞧你呀,趁早别天这儿班门弄斧了吧。

  程志刚:月说话,眼睛却瞟向钱夫人)我正在跟钱夫人讲究罗紫云的《洛神》,向夫人讨教呢!

  蒋碧月:紫云么?(唰地甩开扇子,噗哧掩口一笑)她呀,在这儿教教戏也就罢了。偏偏又要去演《洛神》。她那把年龄,扮起宓妃来,也不象呀!上星期六,我才到"国光"去看来。她的名气大,那天好票都卖光了,我买到了后排。哪晓得只见她嘴皮儿动,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半出还没唱完,她的嗓子呀,先就哑掉啦。(用手握喉,作倒嗓状):

  程志刚:上海红得发紫,是有名的钢嗓子呢。有一回在皇后大戏院,罗紫云就是帖出她这出拿手好戏。那天她的嗓子特别冲,唱得真是高遏行云,一字一彩呀!:

  蒋碧月:一时,彼一时"呀,岁月不饶人。钢嗓子也经不起几磨呀!(又噗哧一笑)不过呀,就象你说的,她的做工还在的,做的可真是细腻呢!演到宓妃跟曹子建两人梦中相会一段呀,(吃吃骚笑!开始起身做手势,与程志刚打情骂俏,眉眼间无限风情,念《洛神》口白,程志刚亦跟着起身)说起来与你要远就远,要亲就亲。

  程志刚:神》中曹子建,念白)怎说要远就远?:

  蒋碧月:我二人从未jiāo过一言。

  程志刚:要亲就亲呢?:

  蒋碧月:要亲就亲么?:

  程志刚:是。

  蒋碧月:,这就难说了。

  程志刚:么又难说了哇?:

  蒋碧月:果兰因难细讲,意中缘份任君猜。

  〔程二人同时放肆大笑,随着二人的笑声,舞台灯光渐暗,一圈聚光罩住钱夫人,随着她缓缓起立,踱向舞台"下场门"前侧,"第三独白"开始。

  〔三独白开始时,蒋程二人的笑声渐渐溶入昆曲《游园惊梦》中(绕池游)的唱段。银幕上连续映出钱夫人当年票《游园惊梦》的戏装。

  钱夫人:今天晚上这些客人,大概没有一个不懂戏的。恐怕那位徐经理太太,就是个好角色。回头真要给天辣椒十三她们弄了上去,倒是不可以大意呢。运腔转调,这些人都不足畏,只是在南部这么久,嗓子一直没有认真吊过,也不知道还行不行?而且裁缝师傅的话,果然说中了:现在不兴长旗袍喽。在座的,连那个老得脸上起了鸡皮皱的赖夫人在内,个个人的旗袍下摆,都差不多缩到膝盖上去了,露出大半截腿子来。从前那个时候儿,哪位夫人太太的旗袍不是长得拖到脚面上来的?这件旗袍料(用手抚摸自己身上的旗袍,珍惜而颇自矜)是真正的杭绸,带来多少年,一直搁在箱子底下,总也舍不得穿。为了今天晚上,才拿出来去裁掉了的。本来这种料子,在灯底下绿得象翡翠似的。不知道是不是搁得太久了,光泽好象暗了一点儿。可是不管怎么说,这到底是真正的杭绸,现在的丝绸,哪有这么柔熟,这么细微呢?倒是后悔没有听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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