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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生活又恢复了正常。

  年前大舅从上海回来,看小舅实在堕落得不像样子,就劝诫了他几句,外婆几乎把

  命都气掉了,当着我们小辈们面前,骂他是畜生,摆着父母还没有断气,居然敢擅自做

  起弟弟的规矩来了,他心目中可还有大人没有?大舅像往常一样,也没有回嘴,闷闷的

  住两天就回上海店里去了。他走不久,小舅的病复发,阿爸恰好在家休假,就去探了一

  次病,回来时对阿姆说即使外婆能到九灵岛去办到仙丹妙yào都救不了小舅的命。果然不

  错,昨天外公家长工阿炳来说;小舅已去世,预备今天念经,明天出丧,叫我们来。

  他一共才二十四岁,真可惜!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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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玉,勾着背,缩着头,又在做白日梦了,是不是?女孩子家立无立相、坐无坐

  相,算什么的?”阿姆猛然喝了我一声,顿时把我从沉思中提出来,我连忙把背挺直了,

  伸出颈子来左右观望着。“外公在问你话呢!”她加了一句。

  我急忙把脸转向外公,表示我一直在听着他的话。外公像往常一样,坐在那张铺了

  豹皮的红木椅上,面对着那张堆满了纸张、古书、小茶壶、烟丝袋、老花眼镜等什物的

  正方形红木桌,多半时候他总是戴着眼镜在看书什么的。现在他正对着我望,白花胡子

  上染了一层薄薄的笑意。

  “书考完啦,定玉?”

  “考完了,外公。”

  “考得怎么样?”

  “现在还不晓得,分数还没有发下来。”

  “哼!”定基在一旁鼻孔里冒出一股气来。

  “哼什么?”我向他挑战。

  “考得好坏自己难道没有数目的吗?”他说,眼睛却看着外公,想得他的赞赏。

  我就最恨他在长辈前卖弄时那副臭样子。他的外号叫大头,因为他的头特别大,因

  此大头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自然也装得比别人多。在许多表兄弟姊妹中他的书也读得最好,

  因此阿姆及亲戚们对他也偏心一点。当然,他是男孩子也是得人欢心的大原因。因为大

  家都宠了他点,他就变得很神气,一有机会,就要显下身手,尤其在我面前,更装出一

  副他是相公、我是书僮的样子,我的脾气也是出名的强,就是不服他。

  “我就是没有数目,管你什么事?”我仰着脸对着他的大头颅说。

  “蠢猪!”他压着声音说。

  “大头黄鱼!”我扬着声音说。

  阿姆瞪了我一眼,“你们倒是有点规矩没有?当着外公面前这样乱闹算什么?给我

  站在一边去不许说话!”

  她每次骂我们两人时眼睛只朝我一个人看,我正想指出来,外婆的丫鬟桂菊跑进来

  了:

  “大小姐她们来了。”

  我也来不及说,就顺脚跟着桂菊出了大厅。

  大姨比阿姆大十来岁的样子,两人站在一起她显得老气多了,加上她梳了髻、缠过

  脚的,人又生得小巧玲珑,比起烫发常穿高跟鞋、身体很健康丰腴的阿姆来几乎是两个

  时代的人。但大姨那种古色古香的派头,自有一种美,我时常爱端详她,觉得她有一种

  特别吸引人的味道。有一次大舅母在暗地里批评她和阿姆,我正好听见。

  她说:“大姑年纪虽然大了,还是俏得很呢,一双眼睛飘括括的,比小姑的要引人

  得多;不然,小阿婶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怎么一见她就走不开了呢!小姑是生得端正,不

  过讲起飘逸来,是及不上大姑的。”

  我听了固然不高兴,不过我心里也承认大姨有一种神情(后来大了,晓得那是一种

  风骚,有种女人,像大姨那样,天生就有的)阿姆是没有的。大姨有一张十足的瓜子脸,

  瘦怯怯的,尖下巴;虽不像阿姆圆墩墩的双下巴有福相,却是好看。她的眼睛最慑入,

  大姨夫死了这些年,她那双细长的凤眼还是水波yù流的,充满了风情,嘴唇薄薄的两片,

  很配合那个尖下巴,就是鼻尖稍嫌厚实了一点(林家的鼻子,鼻尖厚厚的一块是有名

  的),减了不少俏丽。

  她嫁给姨夫时还十分年轻,姨夫的前妻生产褥热死了,遗下三个女儿,美香、美英、

  美云,小的才满月,因此找续弦不易。后来姨夫托了中人到林家桥来物色,找到外公家

  来。外公先是不肯将大姨嫁给人家做填房,无奈外婆贪图王家的大家产,又看中了大姨

  夫的人品,就硬骗软劝,想尽方法要外公答应。外公到后来抵不住外婆的啰嗦,就勉强

  应允了。大姨嫁过去之后,的的确确过了十年富家少nǎinǎi的生活,保养得娇滴滴,白嫩

  嫩的,和姨夫的感情又十分好,当时羡煞了许多林家桥村里待稼的姑娘,可惜好景不常,

  姨夫原来有肺病底子的,和大姨结婚后感情太好,以致没有注意到休息调养。美香、美

  英嫁出去时,因为要大排场,又cāo劳过度,于是病又发了,在床上躺了好几年,终于保

  不住,与世长别了。留下一大批家产,一个前妻遗下的女儿美云,一个年轻俏丽的寡fù

  及和她生的两个儿子。姨夫刚死时,大姨几次三番想寻短见,都恰好被人及时发觉,没

  有死成。后来日子一久,伤痛也淡下去了,而且王家大厦里也实在少不了她做麻将搭子,

  她只好又鼓起勇气来活下去。同时,她也的确舍不得她的儿子们及虐待美云的机会。

  (大姨夫在世时,十分钟爱他的小女儿,以致引起大姨的妒恨,姨夫临死时还特地jiāo一

  笔钱在美英手里,等美云满二十岁时给她,这事给大姨知道了,她更恨dú美云,因此大

  姨夫一死,大姨对美云的态度大变,待她连婢女都不如)。慢慢的,她又恢复了以往的

  生活;打牌、睡懒觉、抽烟、聊天、打牌、打牌、打牌。哦,还有打骂美云,纵惯祖善

  兄弟。

  说起祖善兄弟连我都摇头。

  我承认自己是十分顽皮刁利的,但比起他们来好像是小溪比大海一样,简直相差得

  太远了。祖善比我大两岁,现在还在读四年级,比我低两班,他的降班倒并不是因为他

  太笨,而是因为他太聪明、太刁刻、品行太坏了。

  在几个表兄弟姊妹中,祖善生得最好看;一个雪白的长方脸,一双黑沉沉的大双眼

  皮的眼睛、一对薄薄的淡红色嘴唇,一头乌溜溜,烫得弯曲曲的黑发,穿起女人的衣服

  来像一个美丽的女人,穿起男人的衣服还是像一个妖娆的女人,有时我们故意叫他祖善

  表姊,他得意十分。祖善底下本来还有一对双胞胎,生下来就死了。再底下就是祖明,

  现在八岁,比我小四岁,可是从来不肯叫我表姐的,他极瘦,而且腿在胎里就成了残疾,

  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大家因此都溺爱他一些,尤其是大姨,在我的记忆中,她从不曾

  打过他一下。祖明不但身体弱,脾气也十因乖僻,什么事不如意,就拿美云来出气。

  讲起美云,我真爱她十分,也恨她十分。每次她和国一在一起我就在心里讨厌她,

  但多半的时候我是喜欢她又怜惜她的。我们十来个表兄弟姊妹在一起玩时,她总是被冷

  落在一旁,不许参加的。因为大姨自姨夫死后,从来不把她当个人看待。我们表面上是

  孩子,暗底下比大人还势利,当然也不肯把她当表姊看待,然而,每次当我们玩得高兴,

  我一转头,看见她瘦怯怯地站在角落里,睁着眼,张着嘴,看着我们玩的那副神情,我

  就觉得我们这一群人,除了国一之外,对她都太残酷了。

  她虽然才十五岁,已长得像个少女了,阿姆说再过几年她会出落得更好看的。不但

  我们表姊妹淘里,就是在整个王新塘,都没有一个能及上她的。我嘴里不认输,心里早

  已承认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她的。我天生一个矮笃笃的身体,阿姆又常说我缩头缩

  脑,没有样子,不像美云,生成一副细挑身材、水蛇腰,即使穿了一件没有腰身的长衫,

  也是天然的有风采。同时她已经有很显著的胸部和臀;我则是前后平平,像一块刨平了

  的木板,她的脸——呵,可怜的脸,那上面时常有伤痕的,大姨打牌输了钱喜欢用指甲

  抠她脸上的ròu,祖明发起怪脾气来,拳头总是落在她脸上的——但是伤痕掩藏不了她那

  双亮晶晶黑幽幽,伤心起来用一排长睫毛掩住泪影的大眼睛,和一双细黑的眉毛。她的

  脸,大姨夫在世时,是饱满的鹅蛋形,现在人瘦了,两颊上没有什么ròu,有点陷下去,

  衬出她苍白的颧骨来,把脸形变长了;不过下巴还是圆的,托着小小的、老是闭着的嘴

  巴。她现在很少笑,阿姆说她笑起来会把人家心都勾出来的。她颊上近左眼有颗深咖啡

  色的痣,初看觉得很碍眼,看惯了,就觉得假如没有这颗痣,她就绝对不会这样引人注

  意,这样好看的。有一次祖明的怪脾气来了,要烧她的痣,祖善不是东西,真的点了洋

  火去烧,幸好给国一撞见,阻止了他们的恶作剧,不然,美云的长睫毛早就烧得一根不

  剩了。

  大姨一下轿就“可怜哪,德福啊……”地放声号叫起来,一直哭进中堂,我先是愣

  住了,但马上领悟过来;大姨为人最假,这几声哭必是哭给外婆听的,表示她的伤心。

  平时她在阿姆面前总是说小舅是个败家精,将来总有一天家里的财产要给他败光,那时

  候外公外婆大概就要去靠她了等等闲话。现在小舅死了,她不是正可以松一口气吗?为

  什么反而这样伤心呢?可见是她的假情假义,是一种手段而已!阿姆在这一点上就比她

  真实得多,她对小舅的死并不伤心,所以她也不大声号哭,只为了外婆的伤心而流了泪。

  大姨号叫了几声,大舅母就出去劝阻,然后桂菊绞了热毛巾给她,她就出了中堂。

  我上去叫了她一声,就拉着美云跑到后庭去了。后庭是在一排卧室及厨房之间的一个小

  院子,一直是我们的游戏场。

  “茵如小娘(注:小娘即北方话妞儿的意思)你在哪里,赶快出来。”我一到后庭

  就大叫。

  大舅母从厨房里出来,笑着说:“定玉,你这个脾气什么时候才改,总是哗啦哗啦

  的叫。”

  “茵如呢,大舅母?”

  “她在厨房间帮齐嫂拣豆芽,马上就要好了,你们先在这里玩一下。”

  比起大姨来,我喜欢大舅母多了,她和阿姆年龄差不多,却比阿姆慈和得多,对我

  们说话很耐心,而且脸上总带笑的。

  “国一哥还没有回来吗,舅母?”我看她不愿给我进厨房,只好自己识相,换题目。

  “这两天正在大考,回不来。今早派阿炳去接他了,大概过一会就可以到。看见你

  大舅没有?”

  “没有啊,他到哪里去了呢?”

  “他一早就出去接头给师父们吃的素斋事去了,也快回了吧!你们自己玩,我去客

  堂陪陪大家。美云,你二妈(指大姨)咳嗽好一点没有?咦,这又是什么人作的孽呢?”

  她拿起美云的手臂说,那上面有一块杯口大的乌青。

  “那是……那是我自己不好,昨天送祖明上学绊了一跤摔的。”

  “你说谎,”我chā嘴说:“刚刚祖明亲口对我说你昨天挨了一顿大姨好打,因为你

  回了嘴,这一块乌青也是她拧的,对不对?”

  大舅母看我一眼,又看美云,美云垂着睫毛不响。大舅母轻轻抚摸一下她的伤处,

  轻叹一声说:“小娘,可怜!”就走开了。

  我等她一转弯,就一溜烟跑入厨房,横拉直拖的把茵如弄出来。茵如是一个胖鼓鼓、

  笑嘻嘻的洋囡囡——阿姆的口气——什么事都没有主张,由我吩咐的,因此我们两人也

  特别合得来。她只比我小几个月,人却简单得多。大舅只有国一和茵如一对儿女,茵如

  xìng子好,比较得大舅的宠。

  “定玉,你看,你把我的手都捏红了。”她假装气恼他说。

  “快去拿大舅从上海带来的美国软糖来,舅母说过的。”

  “啊呀呀,好不难为情,哪有客人自己讨东西吃的,你听见过没有,美云姐?”

  美云笑笑。

  我见她不帮着我,气就来了,“她比我更想吃呢!你想想看,她在家里是什么都轮

  不到她吃的。”

  美云一时把笑容都收了起来。

  茵如心软,马上说:“好,好,好,我去拿。平时姆妈难得给我吃的,所以我自己

  也想吃,好了吧?跟我来拿。”

  “不嘛,我们在这里等你。把那套东西也带出来。”

  她摇摇头,“今天不能玩,姆妈等会还有差事给我做呢!”

  “好,好,快去拿糖来,少啰嗦。”

  她跑着小步走了,刚去不远,就听见她欢呼:“哟,你们来看,阿哥回来了,咦,

  爹爹也回来了呢!”

  我的心扑通一跳,也不理美云,也不想等糖,忙忙地就往前庭跑去了。

  美云也急步跟了来,讨厌!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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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是阿爸方面的亲属少,还是阿姆和她娘家方面的人来往得特别勤密,总之,

  自我开始稍知人事时,就发觉我们在林家桥和王新塘过的日子,比在青河过得多。不但

  是逢年过节,就连寒暑假,都是和林王两家的表兄弟混在一处的。在我们小小年纪里,

  固然还不能了解感情是件什么东西,但是大家混久了,每个人却也有充分的、或是足够

  的智慧去表达自己对在一起玩的同伴的喜憎爱厌来。

  当我五六岁大时,我们经常玩的,是拜堂的游戏,在这个年龄里,是不会知道虚伪

  或假装的意义的,所以我们一玩这个游戏,各人当然就找自己比较喜欢的配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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