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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小老婆!难道还当饭吃不成?像桥头贺老头子那个

  女人一样,懂了没有?”

  我当然懂了,但是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疑团证明了,反而没有像在猜想时那么可怕,

  就是心里慌乱得厉害。慌乱中有一个感觉很清楚,那就是觉得阿爸不应该的,但一时又

  恨他不起来,从小,我和阿爸是比较接近的,他对我也比阿姆对我慈爱得多,这并不是

  说阿姆不爱我,而是因为我当时觉不出她的爱来。她对我们子女,老是正颜厉色的,从

  来对我们没有亲昵的表情与举动,这使我们,尤其是我,神经过敏地觉得她并不喜欢我

  们,到后来我们长大了,而我自己也为人母了,才知道她对我们的爱实在胜过于阿爸的,

  但当时对她这种深一层的、含蓄一点的爱当然不能懂,因为不懂而对她较害怕,因此而

  较接近阿爸。何况他的一切极易博得我和定基的好感。他好像很少有静止的时候,不是

  在大声说话就是在放怀的笑,或是在哼洋文歌,或是尖声吹着口哨,或是在吃东西,或

  是在骂人。总之他是一个很活动而充满新奇的人物,和他在一起,使人有生气而不受拘

  束。我们小时,他每次从上海回来,总是带各色各样的玩具,然后爬在地上和我们一起

  玩,一起拼凑六面画,玩到得意时将我一把抱起,顶在头上绕着客厅的圆桌跳舞,阿姆

  从来不参加我们的游戏,但看见我们高兴,脸上就带着开心的光彩。阿爸在家,她总是

  自己下厨做菜,好菜统统放在阿爸面前,见阿爸吃得很尽兴她就眉飞色舞,对我们都和

  善得多。

  那种幸福的日子过了很久,直到小弟出世。阿姆身体变坏了,阿爸劝她雇一个nǎi娘

  把孩子留在乡下,要她带着我和定基到上海去住,阿姆总是不肯,不知为什么,阿爸就

  开始不高兴,回家次数就慢慢少起来。在家住时人也斯文得多,不过对我们还是像从前

  一样,把我揽在怀里拧我脸摸我头发问长问短的,给定基带了好多书,要定基读给他听。

  近一两年来阿爸和阿姆开始常常争吵,每吵一次,我的心总是向着阿爸,觉得阿姆对他

  太凶。有一次,争吵之后,阿爸照例回上海,阿姆流起泪来,我才有点同情阿姆,因为

  她不像大姨,动不动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给人家看,如果她掉眼泪,那她必定是很

  伤心了。阿爸惹她伤心当然不应该。后来几次争吵阿爸提着皮箱就走,阿姆也不哭了,

  但是她的样子比哭还难看,遇到有邻居问她阿爸行踪,她还要打着笑脸对他们说阿爸事

  忙不得不回上海。等邻居走了,她一个人呆坐着一动也不动,像是死了似的。见她那种

  样子,我更心痛,恨不得能像剑侠小说里面的侠客一样用手一招,把阿爸招回来,向阿

  姆说好话,像从前一样装小花脸,引阿姆发笑,阿姆一笑天大的事都会过去的。

  现在听了国一的话,才知道事情并没有如此简单,并不是阿姆不想去上海,也不是

  阿爸在上海玩跑马厅,而是……

  “阿姆知不知道,国一?”

  “我想不知道吧。”

  我心里好乱,要不要向阿姆说呢?说了阿姆会做出什么事来呢?实在又有点替阿爸

  担心,阿姆的脾气来时,是十分可怕的,不过不说给阿姆听呢,又觉得不应该欺瞒她的。

  “你要不要对小姑说?”

  “我还不知道,你说呢?”我这时真是没有一点主意。

  “你对她说时,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我怕小姑。”

  “那我就说是大舅说的好了。”

  “不行,不行,爹爹晓得了,先要把我打死。”

  “咦,那我怎么办,总要有一个人说的,不然我怎么知道的?”

  “你就说你听来的就是啦。”

  我正在心里希望那已成事实的事不是真的,所以顶了他一句,“也许是你一个人造

  出来的谣言,不然你为什么那样怕事,要不然就是大舅编的,他总是不喜欢阿爸。”

  “哼,爹爹从来不说谎的,不信你自己问他去。”他马上不高兴他说:“姑丈老是

  向爹爹来借钱,爹爹问他有什么用场,他先是不肯说,后来爹爹说如果你不讲我就不借

  给你了,姑丈才讲实话。”

  那么,事情是铁定有的了。听国一讲话的神情,大有高高在上的样子,想必是大舅

  无意中露出来的神气。大舅一定觉得很得意,像阿爸那样,留过学,做大学教授的人,

  还要到他小学徒手里去借钱,怪不得他近年来说话,处处流露出看不起阿爸的神情来,

  我不免有点怨恨大舅了。

  “大舅不应该借钱给阿爸,阿爸如果没有钱也不会在外面有女人的。”

  “你这人真是不讲理,姑丈在外面做了坏事,你不去向小姑报告,还一心一意的在

  替他说话,还要怪到爹爹头上来,真是少见!”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和阿姆讲,是不是?”

  “我没有要你去说,你不要把我拉在里面,省得将来阿姑晓得了怪我多嘴,姑丈晓

  得了也恨我。”他把擦脏了的手绢放在溪水里冲洗干净了,绞干,捏在手里站了起来,

  “你自己决定最好,这是你们家里的事。”

  我彷彷徨徨地站了起来,身上的衣服都是半湿的,就觉得冷。国一在这样紧要的关

  头,也不肯给我出主意,又使我心里寒寒的。

  “回去算了,我冷得要死。”

  他跑过来,挨着我走,还拉我的手说:“我来替你暖暖,我身上很热。”

  我也没有拒绝,由他拉着手,但是一直到家,我的手心还是冷冰冰的。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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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进门,正好遇见桂菊来找我们吃晚饭,我对她说了一声就来,就溜进大舅母卧室

  后面那间套房,从网篮里拿出一套干衣服换上,换了鞋袜,用热水擦了把脸,觉得身上

  温暖了一点,才到客堂里吃饭,平时外婆家多半开两桌饭,一桌在套间,我们表兄弟姊

  妹等人吃,由舅母督视着。今天只有客厅一桌饭,因为外公外婆都不吃,大姨在套间里

  劝解外婆,大概嘴讲干了,所以喝了一碗鸡汤算数。大舅母要招呼师父们茶水,没有工

  夫吃饭,因此,只剩下大舅阿爸阿姆三个大人及我们一批,大家并在一桌吃了。阿爸平

  时对我们不摆架子,阿姆大舅各有心事,自顾自的吃饭,我们几个就边吃边谈十分放怀,

  整个客厅都是我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正热闹间,忽然套间里当啷一声,像是一个铜器扎

  着墙壁,声音很猛。我们吓了一跳,就静了下来,只听见外婆在套间里骂道:

  “你这个死丫头,叫你去倒痰盂罐,你滚到哪里去了?犯贱的东西!不要以为这两

  天我对你松了一点,你就可以偷懒了!怎么,把你买了来是请你来做姑nǎinǎi的吗?”

  原来是在骂桂菊,那是家常便饭。

  我们又嗡嗡他讲起话来,不料外婆大吼一声,声音大极,险些把我们饭碗震落了。

  我们身不由主地放下了筷子,美云一不小心,把那双有细链的银筷子掉落在地,当的一

  声,敲着大理石的地上。国一忙弯腰替她拾起来,她的脸窘得红红的,我正预备狠狠地

  瞪她一眼,却被外婆的骂声止住了。

  “好!你居然还敢还嘴,那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我今天非给你一点厉害不可!你替

  我滚过来,来呵!来,把痰盂罐里的东西统统替我喝下去!”

  阿爸、阿姆和大舅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往套间走。阿爸的一双浓眉紧紧皱着,我

  们几个人也统统站了起来,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掀起一角门帘,几个头挤扎在一起往

  里看。桂菊本来生得十分难看,一个番茄脸,前脑和下巴往前伸,鼻梁和上唇往内凹,

  七分像猴子。她比我大一岁,却生得又瘦又干,像根竹竿似的。这时吓得全身发抖,嘴

  角一牵一牵的想哭又不敢哭,比平时又丑了十倍,两个手捧了一个痰盂罐正要往嘴里送。

  阿爸抢上一步对外婆说:“饶了她这一回吧,丈母。”

  “饶了她?”外婆恶狠狠地说:“谁说的?”

  “我,”阿爸说,“她到底还是小孩,游xìng重,忘了倒,骂她几句、打她两下,叫

  她下次当心就算了。您也息息,在床上靠靠,难过了一天,犯不着为她怄气。”

  “打她几下算了?游xìng重?倒是说得轻松,她刚刚还顶了嘴难道也算了?哼!她是

  热了昏,以为这两天我不会有心思管她,所以就放肆起来,我非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不可!

  做丫头那么随便吗?要她做的事不做,还反过来顶嘴,想必是她活得不耐烦了!你们少

  管闲事,只顾去吃你们的饭,由我管教我自己买来的丫头。”说完又厉声向桂菊喝道:

  “你给我滚过来!”

  阿爸一时下不了台,就僵立着,脸渐渐的就青了。他是新派人,本来就看不惯外婆

  对待桂菊的刻薄样子。平时他拦阻时,外婆多半买他的账,今天外婆心境特别坏,桂菊

  又还了嘴,阿爸不干涉还罢了,一干涉,更惹出她一肚子气来,这是阿爸没有料到的。

  外婆既不买账,他又是一向被人依顺惯了的,当然不肯罢休,因此就冷着脸说:

  “算了,丈母,看在我面上,饶她这一回。”

  “今天什么人的面子都不给!”

  “算了,凤仙,哭了一天,还有什么好吵闹的。”外公在一旁也chā了一句。

  “什么吵闹?我在和哪一个吵闹?我责罚自己买来的丫头不可以吗?笑话,难道我

  连这一点事都不能做主吗?”外婆尖声叫起来,外公摇摇头,衔着烟筒踱到外间去了。

  “你给我快死过来,马上替我把痰盂罐里的东西统统喝光!”

  一片死样的沉寂中,桂菊捧着痰盂罐移近外婆身边,举起双手,预备喝了。借着灯

  光,我看到罐里外公的浓痰,外婆湿溚溚的鼻涕,吸剩的烟头,及茶叶汁混合成的浓黑

  的液体,我的胃一反一反的,嘴里涌满了要呕吐的清水,就急忙把头掉开不看。忽然,

  阿爸抢前一步,一把夺过桂菊手里的痰盂,狠狠地往地上一掷,使罐里的污水流了一地,

  然后他转脸朝外婆说:

  “她虽然是你的丫头,但是有我在这里的一天,我就要阻止你这样没有人道的虐待

  她。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有丫头本身就是违法的,更何况你这样虐待她,稍稍有点人心

  的就做不出这种刻薄的事来!你看看,这样龌龊的东西,连猪狗都不会要喝,你居然要

  她喝下去?亏你做得出!”

  外婆气呆了,别人则惊住了,房里静得可以听见各人心跳的声音。忽然,外婆嘿嘿

  的冷笑了两声,冷得把我身上的血都冻住了。

  “嘿!嘿!好一个正人君子!你在外面买了一个舞女,和她像夫妻一样的住在一起,

  双进双出,把德贞当阿木林,关在乡下,这又是有人心的人做得出来的事吗?哼!要做

  公道人先照照镜子看自己做的事有没有良心!”

  这一串话像一串雷似的把我击得魂飞魄散,我一手紧紧抓住门框,一双眼睛就盯在

  阿爸身上。他的脸由青渐红,喉头的大节一上一下滑着,额上一根青筋剧烈地跳动着。

  我不忍多看他,就去看阿姆,阿姆也在看阿爸,她的脸很苍白,但神情倒还镇定。她看

  了一会阿爸,见他不敢回看,就站起来掀帘出来了。走过我们身边时,我触到她的手,

  僵直冰冷的。

  她走了之后阿爸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大舅和大姨,然后冷峻地对外婆说:“我现在才

  真正明白,德福为什么那样不成器,是因为有你这样一个母亲的关系。”说完一摔帘,

  也出来了。

  外婆又嘿嘿的冷笑了两声,然后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起小舅来,嘴里诉说着:

  “可怜哪,德福呀,你这边脚还没有放平哪,那边你的娘就受人奚落呀,你叫我今后如

  何做人哪……”

  大姨在一旁大声叱骂着发呆的桂菊:“还不快去拿布来把地擦干净,蠢丫头!”然

  后又挨着外婆坐下,轻声劝道:“俊明就是这样,说话不分上下,阿姆何苦与他计较,

  划不来。”

  我听不下去,正想走,恰好定基拉我一把,我就跟着他走出东厅,站在黑黑的廊下。

  他轻着声音说:“阿姆在理东西呢!已经让阿炳去叫摇篮了。”

  “真的?阿爸呢?”

  “谁晓得?”他一向是把阿爸当作天下第一大英雄的,也从来没有疑心过阿爸有什

  么事。大舅他们影shè的话他听了就忘,不像我那样想不完的,刚刚外婆说的话对他讲来

  必定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他只比我大十个月,因为是第一个,又是男孩,家里人从小多

  疼了他,因此他身体一直很弱,素来受不了意外的事,一受刺激脸就发白,那个大头颅

  一晃一晃的好像随时有掉下来的可能,像他现在这样就使我十分担心。

  “我们现在要不要去阿姆那里?”

  “我想现在最好不要去,”他说,举起手来死命啃袖口,他一急就有这个习惯。

  “你说,你说,他有没有?……”

  “有的,”我肯定地说,就把国一下午对我说的话对他说了。

  他死命咬袖口,那双鼓出来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前额,“他不应该的,他不应该

  的。他不……阿姆待他这样好。”

  我注意到他用“他”称呼阿爸,平时他总是阿爸阿爸的叫得很亲热,他想必是恨透

  阿爸了,以致连称呼都改了。看他气愤的样子,我心里很难受,倒把平时他欺侮我时那

  副丑样子全忘了。反而想替阿爸说几句好话,也好让他心里少气一点,但实在是说不出

  来,因为我自己心里也充满了恨,恨阿爸在亲戚面前丢脸,恨他使阿姆在外公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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