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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被烧毁之外,一切从外表

  看来,好像与从前一样。市中心还是十分热闹,菜场还是十分拥挤,行人中夹杂着穿军

  服、耀武扬威的日本人,初看到时心里很不受用。后来看惯了,心里的反感也就渐渐淡

  了。阿爸把我们送到学校,再三嘱咐我们,尤其是国一,说话举动要特别当心,就搭了

  进兴轮回上海了。

  张教官、王淑如先生都还在,这给我们一个大安慰。关矮子生得虽没有样子,办事

  能力却很强,把校风整顿了一番,球员的特权没有了,把它移jiāo给情愿替鬼子汉jiān做事

  的学生,公民课取消了,空出来的时间多数是找地方上几个大汉jiān来演讲,恭维大皇军

  的好处,叙述中日亲善的重要xìng。课程中加了日文,由一个留日的文学界里已很有成就

  的一个文人来教。国文的课本重新选择过,多半是一些歌颂日本人的文选,千篇一律,

  上得十分倒胃口;幸好王先生给我们出的题目还是和从前一样,十分挑逗文思的,如

  “我的童年”“梦”“秋天的落叶”“家人归来”等题目,给我们很多发挥想像力的机

  会,而使我们暂时忘却不愉快的现实。王先生年龄比我们大得多,但是她的心好像与我

  们的很相近,有时我们去她寝室jiāo作文,她和我们随便聊几句,都是直钻我们心坎的。

  她人生得不甚秀美,可是态度很娴雅大方,对我们有一股天然的亲切,好像我们是属于

  她的。我们有什么心烦的事去找她,她不见得都能为我们解决;但她能宽慰鼓励我们,

  减轻事态的严重xìng。我在镇中的头两年生活还过得很有意思,多半是因为晓得王先生在

  我身边之故。到我三年级时,她被解聘了,我的生活就过得很没有意思。我到很久之后

  才晓得她被解聘的原因。

  她有一个未婚夫在宁波一个私立中学教国文,两人感情一直很好,预备一有了钱就

  结婚的。后来镇海宁波相继沦陷,她的未婚夫投笔从戎去游击队了,他们的婚事就耽搁

  下来。这件事不知怎么一来给关矮子晓得了,他对王先生是觊觎很久的,这一下就要以

  揭示她未婚夫的行踪为要挟,迫她与他结婚。王先生暗里把消息传给了她未婚夫。所以

  有一天晚上,关介民睡到半夜遭到游击队的袭击,勒令他写悔过书,发誓再不纠缠王淑

  如,否则他们就会来取他的脑袋。关矮子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但却在第三学年

  开学时把王先生解聘了。

  王先生的解聘对我们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我初三那年的学校生活过得十分消极,主

  要的当然是因为家里发生了不幸,但一部分原因还是为了王先生和张教官相继离校之故。

  张先生是和王先生同一年被解聘的,张的解聘是因为他煽动学生做抗日运动,其实

  这是很夸张的,自镇海沦陷之后,他的生活过得安分守己而近于消极。有时气闷不过,

  就约了学生到他家里去聊天,一起唱唱“大刀响”等歌消气而已。不过矮子一直看他不

  入眼,终于借了一个“他是抗日分子”为名把他除掉了。他走前,约了几个平时和他亲

  近的学生到他家里去,那时国一已到宁波读高中了,特地赶下来参加。他个别的向我们

  说了一些话,他对国一说的话特别恳切,因为国一向来是他最宠的一个学生。我现在尚

  记得他那席话以及他说时那种恳切的表情。

  “国一,我一向没有把你当一个学生看待,你是知道的。并不是单单因为你的球打

  得比别人好,而是我觉得你骨子里有点义气有点志气,而又肯上进。如果在适当的环境

  里,这些气质可以培植起来,是很值得宝贵的。你平时说话举动,虽然鲁莽点,但并不

  妄动,我觉得你不应该在这里待下去,应该跑到自由区找一个好一点学校读书才好。一

  个人求学问,不但要求,而且要问;白天你向先生求,向书本求,晚上一个人静下来你

  就要向自己问,问问自己,这先生的话是否正确,这本书里的东西是否是对的。如果你

  觉得它们都不是,你就要想办法改良,不能糊里糊涂的不问不追究就过去了。如果你想

  混一张文凭将来帮你父亲开爿南货店过日子,那当然没有关系。在这里读或在别处读都

  没有什么分别,但是你的志向不是到此为止,那么你的求学态度就要严肃一点,此地和

  宁波都不是你该待留的地方,这种青白不分乌烟瘴气的地方最会克服年轻人的朝气与他

  们的理想,尤其是你,你并不是意志最坚决而毅力特别强的,你缺少一种冒险的,不顾

  一切的精神,所以我要在走前特别对你说,你最好能早点离开这里,到后方找一个好一

  点的学校读书。”

  “如果你觉得这个地方这样坏,你为什么早没有走呢?”国一说。

  “赵校长走的时候,曾经嘱咐过我,要我留下来尽量阻止那批人不要太腐化了学生。

  可惜这一年我做不出什么事,大权都在他们手里,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我只好走,

  到哪里去?我自己也不晓得,不过我相信我去的地方会比这里有意义得多。”

  张师母露着一只光滑白嫩的nǎi在衣襟外,抱着孩子出来,一面把他jiāo给张先生,一

  面把那只nǎi塞进衣服里去说:

  “还不是到山里去过半冻半饿的日子!什么有意义的生活?它可以换多少斤米?你

  们可不要跟他学,他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堆不能换钱的骨气,学了他的样将来也养不

  活老婆。”她嘴里虽这样说,眼睛里却是洋着一片对她丈夫的爱意,可惜国一的一双眼

  睛被那只丰满颤动的nǎi吸住了,没有看到她对张先生那种死心塌地的表情。

  当然更没有看见我绯红的脸。

  从张先生家出来,我和国一都沉默着。他是不是在回味张先生的话,我不知道。我

  则是在生他的气,觉得他的注意力不够集中。

  “说得倒容易,好像一个人可以拍拍屁股就离开家似的,”快到女生宿舍时,他说。

  “你说是不是?张先生就会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他还不是为你好。”

  “为我好我晓得,可是他也应当替我想想。我现在怎么离得开家?阿婆第一个就活

  不了。”

  “你又不是一去不回来。”

  “咦,奇怪,你的意思好像我应该离开这里。怎么,你就舍得?”

  我在暗里红了脸,“当然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去。”

  他又沉默了,过一晌他说,“那当然好,不过家里不会肯的。你想吧,我们……”

  “定基当然也去,也许还有茵如,大家一起去。”我忽然兴奋起来,这样多么好玩,

  不要受家人的约束,自己去闯天地,比在学校里读死书一定有刺激xìng得多。

  “你又来了,动不动就是大场面,拉出许多人,你以为家里会肯吗?我其实也好动

  得很,但是我们现在年纪太轻,家里不会放我们出去的,也许过两年,待我们高中毕业

  了,我们可以一起跑出去念大学,你说那样是不是更好?”

  我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就点点头,和他分手了。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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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定基读到初三下学期时,镇海流行恶xìng疟疾,我先染上了,连日连夜发高热,

  躺在宿舍里哼哼唧唧的。校医来看了几次,吃了奎宁丸,都压不下去。学校叫定基写信

  通知家里,阿姆接信立即差阿炳来接我回王新塘。为了安全起见,要定基也回家避一避。

  大头死心眼,一意要在毕业考争第一,当然不肯,就留在学校。我回去后家里差人到宁

  波买最近到的奎宁针,就连打了数针,同时吃yào,将养一星期左右,烧就全退了。正预

  备回学校,却接到定基班上级任导师的通知说定基病重,快差人去接回来。阿姆晓得定

  基体质不如我,连夜差阿炳雇了摇篮,把他当夜抬回家来。

  他发了很高很高的烧,连阿姆都不认得了,嘴里不停的讲呓语,或是连篇的背国文,

  眼珠子都烧直了,嘴唇皮烧得发黑,并且开裂了,比我的厉害了好几倍。别人看了都怕。

  幸好阿姆还镇定,立时请了邓医生来给他打了两针,他才安静下来。可是第二天他的烧

  还是不退,往常我和他生同样的病,他总要比我生得凶一些,好得慢一些。所以阿姆见

  他不退烧倒也不急,又给他打了两针。到第三第四天,他的情形一点没有好转,人更糊

  涂了,嘴里不停的说,全身也开始抽搐起来,好像被dú蛇咬过似的。邓医生虽然是西医,

  可是医道并不高明,他对阿姆说,看样子定基的病症转了,但一时看不出转的是什么症,

  最好请别的医生看看。外婆、大姨在一边催着阿姆找一个中医来看看。吃两帖yào就会好

  的,阿姆本来对中医也不十分反对,但后来受了阿爸的影响,渐渐不信起来。我们有毛

  病总是看西医的,现在阿爸不在,西医又看不好,被外婆她们一劝,就去把吴郎中找来,

  给定基看了脉和舌,在身上各处按了按。他说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积了食及受了暑散

  不出来,开了两剂清胃散热的yào。定基吃了一天中yào,果然烧就退了不少,神智也清了,

  阿姆和他说话他也有了反应,大家才放了心。阿姆忙写信给阿爸说定基病将好,不必回

  来了。

  谁知过了两天,病又发了。除了发高烧之外,还有便秘,嘴里吐出来的气有股怪臭。

  这一下阿姆急起来,衣不解带的守着他,找吴郎中,找不到,邓医生因为中途阿姆请了

  中医,怪他把病治坏了,根本推手不来了,大姨怕阿姆怪她,也不敢出主意,定基发了

  三天烧也没有吃一帖yào。到第四天阿姆差阿炳到镇海去打了个电报,催阿爸立刻回来。

  三天后阿爸回来了,定基身上只剩下一层皮和一副骨头了。阿爸见他三分像鬼的样子,

  着实唬了一大跳。但他毕竟还算镇定,先问了阿姆关于他近日的病情,听说他便秘了好

  几天,连忙褪了他的内裤看他腹部,一看,跌足道:“那个姓吴的王八蛋,他做的是什

  么医生,这明明是伤寒嘛,你们来看!”

  我们过去一看,见定基肚子上有一大批隐隐的疹子似的东西。我当然不懂这就是伤

  寒的象征,但大姨见到之后,连话也来不及说,就拉着祖明走了。

  “德良嫂,”阿爸转头对舅母说:“烦劳你去对阿炳说一声,叫他去雇好一顶摇篮,

  明天清早来,我要送定基到宁波大同医院去,希望还来得及。”

  舅母本来有意要把茵如带走,又怕太显眼,不好意思,现在见说,正好走开,就对

  茵如使眼色,叫她跟着。茵如实心人不懂,又不知道伤寒的厉害,站着不动,倒是阿姆

  看见舅母挤眉弄眼的样子,对我说:

  “你们一起出去玩,病房里空气不好。”

  又从翠姨手里接过小梁叫我把他领出来,我们出去后,正好外婆一拐一拐的过来,

  见我,忙说,“定玉,正好,快去对你阿姆说,看吴郎中的事不要向你阿爸提起,免得

  万一定基有什么事,他又来怪别人,快去,快去,你阿姆是个直肠子,肚子里留不住事

  的。”

  我忙把小梁jiāo茵如管了,自己回到房里,阿姆已在向阿爸叙述吴郎中的事了,果然,

  阿爸脸上变了色,提高了声音说:

  “你怎么头脑这样不清楚,跟你讲过多少次这种江湖郎中不能信,会把病人治死,

  你怎么还要听信别人的话,德福的事不是摆在前面吗?将来定基有什么事不要怪我回来

  晚了,只怪你自己没有头脑!”

  阿姆开口想说什么,阿爸已起身走了,顺手拉了一把翠姨,翠姨也随脚跟他走了。

  阿姆呆坐在定基床边,也不流泪,也不眨眼,就是定定的看着他,定基仰面睡着,张着

  嘴,胸口一起一伏的,我站在阿姆身后,都可以觉得他嘴里出来的那股臭气。他平时生

  得就不好看,头大身瘦,上唇翻起,眼珠大而凸,且不灵活,现在病瘦了,身上没有ròu,

  睡在床上,薄薄的一层,头显得更大,看了实在有点使人害怕,阿姆呆坐了一会,伸着

  手轻轻摸摸他的手臂胸口,肚子,腿,摸一回,叹一回,摸到他瘦嶙嶙的小腿时,就无

  声地哭了起来。这是定基病后她第一次流泪,不止是痛惜他,而且后悔自己找中医的事,

  我想。

  我轻触了一下她的肩说,“阿姆,下去吃饭了。”

  我上次生病,怕小阿婶家嫌烦,就住在大姨家的楼上大房间,现在是定基的病房,

  楼下是外婆舅母的卧室。

  她头也不回,只摇了一下。

  “阿姆,不要难过了,哥哥进了医院就会好的。”我平时总叫他名字。对他特别爱

  惜,钦佩时才叫他哥哥的。

  阿姆回头看我一下,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你先去吃,我就来。”

  我看她声调还和婉,就说:“阿姆,我要你一起去。”

  “不要纠缠,我哪里吃得下。你吃了饭叫阿歪嫂把下午炖的薄粥端上来,给他吃吃

  看。可怜的宝贝,平时身体不好,生病再不吃,怎么禁得起呵!”说着又眼泪汪汪的了。

  “跟阿歪嫂说,叫她理一个小网篮,带几套替换的布衫裤,我自己无心思替他理了。去

  吃饭吧,好好看着点小梁。”

  我正预备走,她问:“你阿爸呢?”

  我相信阿爸到小阿婶家那边去了,一定在翠姨房里,却不敢说。

  “我不知道,要不要我去叫他?”

  阿姆嘴角牵动一下,摇摇头,挥手叫我走。

  我心里酸涩涩的,也吃不下饭,阿爸的胃口倒还好,又喝了点酒,陪外公聊了一会,

  就上楼了,我把小梁jiāo给阿歪嫂,也上了楼,正听阿爸说:

  “让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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