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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里一喜;读到后来,我脸上冒汗。爱丽丝正襟危坐,等着我的回答。我赶忙说:“我都答应。我有罪,应该受惩罚……不过,如果方晴和别的朋友一起来找我,是不是也算‘方晴主动来找小明’?在这种情况下……”

  爱丽丝坚决地说:“在这种情况下也必须向爱丽丝详细汇报!”

  “是,是。”

  “仔细一想,”爱丽丝又说,“这些条款都不容易具体实施。比方说第二条,如果没有陌生女孩找小明搭讪,不就算实现了吗?又比方说第三条,如果爱丽丝没时间和别的男人约会,不也算实现了吗?轻轻松松就实现了,还算什么惩罚?……所以我另列举了一些具体的惩罚条款在这张纸上。”

  她说一句,我点一下头;她说完,递过来一张纸。我愣了没想到她还会有一张纸。不会有第三张吧?

  “你不愿意接受?”爱丽丝问。她问话时只是嘴唇动了几下,头依然高昂着。

  纸上的字密密麻麻。我泄了气,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回到家,我才仔细读了这些条款果然更细致可行:

  小明暑假受罚备忘录

  一、小明要为教堂义务干活,去哈佛广场给路人散发《新约全书》。

  二、爱丽丝的前任男朋友最近要光临波士顿。他虽然公务繁忙,爱丽丝也将邀请他共进晚餐,小明要当陪客。

  三、小明要选个晴朗的日子,到HarvardYard找棵树爬上去,在树顶大喊五声“孔夫子万岁”。要在白天人多的时候爬。不许用梯子。

  四、小明要阅读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要全部读完。

  ……

  诸如此类共有九条。整个暑假,我终日奔忙,苦不堪言(个中细节不说也罢),好歹两个月以后,我和爱丽丝正式“恢复邦jiāo”。

  一、溅了一身水

  校园里又亮出了迎接新生的标语;稚嫩、好奇的新面孔在各处出没。第二学年一开始,很多事都忘了,只有一天格外烦,所以记得清楚。自然,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一天邪门点也不稀奇。但那天真的是什么琐屑小事都撞到一起了。

  那是十月中旬的一天,刚下了场大雨。我记着要准备习题课,一大早就往系里赶。这学期我搬出了研究生院的宿舍,住在校外,坐公共汽车去学校。出了家门,正走到一家超市旁边,就看见马路对面一连三辆公共汽车,几乎首尾相接,往前直开。司机大概看候车亭里没人,都开过去了,我跑得气喘吁吁,还是没赶上。

  这些车真是的,本来应该每十分钟一趟,结果一下子开出了三趟。只怕光等车就要花半个小时。幸亏我的习题课在下午……我正想着,一辆轿车从面前奔驰而过,这车开得离人行道太近,溅了我一身水。

  “波士顿的这些破烂公路,怎么这么容易坏!这里那里坑坑洼洼,动不动一辆车经过,就水花飞溅!”和我一起等车的一个胖胖的黑人fù女同情地说。

  过了四十分钟,车总算来了。一到站,我就跑去办公室,草草检查了email,打算马上改作业。第一封信来自系里的一位秘书。

  小明:

  请来我这里领你的学生卡。

  第二封是另一位秘书写的。

  诸位:

  请原谅。小厨房的冰箱已经臭不可闻。显然,有些食品早已变质。如果再没人收拾的话,我只好把冰箱里的东西全扔了。另外,水池里有好几只不干净的咖啡杯,还有刀叉。如果今天下午五点之前没人把它们清洗干净的话,我也只好把它们都扔了。请大家注意起码的公共卫生。

  第三封来自S教授,我的导师。

  小明:

  前天我们谈过之后,我说过希望你能尽快写出论文初稿。我最近忙,马上要去西班牙开会,所以你最好在这星期之内把它写好,放在我信箱里。

  读了这封email我立刻紧张起来。S教授是个快六十的老头,身子圆胖,头发稀疏,双眼放光,一看就是极精明的人。他做事情、想问题都特别快,而且要求别人也跟他一样快。思考时,他喜欢半闭着眼睛,一手按在额头上,一有想法就说个不停。他在正式场合说话有分寸,像十九世纪的法国贵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和学生单独谈话则没什么顾忌,随意批评其他学校的研究者,说他们的成果是垃圾。穿戴方面他也不讲究,经常是条纹衬衣加上牛仔裤。但他是个美食家,喜欢在法国餐馆花四十块钱吃一顿蜗牛大菜,不像穷学生,如果兜里有四十块钱,一定要每星期买块pizza(比萨饼)吃一个学期。他对学生要求严,还喜欢开刻薄的玩笑,让学生难堪。

  我赶快改作业、准备习题课的材料。忙完了这些,一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半,错过了午饭时间。盒饭没戏中国快餐车早开走了;楼下餐厅卖的pizza又难吃。(自从搬出宿舍之后,仿佛一下子就忙了,虽然家里有炉子、炊具,我也不常做饭了。)

  干脆先教完习题课再说。我空着肚子去了教室。课上我一直担心学生们能听见我肚子咕咕叫的声音。偏偏后天有一场小测验,学生们有一堆问题,让人应接不暇。其中一个女生头发有股怪味,也许是几天忙于学习,忘了洗澡。她问的问题虽然简单,但我怎么解释她也不懂,她就不停地再问。

  下了习题课,我冲下楼去餐厅买pizza和咖啡。

  “你先等十分钟,”做pizza的人说,“刚才做的都凉了,得先热热。”

  我耐心等着,不经意看见S教授在水果蔬菜专柜选色拉。我要转头躲开,他刚好也转过头,惊喜地说:“啊,小明,这下可抓住你了!你看过我的email没有?”

  我只顾点头。

  “你那个论文真不错,只是结构上稍有问题,另外有两个引理证得不够仔细。马上修补修补,给我看看,我还想在马德里大学的那个会议上谈谈你的研究成果。好好干!噢,对了,最近一期的O杂志上有篇动力系统方向的论文,你好好读一读。”

  我答应着,又说了两句闲话,匆匆赶回办公室,开始写论文。写了几行才记起忘了拿pizza了。

  肚子空空的,脑袋昏昏的,我边写论文边听见studentslounge里几个人在闲聊。一个说:“瞧我们系的沙发,真是老掉牙了!秘书们也不张罗买几个新的。”

  另一个说:“就是!瞧我坐的这个!瞧这两大团黑渍,不知多少年积下来的。”

  又一个说:“也可能是泼上了咖啡。”

  “图书馆里的书也老掉牙了。”

  “复印机三天两头出毛病,也老掉牙了!”

  教授们也老掉牙了!我正想着,不小心把论文里刚写的一大段删了,顿时一头冷汗。可惜,可惜!不过,幸亏反应及时,只删了一段;要是把整个论文全删了,我就只能撞墙了。不行,现在头脑不清醒,容易出错。算了,忙够了,先歇歇,到哪儿吃点饭,回家洗个澡再接着干活。

  我想去风味亭吃饭。今天虽然没做什么有用的事,还差点删了论文,可毕竟忙了一天,还是要慰劳慰劳自己。从后门出了A系,眼前是个大土坑,土坑边上是座小土山,还有起重机、挖土机之类一开学这里就大兴土木。我看了一眼行人止步的牌子,拍了拍后脑勺,转身绕道走。在MaxwellDworkin(计算机系的大楼)旁边,赵荣正迈着大步赶路。

  “赵荣,你去哪里?”

  “哎呀!忙了一天,饿死了,我正要去风味亭吃点好的。”

  赵荣神色疲惫。看见我,他摘下眼镜,抹了抹脸。

  风味亭是哈佛附近最好的中餐馆,以四川菜闻名。餐馆里面的装饰有些意思。一般餐馆墙上贴着“生意兴旺”、“岁寒三友”之类的字画,这里的墙上却挂着几张照片,大概是美国旅客在中国拍的:一张是一个人临街在大盆里洗衣服,街面脏乱不堪,好像是武汉的某个地方;一张是北京天安门前的一个jiāo通岗亭,jiāo警正指挥车辆,背景里的人们摩肩接踵;还有一张是一个出租车司机的驾驶执照,照片上的司机贼眉鼠眼,满脸苦相。

  我和赵荣靠墙坐下,点了水煮牛ròu和辣子鸡丁,两人吃得满头大汗。

  “赵荣,”我忍不住抱怨,“这几天真累上课、教习题课、做研究。刚来的时候事也挺多的,为什么不觉得呢?”

  “是啊,这几天一直忙论文,”赵荣大口吃着,“闲了还有杂事,这日子过的!”

  赵荣也搬出了宿舍。本来我们准备合租地方住,后来没协调好,我和系里的两个同学一起住,他和计算机系的一个同学一起住。

  “还是住宿舍好,有熟人能聊天,”赵荣说,“我那室友是美国人,我跟他没什么好谈的,见面问个好,晚上说晚安,跟陌生人一样。美国人的人际关系好像挺淡的。”

  “赵荣,”我笑笑说,“你觉得孤单了?”

  “是有点孤单。”

  “孤单了干什么?找丁宜圆呀。”

  “丁宜圆”赵荣叹了口气。

  我问他和丁宜圆有什么摩擦,赵荣说:“没什么。那天说好了和她一起去听音乐会,我生怕忘了,一直小心记着呢!谁知临时偏偏有篇论文要jiāo差,我光顾忙论文,一不注意晚了二十分钟,跟她吵了起来,音乐会也没去成。听音乐不是为了放松吗?结果反而搞得更紧张了。”

  “和好了就行,”我安慰道,“她也是为你好。”

  看来赵荣的处境和我差不多,我心想,大家都烦着呢。

  吃完饭,服务员递上了两块“幸运饼干”中餐馆都供应这种具有“中国特色”的东西,并不是从中国引进的,而是美籍华人自己发明的。饼干中空,内藏一张小纸条,写一句俗语箴言之类的。打开我的小纸条,只见上面写的是:

  “你的个xìng青春而有激情,只是过分高傲。”

  我怎么高傲了?我不满地想,又去看赵荣的,只见上面写着:

  “善待自己,人生才会美丽。”

  “这句话有点意思!”赵荣说。

  我们付了帐,离开风味亭就分手了。

  二、嗯,这就是生活

  我赶回住所。门口放鞋的架子旁边有三封我的信,一封兜售信用卡,一封要电话费,还有一封来自学校的财政办公室。

  亲爱的同学:

  在完善学校的工资制度,也就是说把工资单改为计算机控制的过程中,出了一些问题。我们财政办公室正竭力解决这些问题……经过核算,您夏天的工资发多了。请写一张一千三百零七美元的支票付给哈佛大学。

  我把信往屋里随便一扔,倒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另外一个室友出去了,只有彼得罗夫开着房门,坐在书桌旁。彼得罗夫是俄罗斯人,个子高,身体壮,瘦长的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喜欢穿整齐的外套和黑皮鞋。他是五年级学生,马上要毕业。每天在系里都能看见他坐在studentslounge门口处的那台计算机旁,心无旁鹜地写博士论文。彼得罗夫当助教很认真。跟学生讲解时,他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礼貌一点的学生问问题,常说:“这可能是个愚蠢的问题,请别介意。”他就一字一顿地回答:“没有愚蠢的问题,只可能有愚蠢的答案。”

  不过,私下彼得罗夫有不少牢骚。他抱怨学生笨得要命,一个小概念要解释好多遍,而且动不动就问同样的问题,愚蠢的问题!他还抱怨钱不够用。刚来时,助教的工资低,波士顿的房租却正好开始猛涨,每个月的工资除了付房租只够吃饭。

  “但你是个共产主义者,”他的导师,一个加拿大人,有时开玩笑说,“你应该习惯没有金钱的生活。”

  听到这话,彼得罗夫脸色黯淡,但也不急于表明自己是不是共产主义者。有一次听他讲,俄罗斯刚搞资本主义的时候,人们都兴高采烈,展望未来;如今倒有不少人怀念过去。

  彼得罗夫的嗜好之一是吃甜食。助教们有时能去餐馆吃顿饭,学校付钱。如果彼得罗夫在场,点菜时总有人开玩笑:“不知今天有什么好甜点……真馋,馋得要命……太好吃了……”

  彼得罗夫毫不介意,自在地点一份喜欢的甜点,慢慢吃。

  今天彼得罗夫神色挺轻松,看我回来,就敲了敲门,问我要不要吃糖他的一个朋友从瑞士回来,带了几盒巧克力糖。

  “谢谢,”我接过彼得罗夫递来的糖,叹了口气,“Youmademyday(要不是你,这一天算是白过了)。”

  糖纸上画着些丰满的女郎,令人联想起屠格涅夫或托尔斯泰小说里的少女。糖的外面有层巧克力壳,裹着黏稠的椰子nǎi。

  “改了太多的作业?写了太多的论文?学生和教授都找麻烦?”彼得罗夫问。

  他每问一下我就点一下头。他怜悯地看着我:“嗯,这就是生活。再见。”

  听他的口气,我知道他又要去写博士论文了。

  我走进洗澡间,边洗澡边想着要给家里打电话,要洗衣服,要jiāo电话费……都别忘了。然后我一直改论文,晚上十一点,终于告一段落。这时另一个室友回来了。此人是中国人,叫萧斌,三年级学生,xìng子豪爽。他什么样的运动都喜欢,房间里乒乓球拍、羽毛球拍、网球拍、哑铃、象棋、军棋应有尽有。不过他最喜欢抱怨哈佛小气,还给哈佛起外号叫“哈扒皮”九月份开学,七月底就催你jiāo学费;助教的工资还没发,就有校友会的信如雪片般飞来,每封信都热情地问你打算给母校捐多少钱五千还是二十万。

  “萧斌,你从体育馆回来吗?”我问。

  “哪里,从办公室回来的,”萧斌恼火地说,“不知谁在系里的服务器上运行一个很大的程序,服务器刚刚出了问题,我的程序也报废了已经运行了两天!这个破服务器,天天出问题!”

  “应该给山姆打电话,叫他赶快把服务器恢复过来。”

  “昨天他说他的手机刚刚坏了,只能收email”萧斌说,“Sprint手机质量真够差的,小明你千万别买。”

  山姆是系里的计算机系统管理员。我上学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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