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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钱的。”

  老人笑了起来。

  搭档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笑。

  老人擦了擦眼角:“年轻人,你很有意思。”

  搭档:“谢谢。”

  老人:“好吧,钱就放在那里,我也不需要收据。当我走的时候,它依旧会放在那里,由你们处置。现在来说说我的问题吧。”

  搭档:“请讲。”

  老人:“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之所以来找你们,是因为我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

  搭档略微迟疑了一下:“呃……为什么你……您不去找僧侣或者牧师请求赦免呢?”

  老人笑着摇摇头:“很多自称侍奉神的人,其实心里毫无信仰……”

  搭档:“可是,若是因为这个而来找我们,您不觉得您的行为本身更像是带有批判宗教xìng质的行为艺术吗?”

  老人看着搭档,叹了口气:“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好了。看在钱的份儿上,你们就原谅一个老家伙唠叨吧。”

  搭档点点头。

  老人双手扶着自己的手杖,眯着眼睛,仰着头,仿佛是在回忆:“算起来,我从医50多年了,你们也许更看重心理活动和精神的力量,但对我来说,人就是人,一堆自以为是的行尸走ròu,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已经记不清自己这些年到底站过多少个手术台,做过多少次手术,面对过多少个病人。我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怕皮肤被切开、皮下脂肪翻起来的样子,我也不再恐惧那些形状奇怪的病变体组织,只是依稀记得在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不再害怕这些了。说起来,我这辈子见过的鲜血也许超过了我喝过的水,所以我对那些已经麻木了,以至于我会在手术时想起头一天吃过的晚饭。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不再对人的生命有敬畏感。这种观点甚至已经固化到我的骨髓里,我想都不用想就可以告诉任何人这个观点,这么多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搭档:“您是医生?”

  老人纠正他:“曾经是,血管外科。”

  搭档:“哦……”

  老人:“在我看来,切开人体就和你做饭的时候切开一块ròu的感觉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活人的手感略微有些弹xìng而已。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搭档:“您是说您对此习以为常了?”

  老人摇摇头:“你当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的意思是说当一个人开始不尊重生命的时候,就会把生命当作商品来jiāo易——尤其是我所从事的这行。在和同事开玩笑的时候,我经常会把手术室称作‘屠宰场’。有那么一阵儿,我会把手术时切下来的各种病变组织放在秤盘上称,然后转过头问护士:‘你要几斤?’”

  搭档:“听起来您似乎……私下收过患者的钱?”

  老人笑了起来:“收过?年轻人,我收过太多了,多到我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有多少。要知道,在这行中我是佼佼者,我的照片上过各大医学杂志。在我还拿得稳柳叶刀和止血钳的时候,我的出场费高到你不敢想象。当我拿不稳刀的时候,我只是站在手术台旁指导的价格还是依旧令人咋舌……是的,不用带着那种疑问的表情,我没说错,我说的就是出场费。在无影灯下,我就是明星。”

  搭档依旧没有一丝表情:“这并不值得骄傲。”

  老人先是愣了一下,我看到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愤怒,而后又转为平静:“你说对了,这并不值得骄傲。但你应该庆幸,如果是几年前你对我说这句话,我会用我的人脉关系让你就此离开这行。虽然我们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同行,但我确定我能做到。”

  搭档:“您是在威胁我?”

  老人仔细地看了搭档一会儿:“不,年轻人,我不会再做那种事,原谅我刚刚说的。让我就之前的话题继续下去吧。”

  搭档点点头,并没有乘胜追击下去——我松了一口气。

  老人:“你知道是什么让我发现自己的问题,然后动摇了我曾经的认知吗?”

  搭档:“不会是梦吧?”

  老人:“你猜对了。”

  搭档:“那只是梦。”

  老人:“那不是梦。如果梦对心理活动造成了严重的影响,那梦和现实就没有区别。所以梦不是梦。”

  搭档把拇指压在唇上,没再吭声。

  老人:“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他略微停顿了几秒钟,仿佛是在鼓起勇气才能说出口,“当某天醒来之后,我发觉到自己的梦和现实混淆在一起了。”

  搭档:“混淆在一起了?怎么解释?”

  老人:“在清醒的时候,我看到了梦里出现过的那些恶魔。”

  搭档:“您有幻觉?”

  老人:“你认为我神经有问题而产生幻觉?你可以这么认为,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从医学上讲,”搭档此时表现得极为冷静和客观,“之所以叫作‘幻觉’,是因为患者无法分辨清楚它和真实的区别,可是又无法证明。”

  老人:“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对我来说,这不重要。相信我,一点儿也不重要。”

  搭档:“如果说……”

  老人打断他:“让我说下去吧?还是那句话,看在钱的份儿上,让我说下去吧?”

  搭档:“OK,您说了算。”

  老人微微笑了下:“很好,我就知道钱会让人屈服,虽然你的门口很干净。”

  搭档:“是的,我们经常打扫。”

  老人摇摇头:“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在来这里之前,我去过几家所谓的心理诊疗所,但是当我看到他们门口聚集着那些恶心的小东西时,我就知道,里面的家伙和我是一样的货色。确认了几次后,我就不会再浪费自己的时间了。知道我为什么敲了你们的门吗?因为你们的门口是干净的,没有那些让人恶心的东西,所以,我决定进来看看。”

  搭档:“您所指的‘恶心的小东西’是……”

  老人:“是的,我说的就是最小号的恶魔。它们比老鼠大一些,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对尖耳朵几乎和身体一样长,绿莹莹的眼睛里透露出的都是贪婪和凶残。它们会躲在没有光的地方用上百颗细小的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虽然我不清楚它们在说些什么,但是它们的喃喃低语无处不在。”

  搭档紧皱着眉:“您亲眼看到?”

  老人似笑非笑地抬起头盯着搭档:“你认为我在吓唬你?年轻人,我早就过了恶作剧的年龄了。你不能明白的,那些东西已经伴随我多年了——在梦里。”

  搭档:“您很早以前就梦到过这些?”

  老人:“是的,但那时候他们只会在梦里出现,并没有存在于现实中,所以我根本不在乎。但是,当我的梦和现实混淆之后,我开始相信这个世上有神,有魔,还有那些我们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它们到处都是。”

  搭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老人:“那天早上醒来,当我看到它们蹲在床前的时候,你们无法想象我对此有多么震惊,因为那颠覆了我所有的认知,抹杀了我所有的经验。我的年龄让我并不会害怕眼前的东西,但是当那些大大小小的鬼东西对着我指指点点并且jiāo头接耳的时候,我才明白什么是恐惧。”

  搭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的……恐惧……”

  老人目光迷离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我问你,如果忽视自己的灵魂太久,直到将死才发现这一切,你最担心的会是什么?”

  搭档想了一下后,摇了摇头。

  老人闭上眼睛:“总有一天,我的生命将抵达终点,而我却无处安魂。”

  搭档:“嗯……是这样……”

  老人:“也就是这几年,我才明白没有信仰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我曾经什么都不信,我只相信手中的柳叶刀和止血钳。当我看着那些血、皮肤、肌ròu、被剥离出来的眼球、跳动着的心脏时,从未意识到那代表着什么。虽然有那么一阵儿,每次站在手术台旁边我都会刻意地去找,去找那些被我们称作‘灵魂’或者有灵xìng的东西。可是我没找到过,也没有找到一丝它们曾存在的迹象。大脑很神秘吗?在我看来,它一点儿也不神秘,只是一大团灰色和白色的东西,被血管构建的网络所包裹着,它看上去甚至不好吃。”

  搭档:“是的,这我知道。”

  老人:“所以,我不相信灵魂,对信仰没有一丝敬畏,反而有点儿鄙视——那只不过是一些人编造出来的东西,并且用它骗了另一些人罢了。神啊,恶魔啊,都不存在,或者说,它们只存在于字里行间,只存在于屏幕和想象中。”

  搭档:“直到您在某个早上亲眼看到。”

  老人:“虽然我不喜欢你的口气,但是你说的没错。不过,我想说,年轻人,那不是最让我震惊的。”

  搭档:“那,是什么?”

  老人直起弯曲的脊背,深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恢复到原本扶着手杖的姿势:“当我看到自己身边常常聚集着恶魔的时候,我没有惊讶。当我看到原来的同事身边聚集着更多恶魔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惊讶,因为我曾经做过的事情,他们也做过,我们都是活该。但是,当我看到我儿子身边居然也有那些丑恶的生物时,我惶恐不安。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教的。我告诉他要从医,因为这行收入高而且还会被人尊重;我还告诉他,生命只是血压、神经弱电,只是条件反shè、记忆,根本没有什么灵魂,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我告诉他,更好地活着才是最重要的,问心无愧和高尚只是愚蠢的表现;我告诉他,信仰是一种无聊的自我约束,它只能束缚我们,而我们不会因此得到财富。我说了这么多年,说了这么多遍,他已经对此坚信不疑了。可是,这时候我却发现,我是错的。你有孩子吗?如果没有,你就不能明白那有多可怕。我看着我的儿子,一个年纪比你还大的中年人,看着他坦然地描述着那些我亲手教会他的下流手段,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除了叹息,我什么也做不了。”

  搭档:“你没尝试着推翻自己曾经告诉他的那些吗?”

  老人发出嘲讽的笑声:“你认为可能吗?你要我去推翻那些曾经被我奉为生存之道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我把一切都颠倒过来给我的儿子看,让他看了几十年,你认为现在我重新告诉他自己的感受,他能明白吗?不,他已经没办法听进去了,他和当年的我已经没有区别。我看着他,就那么看着他,像是看着当年的自己……有时候我就想,如果我的手不会颤抖的话,我会用自己所信赖的柳叶刀轻轻划过他脖子上的动脉,就这样。”说着,他抬手做了个割喉的动作,“只一下,他就解脱了。这样,我的儿子就不会走到我现在这种地步;这样,我的儿子就会没有任何愧疚地死了。”

  搭档:“您最好打消这种念头,这是犯罪!”

  老人面容扭曲地笑了:“说对了,这就是我要的,是我杀的他,那么就由我来背负他曾经的罪。假如我真的能做到的话。”

  搭档:“您……还要水吗?”搭档看出眼前这位老人的情绪很不稳定,似乎在崩溃的边缘,所以故意岔开一下话题。

  老人摇了摇头:“不,不需要。”他慢慢地镇定了下来,“最开始的时候,我只能见到恶魔。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这个世上也许只有恶魔,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那我反而安心了。”

  搭档:“您是说,您希望大家都下地狱吧?”

  老人抬起一根手指,眯起眼睛看着搭档:“假如,假如这世上只有地狱呢?”

  搭档笑了笑:“所以,就因此而屈服于恶魔?”

  老人愣了一下:“呃……这个我的确没想过……嗯,你说的有道理。可是,面对诱惑时,有多少人能坚持住?你能做到吗?”

  搭档用拇指在嘴唇上来回划动着:“我不知道,因为我没试过。”

  老人:“所以你可以轻松地说着大话,对吗,年轻人?”

  搭档想了想:“也许您说的对,但是您得承认,神或者恶魔就算法力无边,也是没法直接cāo纵人的,因为人拥有自由意志。神对人施以告诫,恶魔对人施以诱惑。至于怎么做,人可以选择。我不知道您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选择权,您有选择权。”

  老人:“你在责怪我?”

  搭档:“不,我没有权力责怪您,那是您的选择。”

  老人:“所以?”

  搭档:“所以您就得承担您选择的后果。每个人都一样。”

  老人点点头:“嗯,我听懂了,你心里在说:‘老家伙,活该!’对不对?”

  搭档保持着平静和镇定:“我没那么想过,虽然意思一样,但是我对您的确没有这么极端的情绪。”

  老人仰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恢复到镇定的表情:“好吧,也许你是对的,我不想跟你再就这件事抬杠了,我还是继续说下去吧。我想说的是我见过天使。”

  搭档:“您是指某个人吗?”

  老人困惑地看了一会儿搭档,然后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啊!你不相信我所说的,你到现在都不相信我看到恶魔是和我们混居在一起的,对吗?所以你认为这其实是我夸张的表达方式,对不对?不不,我并没有,相信我并没有用夸张的表达方式,我说的都是真的。当然,在你看来,我是疯疯癫癫的糟老头,有严重的幻觉和幻听,唯一可靠的就是付钱了,至于我说什么,你甚至都没认真听过,你在想这个老东西什么时候滚蛋?他给的钱是不是真的?告诉你吧,我真的见到过天使,她会飞,她飞过人群,飞过每一个人的头顶。你知道当天使飞过自己头顶时是什么感觉吗?你有没有过那种时候:莫名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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