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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5 章

  他做事一向往好的方面走,眼前的唯一大事是与庞二谈判合伙的细节。由于彼此都具诚意,谈判相当顺利,胡雪岩在恒记不居任何名义,但先要为恒记作一番整顿,等到有了头绪,再进行筹设阜康钱庄上海分号。对这方面,庞二表示概不过问,又说,如果胡雪岩资金不足,他可以拉一批长期存款的户头来,变相地为阜康增添资本。

  于是,双方找了见证人来写台伙的契约,胡雪岩请的是尤五,庞二找了一个他的父执,专做桐油出口的孙大存,合同签押好了,庞二大张筵席,请见证人,也请恒记管事的人,包括朱福年在内,即席宣布,赋胡雪岩以盘查银钱货色、考查同人、重新改组的大权。

  胡雪岩接着又站起来说了话,表示决不轻易更动,请大家照常办事,不必三心两意,话不多而扼要,每人都象服了颗定心丸。当然,只有朱福年是例外。

  到了第二天,朱福年来请胡雪岩到恒记去『视事』。他早就打好了主意,到了恒记在帐户中坐定,管事的人一个个来见过,他问了问各人的经历,随即起身辞别,朱福年请他看帐,他回说∶『不忙。慢慢儿来好了。』

  这一半是放朱福年一马,看他是不是自己去弥补他的『花帐』,一半也是实话,因为眼前先有件与他切身利害有关的大事要办。

  恒记人事上的变动,朱福年已经告诉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这个意外的变化,自然是一大打击,但朱福年还不服气,怂恿吉伯特说∶胡雪岩实力不足,只要吉伯特坚持原议,必可迫他杀价脱手。

  因此,当古应春跟吉伯恃再度会面,说明恒记的丝亦归他经手,要求照最初的议价成jiāo时,吉伯特断然拒绝,依旧以欧洲丝价大跌为托词,只肯照八五折收买。

  事情成了僵局,胡雪岩相当为难,如果坚持原价,万一不能成jiāo,不但自己的本钱搁不起,丝也会变质,而且对庞二这方面也难以jiāo代,倘或委曲,则更不能求全,不但为宠二所笑,在商场上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名声,亦会大打折扣。同时还有一层顾虑,也许朱福年已经跟庞二说过,他那里的货色,可以照原定的价钱卖给吉伯特,由自己来经手,反打了个八五折,即或庞二了解其中的苦衷,为了划一步骤,以后易于控制全局,眼前不能不吃点亏,但心里总不会舒服,那就要影响彼此合伙的关系了。

  『我在想,吉伯特恐怕也是「嘴硬骨头酥」,莫非他买不成我们中国的丝,外国那些绸厂就拿织机停下来,不同绸缎?我想总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这一说,触发了古应春的灵感,『有了,』他喜滋滋地说,『我有个办法,打听他的虚实!』

  『那太好了。』胡雪岩精神一振,『我就是想要晓得他手里的牌,看样子「三副落地」,到底是不是清一色呢?如果不是,我们死扣着那张牌,不是自己害自己?』

  『就是这话。我马上去打听』『

  『慢来!』胡雪岩拉住他说,『你怎么样下手,先说来我听听!』

  『吉伯特听了朱福年的话,自然以为千稳万妥,买不成我们的货色,至少可以买恒记的,有了货色,当然要定轮船舱位装货。我就从轮船公司方面

  去打听,看他定了舱位没有?『古应春又说,』货色不在少数,一两条船还装不下,非先预定不可。所以一定打听得出来的。『

  『对!这个办法好。』胡雪岩的脑筋极快,当时便说∶『除非他真的不想做这票生意,要做这票生意,不但要他照我们的价钱,额外还要他破费。』

  古应春笑了。由于心情由沉重转为轻松,所以戏谑地挖苦胡雪岩∶『小爷叔,你也真是,得着风就是雨!给不得你三分颜色,就要开大红染坊了。』

  『我说个道理你听,你就晓得我不是胡言乱说。』

  照他的判断,吉伯特以为自己这方面迟早总会就范,所以轮船的舱位定好了不会退掉,如果能够跟轮船公司接洽,以高价将吉伯特所定的舱位抢过来,则洋人买下了丝运不出去,又会来跟自己这方面情商转让,岂不又可以赚他一笔。

  『这是如意算盘。』古应春说,『不过也不妨试试。』说到这里,他触类旁通,仍旧觉得胡雪岩的话极有用,『小爷叔,你说的办法,恐怕行不通,不过我倒想到了,大可借这个说法,逼他一逼。』

  『嗯,嗯!』胡雪岩意会了,点点头说∶『你请吧!我等你的回音。』

  于是古应春去寻一个名叫陈顺生的朋友,此人是他的同乡,在太古轮船公司做买办,专门负责招揽客货承运。太古也是英国人的资本,怡和有货色jiāo运,当然委托太古。

  一问果然,『不错,有这回事。』陈顺生答道∶『先是定了两班轮船的舱位,到期说货色还不齐,要延到下两班,贴了四百两银子的损失。』

  『那么下两班什么时候到?』

  『一班十天以后,还有一班要半个月。到埠卸货装货,要十天工夫。』

  陈顺生问,『你打听它是为什么?』

  托人办事,当然要相见以诚,而且是同乡好友,也不必顾虑他会『泄底』,所以古应春将跟吉伯特斗法的经过,源源本本说了一遍,接着便托陈顺生去『逼他一逼』。

  『延过一次期,话就更好说了。』古应春低声说道∶『我拜托你问一问吉伯特,货色齐了没有?到时候能不能装船?如果不能,要趁早说,好让太古另外去招揽客户。』

  『懂了。这个忙我可以帮你。』

  『多谢,多谢。今天晚上我请你吃花酒,顺便听你的消息。』

  『这么急?』

  『拜托,拜托!』古应春长揖恳求,『务必请你就跑一趟。』

  情面难却,陈顺生真的丢下了自己的事,去为古应春奔走。到了晚上在估情院见面,他带来了吉伯特的消息。

  『他说等三夭看。如果三天当中没有回话再谈。』

  『怎么叫「再谈,?』古应春问,『是谈班期顺延,还是根本就不要舱位了?』

  『怎么不要?当然要的!』

  古应春听得这个回音,十分满意。足见怡和洋和非买丝不可,而且在三天以内就会来谈判。

  这个看法,胡雪岩也认为不错,但主张再逼一逼。

  这就是请陈顺生再跟吉伯特去说,有客户求货运舱位甚急,请他在三天以内,必须提出确实答复,否则,吉伯特就得照约履行,即使放弃不用,亦

  要照全价收费。

  『这一逼还不够。』胡雪岩又说,『我们还要想个办法,让吉伯特以为我们不愿意跟他再做生意,他才会着慌,你看,我们是不是能够另外找洋人接头,虚张声势一番?』

  『不行!洋人比我们团结,彼此都通声气的,而且哪个洋行做哪项买卖,完全听他们国内指挥,不会突然之间改做别项生意。虚张声势瞒不过吉伯特。』古应春又说∶『倒是有个办法,我们放个风声出去,预备立一间号子,专做洋庄,直接写信给外国厂家jiāo涉。看吉伯特怎么说?』

  『这也是一个办法。不过,』胡雪岩沉吟了一会说∶『俗语说得好∶』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人家。「吉伯特就算愿意回头,总也要有个」落场话「。大家的话都很硬,自己转不来弯,我们要替吉伯特开条路子出来。

  你说是不是?『

  『我也想到过。就怕我们想转圜,他以为我们软弱,越发搭架子,岂非僵上加僵?』

  对这个顾虑,胡雪岩无法作判断了,因为洋人做生意的规矩,以及吉伯特的xìng情,他都不太了解。只是将心比心,自己不肯低头,谅来吉伯特也是如此,如果从中有个穿针引线的人,搭一搭桥,事情使容易办通了。

  『小爷叔!』古应春看他犹豫的神色,提醒他说∶『洋人做生意,讲利益,也讲道理,只要我们道理站得住,态度坚决,洋人倒是不讲面子的,自会笑嘻嘻来跟你说好话。所以你不要三心二意,让洋人看穿了,事情格外难办。』

  胡雪岩最尊重行家的意见,古应春跟洋人的jiāo道打得多,自然听他的,『那好!』他说,『我们就做一番态度坚决的表示给他看,请尤五哥弄两条船,我们拿货色装上去。』

  『这,这表示,绝不卖给他了?』

  『对了!对外头说,我们的丝改内销了,预备卖给杭州织造衙门。』

  『那么,恒记的货色呢?』

  『这我会跟庞二说,让庞二关照朱福年,也是雇船运杭州。』

  古应春闭着嘴,脸色郑重地考虑好一会,毅然决然地答道∶『可以!我们就这么做。不过,庞二对朱福年说的话很要紧。』

  『那当然!我知道。』胡雪岩说,『朱福年自然要劝他,不必受我们这方面的牵累拿丝卖给吉伯特。庞二只要说一句∶』胡某人怎么样,我们怎么样,吉伯特要买丝跟胡某人去接头。「那就成功了。『

  照胡雪岩的估计,朱福年当然会将庞二的态度告诉吉伯特,吉伯特一定会回头。如果不理,那么僵局就真的不能化解了。自己这方面固然损失惨重,怡和洋行从此也就不用再想在中国买丝。

  想到就做,而且象煞有介事,裕记线栈开了仓,一包包的丝,用板车送到内河码头上去装船。

  另一方面,庞二听了胡雪岩的话,照计行事。他做生意多少有点公子哥儿的脾气,喜欢发发『骠劲』,把朱福年找了来,叫他雇船装丝运杭州,一言不合,拿朱福年训了一顿。

  『二少爷!』朱福年问,『这是为啥?』

  『丝不卖给洋人了!可以不可以?』

  『那也不用运杭州。运到杭州卖给哪个?』

  『卖给织造衙门。』

  『二少爷,这不对吧!』他说,『从一闹长毛,京里就有圣旨。各织造衙门的贡品都减少了。怎么会买我们的丝?这点道理,难道二少爷都不懂?』

  『我不懂你懂!』庞二的声音粗了,『除非有人吃里扒外,不然洋人怎么会晓得我们的情形?你跟洋人去说,他有洋钱是他的,我不希罕。他到中国来做生意,三翻四覆,处处想占便宜,当我们中国人好欺负?滚他娘的蛋!』

  这种情形,遇到过不止一次,朱福年也知道他不过一时之气,做伙计的遇上有脾气的东家,当不得真,否则不如早早卷铺盖走路。而况,庞二虽有脾气,御下相当宽厚,象恒记这种职位是『金饭碗』,丢掉了不易再找。所以想一想,宁可挨骂,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才显得自己是『忠心耿耿』。

  『二少爷,难怪你发脾气,洋人是不大对,不过,他既然是来做生意,当然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我看,丝是一定要买的,就是价钱上有上落┅┅』

  『免谈。少一个「沙壳子」都办不到。就算现在照我的价钱,卖不卖也要看我的高兴。』

  『二少爷,生意到底是生意。』他试探着说∶『要不要我再跟洋人去谈谈?如果肯依我们的价钱,不如早早脱手,钱也赚了,麻烦也没有。』

  『我不管。你跟胡先生去谈,看他怎么说就怎么说。』

  听得这一句话,朱福年只觉得酸味直味脑顶,顿时改了主意,回到帐房里,自己在咕哝∶『他娘的,随他去。看他这票货色能摆到啥辰光?』

  这话是什对胡雪岩而说的,原来是『忠心耿耿』对东家,此时决定牺牲东家的利益,变相打击胡雪岩,真的雇了船,连夜装货,预备直驶杭州。

  但是,吉伯特却沉不住气了,一面是陈顺生来催,一面是对方的丝真有改为内销的迹象,不由得便软化了,急于想找个人来转圜。

  这些情形胡雪岩不知道,他只听庞二说过,朱福年自告奋勇,愿跟吉伯特去重开谈判。又说已告诉朱福年,一切都听自己作主。既如此,则朱福年不论谈判得如何,都该跟自己来接头。何以不见他的踪影,反倒真的雇船装货?显见得其中起了变化。

  『如果朱福年肯去说,倒是最适当的人选。』古应春也说,『不过现在对他弄僵了,我们不便在他面前示弱,只有再请庞二去问他。』

  胡雪岩沉吟未答,古应春看的是一面,他要看两面,一面容易找出办法,要兼顾两面,就煞费周章了。

  『庞二以东家的身分,问他一声,这件事办得怎么了,有何不可。』

  『自无不可,不过那是不得已的办法,套句你们文绉绉的话,是下策。』

  『怎么样才是上策呢?』

  胡雪岩有些答非所问地∶『象猪八戒这种样子,我们杭州话,叫做「不入调」。现在好比唱出戏,我跟庞二唱的是「乙字调」,他唱的是』扒字调「,根本搭配不拢。我们调门高的,唱到半路拉不低,就算拉低了来迁就他,这出戏也好听不到哪里去了。『

  古应春把他这个比方,体味了一会,恍然大悟,『我懂了!』他说,『上策是叫朱福年将调门提高,让它入调!』

  『一点都不错。』

  『想倒想得不错。』古应春看一看胡雪岩的脸色,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yào,只好老实问道∶『计将安出?』

  『喏!就靠这个。』

  他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一扬,古应春认出是同兴抄来的那张『福记』收付清单。

  『你倒看看,这里面有啥毛病?』

  古应春仔细看了一遍,实在找不出毛病,『我看不出。』他摇摇头,『钱庄生意,我是外行。』

  『用不着行家,照普通清理,就可以看得出来的。他一个做伙计的人,就算在恒记是头脑,进出数目,充其量万把银子,至矣尽矣。所以,』胡雪岩指着单子说∶『这几笔大数目,都有毛病,尤其是这一笔,收五万、付五万,收的哪一个的,付的哪一个的?如果说是恒记的生意,头寸一时兜不转,他有款子,先代垫五万,这倒也说得过去。现在明明是转一个手,我可以断定收的五万是从恒记来的。如果恒记要付偿款,直接支付好了,为啥在要福记的户头里打个转?』

  他这样一说,古应春也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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