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章
“阿姐……”
“阿姐……”
她听见那个怯生生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叫着自己。她心里一阵别扭，无论听多少次，她都觉得别扭。
她想起第一次听她这样叫自己，那时候她还很小，不到五岁，ròu呼呼满地跑的年纪，后面跟了一大串的人，rǔ娘，婢女，家奴。她那时候很羡慕哥哥，哥哥长得高高的，眉眼温和，身边也没什么烦人的尾巴，没人不停地追着念叨“大小姐慢点跑”，“大小姐不能挑嘴的”，“哎呦大小姐那边不能去”。她生气地想，她又不是川穹，路也走不好，话都说不利索，她什么都知道好吧？
紫荆她们自己笨手笨脚，以己度人，总觉得她也跟她们一样。她从小就比其他孩子长得快，不到五岁的时候已经看上去六七岁了，长胳膊长腿，旁人看来，是个像模像样的大小姐，可她自己常常觉得拘得慌。
此时她坐在枝繁叶茂的紫藤树上，看着寻她的下人们着急忙慌地跑远了，确认自己终于甩掉了这群尾巴，这才得意地一笑，三脚两脚，像个灵敏的小猴子一样吊着一根藤蔓，顺着虬结的树干回到了地上。
树身微微晃着，她甩甩脑袋，原地跳了几下，抖落满头满身的藤花，准备趁着身边没人赶紧跑出去，刚越过树旁的月亮门，就听见了那声蚊子样的哼哼。
她警惕地回过身，环顾了一周，才在小竹林下面发现了一身青衫的小女孩，她瘦瘦小小的，站在那里，像破土不久的一颗青笋。
她没有见过她，但她奇怪地发现她很面熟，非常面熟。她想起刚才这女孩称呼她“阿姐”，她有些不高兴。她只有一个弟弟川穹，川穹刚学会叫阿姐呢，怎么突然多出个这样大的妹妹？
可能是看出了她面色不善，那女孩扁了扁嘴，转来转去的眼珠瞟向后方——那里居然还站了一个女人，那女人鼓励一般地拼命挥着手：“叫啊，叫，那是你姐姐，叫就行了。”
那女孩又回过头来，上前拉她的手：“阿姐。”
她警惕地甩开，瞪了一眼远处的女人：“我没有妹妹，你是谁？”
她本就早慧，从小被教养得很好，加上做了一年多的姐姐，刻意摆出唬人的架子，竟也有模有样。
那女孩显然被她吓住了，想上前又不敢动，畏首畏尾地站在那里，眼里包了一包泪，眼看着就要滚落下来。
她又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凶了。
“大小姐不要害怕，这是小婧，是你的亲妹妹，不信你可以问问夫人。”
那女孩又试探着拉她的袖子：“阿姐……”
她那天最终没有出去。
那不是你妹妹。她母亲这样说。
那确实是你妹妹。她父亲这样说。
他们的回答截然不同，神情却又如此相似。
她长到五岁上，第一次看到了这个家的裂痕，无忧无虑的幼年，也随着那声怯怯的“阿姐”，悄无声息地逝去了。
“阿姐……”
“阿姐……”
“阿姐……”
那称呼像是穿透了一切时间空间，带着纷繁多样的情绪，用刑一样地挤入她的脑中，从胆怯，到期待，到温和自然，最后，终于变成了扭曲的笑容。
她的眼前一片血红，被子，床幔，地上，还有她的手上，身上，口中、鼻腔，到处都是血，
到处都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生命迅速地流失，她看着眼前放大突出的眼球，努力了几次，颤抖着手将短剑拔了出来，却也耗光了最后的力气。
她听见了凄厉的尖叫声，遥远地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腹中一阵翻绞，滚烫的血盖住了她咬破的下唇，她再也握不住短剑，“当啷”一声砸在了地上。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脑中唯有一个声音疯狂地喊着：“杀了她！”
“杀了她！”
眼前有人影晃动，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阿爹救我！阿爹救我！阿姐她要杀了我！”
“阿爹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我是你女儿啊！”
“我也是你的女儿啊……”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蜷成一团，刚一开口，冷风灌进喉中，又一次咳得撕心裂肺。
身体都不像自己的了，为什么还会这样得疼？
眼前的白光慢慢散去，触目是一片刺眼的红，让人一时分不清梦境现实。
最剧烈地阵痛已经过去，她撑起身体看着床上的狼藉，忍不住讽刺地想：“吐了这么多血，居然还没死？”
###
天色暗沉沉的，云中有闷雷滚动，飘洒的雨丝落在身上，还是让人禁不住一哆嗦。
齐煜从千秋殿的台阶上一步步走了下来，严祥手底下的小太监训得很会看脸色，他刚一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雨丝，小太监就小跑着追了过来。
“虞大人！”
他回过身去，小太监跑得急，没留神脚下一滑，一个趔趄，齐煜眼疾手快，在他马上要摔个狗/□□的时候一把捞了起来。
“小心点。”
小太监嘴唇都吓白了，回过神来马上连声道谢。
“这雨一时半会可能停不下来，大人还是带上伞吧。”
齐煜看了看天，伸手接过，对着小太监笑了笑，“多谢。”见他穿得单薄，他又随口补了句，“天冷，公公还是快回殿里吧。”
这小太监竟然看着他脸红了，他结结巴巴地道谢：“大、大人您、您真是好人！”
齐煜看着他有些哭笑不得，他还想说些什么，殿里却跑出了一名宫娥。那宫娥一边留意着殿里的动静，一边压低了嗓子冲着他喊：“小山子，赶紧回来，陛下马上要摆驾百福殿，过来伺候着！”
名唤小山子的小太监来回看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齐煜冲他挥挥手：“赶紧去吧。”
他有些yù言又止，最终还是悻悻地行了个礼：“大人走好，奴才回去了”
油纸伞撑开，他收了笑容，走出几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百福殿，好像是玉烁的寝殿。
乌云虽密，天色其实还尚早，他还需要去一趟备身府。
还没越过朱明门，他便看见了站在假山一侧的人。
因为下雨，除了值守的卫兵和行色匆匆的太监宫娥，整个太极宫都比往日沉寂空旷了不少，是以他站在那里虽然显眼，却也没什么人注意到。
从他离开千秋殿起，算算时间，应该已经等了有一会儿，墨色的额发凝了细密的水珠，有几缕已经眷恋般地贴在面上，宽大的衣袖淋了雨水，没有了临风而动的飘逸，黏腻地贴着他的手臂。
可即便这样的狼狈，也丝毫无损他的风姿，不管他身处何地，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就永远都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见齐煜走近，他涣散的瞳孔慢慢凝起一道光，原先石雕玉砌一般的人，立刻便活了过来。
齐煜不由地想起上午皇帝父子两人的对话。
“父皇这样两年一调动裴君的职位，可是一直没有想好要让他做什么？”
天子拿起茶盏的手未作停顿，漫不经心地回了句：“朕是在给你培养未来的宰相。”
他走了过去，一言不发地看着雨中的人，等着他开口。
裴少蠡却只是打量着他。
半晌，他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扭身便走，那人却终于打破了沉默。
“虞大人。”
“定远侯有何贵干？”
他这话接得太快，很像一只严阵以待的猛兽，发动攻击之前，先向着对手亮出尖牙利爪示威。
他的恶意太过明显直白，以至于裴少蠡不动声色地被吓了一跳。
“我可曾得罪过虞大人？”他眨了眨眼，虽然问着，面上却没什么疑惑的神色。
“定远侯想多了。”齐煜面色如常地睁眼说瞎话。
“我想也是，”他的语调依然没什么起伏，“可能虞大人天生就看我不顺眼。”
他这种慢悠悠的、不带烟火气儿的语调让齐煜特别上火，他满怀恶意地想，不要以为谁都喜欢你，我何止看你不顺眼，我天天盼望着你消失在我们面前，连ròu体带回忆，连根拔起，一眼都不想看见，一个字都不想听见，死了最好。
很多人都觉得他少年老成，年纪轻轻便做到了许多人年长十几二十岁都做不到的事情，也自认颇有城府，常常让人忽略了他才不过十七岁。然而每次想到这个人，看到这个人，他总是忍不住拿自己和他对比，他不想在这个人面前露怯，不想输了风度气势，可比到最后却往往又把自己逼得气急败坏。
裴少蠡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他便先输了一成。他败得狼狈委屈，他赢得无知无觉。明明是他有事相询，在雨里站了半天，然而一开口，依然是这样从容不迫。
“定远侯没什么事，下官先告辞了。”
“她现在怎么样？”
“‘她’？哪个她，什么她？”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抱歉，虞某愚钝，不知道。”
“我说的是阿言，林默语。”
齐煜看着他平静的脸，心中的那股恶意压都压不住，天子业魔的呼唤像是发自心底，终于，他扭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那不是定远侯娶回家的夫人吗？朝夕相对的人怎么样，多关心一下就好，怎么反倒问起别人来了？”
他面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ròu眼可见的裂痕，齐煜心中的那个恶魔几乎要得意地笑出声来了，他恶狠狠地想，谁要告诉你。
连绵的雨丝越下越密，落在伞面上，已经能听见明显的沙沙声。汇集成串的雨水一滴一滴，顺着裴少蠡温和的面容不断滚落，恍一看，很容易误会成眼角流出的泪水。
“我不想跟你绕弯子，我马上要去一趟燕云，那边有比御医还要老道的大夫，你告诉我她的现况。”
齐煜心里委屈又愤怒，他破罐子破摔地想，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做什么非要守那些虚伪的道德廉耻？他很想不顾一切地冲着他喊“去问你娶回家的女人，她比谁都清楚！”，可当他看着裴少蠡的神情，那些被妒火焚烧殆尽的理智终究还是被雨水挽留住了一点，他木然地看着对面的人：“她——”
“这yín雨霏霏的天，虞大人好兴致啊。”
齐煜顺着声音来处望去，几个宫娥沿着小径，簇拥着一位宫装丽人迆迤然而来。
裴少蠡立刻蹙起了眉头。
静海公主的声音里带着一向特有的暧昧多情：“出门的时候我还想着不知道会有什么好事发生，现在看，竟是已经等在这里了。”
她随意地抬了抬手，止住了齐煜的行礼，“要是不忙，虞大人——”说到一半，她一下子顿住了，看着刚才被假山挡住的人，她拢了拢臂间的披帛，脸上调笑的神情顷刻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等到裴少蠡向她行礼的时候，她这才回过神来：“晚俏，给裴大人撑伞。”
伶俐的宫娥小心翼翼地靠到他身边，几乎是眼神一动，静海公主便知道了他拒绝的意思。
她用一种齐煜从未听过的，温柔贤淑、甚至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的语调抢先开了口：“春寒扰人，朝中已经不少大人相继病倒了，裴大人还是不要硬撑，保重身体为好。”
那声音太过柔和，在朦胧的雨中，将静海公主原本美得锋利的容貌调和出了一种奇异的温婉贤淑，却又带着不容忽视拒绝的力道。
可淋得湿透的人还是微垂了眼睫，没有去正视那道关心的目光，道了声“告辞”，便不顾挽留，匆匆越过朱明门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未完。
------
补完。
-------
抱歉请个假，家里有事，未来一周没有更新。
☆、第 65 章
宁世行回来了。
即便他自己不认，对于齐煜来说，其实宁世行也是他的第二个师傅。刘栖善和宁世行，这二人一文一武，之前毫无jiāo集，以后也没什么认识的可能，却在十多年的时间里共同铸造了齐煜的一身筋骨，三分魂魄。
时光流逝，当年严厉慈祥、精神矍铄的老人也无法抗拒衰老，默默地进入了耄耋之年，林默语也不再是十八岁初遇时候的样子，即便她依然年轻，五官未变，病容却愈加明显，形销骨立，让人一见便想起一个不合时宜的词“日暮西山”。就连冯笙也两鬓染霜，明显有了苍老的痕迹。
时间就像一种漫长的刑罚，无声无息中抽走人的气血，取而代之的，是在你的容颜、脑海中留下深浅不一的刻痕。
只有宁世行是不一样的。他带着一张丝毫未变的脸，像是省略了五年的时光，一步跨越，从记忆中直接跳了出来。
他依然是五年前的样子，眼眸深沉，古井无波，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jiāo谈起来也是几年如一日的言简意赅，甚至比以往话更加少。
没有任何寒暄，他也没有问齐煜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就好像齐煜不过是出门买了点东西，拜访了个友人，而不是孤身一人跑到天寒地冻的地方，跟蛮人打了两三年的仗，积攒了一身伤。
如果不熟悉，会觉得这个人冷淡，不亲近人，缺乏世俗感和人间的烟火气，即便熟悉了，也依然很难探究得清他究竟在想什么，却莫名地让人有信任感。
他长时间不在家中，认真说起来，当年在汕城把齐煜扎成筛子的时光，反而是他停顿的最长时间。滔滔江水不知疲倦，永远向着一个目标流淌，他也像那不舍昼夜的流水一样，不言不语，在茫茫人海中目标明确地奔波着。
齐煜到底还是没有意气用事，他避开林默语，把和裴少蠡之间的谈话告诉了宁世行。宁世行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未作任何犹豫便点点头，“我会去找他，去燕云。”
然而答应了，他却罕见地沉默了半晌，“如果还是不行，我就去找他。”
这个“他”明显说的不是裴少蠡，然而究竟是谁，宁世行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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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
“阿姐……”
她听见那个怯生生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叫着自己。她心里一阵别扭，无论听多少次，她都觉得别扭。
她想起第一次听她这样叫自己，那时候她还很小，不到五岁，ròu呼呼满地跑的年纪，后面跟了一大串的人，rǔ娘，婢女，家奴。她那时候很羡慕哥哥，哥哥长得高高的，眉眼温和，身边也没什么烦人的尾巴，没人不停地追着念叨“大小姐慢点跑”，“大小姐不能挑嘴的”，“哎呦大小姐那边不能去”。她生气地想，她又不是川穹，路也走不好，话都说不利索，她什么都知道好吧？
紫荆她们自己笨手笨脚，以己度人，总觉得她也跟她们一样。她从小就比其他孩子长得快，不到五岁的时候已经看上去六七岁了，长胳膊长腿，旁人看来，是个像模像样的大小姐，可她自己常常觉得拘得慌。
此时她坐在枝繁叶茂的紫藤树上，看着寻她的下人们着急忙慌地跑远了，确认自己终于甩掉了这群尾巴，这才得意地一笑，三脚两脚，像个灵敏的小猴子一样吊着一根藤蔓，顺着虬结的树干回到了地上。
树身微微晃着，她甩甩脑袋，原地跳了几下，抖落满头满身的藤花，准备趁着身边没人赶紧跑出去，刚越过树旁的月亮门，就听见了那声蚊子样的哼哼。
她警惕地回过身，环顾了一周，才在小竹林下面发现了一身青衫的小女孩，她瘦瘦小小的，站在那里，像破土不久的一颗青笋。
她没有见过她，但她奇怪地发现她很面熟，非常面熟。她想起刚才这女孩称呼她“阿姐”，她有些不高兴。她只有一个弟弟川穹，川穹刚学会叫阿姐呢，怎么突然多出个这样大的妹妹？
可能是看出了她面色不善，那女孩扁了扁嘴，转来转去的眼珠瞟向后方——那里居然还站了一个女人，那女人鼓励一般地拼命挥着手：“叫啊，叫，那是你姐姐，叫就行了。”
那女孩又回过头来，上前拉她的手：“阿姐。”
她警惕地甩开，瞪了一眼远处的女人：“我没有妹妹，你是谁？”
她本就早慧，从小被教养得很好，加上做了一年多的姐姐，刻意摆出唬人的架子，竟也有模有样。
那女孩显然被她吓住了，想上前又不敢动，畏首畏尾地站在那里，眼里包了一包泪，眼看着就要滚落下来。
她又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凶了。
“大小姐不要害怕，这是小婧，是你的亲妹妹，不信你可以问问夫人。”
那女孩又试探着拉她的袖子：“阿姐……”
她那天最终没有出去。
那不是你妹妹。她母亲这样说。
那确实是你妹妹。她父亲这样说。
他们的回答截然不同，神情却又如此相似。
她长到五岁上，第一次看到了这个家的裂痕，无忧无虑的幼年，也随着那声怯怯的“阿姐”，悄无声息地逝去了。
“阿姐……”
“阿姐……”
“阿姐……”
那称呼像是穿透了一切时间空间，带着纷繁多样的情绪，用刑一样地挤入她的脑中，从胆怯，到期待，到温和自然，最后，终于变成了扭曲的笑容。
她的眼前一片血红，被子，床幔，地上，还有她的手上，身上，口中、鼻腔，到处都是血，
到处都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生命迅速地流失，她看着眼前放大突出的眼球，努力了几次，颤抖着手将短剑拔了出来，却也耗光了最后的力气。
她听见了凄厉的尖叫声，遥远地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腹中一阵翻绞，滚烫的血盖住了她咬破的下唇，她再也握不住短剑，“当啷”一声砸在了地上。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脑中唯有一个声音疯狂地喊着：“杀了她！”
“杀了她！”
眼前有人影晃动，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阿爹救我！阿爹救我！阿姐她要杀了我！”
“阿爹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我是你女儿啊！”
“我也是你的女儿啊……”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蜷成一团，刚一开口，冷风灌进喉中，又一次咳得撕心裂肺。
身体都不像自己的了，为什么还会这样得疼？
眼前的白光慢慢散去，触目是一片刺眼的红，让人一时分不清梦境现实。
最剧烈地阵痛已经过去，她撑起身体看着床上的狼藉，忍不住讽刺地想：“吐了这么多血，居然还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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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沉沉的，云中有闷雷滚动，飘洒的雨丝落在身上，还是让人禁不住一哆嗦。
齐煜从千秋殿的台阶上一步步走了下来，严祥手底下的小太监训得很会看脸色，他刚一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雨丝，小太监就小跑着追了过来。
“虞大人！”
他回过身去，小太监跑得急，没留神脚下一滑，一个趔趄，齐煜眼疾手快，在他马上要摔个狗/□□的时候一把捞了起来。
“小心点。”
小太监嘴唇都吓白了，回过神来马上连声道谢。
“这雨一时半会可能停不下来，大人还是带上伞吧。”
齐煜看了看天，伸手接过，对着小太监笑了笑，“多谢。”见他穿得单薄，他又随口补了句，“天冷，公公还是快回殿里吧。”
这小太监竟然看着他脸红了，他结结巴巴地道谢：“大、大人您、您真是好人！”
齐煜看着他有些哭笑不得，他还想说些什么，殿里却跑出了一名宫娥。那宫娥一边留意着殿里的动静，一边压低了嗓子冲着他喊：“小山子，赶紧回来，陛下马上要摆驾百福殿，过来伺候着！”
名唤小山子的小太监来回看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齐煜冲他挥挥手：“赶紧去吧。”
他有些yù言又止，最终还是悻悻地行了个礼：“大人走好，奴才回去了”
油纸伞撑开，他收了笑容，走出几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百福殿，好像是玉烁的寝殿。
乌云虽密，天色其实还尚早，他还需要去一趟备身府。
还没越过朱明门，他便看见了站在假山一侧的人。
因为下雨，除了值守的卫兵和行色匆匆的太监宫娥，整个太极宫都比往日沉寂空旷了不少，是以他站在那里虽然显眼，却也没什么人注意到。
从他离开千秋殿起，算算时间，应该已经等了有一会儿，墨色的额发凝了细密的水珠，有几缕已经眷恋般地贴在面上，宽大的衣袖淋了雨水，没有了临风而动的飘逸，黏腻地贴着他的手臂。
可即便这样的狼狈，也丝毫无损他的风姿，不管他身处何地，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就永远都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见齐煜走近，他涣散的瞳孔慢慢凝起一道光，原先石雕玉砌一般的人，立刻便活了过来。
齐煜不由地想起上午皇帝父子两人的对话。
“父皇这样两年一调动裴君的职位，可是一直没有想好要让他做什么？”
天子拿起茶盏的手未作停顿，漫不经心地回了句：“朕是在给你培养未来的宰相。”
他走了过去，一言不发地看着雨中的人，等着他开口。
裴少蠡却只是打量着他。
半晌，他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扭身便走，那人却终于打破了沉默。
“虞大人。”
“定远侯有何贵干？”
他这话接得太快，很像一只严阵以待的猛兽，发动攻击之前，先向着对手亮出尖牙利爪示威。
他的恶意太过明显直白，以至于裴少蠡不动声色地被吓了一跳。
“我可曾得罪过虞大人？”他眨了眨眼，虽然问着，面上却没什么疑惑的神色。
“定远侯想多了。”齐煜面色如常地睁眼说瞎话。
“我想也是，”他的语调依然没什么起伏，“可能虞大人天生就看我不顺眼。”
他这种慢悠悠的、不带烟火气儿的语调让齐煜特别上火，他满怀恶意地想，不要以为谁都喜欢你，我何止看你不顺眼，我天天盼望着你消失在我们面前，连ròu体带回忆，连根拔起，一眼都不想看见，一个字都不想听见，死了最好。
很多人都觉得他少年老成，年纪轻轻便做到了许多人年长十几二十岁都做不到的事情，也自认颇有城府，常常让人忽略了他才不过十七岁。然而每次想到这个人，看到这个人，他总是忍不住拿自己和他对比，他不想在这个人面前露怯，不想输了风度气势，可比到最后却往往又把自己逼得气急败坏。
裴少蠡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他便先输了一成。他败得狼狈委屈，他赢得无知无觉。明明是他有事相询，在雨里站了半天，然而一开口，依然是这样从容不迫。
“定远侯没什么事，下官先告辞了。”
“她现在怎么样？”
“‘她’？哪个她，什么她？”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抱歉，虞某愚钝，不知道。”
“我说的是阿言，林默语。”
齐煜看着他平静的脸，心中的那股恶意压都压不住，天子业魔的呼唤像是发自心底，终于，他扭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那不是定远侯娶回家的夫人吗？朝夕相对的人怎么样，多关心一下就好，怎么反倒问起别人来了？”
他面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ròu眼可见的裂痕，齐煜心中的那个恶魔几乎要得意地笑出声来了，他恶狠狠地想，谁要告诉你。
连绵的雨丝越下越密，落在伞面上，已经能听见明显的沙沙声。汇集成串的雨水一滴一滴，顺着裴少蠡温和的面容不断滚落，恍一看，很容易误会成眼角流出的泪水。
“我不想跟你绕弯子，我马上要去一趟燕云，那边有比御医还要老道的大夫，你告诉我她的现况。”
齐煜心里委屈又愤怒，他破罐子破摔地想，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做什么非要守那些虚伪的道德廉耻？他很想不顾一切地冲着他喊“去问你娶回家的女人，她比谁都清楚！”，可当他看着裴少蠡的神情，那些被妒火焚烧殆尽的理智终究还是被雨水挽留住了一点，他木然地看着对面的人：“她——”
“这yín雨霏霏的天，虞大人好兴致啊。”
齐煜顺着声音来处望去，几个宫娥沿着小径，簇拥着一位宫装丽人迆迤然而来。
裴少蠡立刻蹙起了眉头。
静海公主的声音里带着一向特有的暧昧多情：“出门的时候我还想着不知道会有什么好事发生，现在看，竟是已经等在这里了。”
她随意地抬了抬手，止住了齐煜的行礼，“要是不忙，虞大人——”说到一半，她一下子顿住了，看着刚才被假山挡住的人，她拢了拢臂间的披帛，脸上调笑的神情顷刻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等到裴少蠡向她行礼的时候，她这才回过神来：“晚俏，给裴大人撑伞。”
伶俐的宫娥小心翼翼地靠到他身边，几乎是眼神一动，静海公主便知道了他拒绝的意思。
她用一种齐煜从未听过的，温柔贤淑、甚至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的语调抢先开了口：“春寒扰人，朝中已经不少大人相继病倒了，裴大人还是不要硬撑，保重身体为好。”
那声音太过柔和，在朦胧的雨中，将静海公主原本美得锋利的容貌调和出了一种奇异的温婉贤淑，却又带着不容忽视拒绝的力道。
可淋得湿透的人还是微垂了眼睫，没有去正视那道关心的目光，道了声“告辞”，便不顾挽留，匆匆越过朱明门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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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
宁世行回来了。
即便他自己不认，对于齐煜来说，其实宁世行也是他的第二个师傅。刘栖善和宁世行，这二人一文一武，之前毫无jiāo集，以后也没什么认识的可能，却在十多年的时间里共同铸造了齐煜的一身筋骨，三分魂魄。
时光流逝，当年严厉慈祥、精神矍铄的老人也无法抗拒衰老，默默地进入了耄耋之年，林默语也不再是十八岁初遇时候的样子，即便她依然年轻，五官未变，病容却愈加明显，形销骨立，让人一见便想起一个不合时宜的词“日暮西山”。就连冯笙也两鬓染霜，明显有了苍老的痕迹。
时间就像一种漫长的刑罚，无声无息中抽走人的气血，取而代之的，是在你的容颜、脑海中留下深浅不一的刻痕。
只有宁世行是不一样的。他带着一张丝毫未变的脸，像是省略了五年的时光，一步跨越，从记忆中直接跳了出来。
他依然是五年前的样子，眼眸深沉，古井无波，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jiāo谈起来也是几年如一日的言简意赅，甚至比以往话更加少。
没有任何寒暄，他也没有问齐煜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就好像齐煜不过是出门买了点东西，拜访了个友人，而不是孤身一人跑到天寒地冻的地方，跟蛮人打了两三年的仗，积攒了一身伤。
如果不熟悉，会觉得这个人冷淡，不亲近人，缺乏世俗感和人间的烟火气，即便熟悉了，也依然很难探究得清他究竟在想什么，却莫名地让人有信任感。
他长时间不在家中，认真说起来，当年在汕城把齐煜扎成筛子的时光，反而是他停顿的最长时间。滔滔江水不知疲倦，永远向着一个目标流淌，他也像那不舍昼夜的流水一样，不言不语，在茫茫人海中目标明确地奔波着。
齐煜到底还是没有意气用事，他避开林默语，把和裴少蠡之间的谈话告诉了宁世行。宁世行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未作任何犹豫便点点头，“我会去找他，去燕云。”
然而答应了，他却罕见地沉默了半晌，“如果还是不行，我就去找他。”
这个“他”明显说的不是裴少蠡，然而究竟是谁，宁世行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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