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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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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厌居习作》作者:叶圣陶

  第1章 自序

  我的散文曾经在十年前和俞平伯先生的散文合在一起,取名《剑鞘》,由朴社出版。以后写的,经过一番选剔,取名脚步集,由新中国书局出版。集子出版之后,自己看看,总觉得像个样子的文篇不多,淘汰还不见得干净,引起深切的惭愧。最近两三年来,又写了一些散文。朋友劝说,不妨再来一本。我就把这些新作也选剔一番,再把《剑鞘》和《脚步集》里比较可亲的几篇加进去,又补入当时搜寻不到的几篇,成为这一本集子。

  我常常想,有志绘画的人无论爱好什么派头,或者预备开创什么派头,他总得从木炭习作入手。有志文艺的人也一样,自由自在写他的经验和意想就是他的木炭习作。无奈我们从前的国文教师不很留心这一层,所出题目往往教我们向自己的经验和意想以外去寻话说,这使我们在技术修练上吃了不小的亏。吃了亏只有想法补救,有什么经验就写,有什么意想就写,一方面可以给人家看看,一方面就好比学画的描画一个石膏人头。即使没有大的野心,不预备写什么传世的大作,这样修练也是有益的。能把自己的经验和意想畅畅快快地写出来,在日常生活上就有不少的便利。我是存着这种想头写这些散文的,所以给这一本集子取了个“习作”的名字。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叶绍钧》。

  第2章 1、没有秋虫的地方

  阶前看不见一茎绿草,窗外望不见一只蝴蝶,谁说是鹁鸽箱里的生活,鹁鸽未必这样趣味干燥呢。秋天来了,记忆就轻轻提示道:“凄凄切切的秋虫又要响起来了。”可是一点影响也没有,邻舍儿啼人闹弦歌杂作的深夜,街上轮震石响邪许并起的清晨,无论你靠着枕儿听,凭着窗沿听,甚至贴着墙角听,总听不到一丝的秋虫的声息。并不是被那些欢乐的劳困的宏大的清亮的声音掩没了,以致听不出来,乃是这里本没有秋虫这东西。阿,不容留秋虫的地方!秋虫所不屑居留的地方!

  若是在鄙野的乡间,这时令满耳朵是虫声了。白天与夜间一样地安闲;一切人物或动或静,都有自得之趣;嫩暖的阳光或者轻淡的云影覆盖在场上,到夜呢,明耀的星月或者徐缓的凉风看守着整夜,在这境界这时间唯一的足以感动心情的就是秋虫的合奏。它们高低宏细疾徐作歇,仿佛曾经过乐师的精心训练,所以这样地无可批评,踌躇满志。

  其实它们每一个都是神妙的乐师;众妙毕集,各抒灵趣,那有不成两间绝响的呢。

  虽然这些虫声会引起劳人的感叹,秋士的伤怀,独客的微喟,思fù的低泣;但是这正是无上的美的境界,绝好的自然诗篇,不独是旁人最欢喜吟味的,就是当境者也感受一种酸酸的麻麻的味道,这种味道在一方面是非常隽永的。

  大概我们所祈求的不在于某种味道,只要时时有点儿味道尝尝,就自诩为生活不空虚了。假若这味道是甜美的,我们固然含着笑意来体味它:若是酸苦的,我们也要皱着眉头来辨尝它:这总比淡漠无味胜过百倍。我们以为最难堪而亟yù逃避的,惟有这一个淡漠无味!

  所以心如槁木不如工愁多感,迷蒙的醒不如热烈的梦,一口苦水胜于一盏白汤,一场痛哭胜于哀乐两忘。但这里并不是说愉快乐观是要不得的,清健的醒是不须求的,甜汤是罪恶的,狂笑是魔道的。这里只说有味总比淡漠远胜罢了。

  所以虫声终于是足系恋念的东西。又况劳人秋士独客思fù以外还有无量数的人,他们当然也是酷嗜味道的,当这凉意微逗的时候,谁能不忆起那美妙的秋之音乐?

  可是没有,绝对没有!井底似的庭院,铅色的水门汀地,秋虫早已避去惟恐不速了。而我们没有它们的翅膀与大腿,不能飞又不能跳,还是死守在这里。想到“井底”与“铅色”,觉得象征的意味丰富极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十一日

  第3章 2、藕与莼菜

  同朋友喝酒,嚼着薄片的雪藕,忽然怀念起故乡来了。若在故乡,每当新秋的早晨,门前经过许多的乡人:男的紫赤的臂膊和小腿肌ròu突起,躯干高大且挺直,使人起康健的感觉;女的往往裹着白地青花的头布,虽然赤脚却穿短短的夏布裙,躯干固然不及男的这样高,但是别有一种康健的美的风致他们各挑着一副担子,盛着鲜嫩玉色的长节的藕。在藕的家乡的池塘里,在城外曲曲弯弯的小河边,他们把这些藕一濯再濯,所以这样洁白了。

  仿佛他们以为这是供人体味的高品的东西,这是清晨的图画里的重要题材,假若满涂污泥,就把人家欣赏的浑凝之感打破了;这是一件罪过的事情,他们不愿意担在身上,故而先把它们濯得这样洁白了,才挑进城里来。他们想要休息的时候,就把竹扁担横在地上,自已坐在上面,随便拣择担里的过嫩的藕qiāng或是较老的藕朴,大口地嚼着解渴。过路的人便站住了,红衣衫的小姑娘拣一节,白头发的老公公买两支。清淡的甘美的滋味于是普遍于家家且人人了。这种情形,差不多是平常的日课,直要到叶落秋深的时候。

  在这里,藕这东西几乎是珍品了。大概也是从我们的故乡运来的,但是数量不多,自有那些伺候豪华公子硕腹钜贾的帮闲茶房们把大部分抢去了;其余的便要供在大一点的水果铺子里,位置在金山苹果吕宋香芒之间,专待善价而沽。至于挑着担子在街上叫卖的,也并不是没有,但不是瘦得像乞丐的臂腿,便涩得像未熟的柿子,实在无从欣羡。因此,除了仅有的一回,我们今年竟不曾吃过藕。

  这仅有的一回不是买来吃的,是邻舍送给我们吃的。他们也不是自已买的,是从故乡来的亲戚带来的。这藕离开它的家乡大约有好些时候了,所以不复呈玉样的颜色,却满被着许多绣斑。

  削去皮的时候,刀锋过处,很不顺爽。切成了片,送入口里嚼着,颇有点甘味,但没有一种鲜嫩的感觉,而且似乎含了满口的渣,第二片就不想吃了。只有孩子很高兴,他把这许多片嚼完,居然有半点钟工夫不再作别的要求。

  因为想起藕,又联想到莼菜。在故乡的春天,几乎天天吃莼菜。它本来没有味道,味道全在于好的汤。但这样嫩绿的颜色与丰富的诗意,无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呢。在每条街旁的小河里,石埠头总歇着一两条没篷船,满舱盛着莼菜,是从太湖里去捞来的。像这样地取求很便,当然能得日餐一碗了。

  而在这里又不然;非上馆子,就难以吃到这东西。我们当然不上馆子,偶然有一两回去扰朋友的酒席,恰又不是莼菜上市的时候,所以今年竟不曾吃过。直到最近,伯祥的杭州亲戚来了,送他几瓶装瓶的西湖莼菜,他送我一瓶,我总算也尝了新了。

  向来不恋故乡的我,想到这里,觉得故乡可爱极了。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起这么深浓的情绪?再一思索,实在很浅显的:因为在故乡有所恋,而所恋又只在故乡有,便萦着系着不能离舍了。譬如亲密的家人在那里,知心的朋友在那里,怎得不恋恋?怎得不怀念?但是仅仅为了爱故乡么?不是的,不过在故乡的几个人把我们牵着罢了。若无所牵,更何所恋?像我现在,偶然被藕与莼菜所牵,所以就怀念起故乡来了。

  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

  一九二三年九月七日

  第4章 3、看月

  住在上海的“弄堂房子”里的人对于月亮的圆缺隐现是不甚关心的。所渭“天井”,不到一丈见方的面积。至少十六枝光的电灯每间里总得挂一盏。环境限定,不容你有关心到月亮的便利。走到路上,还没“断黑”已经一连串地亮着街灯。有月亮吧,就像多了一盏街灯。没有月亮吧,犹如一盏街灯损坏了,不曾亮起来。谁留意这些呢?

  去年夏天,我曾经说过不大听到蝉声,现在说起月亮,我又觉得许久不看见月亮了。只记得某夜夜半醒来,对窗的收音机已经沉默了,隔壁的“麻将”也歇了手,各家的电灯都经熄灭,一道象牙色的光从南窗透进来,把窗棂印在我的被袱上。我略微感得惊异,随即想到原来是月亮光。好奇地要看看月亮本身,我向窗外望去。但是,一会儿,月亮被云遮没了。

  从北平来的人往往说在上海这地方怎么“呆”得住。一切都这样紧张。空气是这样龌龊。走出去很难得看见树木。诸如此类,他们可以举出一大堆。我想,月亮仿佛失去了这一点,也该是他们所认为在上海“呆”不住的理由吧。若果如此,我倒并不同意。在生活的诸般条件里列入必须看月亮一项,那是没有理由的。清旷的襟怀和高远的想像力未必定须由对月而养成。把仰望的双眼移注地面,同样可以收到修养上的效益,而且更见切实。

  可是,我并非反对看月亮,只是说即使不看也没有什么关系罢了。

  最好的月色我也曾看过。那时在福州的乡下,地当闽江一折的那个角上。某夜,靠着楼阑直望。闽江正在上潮,受着月光,成为水银的洪流。江岸诸山略微笼罩着雾气,呈现新样的姿态,不复是平日看惯的那几座山了。月亮高高停在天空,非常舒泰的样子。从江岸直到我的楼下是一大片沙坪,月光照着,茫然一白,但带一点青的意味。不知什么地方送来晚香玉的香气。也许是月亮的香气吧,我这么想。我胸中不起一切杂念,大约历一刻钟之久,才回转身来。看见蛎粉墙上印着我的身影,我于是重又意识到了我。

  那样的月色如果能得再看几回,自然是愉悦的事情,虽然前面我说过“即使不看也没有什么关系。”

  第5章 4、牵牛花

  手种牵牛花,接连有三四年了。水门汀地没法下种,种在十来个瓦盆里。泥是今年又明年反复着用的,无从取得新的来加入。曾与铁路轨道旁边种地的那个北方人商量,愿出钱向他买一点,他不肯。

  从城隍庙的花店里买了一包过磷酸骨粉,搀和在每一盆泥里,这算代替了新泥。

  瓦盆排列在墙脚,从墙头垂下十条麻线,每两条距离七八寸,让牵牛的藤蔓缠绕上去。这是今年的新计划,往年是把瓦盆摆在三尺光景高的木架子上的。这样,藤蔓很容易爬到了墙头;随后长出来的互相纠缠着,因自身的重量倒垂下来,但末梢的嫩条便又蛇头一般仰起,向上伸,与别组的嫩条纠缠,待不胜重量时便重演那老把戏;因此墙头往往堆积着紧密的叶和花,与墙腰的部分不相称。今年从墙脚爬起,沿墙多了三尺光景的路程,或者会好一点;而且,这就将有一垛完全是叶和花的墙。

  藤蔓从两瓣子叶中间引伸出来以后,不到一个月工夫,爬得最快的几株将要齐墙头了。每一个叶柄处生一个花蕾,像谷粒那样大,便转黄萎去。据几年来的经验,知道起头的一批花蕾是开不出来的;到后来发育更见旺盛,新的叶蔓比近根部的肥大,那时的花蕾才开得成。

  今年的叶格外绿,绿得鲜明;又格外厚,仿佛丝绒裁剪成的。这自然是过磷酸骨粉的功效。他日花开,可以推知将比往年的盛大。

  但兴趣并不专在看花。种了这小东西,庭中就成为系人心情的所在,早上才起,工毕回来,不觉总要在那里小立一会儿。那藤蔓缠着麻线卷上去,嫩绿的头看似静止的,并不动弹;实际却无时不回旋向上,在先朝这边,停一歇再看,它便朝那边了。前一晚只是绿豆般大一粒的嫩头,早起看时,便已透出二三寸长的新条,缀着一两张满被细白绒毛的小叶子,叶柄处是仅能辨认形状的小花蕾,而末梢又有了绿豆般大一粒的嫩头。有时认着墙上的斑驳痕想,明天未必便爬到那里吧;但出乎意外,明晨已爬到了斑驳痕之上;好努力的一夜工夫!“生之力”不可得见;在这样小立静观的当儿,却默契了“生之力”了。渐渐地,浑忘意想,复何言说,只呆对着这一墙绿叶。

  即使没有花,兴趣未尝短少;何况他日开花,将比往年的盛大呢。

  第6章 5、天井里的种植

  搬到上海来十多年,一直住的弄堂房子。弄堂房子,内地人也许不明白是什么式样。那是各所一律的:前墙通连,隔墙公用;若干所房子成为一排;前后两排间的通路就叫做“弄堂”;若干条弄堂合起来总称什么里什么坊,表示那是某一个房主的房产。每一所房子开门进去是个小天井。天井,也许又有人不明白是什么。天井就是庭除;弄堂房子的庭除可真浅只须三四步就跨过了,横里等于一所房子的阔,也不过五六步光景,如果从空中望下来,一定会觉得那个“井”字怪适当的。天井跨进去就是正间。正间背后横生着扶梯,通到楼上的正间以及后面的亭子间。

  因为房子并不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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