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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积起各种的情感,直冲出嗓子,逼成了语言到舌头上来。这自然丰富的累积,有时候更会倾溢出少数人的唇舌,再奔进到笔尖上,另具形式变成在白纸上驰骋的文字。这种文字便全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出产,大家该千万珍视它!

  现在,无论在哪里,假如有一个或多种的机会,我们能把许多这种自然触发出来的文字,jiāo出给同时代的大众见面,因而或能激动起更多的方面,更复杂的情感,和由情感而形成更多方式的文字;一直造成了一大片丰富而且有力的创作的田壤、森林、江山……产生结结实实的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表情和文章;我们该不该诚恳地注意到这机会或能造出的事业,各人将各人的一点点心血献出来尝试?

  假使,这里又有了机会联聚起许多人,为要介绍许多方面的文字,更进而研讨文章的质的方面;或指出以往文章的历程,或讲究到各种文章上比较的问题,进而无形地讲究到程度和标准等问题。我又敢相信,在这种景况下定会发生更严重鼓励写作的主动力,使创作界增加问题。或许,唯其是增加了问题,才助益到创造界的活泼和健康。文艺决不是蓬勃丛生的杂草。

  我们可否直爽地承认一桩事,创作的鼓动时常要靠着刊物把它的成绩布散出去吹风,晒太阳,和时代的读者把晤的?被风吹冷了,太阳晒萎了,是固常有的事。被读者所欢迎,所冷淡,或误会,或同情,归根应该都是激动创造力的yào剂!至于,一来就高举趾,二来就气馁的作者,每个时代都免不了有他们起落踪迹。这个与创作界主体的展动只成枝节问题。哪一个创作兴旺的时代缺得了介绍散布作品的刊物,同那或能是同情,或不了解的读众?

  创作的作品是不能不与时代见面的,虽然作者的名姓,并不一定。伟大作品没有和本时代见面,而被他时代发现珍视的固然有,但也只是偶然例外的事。希腊悲剧是在几万人前面唱演的,莎士比亚的戏更是街头巷尾的粗人看得到的。到有刊物时代的欧洲,更不用说,一首诗文出来人人争买着看,就是中国在印刷艰难的时候,也是什么“传诵一时”,什么“人手一抄”……

  创作的主力固在心底,但逼迫着这只有时间xìng的情绪语言而留它在空间里的,却常是刊物这一类的鼓励和努力所促成。

  现走遍人间是能刺激起创作的主力。尤其在中国,这种日子,那一副眼睛看到了些什么,舌头底下不立刻紧急的想说话,乃至于歌泣!如果创作界仍然有点消沉寂寞的话——努力的少,尝试的稀罕——那或是有别的缘故而使然。我们问:能鼓励创作界活跃xìng的是些什么?刊物是否可以救济这消沉的?努力于刊物的诞生的人们,一定知道刊物又时常会因为别的复杂原因而夭折的。它常是极脆嫩的孩儿……那么有创作冲动的笔锋,努力于刊物的手臂,此刻何不联在一起,再来一次合作,逼着创造界又挺出一个新鲜的萌芽?管它将来能不能成田壤,成森林,成江山,一个萌芽是一个萌芽。脆嫩?惟其是脆嫩,我们大家才更要来爱护它。

  这时代是我们特有的,结果我们单有情感而没有表现这情绪的艺术,眼看着后代人笑我们是黑暗时代的哑子,没有艺术,没有文章,乃至于怀疑到我们有没有感情!

  回头再看到祖宗传流下那神气的衣钵,怎不觉得惭愧?说世乱,杜老头子过的是什么日子,辛稼轩当日的愤慨当使我们同情!……何必诉,诉不完。难道现在我们这时代没有形形色色的人物,悲剧喜剧般的人生做题?难道我们现时没有美丽,没有风雅,没有丑陋,没有恐慌,没有感慨,没有希望?!难道连经这些天灾人祸,我们都不会描述,身受这许多刺骨的辱痛,我们都不会愤慨高歌出一缕滚沸的血流?!

  难道我们真麻木了不成?难道我们这时代的语辞真贫穷得不能达意?难道我们这时代真没有学问真没有文章?!朋友们,努力挺出一根活的萌芽来,记着这个时代是我们的!

  第九章:写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载1936年8月30日《大公报·文艺》第206期诗歌特刊)

  我们仅听到写诗人自己说一阵奇异的风吹过,或是一片澄清的月色,一个惊讶,一次心灵的振dàng,便开始他写诗的尝试,迷于意境文字音乐的搏斗,但是究竟这灵异的风和月,心灵的振dàng和惊讶是什么?

  写诗,或可说是要抓紧一种一时闪动的力量。一面跟着潜意识浮沉,摸索自己内心所萦回、所着重的情感——喜悦,哀思,幽怨,恋情,或深,或浅,或缠绵,或热烈;又一方面顺着直觉,认识,辨味,在眼前或记忆里官感所触遇的意象——颜色,形体,声音,动静,或细致,或亲切,或雄伟,或诡异;再一方面又追着理智探讨,剖析,理会这些不同的xìng质,不同分量,流转不定的情感意象所互相融会,jiāo错策动而发生的感念;然后以语言文字(运用其声音意义)经营,描画,表达这内心意象,情绪,理解在同时间或不同时间里,适应或矛盾的所共起的波澜。

  写诗,或又可说是自己情感的,主观的,所体验了解到的;和理智的客观的所体察辨别到的,同时达到一个程度,腾沸横溢,不分宾主地互相起了一种作用。由于本能的冲动,凭着一种天赋的兴趣和灵巧,驾驭一串有声音、有图画、有情感的言语,来表现这内心与外物息息相关的联系,及其所发生的悟理或境界。

  写诗,或又可以说是若不知其所以然的,灵巧的,诚挚的,在传译给理想的同情者,自己内心所流动的情感穿过繁复的意象时,被理智所窥探而由直觉与意识分着记取的符录!一方面似是惨淡经营——至少是专诚致意;一方面似是借力于平时不经意的准备,“下笔有神”的妙手偶然拈来。忠于情感,又忠于意象,更忠于那一串刹那间内心整体闪动的感悟。

  写诗,或又可说是经过若干潜意识的酝酿,突如其来的,在生活中意识到那么凑巧的一顷刻小小时间;凑巧的,灵异的,不能自已的,流动着一片浓挚或深沉的情感,敛聚着重重繁复演变的情绪,更或凝定入一种单纯超卓的意境,而又本能地迫着你要刻画一种适合的表情。这表情,积极的,像要流泪叹息或歌唱欢呼,舞蹈演述,消极的,又像要幽独静处,沉思自语。换句话说,这两者合一,便是一面要天真奔放,热情地自白去邀同情和了解,同时又要寂寞沉默,孤僻地白守来保持悠然自得的完美和严肃!

  在这一个凑巧的一顷刻小小时间中(着重于那凑巧的),你的所有直觉、理智、官感、情感、记xìng和幻想,独立的及jiāo互的都进出它们不平常的锐敏、紧张、雄厚、壮阔及深沉。在它们潜意识地流动——独立的或jiāo互的融会之间——如出偶然而又不可避免地涌上一闪感悟和情趣——或即所谓灵感——或是亲切地对自我得失悲欢,或辽阔地对宇宙自然,或智慧地对历史人xìng。这一闪感悟或是混沌朦胧,或是透彻明晰。像光同时能照耀洞察,又能揣摩包含你的所有已经尝味,还在尝味,及幻想尝味“生”的种种形色质量,且又活跃着其间错综重叠于人于我的意义。

  这感悟情趣的闪动——灵感的脚步——来得轻时,好比潺潺清水婉转流畅,自然地洗涤,浸润一切事物情感,倒影映月,梦残歌罢,美感地旋起一种超实际的权衡轻重,可抒成慷慨缠绵千行的长歌,可留下如幽咽微叹般的三两句诗词。愉悦的心声,轻灵的心画,常如啼鸟落花,轻风满月,夹杂着情绪的缤纷;泪痕巧笑,奔放轻盈,若有意若无意地遗留在各种言语文字上。

  但这感悟情趣的闪动,若激越澎湃来得强时,可以如一片惊涛飞沙,由大处见到纤微,由细弱的物体看它变动,宇宙人生,幻若苦谜。一切又如经过烈火燃烧锤炼,分散,减化成为净纯的芒焰气质,升处所有情感意象于空幻,神秘,变移无定,或不减不变绝对,永恒的玄哲境域里去,卓越隐奥,与人xìng情理遥远得好像隔成距离。身受者或激昂通达,或禅寂淡远,将不免挣扎于超情感,超意象,乃至于超言语,以心传心地创造。隐晦迷离,如禅偈玄诗,便不可制止地托生在与那幻理境界几不适宜的文字上,估定其生存权。

  写诗……

  总而言之,天知道究竟写诗是怎么一回事。在写诗的时候,或者是“我知道,天知道”。到写了之后,最好学Browning不避嫌疑地自讥,只承认“天知道”,天下关于写诗的笔墨官司便都省了。

  我们仅听到写诗人自己说一阵奇异的风吹过,或是一片澄清的月色,一个惊讶,一次心灵的振dàng,便开始他写诗的尝试,迷于意境文字音乐的搏斗,但是究竟这灵异的风和月,心灵的振dàng和惊讶是什么?是不是仍为那可以追踪到内心直觉的活动,到潜意识后而那综错jiāo流的情感与意象:那意识上理智的感念思想;以及要求表现的本能冲动?灵异的风和月所指的当是外界的一种偶然现象,同时却也是指它们是内心活动的一种引火线。诗人说话没有不打比喻的。

  我们早得承认诗是不能脱离象征比喻而存在的。在诗里,情感必须依附在意象上,求较具体的表现;意象则必须明晰地或沉着地,恰适地烘托情感,表征含义。如果这还需要解释,常识的,我们可以问:在一个意识的或直觉的,官感,情感,理智,同时并重的一个时候,要一两句简约的话来代表一堆重叠jiāo错的外象和内心情绪思想所发生的微妙联系,而同时又不失却原来情感的质素分量,是不是容易或可能的事?一个比喻或一种象征在字面或事物上可以极简单,而同时可以带着字面事物以外的声音颜色形状,引起它们与其他事物关系的联想。这个办法可以多方面的来辅助每句话确实的含义,而又加增官感情感理智每方面的刺激和满足,道理甚为明显。

  无论什么诗,从不会脱离比喻象征,或比喻象征式的言语。诗中意象多不是寻常纯客观的意象。诗中的云霞星宿,山川草木,常有人xìng的感情,同时内心人xìng的感触反而又变成外界的体象,虽简明浅显隐奥繁复各有不同的。但是,诗虽不能缺乏比喻象征,象征比喻却并不是诗。

  诗的源泉,上面已说过,是意识与潜意识的融会jiāo流,是错综的情感意象和概念所促成。无疑的,诗的表现必是一种形象情感思想合一的语言。但是这种语言,不能仅是语言,它又须是一种类似动作的表情,这种表情又不能只是表情,而须是一种理解概念的传达。它同时须不断传译情感,描写现象,诠释感悟。它不是形体,而须创造形体颜色;它是声音,却最多仅要留着长短节奏。最要紧的是按着疾徐高下和有限的铿锵音调,依附着一串单独或相连的字义上边;它须给直觉意识,情感理智,以整体的快惬。

  因为相信诗是这样繁难的一系列多方面条件的满足,我们不能不怀疑到纯净意识的、理智的,或可以说是“技术的”创造——或所谓“工”之绝无能为。诗之所以发生,就不叫它做灵感的来临,主要亦在那一闪力量突如其来,或灵异的一刹那的“凑巧”,将所有繁复的“诗的因素,都齐集荟萃干一俄顷偶然的时间里。所以,诗的创造或完成,主要亦当在那灵异的,凑巧的,偶然的活动,一部分属意识,一部分属直觉,更多一部分属潜意识的所谓“不以文而妙”的“妙”。理智情感,明晰隐晦都不失主过偏。意象瑰丽迷离,转又朴实平淡,像是纷纷纭纭不知所从来,但飘忽中若有必然的缘素可寻,理解玄奥繁难,也像是纷纷纭纭莫名所以。但错杂里又是斑驳分明,情感穿chā联系其中,若有若无,给草木气候,给热情颜色。一首好诗在一个会心的读者前边有时真会是一个奇迹!但是伤感流泪,铺张的意象,涂饰的情感,用人工连缀起来,疏忽地看去,也未尝不像是诗。故作玄奥渊博,颠倒意象,堆砌起重重理喻的诗,也可以赫然惊人一下。

  写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是唯有天知道得最清楚!读者与作者,读者与读者,作者与作者,关于诗的意见,历史告诉我传统的是要永远地差别分歧,争争吵吵到无尽时。因为老实地说,谁也仍然不知道写诗是怎么一回事的,除却这篇文字所表示的,勉强以抽象的许多名词,具体的一些比喻来琢磨描写那一种特殊的直觉活动,献出一个极不能令人满意的答案。

  第十章:文艺丛刊小说选题记

  (原载1936年3月1日《大公报·文艺》第102期星期特刊。萧乾当时接管该副刊,他请林徽因从1935年的“副刊”中选出一些精品集结为《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本文为该文集的题记。)

  作品的估价永远cāo在认真的读者手里,这也是这个选集不得不印书,献与它的公正的评判者的一个原因。

  《大公报·文艺副刊》出了一年多,现在要将这第一年中属于创造的短篇小说提出来,选出若干篇,印成单行本供给读者更方便地阅览。这个工作的确该使认真的作者和读者两方面全都高兴。

  这里篇数并不多,人数也不多,但是聚在一个小小的选集里也还结实饱满,拿到手里可以使人充满喜悦的希望。

  我们不怕读者读过了以后,这燃起的希望或者又会黯下变成失望。因为这失望竟许是不可免的,如果读者对创造界诚恳地抱着很大的理想,心里早就叠着不平常的企望;但只要是读者诚实的反应,我们都不害怕。因为这里是一堆作者老实的成绩,合起来代表一年中创造界一部分的试验,无论拿什么标准来衡量它,断定它的成功或失败,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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