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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没有一句话说的。

  现在,姑且以编选人对这多篇作品所得的感想来说,供读者浏览评阅这本选集时一种参考,简单的就是底下一点意见。

  如果我们取鸟瞰的形式来观察这个小小的局面,至少有一个最显著的现象展在我们眼下。在这些作品中,在题材的选择上似乎有个很偏的倾向:那就是趋向农村或少受教育分子或劳力者的生活描写。这倾向并不偶然,说好一点,是我们这个时代对于他们——农人与劳力者——有浓重的同情和关心;说坏一点,是一种盲从趋时的现象。最公平地说,还是上面的两个原因都有一点关系。描写劳工社会,乡村色彩已成一种风气,且在文艺界也已有一点成绩。初起的作家,或个xìng不强烈的作家,就容易不自觉地,因袭种种已有眉目的格调下笔。尤其是在我们这时代,青年作家都很难过自己在物质上享用,优越于一般少受教育的民众,便很自然地要认识乡村的穷苦,对偏僻的内地发生兴趣,反倒撇开自己所熟识的生活不写。拿单篇来讲,许多都写得好,还有些写得特别精彩的。但以创造界全盘试验来看,这种偏向表示贫弱,缺乏创造力量。并且为良心的动机而写作,那作品的艺术成分便会发生疑问。我们希望选集在这一点上可以显露出这种创造力的缺乏,或艺术xìng的不纯真,刺激作家们自己更有个xìng,更热诚地来刻画这多面错综复杂的人生,不拘泥于任何一个角度。

  除却上面对题材的偏向以外,创造文艺的认真却是毫无疑问的。前一时代在流畅文字的烟幕下,刻薄地以讽刺个人博取流行幽默的小说,现已无形地摈出努力创造者的门外,衰灭下去几至绝迹。这个情形实在是值得我们作者和读者额手称庆的好现象。

  在描写上,我们感到大多数所取的方式是写一段故事,或以一两人物为中心,或以某地方一桩事发生的始末为主干,单纯地发展与结束。这也是比较薄弱的手法。这个我们疑惑或是许多作者误会了短篇的限制,把它的可能xìng看得过窄的缘故。生活大胆的断面,这里少有人尝试,剖示贴己生活的矛盾也无多少人认真地来做。这也是我们中间一种遗憾。

  至于关于这里短篇技巧的水准,平均的程度,编选人却要不避嫌疑地提出请读者注意。无疑的,在结构上,在描写上,在叙事与对话的分配上,多数作者已有很成熟自然的运用。生涩幼稚和冗长散漫的作品,在新文艺早期中毫无愧色地散见于各种印刷物中,现在已完全敛迹。通篇的连贯,文字的经济,着重点的安排,颜色图画的鲜明,已成为极寻常的标准。在各篇中,我们相信读者一定不会不觉察到那些好处的,为着那些地方就给了编选人以不少愉快和希望。

  最后,如果不算离题太远,我们还要具体地讲一点我们对于作者与作品的见解。作品最主要处是诚实。诚实的重要还在题材的新鲜,结构的完整,文字的流利之上,即是作品需诚实于作者客观所明了,主观所体验的生活。小说的情景即使整个是虚构的,内容的情感却全得借力于逼真的、体验过的情感,决不能用空洞虚假来支持着伤感的“情节”!所谓诚实并不是作者必须实际的经过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而是凡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的确都是作者在理智上所极明了,在感情上极能体验得出的情景或人xìng。许多人因是自疚生活方式不新鲜,而故意地选择了一些特殊浪漫但自己并不熟识的生活来做题材,然后敲诈自己有限的幻想力去铺张出自己所没有的情感,来骗取读者的同情。这种创造既浪费文字来夸张虚伪的情景和伤感,又让那些想从文艺里充实生活认识人生的认真读者感到十分的不耐烦和失望。

  生活的丰富不在于生存方式的种类多与少,如做过学徒又拉过洋车,去过甘肃又走过云南,而在客观的观察力与主观的感觉力同时的锐利敏捷,能多面地明了及尝味所见、所听、所遇,种种不同的情景;还得理会到人在生活上互相的关系与牵连;固定的与偶然的中间所起的戏剧式的变化;最后更得有自己特殊的看法、思想、信仰或哲学。

  一个生活丰富者,不在于客观地见过若干事物,而在于能主观地激发很复杂很不同的情感,和能够同情于人xìng的许多方面的人。

  所以,一个作者,在运用文字的技术学问外,必须是能立在任何生活上面,能在主观与客观之间,感觉和了解之间,理智上进退有余,情感上横溢奔放,记忆与幻想jiāo错相辅,到了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的程度,他的笔下才现着活力真诚。他的作品才会充实伟大,不受题材或文字的影响,而能持久普遍地动人。

  这些道理,读者比作者当然还要明白点,所以作品的估价永远cāo在认真的读者手里,这也是这个选集不得不印书,献与它的公正的评判者的一个原因。

  第十一章:窘

  (原载1931年9月《新月》第3卷第9期。这是林徽因的小说试作。有学者提出“维杉”就是徐志摩的化身。“这显然是以作者与徐志摩当年在英国lún敦的jiāo往为本事的。”(见《徐志摩与他生命中的女xìng》))

  那时候她只是十三四岁的光景,张着一双大眼晴,转着黑眼珠,玩她的照相机。

  暑假中真是无聊到极点,维杉几乎急着学校开课,他自然不是特别好教书的——平日他还很讨厌教授的生活——不过暑假里无聊到没有办法,他不得不想到做事是可以解闷的。拿做事当做消遣也许是堕落,中年人特有的堕落。“但是,”维杉狠命地划了一下火柴,“中年了又怎样?”他又点上他的烟卷连抽了几口。朋友到暑假里,好不容易找,都跑了,回南的不少,几个年轻的,不用说,更是忙得可以。当然脱不了为女xìng着忙,有的远赶到北戴河去。只剩下少朗和老晋几个永远不动的金刚,那又是因为他们有房子有太太有孩子,真正过老牌子的中年生活,谁都不像他维杉四不像的落魄!

  维杉已经坐在少朗的书房里有一个多钟头了,说着闲话,虽然他吸烟的时候比说话时多。难得少朗还是一味的活泼,他们中间隔着十年倒是一件不很显著的事,虽则少朗早就做过他的四十岁整寿,他的大孩子去年已进了大学。这也是旧式家庭的好处,维杉呆呆地靠在矮榻上想,眼睛望着竹帘外的大院子。一缸莲花和几盆很大的石榴树,夹竹桃,叫他对着北京这特有的味道赏玩。他喜欢北京,尤其是北京的房子、院子。有人说北京房子傻透了,尽是一律的四合头,这说话的够多没有意思,他哪里懂得那均衡即对称的庄严?北京派的摆花也是别有味道,连下人对盆花也是特别珍惜,你看哪一个大宅子的马号院里,或是门房前边,没有几盆花在砖头叠的座子上整齐地放着?想到马号,维杉有些不自在了,他可以想象到他的洋车在日影底下停着,车夫坐在脚板上歪着脑袋睡觉,无条件地在等候他的主人,而他的主人……

  无聊真是到了极点。他想立起身来走,却又看着dú火般的太阳胆怯。他听到少朗在书桌前面说:“昨天我亲戚家送来几个好西瓜,今天该冰得可以了。你吃点吧!”

  他想回答说:“不,我还有点事,就要走了。”却不知不觉地立起身来,“少朗,这夏天我真感觉沉闷,无聊!委实说这暑假好不容易过。”

  少朗递过来一盒烟,自己把烟斗衔到嘴里,一手在桌上抓摸洋火。他对维杉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皱了一皱眉头——少朗的眉头是永远有文章的。维杉不觉又有一点不自在,他的事情,虽然是好几年前的事情,少朗知道得最清楚——也许太清楚了。

  “你不吃西瓜么?”维杉想拿话岔开。

  少朗不响,吸了两口烟,一边站起来按电铃,一边轻轻地说:“难道你还没有忘掉?”

  “笑话!”维杉急了,“谁的记xìng抵得住时间?”

  少朗的眉头又皱了一皱,他信不信维杉的话很难说。他嘱咐进来的陈升到东院和太太要西瓜,他又说:“索xìng请少爷们和小姐出来一块儿吃。”少朗对于家庭是绝对的旧派,和朋友们一处时很少请太太出来的。

  “孩子们放暑假,出去旅行后,都回来了,你还没有看见吧?”

  从玻璃窗,维杉望到外边,从石榴和夹竹桃中间跳着走来两个身材很高,活泼泼的青年和一个穿着白色短裙的女孩子。

  “少朗,那是你的孩子,长得这么大了?”

  “不,那个高的是孙家的孩子,比我的孩子大两岁。他们是好朋友,这暑假他就住在我们家里。你还记得孙石年不?这就是他的孩子,好聪明的!”

  “少朗,你们要都让你们的孩子这样地长大。我,我觉得简直老了!”

  竹帘子一响,旋风般地,三个活龙似的孩子已经站在维杉跟前。维杉和小孩子们周旋,维杉还是有些不自在,他很别扭地拿着长辈的样子问了几句话。起先孩子们还很规矩,过后他们只是乱笑,那又有什么力法?天真烂漫的青年知道什么!

  少朗的女儿,维杉三年前看见过一次,那时候她只是十三四岁的光景,张着一双大眼睛,转着黑眼珠,玩她的照相机。这次她比较腼腆地站在一边,拿起一把刀替他们切西瓜。维杉注意到她那只放在西瓜上边的手,她在喊“小篁哥”。她说:“你要切,我可以给你这一半。”小嘴抿着微笑,“可要看谁切得别致,要式样好!”她更笑得厉害一点。

  维杉看她比从前虽然高了许多,脸样却还是差不多那么圆满,除却一个小尖的下领。笑的时候她的确比不笑的时候大人气一点,这也许是她那排小牙很有点少女丰神的缘故。她的眼睛还是完全的孩子气,闪亮闪亮的,说不出是灵敏还是秀媚。维杉呆呆地想一个女孩子在chéng rén的边沿真像一个绯红的刚成熟的桃子。

  孙家的孩子毫不客气地过来催她说:“你哪里懂得切西瓜,让我来吧!”

  “对了,芝妹,让他吧,你切不好的!”她哥哥也催着她。

  “爹爹,他们又打伙着来麻烦我。”她柔和地唤她爹。

  “真丢脸,现时的女孩子还要爹爹保护么?”他们父子俩对看着笑了一笑。他拉着他的女儿过来坐下,问维杉说:“你看她是进国内的大学好,还是送出洋进外国的大学好?”

  “什么?这么小就预备进大学?”

  “还有两年,”芝先答应出来,“其实只是一年半,因为我年假里便可以完,要是爹让我出洋,我春天就走都可以的。爹爹说是不是?”她望着她的爹。

  “小鸟长大了翅膀,就想飞!”

  “不,爹,那是大鸟把他们推出巢去学飞!”他们父子俩又jiāo换了一个微笑。这次,她爹轻轻地抚着她的手背,她把脸凑在她爹的肩边。

  两个孩子在小桌子上切了一会儿西瓜,小孙顶着盘子走到芝前边屈下一膝,顽皮地笑着说:“这是西夏进贡的瓜,请公主娘娘尝一块!”

  她笑了起来,拈了一块又向她爹说:“爹看他们够多皮?”

  “万岁爷,您的御口也尝一块!”

  “沅,不先请客人,岂有此理!”少朗拿出父亲样子来。

  “这位外邦的贵客,失敬了!”沅递了一块过来给维杉,又张罗着碟子。

  维杉又觉着不自在——不自然!说老他不算老,也实在不老。可是年轻?他也不能算是年轻,尤其是遇着了这群小伙子。真是没有办法!他不知为什么觉得窘极了。

  此后,他们说些什么他不记得,他自己只是和少朗谈了一些小孩子在国外进大学的问题。他好像比较赞成国外大学,虽然他也提出了一大堆缺点和弊病,他嫌国内学生的生活太枯干,不健康,太窄,太老……

  “自然,”他说,“chéng rén以后看外国比较有尺寸,不过我们并不是送好些小学生出去,替国家做检查员的。我们只要我们的孩子得着我们自己给不了他们的东西。既然承认我们有给不了他们的一些东西,还不如早些送他们出去自由地享用他们年轻人应得的权利——活泼的生活。奇怪,真的连这一点我们常常都给不了他们,不要讲别的了。”

  “我们”和“他们”!维杉好像在他们中间划出一条界线,分明地分成两组,把他自己分在前辈的一边。他羡慕有许多人只是一味的老成,或是年轻,他虽然分了界线却仍觉得四不像——窘,对了,真窘!芝看着他,好像在吸收他的议论,他又不自在到万分,拿起帽子告诉少朗他一定得走了,“有一点事情要赶着做”。他又听到少朗说什么“真可惜;不然倒可以一同吃晚饭的”,他觉着自己好笑,嘴里却说“不行,少朗,我真的有事非走不可了”,一边慢慢地踱出院子来。两个孩子推着挽着芝跟了出来送客。到维杉迈上了洋车后,他回头看大门口那三个活龙般年轻的孩子站在门槛上笑,尤其是她,略歪着头笑,露着那一排小牙。

  又过了两三天的下午,维杉又到少朗那里闲聊,那时已经差不多七点多钟,太阳已经下去了好一会儿,只留下满天斑斑的红霞。他刚到门口已经听到院子里的笑声。他跨进西院的月门,只看到小孙和芝在争着拉天棚。

  “你没有劲,”小孙说,“我帮你的忙。”他将他的手罩在芝的上边,两人一同狠命地拉。听到维杉的声音,小孙放开手,芝也停住了绳子不拉,只是笑。

  维杉一时感着一阵高兴,他往前走了几步对芝说:“来,让我也拉一下。”他刚到芝的旁边,忽然吱呀一声,雨一般的水点从他们头上喷洒下来,冰凉的水点骤浇到背上,吓了他们一跳。芝撒开手,天棚绳子从她手心溜了出去!原来小沅站在水缸边玩抽水机筒,第一下便shè到他们的头上。这下子大家都笑,笑得厉害。芝站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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