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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无限的伤心,坐在老妈子身边。雪茄烟气息尚香馨地笼罩在这一幅惨淡滑稽的画景上面。

  “绣绣,这是怎么了?”

  绣绣的眼眶一红,勉强调了一下哽咽的嗓子,“妈妈不给那……那地契,爹气了就动手扔东西,后来……他们就要打起来,隔壁大妈给劝住,爹就气着走了……妈让他们挟到楼上‘三阿妈’那里去了。”

  小脚老妈开始用笤帚把地上碎片收拾起来。

  忽然,在许多凌乱中间,我见到一些花瓷器的残体,我急急拉过绣绣两人一同俯身去检验。

  “绣绣!”我叫起来,“这不是你那两只小瓷碗吗?也……让你爹砸了么?”

  绣绣泪汪汪地点点头,没有答应。云似的两簇花瓷器的担子和初夏的景致又飘过我心头,我捏着绣绣的手,也就默然。外面秋风摇撼着楼前的破百叶窗,两个人看着小脚老妈子将那美丽的尸骸同其他茶壶粗碗的碎片,带着茶叶剩菜,一起送入一个旧簸箕里,葬在尘垢中间。

  这世界上许多纷纠使我们孩子的心很迷惑——那年绣绣十一,我十三。

  终于在那年的冬天,绣绣的迷惑终止在一个初落雪的清早里。张家楼房背后那一道河水,冻着薄薄的冰,到了中午,阳光隔着层层的雾惨白地shè在上面,绣绣已不用再缩着脖颈,她顺着那条路,迎着冷风到那里去了!无意地,她却把她的迷惑留在我心里,飘忽于张家楼前同小店中间,直到了今日。

  第十七章:致胡适

  一(写于1927年)

  适之先生:

  也许你很诧异这封唐突的来信,但是千万请你原谅,你到美的消息传到一个精神充军的耳朵里,这不过是个很自然的影响。

  我这两年多的渴想,北京和最近残酷的遭遇给我许多烦恼和苦痛。我想你一定能够原谅我对于你到美的踊跃。我愿意见着你,我愿意听到我所狂念的北京的声音和消息,你不以为太过吧?

  纽约离此很近,我有希望欢迎你到费城来么?哥lún比亚演讲一定很忙,不知周末可以走动不?

  这二月底第三或第四周末有空否?因为那时彭校新创的教育会有个演讲托我找中国Speaker(讲演人),胡先生若可以来费可否答应当那晚的Speaker?本来这会极不要紧的,不该劳动大驾,只因此我们可以聚会晤谈,所以函问。

  若是月底太忙不能来费,请即示知,以便早早通知该会(Dr.G.H.minnich会长),过些时候我也许可以到纽约来拜访。

  很不该这样唐突打扰,但是——原谅。

  徽音上

  二月六日于费城

  二(写于1927年)

  适之先生:

  我真不知道怎样谢谢你这次的Visit(访问)才好!星期五那天,我看你从早到晚不是说话便是演讲,真是辛苦极了。第二天一清早,我想着你又在赶路到华京去,着实替你感着疲劳。希望你在华京从容一点稍稍休息过来。

  那天听讲的人都高兴得了不得。那晚饭后我自己只觉得有万千的感触。倒没有向你道谢。要是道谢的话,“谢谢”两字真是太轻了,不能达到我的感激。一个小小的教育会把你辛苦了足三天,真是!

  你的来费给我好几层的安慰,老实说当我写信去请你来时,实在有些怕自己唐突,就是那天见了你之后也还有点不自在。但是你那老朋友的诚意温语立刻把我Put at ease(让我放心)宽慰了。

  你那天所谈的一切——宗教,人事,教育到政治——我全都忘不了的,尤其是“人事”。一切的事情我从前不明白,现在已经清楚了许多。就还有要说要问的,也就让他们去,不说不问了,“让过去的算过去的”,这是志摩的一句现成话。

  大概在你回国以前,我不能到纽约来了,如果我再留美国一年的话,大约还有一年半我们才能再见。适之先生,我祝你一切如意、快乐和健康。回去时看见朋友们替我问候。请你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现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着自慰和满足。告诉他我绝对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的不了解。但是路远隔膜,误会是在所难免的,他也该原谅我。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彻地明白了,但是过去,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求永远纪念着。

  如你所说的,经验是可宝贵的,但是有价值的经验全是苦痛换来的,我在这三年中真是得了不少的阅历,但也够苦了。经过了好些的变励的环境和心理,我是如你所说的老成了好些,换句话说,便是会悟了从青年的Idealistic phase(理想主义阶段)走到了成年的Realistic phase(现实主义阶段),做人便这样做罢。Idealistic的梦停止了,也就可以医好了许多呱Vanity(虚荣),这未始不是个好处。

  照事实上看来,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现在一时国内要不能开始我的工作,我便留在国外继续用一年工夫再说。有便请你再告诉志摩,他怕美国把我宠坏了,事实上倒不尽然,我在北京那一年的Spoilt(娇养坏了),生活用了三年的工夫才一点一点改过来。要说Spoilt,世界上没有比中国更容易Spoilt人了,他自己也就该留心点。

  通伯和夫人(指陈源及夫人凌叔华)为我叨念,叔华女士若是有暇,可否送我几张房子的相片,自房子修改以后我还没有看见过.我和那房子的感情实是深长,旅居的梦魂常常绕着琼塔雪池。她母亲的院子里就有我无数的记忆,现在虽然已不堪回首,但是房主人们都是旧友,我极愿意有几张影片留作纪念。

  感情和理xìng可以说是反对的。现在夜深,我不由得不又让情感激动,便就无理地写了这么长一封信,费你时间,扰你精神。适之先生,我又得Apologize(道歉)了。回国以后如有机会,闲暇的时候给我.个把字吧,我眼看着还要充军一年半,不由得不害怕呀。

  胡太太为我问好,希望将来到北京时可以见着。

  就此祝你

  旅安!

  徽音寄自费城

  三月十五日

  三(此信原无日期,根据信的内容估计该信写于上两信之后)

  适之先生:

  志摩走时嘱购绣货赠Bell夫fù,托先生带往燕京大学,现奉上。渠眷念K.m.(指英国女作家品瑟琳·曼斯菲尔德)之情直转到她姊姊身上,真可以表示多情厚道的东方色彩,一笑。

  大驾刚北返,尚未得晤面,怅怅。迟日愚夫fù当同来领教。

  徽音

  四(写于1931年)

  适之先生:

  下午写了一信,今附上寄呈,想历史家必不以我这种信为怪。我为人直爽xìng急,最恨人家小气曲折说瞎话。此次因为叔华(凌叔华)瞎说,简直气糊涂了。

  我要不是因为知道公超(叶公超,曾为西南联大外语系教授)看到志摩日记,就不知道叔华处会有的。谁料过了多日,向她要借看时,她倒说“遍找不得”“在书画箱内多年未检”的话。真叫人不寒而栗!我从前不认得她,对她无感情,无理由的,没有看得起她过。后来因她嫁通伯,又有《送车》等作品,觉得也许我狗眼看低了人,始大大谦让真诚地招呼她,万料不到她是这样一个人!真令人寒心。

  志摩常说:“叔华这人小气极了。”我总说:“是么?小心点吧,别得罪了她。”

  女人小气虽常有事,像她这种有相当学问知名的人也该学点大方才好。

  现在无论日记是谁裁去的,当中一段缺了是事实,她没有坦白地说明以前,对那几句瞎话没有相当解释以前,她永有嫌疑的(志摩自己不会撕的,小曼尚在,可问)。

  关于我想着那段日记,想也是女人小气处或好奇处多事处,不过这心里太Human(人情)了,我也不觉得惭愧。

  实说,我也不会以诗人的美谀为荣,也不会以被人恋爱为辱。我永是“我”,被诗人恭维了也不会增美增能,有过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也没有什么可羞惭。(我只是要读读那日记,给我是种满足、好奇心满足,回味这古怪的世事,纪念老朋友而已)

  我觉得这桩事人事方面看来真不幸,精神方面看来这桩事或为造成志摩为诗人的原因,而也给我不少人格上知识上磨炼修养的帮助,志摩In a way(从某一方面)不悔他有这一段苦痛历史,我觉得我的一生至少没有太堕入凡俗的满足也不算一桩坏事。志摩警醒了我,他变成一种Stiamulant(激励)在我生命中,或恨,或怒,或Happy,或Sorry(快乐或悲伤),或难过,或苦痛,我也不悔的,我也不Proud(骄傲)。我自己的倔犟,我也不惭愧。

  我的教育是旧的,我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我只要“对得起”人——爹娘、丈夫(一个爱我的人,待我极好的人)、儿子、家族等等,后来更要对得起另一个爱我的人,我自己有时的心,我的xìng情便弄得十分为难。前几年不管对得起他不,倒容易——现在结果,也许我谁都没有对得起,您看多冤!

  我自己也到了相当年纪,也没有什么成就,眼看得机会愈少——我是个兴奋Type accomplish things by sudden inspiration and master stroke(我做事全凭突然降临的灵感和灵光闪现),不是能用功慢慢修炼的人。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世,做妻生子地过一世!我禁不住伤心起来。想到志摩今夏的Inspiring friendship and love(使人振奋的友谊和爱)对于我,我难过极了。

  这几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着,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实上太不可能。也许那就是我不够爱他的缘故,也就是我爱我现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确证。志摩也承认过这话。

  五(写于1932年元旦)

  适之先生:

  志摩刚刚离开我们,遗集事尚觉毫无头绪,为他的文件就有了些纠纷,真是不幸到万分,令人想着难过至极。

  我觉得甚对不起您为我受了许多麻烦,又累了许多朋友也受了些许牵扰,更是不应该。

  事情已经如此,现在只得听之。不过我求您相信我不是个多疑的人,这一桩事的蹊跷曲折,全在叔华一开头便不痛快——便说瞎话——所致。

  我这方面的事情很简单:

  (一)大半年前志摩和我谈到我们英国一段事,说到他的“康桥日记”仍存在:回硖石时可找出给我看。如果我肯要,他要给我(因为他知道我留有他当时的旧信,他觉得可收藏在一起)。

  (注:整三年前,他北来时,他向我诉说他仃婚结婚经过,讲到小爻看到他的“雪池时代日记”不高兴极了,把它烧了的话,当时也说过。不过我尚存下我的“康桥日记”)

  (二)志摩死后,我对您说了这段话——还当着好几个人说的——在欧美同学会,奚若思成从渭南回来那天。

  (三)十一月廿八日星期六晨,由您处拿到一堆日记簿(有满的一本,有几行的数本,皆中文,有小曼的两本,一大一小。后jiāo叔华由您负责取回的)有两本英文日记,即所谓Cambridge(康桥日记)日记者一本,乃从July(July,七月)31-1921起。次本从Dec.2nd(12月2日)(同年)起始。至回国上者,又有一小本英文为志摩一九二五年在意大利写的。此外几包晨副(指当时的《北平晨报·副刊》)原稿,两包晨副零张杂纸,空本子小相片,两把扇面,零零星星纸片,住址本。

  (注:那天在您处仅留一小时,理诗刊稿子,无暇细看箱内零本,所以一起将箱带回细看,此箱内物是您放入的,我丝毫未动,我更知道此箱装的不是志摩平日原来的那些东西,而是在您将所有信件分人分类检出后,单单将以上那些本子纸包子聚成这一箱的。)

  (四)由您处取出日记箱后约三四日或四五日听到奚若说:公超在叔华处看到志摩的康桥日记,叔华预备约公超共同为志摩作传的。

  (注:据公超后来告我,叔华是在十一月廿六日开会(讨论悼志摩)的那一晚上约他去看日记的。)

  (五)追悼志摩的第二天(十二月七号)叔华来到我家向我要点志摩给我的信,由她编辑,成一种“志摩信札”之类的东西。我告诉她旧信全在天津,百分之九十为英文,怕一时拿不出来,拿出来也不能印,我告诉她我拿到有好几本日记,并请她看一遍大概是些什么,并告诉她,当时您有要jiāo给大雨(孙大雨)的意思,我有点儿不赞成。您竟然将全堆“日记类的东西”都jiāo我,我又Embarrassed(不好意思)却又不敢负您的那种Trust(信任)——您要我看一遍编个目录——所以我看东西绝对的Imperonal(非个人化的)带上历史考据眼光。Interesting only in(兴趣只在)事实的辗进变化,忘却谁是谁。

  最后我向她要公超所看到的志摩日记——我自然作为她不会说“没有”的可能说法,公超既已看到。(我说:听说你有志摩的康桥日记在你处,可否让我看看等等。她停了一停说可以。)

  我问她:“你处有几本?两本么?”

  她说两——本,声音拖慢,说后极不高兴。

  我问:“两本是一对么?”未待答,“是否与这两本(指我处康桥日记两本)相同的封皮?”

  她含糊应了些话,似乎说“是,不是,说不清”等,“似乎一本是——”现在我是绝对记不清这个答案(这句话待考)。因为当时问此话时,她的神色极不高兴,我大窘。

  (六)我说要去她家取,她说她下午不在,我想同她回去,却未敢开口。

  后约定星期三(十二月九号)遣人到她处去取。

  (七)星期三九号晨十一时半,我自己去取,叔华不在家,留一信备给我的,信差带复我的。

  此函您已看过,她说(原文):“昨归遍找志摩日记不得,后捡自己当年日记,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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