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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抬起了头,格莱俯下身来,姑娘双手抓住他的腰带,眯了眯眼,旋即睁开眼勇敢地对着他那张喜气洋洋的脸笑了笑,喘着气说:“你完全是我想像的那样。”

  “你也是,我亲爱的!”格莱把他的湿淋淋的珍宝从水中抱起来说,“我终于来了,你认出我来了吗?”

  她的心神焕然一新,用手抓住他的腰带,颤巍巍地眯着眼点点头。她心中充满了幸福美满的感觉,像是揣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猫似的。在阿索莉下决心睁开眼睛时,只觉这摇摇晃晃的小船,波浪的闪光以及逐渐靠近、发着隆隆巨响的“秘密号”的船舷——这一切恰似一个回旋摇曳着水光波影、光怪陆离的梦境。阿索莉不知不觉已被格莱用两只强壮有力的臂膀抱起来,顺着舷梯登上了大船。盖满了挂毯、地毯的甲板在鲜红的帆篷的映衬下酷似一个天国里的花园。阿索莉迅即发现她已经站在一个卧舱里——个再好也没有的房间里了。

  这时,从甲板上突然又传来了洪亮的乐声,它那胜利的音响翻动和震dàng着人的心灵。阿索莉又闭上了眼睛,生怕如果注视着这一切,就会使它们跑掉。格莱握住她的手,而她现在已懂得哪里是安全无虞的所在,把被眼泪沾湿的脸庞藏在了这个来得如此神奇的朋友的胸前。格莱自己也由于这一无法形容的、谁也享受不到的宝贵时刻的到来而感到震惊和诧异,他小心翼翼而又笑吟吟地将这个很早很早就梦见过的脸庞托着下巴抬了起来,他看到:姑娘的眼睛终于亮晶晶地张开了,这双明眸中蕴涵着人所具有的全部最美好的东西。

  “你会把我的隆格连带到咱们那儿去吗?”她说。

  “是的。”他说出这个斩钉截铁的“是”字以后,热烈地吻了吻她,使她咯咯地笑将起来。

  现在让我们知趣地走开吧,因为他们需要单独留在一起。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用各种语言和方言土语表达的词句,但是把它们统统会合在一起也不能,哪怕是大致上,转达这一天他们彼此之间所谈的东西。

  与此同时,全体船员已在主桅附近的一只被虫子蛀坏的酒桶旁等待良久了,桶底已被打开,已经可以看到那色彩浓郁的百年佳酿了。阿特乌德站着。潘坚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咧着嘴笑得像个新生婴儿似的。格莱登上甲板,向乐队打了个手势,脱下帽子,在铜管乐的乐声中第一个用雕花玻璃杯斟满一杯这珍藏已久的美酒。

  “来呀……”他一饮而尽,把杯子一扔说道,“现在大家都来喝吧。谁不喝,谁就是我的敌人。”

  用不着他再说第二遍。在“秘密号”鼓满风帆全速驶离惊骇末已的卡佩尔纳村时,酒桶旁挤挤攘攘的热闹景象远胜过所有的重大节日。

  “怎么样?你喜欢这酒吗?”格莱问列奇卡。

  “船长!”水手边说边搜索着字眼儿,“不知它喜欢不喜欢我,不过我得好好琢磨一下我的印象。一窝蜜蜂和花园!”

  “什么?!”

  “我是说,我嘴里就像塞了一窝蜜蜂和花园。祝您幸福,船长。也祝她幸福,我把她叫做‘秘密号”的‘最好的货物’和最好的捕获品!”

  翌日,天刚放亮,“秘密号”已离开卡佩尔纳村好远。一部分被格莱那桶酒醉倒的船员,从睡着时起一直在甲板上躺着;只有舵手和领航员是清醒的,还有那个坐在船尾、下巴抵着大提琴琴板、醉意阑珊、陷入沉思的齐梅尔。他坐在那里,轻轻地拉着琴弓,一面使琴弦奏出奇幻的、仙景般的旋律,一面思念着幸福……

  附录:

  亚历山大·格林的一生

  作家格林,亚历山大·斯杰潘诺维奇·格里涅夫斯基,一九三二年七月在伯克里木市——一个长满老核桃树的小城里去世了。

  格林度过了沉重的一生。生活中发生的一切,仿佛存心想把格林变成一个罪犯或者一个凶恶的庸人。但是,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个天xìng忧郁的人却没有受到一点玷污,在痛苦的生活中保持了一种天赋,具有有力的想像、纯洁的感情和腼腆的微笑。

  格林的生平是对革命前人与人之间关系结构的无情批判。旧俄罗斯给格林的馈赠是残酷的,它从格林的童年时代起就剥夺了他对现实的热爱。周遭是恐怖的,生活是难以承受的。它活像一出野蛮的刑罚。格林活了下来,但对现实的不信任却留存了一生。他一直尝试着逃离生活,认为活在虚无缥缈的梦中比每天面对“破烂和垃圾”要好得多。

  格林开始了写作,并在自己的书中创造了一个快乐和勇敢之人的世界,创造了一片长满芳香树林和遍洒阳光的大地——一片地图上没有的大地,创造了那些像美酒一般使人头晕目眩的美妙故事。

  “我总是觉得,”马克西姆·高尔基在《我的大学》中写道,“人们之所以喜欢有趣的故事,就是因为这些故事能使他们暂时忘记沉重的、但已经习以为常的生活。”

  这些话完全适用于格林。

  对他来说,俄罗斯的生活就等于无聊的维亚特卡①、肮脏的手工艺学校、小客栈、力不胜任的劳动、监牢和长期的饥饿。但是在灰色天际的尽头,若隐若现着一些由光明、海风和花草组成的国度。在那里居住的人们,被阳光晒得黝黑,那是一群淘金者、猎人、艺术家、从不气馁的流浪汉、无私的fù女,他们快乐而又温柔,像孩子一般,但他们首先——都是海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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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维亚特卡,俄国城市。

  对于格林来说,如果不相信在某个海岛上存在着一些百花盛开、热热闹闹的处所,那么,生活就过于沉重了,有时甚至是不堪忍受的。

  革命来临了。它动摇了压迫格林的很多东西:人与人之间陈旧的、野兽般的关系结构,剥削,背叛——亦即所有那些迫使格林逃离生活、躲避到梦幻和书本之中去的东西。

  格林真心地为革命的到来而欣喜,但是召唤人们投身革命生活的崭新前景还不是十分清晰,而格林属于那些永远急不可耐的人群中的一员。

  革命并非身着节日盛装,而是像一个风尘仆仆的战士,像一个外科大夫那样到来了。它割除了生活中已堆积了上千年的陈腐习俗。

  光明的未来对于格林来说非常遥远,他却想马上触摸到它,刻不容缓。他想在树叶作响、孩童欢笑的未来城市中呼吸清新的空气,想迈进人们未来的家,想和他们一起参加引人入胜的考察,和他们一起过快乐而有意义的生活。

  现实不能立刻把这一切给格林。只有想像能使他步入他所盼望的场景,步入非凡事件和非凡人群的世界。

  这种持久的、有些孩子气的焦躁,马上看见伟大事件最终结果的愿望,关于一切都还遥远、改造生活是件长期的事的认识,所有这些都引起了格林的懊丧。

  从前他急于否定现实,现在他急于对新社会的创建者提出要求。他没觉察到各种事物的急剧进程,并认为它们的步伐缓慢得让人无法忍受。

  假如社会主义制度能像在童话中那样,一夜之间繁荣兴盛,格林将欣喜万分。但是,他却不善于等待,也不想等待。等待使他烦闷,并破坏了他充满诗意的感觉。

  可能,我们感到不解的格林与时代之间的那种格格不入,其原因就在这里。

  格林逝世于社会主义社会来临的时候,但自己并不知道死于什么时代。他走得太早了。

  格林在心灵骤变之初遭遇了死亡。他刚刚开始倾听和凝视现实。如果不是死亡,他也许将作为一个风格最为独特的、善于把现实主义与自由大胆的想像有机结合在一起的作家,跨入我们文学的队伍。

  格林的父亲,一名一八六三年波兰起义的参加者,被流放到了维亚特卡,在当地的一家医院里当会计,他嗜酒如命,后死于贫困。

  儿子亚历山大,未来的作家,是一个喜欢幻想、xìng情急躁而又漫不经心的男孩。他对很多东西感兴趣,但一件事也没干到底。他学习糟糕,却大量地阅读了梅奈·里德①、凡尔纳、古斯塔夫·埃马尔②和雅科利奥③的作品。

  “‘奥里诺科’④,‘密西西比’,‘苏门答腊’,这些词的发音对我来说就好比音乐。”格林后来谈起这段日子时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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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里德(1818—1883),英国作家,著有多部惊险小说,最著名的有《无头骑士》。

  ②埃马尔(1818—1883),法国作家,著有《追踪野兽的猎人》和《本原大盗》等。

  ③雅科利奥(1837—1890),法国作家。

  ④奥里诺科,流经委内瑞拉、哥lún比亚两国的一条河流。

  当今的年轻人很难理解,上述那些作家如何强烈地影响了旧俄罗斯腹地之中的年轻人。“想弄清楚这个,”格林在自传中写道,“就得了解当时外省的习俗,了解偏僻小城的习俗。关于这种极度折磨人、充满虚假的自尊和羞耻的环境,契诃夫在其小说《我的一生》中做了最好的描述。读这部小说时,我滚到的仿佛完全就是维亚特卡。”

  从八岁起,格林开始幻想旅行。对旅行的渴望,伴随了他的一生。每一次旅行,甚至一次最不足挂齿的旅行,都能引起他深深的激动。

  格林从小时候起就具有非常细腻的想像力。成为作家后,则想像出了若干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国家,他的小说情节就发生在那些地方,那不是一些隐隐约约的风景,而是一些被认真研究过、走过无数次的地方。

  他能画出这些地方的详细地图,能指出街道的每一个转弯和植物的特xìng,能指出每一个河湾和楼房的位置,最后,他还能列举出所有停泊在虚幻的港湾中的船只,它们所有的航海特征以及全体船员逍遥自在又无忧无虑的生活习xìng。

  这里举一个例子来说明如此精确、而现实中不存在的图景。在短篇小说《兰菲耶尔王国》中,格林写道:

  北边,一片静路的、绿色的森林变暗了,一连串的悬崖压向地平线,悬崖上裂缝斑驳,生长着稀落的灌木丛。

  东边,在湖的后面,细长的白色道路弯弯曲曲,伸向城外。树木在路的尽头摇曳,它们看起来那么纤小,就像南笋的嫩芽。

  西边,蓝色的、闪烁着银光的大海一望无际,它环绕着遍布沟壑和小山包的凸凹不平的低地。

  而在南方,不经意栽下的树木围拢着五颜六色的楼房和牧场,从它们所在的缓坡中心绵延着兰菲耶尔王国不规整的方形种植园和耕地。

  从童年时代起,格林就厌倦了痛苦的生活。

  在家里,小男孩经常挨打,就连病体的、被家务弄得精疲力竭的母亲,也带着某种奇怪的快感,用歌谣来挖苦儿子:

  愿不愿意,

  也得愿意,

  勉强活着吧,像只野狗。

  “听到它时我感到痛苦,”格林说。“因为歌谣是说我的,它预言了我的未来。”

  父亲费了很大的劲儿把格林送进了实科中学。

  因为几首毫无恶意的写自己班主任的小诗,格林被学校开除了。

  父亲把他暴打了一顿,之后一连几天,他低声下气地踏破中学校长的门槛,又去省长家请求别开除他的儿子,但一点儿用都没有。

  父亲想让格林去寄读学校,但那里也没有接受他。城市已经给这个小孩子发了一张“黑籍证”①。只得把格林送到市立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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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黑籍证”,旧俄时代发给革命者的证书,持此证者无法再入学或在机关工作。

  母亲死了。格林的父亲很快娶了一个颂诗士的寡fù。继母生了一个小孩。

  生活和以往一样,在一贫如洗、黑洞洞的屋子里,在肮脏尿布和粗野的争吵里,没有发生任何变故。学校里盛行野兽的斗殴,酸溜溜的墨水味顽强地渗进了皮肤、头发和穿旧了的学生制服里。

  小男孩不得不为市医院付的几个戈比去做粉刷工,装订书籍,去糊为尼古拉二世“登基日”用的纸灯笼,给省剧院的演员抄写台词。

  格林属于在生活中不善于安顿自己的那一类人。不幸的时候他不知所措,躲避人群,为自己的贫寒感到羞耻。丰富的想象在他第一次和严峻的现实接触时就背叛了他。

  已经成年了的格林,为了躲避穷困,想出了用胶合板粘小盒在市场上卖的主意。在旧克里木城,只能艰难无比地售出一个小盒。格林想摆脱饥饿的尝试如此无力。格林做了一张弓,带着它去旧克里木城郊猎鸟,期望捕到哪怕一只,吃点新鲜的ròu。但是,这当然是不成功的。

  像所有倒霉的人一样,格林总是寄希望于意外的、不期而至的幸福。

  格林的所有小说中都充满了对“惊人的意外事件”的向往,充满了喜悦,但是,最多幻想和喜悦的,则是他的中篇小说《红帆》。值得注意的是,这部神话般迷人的书,格林是一九二○年在彼得格勒构思和开始写作的,那时,他伤寒初愈,徘徊于天寒地冻的城市中,每天夜里在偶遇的、不太熟悉的人那里寻找新的栖身之处。

  《红帆》——一部坚信人类精神力量的长诗,对生活的爱,对年轻的心灵的爱,对人在幸福的激情中可以亲手创造奇迹的信念,就像清晨的阳光一般,洒满了整部小说。

  维亚特卡的生活yīn暗而单调地持续着,直到一八九五年春人,格林在码头上看见了一辆马车,看见了马车上那两个身着白色海军服的实习领航员。

  “我停了下来,”关于这件事格林这样写道,“就像中了魔一样,盯着那两个客人,对于我来说,他们来自神秘而美好的世界。找没有嫉妒。我只是感到喜悦和忧郁。”

  从那时起,对海上工作的向往,对“如诗如画的航海工作”的向往,以一种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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