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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叫他女婿贾端甫约了他那新科同年达友仁号怡轩,一同动身到芦经港搭了船,不多一会功夫就到了江yīn。上岸到学台衙门去填了亲供,玩了两日,又同上轮船到南京去拜老师。刻朱卷打托势,住在状元境一家客栈里头。

  这南京是六朝金粉胜地,十二朱楼虽成陈迹,然中兴以后,曾文正公当那戎马倥偬之际,力持大体,首复旧观,使那荒凉禾黍之场,一易而成内藉莺花之地。后来,薛慰农先生又为之提倡风雅,鼓吹声华,也就不减于《板桥杂记》所载的顿老琵琶五京颜色。当那夏秋之jiāo,红袖凭轩,画船近岸,记得有一位先生做的竹枝词有两句道:“郎君来时你太早,晚风齐倚玉栏杆。”真是描写得神。就是这严冬的时候,暖阁红炉也不殊那党家的销金帐里,这两位孝廉应酬了几天,空了下来皆想领略领略这秦淮的风景,而且这状元境离钩鱼巷又不远。贾端甫还未启口,这达怡轩是个旷达不羁的人,就先开口相邀。贾端甫想:我如今是个新科举人,与从前教书的时候寒酸气不同,大约到窑子里去,他们也应该巴结巴结。就一口应承。

  两人装束齐整,把人家送来的贺敬折了两对,各人揣在身边,一同前去到了六八子家。偏偏这贾端甫却赏识了一位最红的姑娘,名字叫做双铃的。达怡轩也赏识一个叫月红的。那本家及房里nǎinǎi看没熟人领着来,又摸不着这两人的底细,虽不敢十分冷落,也不敢十分兜搭。两人坐了工会,先是双铃有人叫局,随后月红也有人来叫,两人只得站起身来要走。开销了两块钱。那房里nǎinǎi淡淡的留了一句,也就让他们去了。

  两人回到寓中闲话一会各自就寝。贾端甫细想,这双铃态度风骚神情yíndàng,真不愧绰号叫做“活鲫鱼”,比那通州的小银珠要高得多。今儿初见无怪他不甚彩理,明天我去摆抬酒,大约总可亲热亲热。好在是人家送来的贺仪,就花掉些也还不心疼。起了这个念头,第二天一早就同达怡轩说了,因为人少又约了一位同寓的候补佐亲老爷冯吟舟、隔壁书铺掌框的师父,还有前一回考寓的房东也是个读书人,叫安小斋,约定晚上七点钟,在六人子家双铃房里吃酒,这几位自然是都愿意的。贾端甫又同冯吟舟谈了一阵,问了问吃酒的规矩,同吃酒以后一切的规矩。饭后两点钟,贾端甫就邀着达怡轩、冯吟舟同到六八子家打个茶围。到了双铃房里,双铃才起来,正在靠河窗口桌子面前坐着要梳头,看见他们叁人进来,笑着招呼大家坐了。泡了茶,贾端甫就向房里高nǎinǎijiāo代了一个六大、六小,六点钟来吃,高nǎinǎi出去吩咐了一声,月红头上chā着两枝桃簪也过来,应酬了两句,又说:“达老爷到我房里去坐坐。”达怡轩口里答应却未起身。月红也就回房自去梳头。

  这时候天色尚早,嫖客未上市,所以甚觉清闲,叁个人倒很坐了一会儿,双铃梳着头无甚事,同着高nǎinǎi也很同他们说笑了一阵。达怡轩说:“我们出去走走罢?”高nǎinǎi说了一声“晚上早些来”,双铃的头还未梳完,望着贾端甫笑了一笑说:“我不送你了。”月红也走出来招呼。

  叁人出门匆匆而去,冯吟舟走到路上说道:“在这双铃姑娘房里能坐到这半天,双铃又肯这样的招呼,端翁的面子真算是足极了。”贾端甫。心中也自暗暗的得意,觉得比昨天有趣了些。

  叁人回到寓中,坐了一会,又有人家送贺仪来。贾端甫、达怡轩忙着写了诗帖jiāo与来人,到了五点多钟的光景,贾端甫就同了达怡轩、冯吟舟,又顺便邀了隔壁的习师文一齐,走到六八子家。此时双铃房里无人,高nǎinǎi就掀开帘子让他四人进去、一看双铃不房里,说是出局去了,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敬了瓜子。问他名字说叫小金子,倒也是个小本家。一会儿月红也来见了一个面。正盼着双铃回来,只听见外头打杂的喊了一声:“高nǎinǎi,金大人来了。”这高nǎinǎi连忙跑了出去。贾端甫在帘缝里偷看,只见一位二十多岁圆方脸的少年,头上戴了一顶缎棉小帽,面前钉着一块避邪玺的帽花,脸上架着一个金丝墨晶外国眼镜,身上反穿着一件云狐犴尖的马褂,青灰素缎的皮袍子,甚么统子却看不出,还有一位年纪约在四十左右,穿着也十分富丽,大约也是一位阔人,后头跟着几个跟班走了进来。高nǎinǎi慌忙迎到院子里,说道:“金大人、刘大人,请到对过房里将坐一下罢。”金大人登时站住,脸上放出一种不愿意的神气出来,说道:“怎么?房间里有客么!”高nǎinǎi连忙陪笑道:“是个过路客人,来打茶围,就要走的,好大人先在叁宝房里略微坐坐,已叫人催双铃去了。”这金大人似乎还有不悦之色,幸亏同来的那位说道:“蔚翁,我们就在叁宝房里坐一坐,让他赶紧就去收拾房间罢。”那叁宝也立在对过房间门口,亲自打着帘子喊道:“金大人、刘大人,请到我房里坐一坐罢,双铃妹妹也就回来的。”这金大人却不过情,才勉强走进去。

  高nǎinǎi赶紧进房拿了茶缸子过去,一面又叫打杂的快些到隔壁去,催双铃回来,说金大人来了。一面跑进房里,向着贾端甫道:“贾老爷,对不住,只好请你让一让房间里。”贾端甫望他愣了一愣道:“我们有酒呢,这回子让了房间,回来酒在那里吃呢?”高nǎinǎi道:“这金大人来了,那是没法的,不但此刻要请诸位让让,就是回来吃酒,也只好在对面客厅里罢,实在是对不住。”贾端甫还在不肯答应,这高nǎinǎi又说道:“诸位老爷是外路来的,大约不知道这位金大人是公子哥儿的脾气,说声翻了脸,不但我们吃不住,就是你老爷面子上也要下不来呢。”贾端甫还要说话,达。治轩是随遇而安的人,就说:“我们让让又何妨?同是一样的吃酒,又何在乎这间那间,免得叫他们为难。”那冯吟舟听见是金大人,更是早已吓酥的了,也在旁苦苦相劝。贾端甫只得忍着气把房间让出。高nǎinǎi把他们让到下手堂屋旁边一个姑娘房里。这房里,一个姑娘头上贴两张头风膏yào,躺在榻牀上。高nǎinǎi向他说道:“凤仙姑娘,这里有几位吃酒的老爷,借你房里坐坐。”那凤仙慢慢的抬起身来说了声。“请坐!”又一位一位的问了尊姓。看那凤仙,有二十五六的光景,一脸的烟气,又黑又瘦,虽是搽了些粉,也掩不住那一层的黑光。开出口来,喉咙又粗又哑,那高nǎinǎi把他们引到房里就匆匆的走了,去招呼金大人。

  约有五分钟的时候,听见高底小脚声音咭格咭格的从外头走进,料是双铃回来,只听才到对面台阶,口就喊道:“金大人,你怎么这时候才来?”一面说着一面到那边房里去,以后说些甚么便听不见了。贾端甫满望双铃到了对面应酬一会必要过来,谁知竟如空谷足音,不但双铃不曾见面,就连高nǎinǎi也不过来。达怡轩同那习师文谈些近来新出的书籍,冯吟舟同那凤仙在炕上烧烟闲谈,倒也不甚觉得。只有贾端甫意往神驰,有个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的光景,真个焦燥异常,却又不好发作。又等了一会,只见打杂的领了一位客人进来,却是安小斋。贾端甫连忙起身让坐,安小斋说:“舍间有些事,来迟来迟,劳候劳候。”又同大家招呼。贾端甫一看钟上已有八点,就问打杂的说:“我们的酒摆罢。”打杂应了一声:“是!”,走过去告诉了高nǎinǎi。那高nǎinǎi才过来说道:“对不住,双铃就过来了。”又问;“各位老爷就有相好的姑娘罢?”贾端甫也跟着问了一问,达怡轩自然是月红,冯吟舟是向来叫刘琴家瑞云的,习师文是叫王二家的翠宝,只有安小斋没人,高nǎinǎi就荐了这房里的凤仙,他也就点头答应。酒已在堂屋摆好,大家推逊着入坐。双铃才过来敬了各人的酒,在贾端甫旁边坐了不到五分钟的工夫,就架等出席,叫小金子来陪着。上了几道菜,局也陆续到齐,琴师上来,也就是小金子代唱了一技小东人。各人叫的姑娘也都照例应酬了一枝,就是那个凤仙也还哑着喉咙唱了一枝小调。各人的局或是初叫,或是不大出来玩耍的,所以这些姑娘都不过敷衍门面,不甚亲热。还是习师文同翠宝彼此咬着耳朵,说了几句体己的话,也不知他们说些甚么。只见上头房里又来了几位客,都是鲜衣华服,仆从如云,在房里摆了一桌便饭,而欢呼谑浪之声与这边席上冷热大不相同,尤触耳的是那双铃又娇又媚又圆又脆的声音,叫着金大人,这个声浪被那不知趣的风吹到贾端甫的耳朵里头,真个叫他难于排遣。贾端甫向那习师文低低的问道:“这位金大人是谁?”

  习师文还未回言,那冯吟舟道:“你不晓得么?这金大人就是现在第一位军机大臣金中堂的孙少爷,才从湖北督销jiāo卸回省,现在当的是筹访局的总办,还兼着武备学堂”,早晚就要放缺的,就是制台诸事也要将就他些呢。”贾端甫听了这话,也就默然不语。不一时局已先后散去,菜也陆续上完,大家见主人无甚兴致,也未十分闹酒。贾端甫又让了两杯,大家都说酒已够了,吃饭罢,于是吩咐上了干稀饭,大家胡乱吃了些,一齐散去坐到凤仙房里。冯吟舟又吃了两口烟,贾端甫叫人叫高nǎinǎi来,把酒钱当时开销了他,高nǎinǎi微微的推了一推也就收了。达怡轩说:“天已不早,我们走罢。”大家穿了马褂,高nǎinǎi忙叫双铃、月红过来送了一送,说了句:“明儿来。”

  这里几位才走出房门,那双铃已跑过那边,仍旧陪着金大人去了。

  贾端甫出得大门,看见街上摆了几对官衔大灯,也有钦加二品衔、江苏特用道的,也有某某局总办的,也有某某学堂总理翰林院的,也有统领某某军记名简放道的,也有头品顶带记名提督军门的,也有钦加叁品衔即补府正堂的,还有些吹熄了看不出字的,那蓝呢绿呢四人轿摆满了一街。他们五人侧身而过。贾端甫才晓得,这嫖之一字是穷措大不能轻易问津的。走了一会,安小斋分路回去。到了门口,习师文拱手道谢作别而去,进了楼房,冯吟舟亦说了“多谢端翁,明儿再会”回房去了。贾端甫、达怡轩二人到了房中,茶房送上茶来,二人坐着谈心。明儿不知他们还去钓鱼巷不去,请诸位也明儿再看罢。

  第叁回

  却说贾端甫同达怡轩谈了一会,看看天已不早,也就各自睡觉。贾端甫睡在牀上,想起今天花了十几块钱,只见了双铃两面,并没有一句体己的话儿,真是不值。若要再同他斗一斗气,争奈这金大人势大财丰,真有卵石不敌之势。在牀上翻来覆去,又是可惜花了的银钱,又想恋着双铃的媚态,又恨敌不住金道台的势焰,心中就同泼了些油盐酱醋一般,真是说不出什么味儿。这一夜的难过与在通州看会的那一天,大略相同。看书的诸位,这天同去吃酒的共有五人,同是受的一般滋味,那几位何以并不觉得难过,独有贾端甫如此呢?须知道,达怡轩这个人,我处什么样的境界,自有什么样的景象,那些炎凉骄谄的世态,皆是随境而来,于我身何与?所以,绝不放在心上。习师文、安小齐两人是如鼹鼠饮河,就像这天的样子,以为已经甚乐,还有什么不足?冯吟舟这种人,是从父精母血里带来的一种服从xìng质,看见这些贵倨公卿,觉得他们都是天神降生,应该享受崇奉,我们是应该屏气敛足,退避叁舍的,所以视为理所当然。独有贾端甫资秉出象,随处有个出人头地之思,而又为境遇所限,又不能随遇而安,就有这种抑塞感慨之气。这是他的坏处,却也是他的好处。毕竟与那些甘为人下的不同,所以,将来的名位也比他们高的多了。此种人却不常有,非是豪杰耶是jiān雄,不然那些堂子里气死的人恐就不少了呢?

  贾端甫因受了这两番冷落,从此深恶烟花,绝迹不入青楼。

  有人同他谈到风月闲情,他不是正言弹驳,便是掩耳不闻。就有些说到那谢太传东山丝竹、白乐天江上琵琶的,他也说,这正是他两位生平的短处,所以他两人终身的名位勋业,也就不能冠绝一时。我们是要代圣贤传道,为国家办事的人,万万不可学这前贤的短处,见人就是此等谈风。未曾做得风流名土,却作成了一位理学名儒。达怡轩也还邀了贾端甫两回,要去复东。贾端甫执意不愿,也就罢了。两人住了几时,打了有一二百块钱的把势,仍旧结伴回到通州。第二年,贾端甫进京会试,那盘川自然是他丈人预备的。他复试取了个二等,那会试的卷子恰恰荐在一位副总裁厉尚书手里。这厉尚书官名叫凤文,直隶人,后来也做到协办大学士。

  殁后,朝廷予谥文贞,将生平事迹宣付国史馆立传,也要算是当时一位名臣。他生平端正清廉,不苟言笑,四十岁上断弦之后,既不续娶,又不纳妾,只有一位寡媳,也是系出名门,十八九岁就守了孀,领着一个遗腹孤儿,侍奉这位公公。真能柔声怡色,曲意承欢。厉尚书吃的饮食,非这位少nǎinǎi亲手调治,吃的就觉不甘。厉尚书穿的衣服,非这位少nǎinǎi亲手披扣,穿的就不舒服。早朝晏息,皆要这少nǎinǎi在左右招呼。有时,厉尚书病了,这少nǎinǎi便彻夜不眠,亲尝汤yào的伺候。就是溺器,也须他亲手递送。他也绝不嫌秽亵,真要算是天下难得的孝fù。

  这厉尚书也能爱惜儿媳,常言道:官久必富。厉尚书虽一直做的是京官,却是门生故旧甚多。岁时馈赠也就不少。他又是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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