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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也未耽搁。到了京中,同在西河沿的高升店住下。第二天增朗之带了老翁的信,要去见那厉大军机。范星圃也就托他先行问候,到了总部胡衕宅子,投进帖子去,这就同那第叁回书中,厉大军机看见帖子相接了,回事的把增朗之领到小花厅,不多一刻,厉大军机出来相见,增朗之见了太老师赶紧行礼,厉大军机弯腰立受,增朗之又站说着:“小门生的父亲吩咐替大老师请安!”

  厉大军机一面让座一面说:“你老人家可好?我同他倒有好几年不见,近来缺况如何?前回制台保了他,其实进来走一趟也就可望放缺的。”增朗之回道:“通州的缺近来还不如前,父亲本来也很想进京,只因地方上绅民都不让走,前一回请开缺引见,禀帖都已写好,被两个绅士硬拦着不准发,所以也就迁延住了。”厉大军机又问:“你这回可是来引见的,从前下过场没有?”增朗之应道:“从前下过两场,父亲因为近来听见科举要停,所以叫小门生引见到省历练历练的。”厉大军机道:“那也不过是他们那些趋时的人,在里头兴风作浪,始而要废八股,既而又要停科举,学堂同是一样的为国求贤,只要那选才的取土必端,不上那些轻薄少年的当,都可以拔取具才。又何必轻言改革呢?你看本朝多少名臣,那个不从八股科第里来的?也不见得定要策论学堂才能造就人才,朝廷的意思也还未定,再看罢。”又问:“你这回是一个人来的,有同伴的没有?现在住在那里?”增朗之回道:“昨天到京,就下在西河沿高升店,有一个同来的浙江人,优贡知县范今承吉也是来京引见的,范令说从前也见过太老师,明天就要过来请安。”厉大军机道:“这人我却听说笔下狠好,我见过没有可记不得,他明儿来谈谈也好。”又问问江南的事情,就端茶送客,送到厅门口,厉大军机就不再送,那贾端甫晓得老师会客之后,大约要进去歇歇,早已溜回自己宅子去了。增朗之回到店里,却好范星圃也从他老师洪中堂宅子里回来。增朗之向他说道:“厉大军机那里,我已经替你说过,他说晓得你笔下狠好,叫你明儿去见呢。”范星圃说:“费心费心。”次日饭后,范星圃穿了一件宽腰大袖拖天扫地的蓝夹袍子,旧缎子外褂钉了一个旧夹金绣的补子,那雀子已经要快飞去了。坐了车来到厉大军机门下,厉大军机还未回来,在门房等了一到,送了一分门敬,恰好,厉大军机朝罢归来,看见帖子,也就请见。这范星圃是新学旧学、词章xìng理、经济考据无一样读不来的,晓得这位大军机脾气,所谈的皆是些只须饬纪整纲,不可妄更法制的一派议论,又说到财政不足,范星圃讲的是财政重在节流,而现在多从开源上着想,不知国家的财源无不出自百姓,若为国家再求开源,百姓岂不格外吃苦?如那直隶的苛细杂捐,还要行甚么印税?几近于民不堪命。前次那道逾旨,真是轩恤民艰、力固邦本的深仁厚泽。近来各省专讲制造兴作,一年耗费繁多,倘将这些上头略为节省些,岂不也就可以足用了呢?这一席话,说的这厉大军机托额点了又点,真是赏识,约谈了有一点多钟才出来。隔了几天,直隶会馆团拜,厉大军机因怕繁琐,只早上到了,一到就回来了。管会馆的一位司官格外恭维,单送了一桌菜到宅子里来,厉大军机一想:增朗之的老子馈赠甚殷,这回他儿子带来的东西也狠不少,现成的酒席不如请他来吃一顿,总算尽一尽情,那范星圃人也很有道理,与他住在一处就一起请了罢,叫贾端甫来陪陪。想定了,就吩咐回事的写个单子去请,这单子送到高升店,增朗之、范星圃两人才从馆子里赴席回来,见单子上写的是:“翌午菲酌候光,范老大爷、增大老爷”,底下注了个西河沿高升店,贾老爷底下注的本是总部胡衕,那贾老爷一条下面,已经恭恭敬敬的写了“敬遵”两字,他们两人也赶紧照写jiāo与来人,增朗之一想:这贾老爷定见是那贾端甫了,老人家本说过,他是厉大军机的得意门生,我这回还没有去拜他,从前在通州又见过的,明儿同席见着岂不难以为情?他是厉大军机赏识的人,不可得罪,不如趁此刻去拜他一拜,再重重的送他五十两的代土仪,他一个穷京官见了必然高兴,将来还可托他在屏大军机面前说两句好话呢。当时套好了车,写了个代土仪的汇封套,签子旁边注了“五十两”叁个字,取了张五十两京平松江银的票子封在里头,chā入靴页揣在靴桶子里,上了车。到了总部胡衕刑部贾的门口停了车,帖子进去,倒也请见,行了礼分宾坐下,贾端甫道:“朗翁我们倒久违了,尊大人好?”增朗之连忙应道:“家父替端翁请安,端翁向在京好,宝眷记得那年是同进京的,现有几位公郎?”

  贾端甫道:“敝眷进京的时候只有一女,前年又添了一个男孩子。”又寒暄了几句,增朗之在靴桶子里取了靴页子,拿出那个封套来,说道:“此次到京,因为既要坐轮船,又要换火车,行李多了难于照顾,所以没有能带得甚么东西,这里有些须薄敬聊代土仪望乞笑纳。”说着把汇封套双手送了过来,以为贾端甫必定欣然接受,那里晓得,贾端甫接到手里看了一看,登时脸上颜色一变,做出一种凛然难犯之色,开口说道:“我们读书做官的人,这【cāo守】二字是最要紧的,就同女人家的名节一般,我虽是个寒土,却向来于这些上头最有把握,通籍两叁年来,从未受人家丝毫非分之财,岂不知道这部曹是个穷京官?然而贫乃土之常,只有学那君子固穷的一法,不是我说,朗翁此番是要到省为民父母的了,这品行是最要讲究,【钻营奔竞】四字,万不可犯。现在朗翁送我这份厚礼,把我贾端甫当作何等样人看待?就是朗翁也未免自待太薄,岂不闻关西夫子所说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么?我因为在家里承尊大人见爱,所以阁下来了我就赶紧请见,那晓得阁下是为乞怜营私起见,我就不敢亲近了。”说着把封套jiāo还增朗之,就端茶送客。

  只气得这增朗之目瞪口呆,心里要同他辩驳两句,嘴里又说不出来,只好忍气吞声而去。从来贾端甫见着同乡亲友来找他寻门路的,他就把这段事体说在前头,使人家不能进言,所以他“暮夜却金”的美名也就传扬殆遍。

  第二天午后,大家都到了厉大军机宅子,等厉大军机回来一齐进去。席间谈论起来,贾端甫也深佩服范星圃的见解,彼此颇为相投。次日,范星圃拜了贾端甫,过一天,贾端甫也去回拜了,彼此聚谈了几次,两人取径虽然不同,而做官做人的宗旨则一,所以愈谈愈觉合式,有个惟英雄能识英雄的光景,两个人就订了金兰之好。这范星圃掣的是江西省,这一次引见单子江西省的知县只有两个人,那一位姓任名纯号天然,大兴县人,原籍安徽。他的胞兄叫做任善号令龙,是个援贡用的工部司官。这任天然的父母都已过世,他也曾考过一次小考,学台说他笔下也很畅达,但是,八股的篇幅不大合格,而且还有些伤时的话,碍于功令把他取了一个佾生,他从此就不考了,在各处衙门局卡营里谋了处笔墨馆,后来,被一位盛京将军敬熙帅赏识了,请了他去办折奏,又叫他捐了一个策省,县里替他保了一个以知县分省补用,这回也是掣签的。

  他的夫人和氏名叫韫玉,同他是姑表兄妹,同岁生的,他两位的母亲姑嫂之间最为相得,时常jiāo换rǔ哺以为戏杂,他两个叁四岁上同在一处玩耍,六七岁到十二叁岁,都是同在一起识字读书,真是两小无猜,彼此都有个鹣鹣蝶鲜之意。不过没有像那小说书上所说的,互赠表记私结丝罗耳。两家父母都甚通达,并不拘定姑表之嫌,就给了一重亲上的亲,到了却扇之夕,玉台镜下果是老奴,自然非常爱恋,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还小呢。韫玉小姐一位哥哥名叫用颐号养田,也是个两榜部曹,任天然到奉天去的时候,韫玉小姐在那里过了一年,因为怯冷,就托从小用的一个丫头名叫可儿的叫任天然收了,自己仍旧回到京里娘家暂住,却又替大的一个儿子定了和养田的女儿爱卿。任天然因敬熙帅升了兵部尚书,也就同着回京引见,同范星圃在吏部演礼会见,因系同省同寅,彼此都拜过了,不多时引见下来,范星圃、增朗之都到厉大军机那里禀见,恰好两人去后,贾端甫将将进来,厉大军机同他谈起这两个人,贾端甫说:“这范星圃是个远到之才,断不久于百里之任。”

  厉大军机亦深以为然,贾端甫又说:“这增朗之是个浮薄子弟,前次接到家乡亲友来信,说他这回是因为闹得不得下台,jiān占幕友妻女,串通幕友弄钱,几乎把他老翁的功名送掉,不得已才叫他引见到省的。”厉大军机见了增朗之见面,本嫌他举止轻机,听了贾端甫这番话,更不喜欢,原想不去招呼他、因他老子惠前洲是从前挑取誊录的门生,自从选了盐城县出去,那时自己还是内阁学土,到而今,十多年来,他每年冬天总是二百金的炭敬。就是那年做那东安的苦缺,他都未少分毫,遇到生日还重重的另送。而这jiāo情全在未进军机以前,是很烧过一阵冷灶的,与那些锦上添花的不同。他儿子虽然不好,到底不好意思不照顾照顾,他临走的时候,还叫一位军机帮着写了一封信与广东督抚,说这增分是某某尚书的通家子侄,年富力强,请推爱器使的话,看似极平淡的一封信,然而广东督抚就奉如律令。增朗之到省不久,就委了一个厘差,这且按下不提。再说那范星圃,领凭之后各处辞行,范星圃人品出众,守旧的人喜他的诚笃,唯新的人喜他的高华,凡据要津的他无一个不处的极好,早已争着致书江西当道替他揄拂,并用不着他自去投荐。他出京之后,又回到杭州,接了他夫人罗氏同他的一位小令郎,然后到江西禀到。

  这江西抚台姓梁名廷植号培庵,是一位秉xìng爽宜,爱才如命的人。范星圃来到省的时候,就接到几封京信,就说他是个长材,见了面听他的一番谈吐,真个名下号灵,就委了他当本衙门的文案。正值朝廷要变通政治,他代拟的一个折子论古酌今,大中至正笔墨,又挥洒自如,真个是崇论宏谦,不愧名臣奏疏。梁培帅欢喜非常,不久就委了他署庐陵县缺。他晓得这优贡知县补缺甚难,同那禀号商量,替他挪垫加捐一个海防通缺的花样,那禀号管事的见他是抚台赏识的红人,那有不肯通融的呢。他到了庐陵两个月内,就结了叁百多起的词讼,不到一年,学堂也建设了,警察也办成了,工艺厂、农学厂都次第开创,真是百废俱兴政平讼理,梁培帅更加喜欢。调了他的新建县,补了他的东乡县,他调新建,这庐陵就委了同他一起引见出来的那位任纯接署。因为这任纯到省之后,进了课吏馆,梁培帅于课吏一事最为认真,月月总到一两次的,看见他做的策论,填的日记,笔墨狠好。范星圃委缺出去之后,就委他进衙门办文案,看他当差极为诚慎,是安详沉实一路,也就狠为赏识,所以就委他去接范星圃庐陵县的手。任天然在院上晓得这范星圃是扰台一面明保,一面密保,说他是江西第一良吏,才堪大用,折子已经拜发了,想他如此政声卓着必有非常经济去接他的手,真恐怕极盛难继呢。究竟任天然做的何如,请诸位慢慢再看罢。

  第六回

  任天然奉委署理庐陵县,因这前任范星圃是既得明保,又得密保的人,接手真不容易。所以到了任,无一事不细细的虚心请教,那范星圃却因调了首县匆匆就要起程,凡事只虚说大意就已双旗荣发。那知任天然接印之后不到一月,那范星圆手里所结的案子,有大半全来翻控。任天然想:这庐陵的百姓真个刁健,前官初去就想翻案,必得要警戒一二才好。及至坐上堂细细的一问,再把卷里的堂判一看,才晓得这位名吏的审理词讼是有断无听的,不拘你什么案子,他只把两造的呈子约略一看,就拿定主意如何断结,到了堂上大致问了几句,就照他自己的意思判断,不管你平服不平服,勒着具结,两造再要辩论,他就把惊堂一拍说:“本县一天要审结多少案子,还要办多少别样的公事,那有工夫同你们多说呢?”又传别案的人证审问了。可怜这两造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事,才能到得公堂见了县官,含着多少下情,要想伸诉却竟不容置喙,就这么模模糊糊的断结,有些案子此造吃亏彼造还占便宜,有些案子所断的办法竟与两造的事理全不对应,弄得原被告皆觉为难,有一两起跑去上控,上面总说这县官是一个名吏,所断极为公正,不得逞刁读诉,就使问或批准让该县提集人证复讯秉公定断,到了县里还是给代一个硬断了事,所以后来必然没有人去上控。可见这地方百姓,遇着了明干的官府比遇着那昏冗的官府更要苦呢。任天然到任之后,百姓见他审了几起案子,都是平心静气一个一个的细问,遇到那乡下老实胆小的人,更是和颜悦色的问话,使他走了那惧怯官府的心,得以尽情倾吐,到了判结的时候,还要尽问他们有什么不平的地方尽管申诉,不必勉强,总要两造真正情舒心服无话可说之后,令其具结就是。

  遇到刁狡健讼饰词逞辩的,他也是按着本案的事理中证的口词,同他详详细细的辩驳,使他遁词俱穷,伪情毕露,然后加以惩戒。所以,这些旧案都来翻控。任天然见他们有这种苦衷,却也不能替他们伸理。但是,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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