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前是从不做这些事的，现在她能坐下来做这些事已经很不错了，她一笔一划抄那些容易吗，你居然还让她重抄？你是不是觉得她好欺负啊？”
“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你把我女儿囚在皓月宫，那你就好好对她啊，你还欺负她，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哪有欺负她！”
“你一遍一遍让她重抄，你这不是欺负她吗？”周广将刚才送过来的一摞纸扔在皇甫然州面前，“她虽然现在寄居在你家，但你也不能这样对她啊！你再这样欺负她，信不信我剁了你啊！”
“周广！”皇甫然州朝周广喝了声，“你还知道这是我家啊？你看看你来这几天像个客人的样子吗？闹闹哄哄乌烟瘴气无法无天，成何体统！我欺负你女儿？我怎么欺负她了？我让她重抄，你问问她，难道她不该重抄吗？”
“你还有理了？”周广说着又一把抓过皇甫然州的衣襟，如不是皇甫然州比他高，他估计都想把皇甫然州提起来。
“放开我！”皇甫然州愤然推攘着周广。
“哎哟，周殿主，周祖宗，您…”乔不秋无伤等人又忙开始劝。
“爹爹，住手。”周晓迷走过来，“放手，他没有欺负我，的确是我偷懒了。”
“你护着他啊？”周广有些不理解，但也松开了皇甫然州，“今天不收拾他，他以后还会欺负你的。少抄一章怎么了，又不是少抄十章。放心，以后爹爹给你撑腰，这小子敢欺负你，爹爹打断他的腿。”
周晓迷没理周广，她走到皇甫然州面前，眼帘轻垂，“刚才是我爹爹无礼了。我的确偷懒少抄了一章，重抄的我会在五日后送去奔月殿的。”
周晓迷住进皓月宫许多天了，这还是皇甫然州第一次来游香台。
皇甫然州低头望了望周晓迷抄经的桌案和笔墨，又望了望四周繁盛的月季。他也不是不尊重周晓迷的劳动成果，无理取闹让她一遍一遍重抄，他知道周晓迷抄经就是在完成他规定的任务，这不是他的目的，他希望她稍微用心一些，能抄进心里去。其实周晓迷每次送到奔月殿来的东西他都会很认真地看，一句一句地看，虽然那纸上的字并不美观。
“我让你抄的东西，你能懂么？”皇甫然州望着周晓迷，温言问。
“不懂。”
周晓迷这样干脆的一句回答倒把皇甫然州噎住了。
“在这住的还习惯吧。”许久，皇甫然州又问了句。
“怎么？”周广又抢先回答，“如果住不惯的话就可以回朱仪殿住了？”
皇甫然州瞟了眼周广，目光中闪动着郁闷，但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已到了夏末，但游香台是一个看不出四季的地方，因为这里的月季四季常开。从西南处忽来一阵凉风，摇曳着月季，也卷起游动的花香弥漫四处。
☆、情深缘浅
近日清朗无风天高气爽，衡燕山的茂林由苍翠开始微微泛黄，俨然是一派入秋的景象了。
自上次周广中dú引起的那场风云息弭后，除去个别门派间那些常见的小打小闹，江湖上至今没发生什么大事，从表象上看还算安宁。
周广在皓月宫待了十来天便回朱仪殿了。其实皇甫然州也料到他不会在皓月宫住很久的，周晓迷虽然被囚禁在游香台但毕竟有人照顾也不会被怠慢，但朱仪殿却有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更需要陪伴的人，杨柯。在皓月宫住了十来天，周广也知道了女儿的境况，不用多担心什么了，想着多日未归杨大哥必是十分挂念，于是周广给周晓迷嘱咐了一堆好好照顾自己的话，又给了皇甫然州一堆不许欺负周晓迷的警告后便领着随从们离开了。
周广离开了，皓月宫上下仆从像送走了瘟神一般欢呼雀跃恨不得放鞭pào庆祝……不过他们高兴是暂时的，因为只要周晓迷在皓月宫，周广随时都会回来。
还有件事发生地就有些突然了，无嵇岛传来书信，说琼水夫人身体不适召鹔鹴速速赶回。琼水夫人是鹔鹴的师父，鹔鹴视其如生母一般，收到书信当然二话不说马上收拾东西准备回无嵇岛。皇甫金鹰与琼水夫人生死之jiāo，闻得消息心中也很是担忧，最后决定跟鹔鹴一起回无嵇岛一趟。
于是，皇甫然州就被独留下来看家了。
再于是，莫名其妙的，皓月宫就只剩下皇甫然州和周晓迷两个人了。
闹闹哄哄好一阵的皓月宫一时清静下来，顿时让人心境疏朗不少。
奔月殿外的红叶椿开始落叶，皇甫然州站在窗棂边，眼神有些伤感。
“少主，周小姐来了。”无刃在帘外报了声。
“嗯，让她进来吧。”
皇甫然州将周晓迷幽禁在皓月宫读书抄经，最终目的是想用这些圣贤文章消磨一点周晓迷骨子里的戾气。但皇甫然州发现单纯地抄抄写写根本就没有用，周晓迷把他的话当任务去完成，不懂不理解，用手不用心，别说是十年，就是在皓月宫待上一百年，她也就是个抄书的，除了能留下一堆写满字的废纸，什么用都没有。这不是他的初衷，他想让她真的能往心里装一些，哪怕是一点也好。
于是他决定，以后每本让周晓迷抄写的书，他都先给她讲一遍，让她能懂了再抄写。还有周晓迷那一手烂字，凭她自己去练不知要练到何时去，既然他把她幽禁在这了，也说了要教她读书写字，他就应该把她教好。
皇甫然州转过身，周晓迷已走进来。
其实皇甫然州很意外，周晓迷来皓月宫快一个月了，每天弄墨抄书，也不多事，也不多话，连游香台都很少出，特别安顺，安顺地让皇甫然州心酸。原本那么骄傲的大小姐，被禁足在方寸之地做着并不喜欢的事，皇甫然州知道她心中是愁闷的，她耍耍脾气发泄一下也好，可她既不吵也不闹，每天就那么安安分分地坐在游香台檐下执着笔将桌案上一张张白纸写满字……
她是屈服了么？又似乎不是，她眼中投shè出的高傲冷漠一如既往。
“坐吧。”皇甫然州朝临窗那个矮几示意了下。
周晓迷没说什么，朝那边看了看，然后便过去坐了。
从哪里给周晓迷讲起呢？皇甫然州还被这个问题困扰过，周晓迷没什么学问功底甚至可以说浅薄之极。将浅了，没意义，讲深了，她听不懂更不感兴趣…左右思忖，皇甫然州决定给周晓迷讲《世说新语》，众所周知，这是一本记录魏晋名士逸闻轶事的故事集，里面有许多奇闻趣事，更不乏忠义仁道之篇。这世上可能有人不爱读书不爱笔墨，但没有人不爱听故事……
“以后你抄的每一本书我都先讲给你听，然后亲自看着你抄完。”皇甫然州在周晓迷旁边撩衣坐下，温言道。
“好啊，”周晓迷表情波澜不惊，“那今天你打算给我讲什么？”
皇甫然州将早已备在桌边的《世说新语》推到周晓迷面前，“知道它么？”
“知道，但从未看过。”
皇甫然州就没期待她能回答“看过”。他翻开一页，望着她，“别的不敢说，但这本书，你一定会喜欢。”
“哦？”她有些惊奇，她对这些东西从来就不感兴趣，什么样的书，还能让她喜欢的。
皇甫然州但笑不语翻开了一篇，为了能让周晓迷有兴趣，他事先把比较诙谐有趣的几篇排在了前面。
“王子猷居山yīn，”皇甫然州随意拈了一篇念起来，“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皇甫然州念完原文后又接着解释道，“这是说一个叫王子猷的人在雪夜忽然想起了一个远方的叫戴安道的朋友，然后便深夜乘舟去探访朋友，但经过一晚终于到达朋友居所后却门都不进又回来了，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本兴起而去兴尽而返，何必非要见他呢……”
果然这世上是没有人能拒绝得了幽默的，皇甫然州刚说完，周晓迷虽表情并未大改，但唇边已悄然泛起笑意，“去拜访人家，门都不进又回来了，这人也太奇怪了…”
“比这有意思的这书里面还多得是。”
周晓迷背过脸去无奈笑笑，“这是一本笑话书么…”
由于房间里只有皇甫然州和周晓迷两个人，两个人又都矜持有礼，于是方才气氛很是清肃，周晓迷这一笑，倒舒缓很多。
“是不是笑话书你以后会慢慢知道的。”皇甫然州说着，将一张纸铺在周晓迷面前，指着书上那个“王子猷”的“王”字，道，“你写下这个‘王’字我看看。”
周晓迷拿起笔蘸了蘸墨，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个“王”字。
皇甫然州看了一眼，并未作点评，拿起笔在周晓迷写的那个“王”字旁边用标准的小楷也写了个“王”字。
“你觉得区别在哪？”他问。
“的确好看一些…”
“写字首先要稳，一横一竖最是简单但也最见功夫。你就用这个‘王’字先把横竖练好吧。”他像一个私塾先生似的说着。
他以前从未想过，他和她还能如此安然地坐在一起说话。
他望了望她的手，“你执笔的手势就不对。”
她照着他握笔的手势调整了下自己的姿势。
“拇指往下一些。”
她将拇指往下了一些。
“食指往上一点。”
她又将食指往上了一点。
许是对周晓迷做的调整还不满意吧，他很自然地靠将过去，然后直接伸出手拨弄着周晓迷的手指以使她的姿势更加准确。
做这个动作之前，他并未多想，只是下意识地一个动作，但当他碰到周晓迷那细柔却冰凉的手并拨弄了两下之后，他忽然发现此举有些轻浮，且甚是无礼，但若是将手立即收回又更是尴尬，于是，他的手一时僵在了空中……
他喜欢她，虽从未亲口对她说过，但她心里肯定知道。
这一僵，气氛也僵了……
他慢慢将手收回来，眸色微凝。
她的神情倒并无太大变化，只是目光也凝滞了。
美人如花隔云端，自古皆是情难死，天涯咫尺，这世间最无奈的莫过于此，越动人越伤人，越逃避越沉沦。
他从来都知道他和她是不可能的，也从未奢求过能得到她。他麻痹自己，压抑自己，偶尔也劝劝自己，但每次听到她的名字时他还是会心头一颤。她在游香台住了近一月了，他只去过游香台一次，还是被周广拽去的，他不是不想去，是不敢去，怕自己又被她迷惑，怕看到她又伤心，又不忍……
此刻她明明就在眼前，万千思绪压在心头不能说。
她也许不知道，又也许知道……
“我将你囚禁在皓月宫，你恨我么？”许久，他问。
“恨你如何，不恨你又如何。”她的眼神很平静，轻声回了句。
是啊，恨又怎样不恨又怎样，恨不恨这都已成事实。
“其实我一直很感动，你那天明明可以用兰瑶先生静和先生的xìng命为要挟胁迫我拿出龙须人参的。”皇甫然州将目光移向窗外，眼帘微垂，“你放下你的高傲到我面前淌着眼泪苦苦哀求，还答应我在皓月宫清修十年……其实你完全没必要这样，你若用兰瑶静和两位先生的xìng命为要挟，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周晓迷默然半响，并未回应什么。
“我知你是被我所迫来皓月宫的，心中必然郁忿，可多日来为何不见你有一丝恼恨？”
“我既已答应，又恼什么恨什么呢。”
“有件事我一直很抱歉。因为我，牵累你清誉受损。”皇甫然州说着，目光沉沉，这是他一直想说又不知如何说的一句话，“如今江湖上到处都是风言风语，皆是因我而起，其实与你一点干系都没有。”
“是他们自己说的，又不是你让他们说的，”周晓迷似乎并不在意，“与你无关，无需道歉。”
皇甫然州真想看懂这个女人，有时候yīn狠dú辣，能让人恨到想拔剑剐了她，有时候又旷然豁达，能让人动容到感激。
皇甫然州回头望了周晓迷一眼，她一双眉目如画，还是那么婉约动人。他忽又想起了当初在江陵时，她顶着大火硬闯藏兵阁，混乱中被两支dú镖打中，他带她在山下的一间小客栈里治伤，那时她的神情就和现在一样柔婉，没有一丝寒烈之气。记得她提出想借他的月神剑时，他还说了句很轻浮的话，他说“你嫁给我，我就借给你”。也是奇怪，其实当时并无此念，怎就说出了这话，而如今，当真有了此念，却怎么也说不出了。
还有在渭昌城的一坊天下，那晚的月色很美，她的一句“宿命”，让整个夜晚都弥漫起忧伤……《春夜美人图》、虎牙石、还有那晚她输给他的白玉步摇，被他一起封进了匣子里……
《春夜美人图》之后，他再也不敢画画……
“如果能重来一次，那晚在藏兵阁，你还会救我么。”周晓迷问。
皇甫然州眼眸深邃，很久，微声答了句，“不会了吧……”
她没说什么，她知道他的意思，认识她，太伤心。他如果在藏兵阁不救她，她也不会偷虎牙石救他，他也就不会为还虎牙石来一坊天下找她，也就不会画画……后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可是这终究已经发生了。
“断青丝，撒红豆，三三两两傍地走。窗外枝，形容瘦，槐叶未黄人先秋。满地相思拾不起，心头还是愁。”
这是皇甫然州一天夜里站在奔月殿楼上望长空一轮银月皎皎继而想起“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心下一时怆然写下的句子。
为了不让别人看见担心，只凝思了片刻，然后便又将这句子丢进了香炉，付诸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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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你把我女儿囚在皓月宫，那你就好好对她啊，你还欺负她，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哪有欺负她！”
“你一遍一遍让她重抄，你这不是欺负她吗？”周广将刚才送过来的一摞纸扔在皇甫然州面前，“她虽然现在寄居在你家，但你也不能这样对她啊！你再这样欺负她，信不信我剁了你啊！”
“周广！”皇甫然州朝周广喝了声，“你还知道这是我家啊？你看看你来这几天像个客人的样子吗？闹闹哄哄乌烟瘴气无法无天，成何体统！我欺负你女儿？我怎么欺负她了？我让她重抄，你问问她，难道她不该重抄吗？”
“你还有理了？”周广说着又一把抓过皇甫然州的衣襟，如不是皇甫然州比他高，他估计都想把皇甫然州提起来。
“放开我！”皇甫然州愤然推攘着周广。
“哎哟，周殿主，周祖宗，您…”乔不秋无伤等人又忙开始劝。
“爹爹，住手。”周晓迷走过来，“放手，他没有欺负我，的确是我偷懒了。”
“你护着他啊？”周广有些不理解，但也松开了皇甫然州，“今天不收拾他，他以后还会欺负你的。少抄一章怎么了，又不是少抄十章。放心，以后爹爹给你撑腰，这小子敢欺负你，爹爹打断他的腿。”
周晓迷没理周广，她走到皇甫然州面前，眼帘轻垂，“刚才是我爹爹无礼了。我的确偷懒少抄了一章，重抄的我会在五日后送去奔月殿的。”
周晓迷住进皓月宫许多天了，这还是皇甫然州第一次来游香台。
皇甫然州低头望了望周晓迷抄经的桌案和笔墨，又望了望四周繁盛的月季。他也不是不尊重周晓迷的劳动成果，无理取闹让她一遍一遍重抄，他知道周晓迷抄经就是在完成他规定的任务，这不是他的目的，他希望她稍微用心一些，能抄进心里去。其实周晓迷每次送到奔月殿来的东西他都会很认真地看，一句一句地看，虽然那纸上的字并不美观。
“我让你抄的东西，你能懂么？”皇甫然州望着周晓迷，温言问。
“不懂。”
周晓迷这样干脆的一句回答倒把皇甫然州噎住了。
“在这住的还习惯吧。”许久，皇甫然州又问了句。
“怎么？”周广又抢先回答，“如果住不惯的话就可以回朱仪殿住了？”
皇甫然州瞟了眼周广，目光中闪动着郁闷，但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已到了夏末，但游香台是一个看不出四季的地方，因为这里的月季四季常开。从西南处忽来一阵凉风，摇曳着月季，也卷起游动的花香弥漫四处。
☆、情深缘浅
近日清朗无风天高气爽，衡燕山的茂林由苍翠开始微微泛黄，俨然是一派入秋的景象了。
自上次周广中dú引起的那场风云息弭后，除去个别门派间那些常见的小打小闹，江湖上至今没发生什么大事，从表象上看还算安宁。
周广在皓月宫待了十来天便回朱仪殿了。其实皇甫然州也料到他不会在皓月宫住很久的，周晓迷虽然被囚禁在游香台但毕竟有人照顾也不会被怠慢，但朱仪殿却有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更需要陪伴的人，杨柯。在皓月宫住了十来天，周广也知道了女儿的境况，不用多担心什么了，想着多日未归杨大哥必是十分挂念，于是周广给周晓迷嘱咐了一堆好好照顾自己的话，又给了皇甫然州一堆不许欺负周晓迷的警告后便领着随从们离开了。
周广离开了，皓月宫上下仆从像送走了瘟神一般欢呼雀跃恨不得放鞭pào庆祝……不过他们高兴是暂时的，因为只要周晓迷在皓月宫，周广随时都会回来。
还有件事发生地就有些突然了，无嵇岛传来书信，说琼水夫人身体不适召鹔鹴速速赶回。琼水夫人是鹔鹴的师父，鹔鹴视其如生母一般，收到书信当然二话不说马上收拾东西准备回无嵇岛。皇甫金鹰与琼水夫人生死之jiāo，闻得消息心中也很是担忧，最后决定跟鹔鹴一起回无嵇岛一趟。
于是，皇甫然州就被独留下来看家了。
再于是，莫名其妙的，皓月宫就只剩下皇甫然州和周晓迷两个人了。
闹闹哄哄好一阵的皓月宫一时清静下来，顿时让人心境疏朗不少。
奔月殿外的红叶椿开始落叶，皇甫然州站在窗棂边，眼神有些伤感。
“少主，周小姐来了。”无刃在帘外报了声。
“嗯，让她进来吧。”
皇甫然州将周晓迷幽禁在皓月宫读书抄经，最终目的是想用这些圣贤文章消磨一点周晓迷骨子里的戾气。但皇甫然州发现单纯地抄抄写写根本就没有用，周晓迷把他的话当任务去完成，不懂不理解，用手不用心，别说是十年，就是在皓月宫待上一百年，她也就是个抄书的，除了能留下一堆写满字的废纸，什么用都没有。这不是他的初衷，他想让她真的能往心里装一些，哪怕是一点也好。
于是他决定，以后每本让周晓迷抄写的书，他都先给她讲一遍，让她能懂了再抄写。还有周晓迷那一手烂字，凭她自己去练不知要练到何时去，既然他把她幽禁在这了，也说了要教她读书写字，他就应该把她教好。
皇甫然州转过身，周晓迷已走进来。
其实皇甫然州很意外，周晓迷来皓月宫快一个月了，每天弄墨抄书，也不多事，也不多话，连游香台都很少出，特别安顺，安顺地让皇甫然州心酸。原本那么骄傲的大小姐，被禁足在方寸之地做着并不喜欢的事，皇甫然州知道她心中是愁闷的，她耍耍脾气发泄一下也好，可她既不吵也不闹，每天就那么安安分分地坐在游香台檐下执着笔将桌案上一张张白纸写满字……
她是屈服了么？又似乎不是，她眼中投shè出的高傲冷漠一如既往。
“坐吧。”皇甫然州朝临窗那个矮几示意了下。
周晓迷没说什么，朝那边看了看，然后便过去坐了。
从哪里给周晓迷讲起呢？皇甫然州还被这个问题困扰过，周晓迷没什么学问功底甚至可以说浅薄之极。将浅了，没意义，讲深了，她听不懂更不感兴趣…左右思忖，皇甫然州决定给周晓迷讲《世说新语》，众所周知，这是一本记录魏晋名士逸闻轶事的故事集，里面有许多奇闻趣事，更不乏忠义仁道之篇。这世上可能有人不爱读书不爱笔墨，但没有人不爱听故事……
“以后你抄的每一本书我都先讲给你听，然后亲自看着你抄完。”皇甫然州在周晓迷旁边撩衣坐下，温言道。
“好啊，”周晓迷表情波澜不惊，“那今天你打算给我讲什么？”
皇甫然州将早已备在桌边的《世说新语》推到周晓迷面前，“知道它么？”
“知道，但从未看过。”
皇甫然州就没期待她能回答“看过”。他翻开一页，望着她，“别的不敢说，但这本书，你一定会喜欢。”
“哦？”她有些惊奇，她对这些东西从来就不感兴趣，什么样的书，还能让她喜欢的。
皇甫然州但笑不语翻开了一篇，为了能让周晓迷有兴趣，他事先把比较诙谐有趣的几篇排在了前面。
“王子猷居山yīn，”皇甫然州随意拈了一篇念起来，“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皇甫然州念完原文后又接着解释道，“这是说一个叫王子猷的人在雪夜忽然想起了一个远方的叫戴安道的朋友，然后便深夜乘舟去探访朋友，但经过一晚终于到达朋友居所后却门都不进又回来了，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本兴起而去兴尽而返，何必非要见他呢……”
果然这世上是没有人能拒绝得了幽默的，皇甫然州刚说完，周晓迷虽表情并未大改，但唇边已悄然泛起笑意，“去拜访人家，门都不进又回来了，这人也太奇怪了…”
“比这有意思的这书里面还多得是。”
周晓迷背过脸去无奈笑笑，“这是一本笑话书么…”
由于房间里只有皇甫然州和周晓迷两个人，两个人又都矜持有礼，于是方才气氛很是清肃，周晓迷这一笑，倒舒缓很多。
“是不是笑话书你以后会慢慢知道的。”皇甫然州说着，将一张纸铺在周晓迷面前，指着书上那个“王子猷”的“王”字，道，“你写下这个‘王’字我看看。”
周晓迷拿起笔蘸了蘸墨，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个“王”字。
皇甫然州看了一眼，并未作点评，拿起笔在周晓迷写的那个“王”字旁边用标准的小楷也写了个“王”字。
“你觉得区别在哪？”他问。
“的确好看一些…”
“写字首先要稳，一横一竖最是简单但也最见功夫。你就用这个‘王’字先把横竖练好吧。”他像一个私塾先生似的说着。
他以前从未想过，他和她还能如此安然地坐在一起说话。
他望了望她的手，“你执笔的手势就不对。”
她照着他握笔的手势调整了下自己的姿势。
“拇指往下一些。”
她将拇指往下了一些。
“食指往上一点。”
她又将食指往上了一点。
许是对周晓迷做的调整还不满意吧，他很自然地靠将过去，然后直接伸出手拨弄着周晓迷的手指以使她的姿势更加准确。
做这个动作之前，他并未多想，只是下意识地一个动作，但当他碰到周晓迷那细柔却冰凉的手并拨弄了两下之后，他忽然发现此举有些轻浮，且甚是无礼，但若是将手立即收回又更是尴尬，于是，他的手一时僵在了空中……
他喜欢她，虽从未亲口对她说过，但她心里肯定知道。
这一僵，气氛也僵了……
他慢慢将手收回来，眸色微凝。
她的神情倒并无太大变化，只是目光也凝滞了。
美人如花隔云端，自古皆是情难死，天涯咫尺，这世间最无奈的莫过于此，越动人越伤人，越逃避越沉沦。
他从来都知道他和她是不可能的，也从未奢求过能得到她。他麻痹自己，压抑自己，偶尔也劝劝自己，但每次听到她的名字时他还是会心头一颤。她在游香台住了近一月了，他只去过游香台一次，还是被周广拽去的，他不是不想去，是不敢去，怕自己又被她迷惑，怕看到她又伤心，又不忍……
此刻她明明就在眼前，万千思绪压在心头不能说。
她也许不知道，又也许知道……
“我将你囚禁在皓月宫，你恨我么？”许久，他问。
“恨你如何，不恨你又如何。”她的眼神很平静，轻声回了句。
是啊，恨又怎样不恨又怎样，恨不恨这都已成事实。
“其实我一直很感动，你那天明明可以用兰瑶先生静和先生的xìng命为要挟胁迫我拿出龙须人参的。”皇甫然州将目光移向窗外，眼帘微垂，“你放下你的高傲到我面前淌着眼泪苦苦哀求，还答应我在皓月宫清修十年……其实你完全没必要这样，你若用兰瑶静和两位先生的xìng命为要挟，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周晓迷默然半响，并未回应什么。
“我知你是被我所迫来皓月宫的，心中必然郁忿，可多日来为何不见你有一丝恼恨？”
“我既已答应，又恼什么恨什么呢。”
“有件事我一直很抱歉。因为我，牵累你清誉受损。”皇甫然州说着，目光沉沉，这是他一直想说又不知如何说的一句话，“如今江湖上到处都是风言风语，皆是因我而起，其实与你一点干系都没有。”
“是他们自己说的，又不是你让他们说的，”周晓迷似乎并不在意，“与你无关，无需道歉。”
皇甫然州真想看懂这个女人，有时候yīn狠dú辣，能让人恨到想拔剑剐了她，有时候又旷然豁达，能让人动容到感激。
皇甫然州回头望了周晓迷一眼，她一双眉目如画，还是那么婉约动人。他忽又想起了当初在江陵时，她顶着大火硬闯藏兵阁，混乱中被两支dú镖打中，他带她在山下的一间小客栈里治伤，那时她的神情就和现在一样柔婉，没有一丝寒烈之气。记得她提出想借他的月神剑时，他还说了句很轻浮的话，他说“你嫁给我，我就借给你”。也是奇怪，其实当时并无此念，怎就说出了这话，而如今，当真有了此念，却怎么也说不出了。
还有在渭昌城的一坊天下，那晚的月色很美，她的一句“宿命”，让整个夜晚都弥漫起忧伤……《春夜美人图》、虎牙石、还有那晚她输给他的白玉步摇，被他一起封进了匣子里……
《春夜美人图》之后，他再也不敢画画……
“如果能重来一次，那晚在藏兵阁，你还会救我么。”周晓迷问。
皇甫然州眼眸深邃，很久，微声答了句，“不会了吧……”
她没说什么，她知道他的意思，认识她，太伤心。他如果在藏兵阁不救她，她也不会偷虎牙石救他，他也就不会为还虎牙石来一坊天下找她，也就不会画画……后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可是这终究已经发生了。
“断青丝，撒红豆，三三两两傍地走。窗外枝，形容瘦，槐叶未黄人先秋。满地相思拾不起，心头还是愁。”
这是皇甫然州一天夜里站在奔月殿楼上望长空一轮银月皎皎继而想起“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心下一时怆然写下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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