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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这话像一根针,一下子刺破了她险险膨胀起来的怒气。

  她不知说什么好,手指抓着一册不知谁的奏疏,不过是薄纸黄笺,却让她指甲尖都泛起酸胀的疼痛来。她转过头,咬着唇,半晌,生硬地说了一句废话:“你以为本宫不信你?”

  他没有回答。

  她感到一种底细都被揭穿的羞怒,一下子站了起来,袍袖间便摔下几册文书来。温暖的地衣是她下令提前铺上的,因为他怕冷;可是此刻,她只觉这地衣柔软的绒毛都是一根根尖锐的刺,刺得她luǒ-露的双足无法走路。

  但她终究是走了出去。

  哪怕每一步都要刺得自己脚底鲜血淋漓,她也不想再留在那里。

  走出了门,穿好鞋履,抬起头,她的表情已恢复如初。燕侣迎了上来,她道:“将奏疏都搬到奉明宫去。”便先行离开了。

  燕侣往房内望了一眼,只见一个跪着的背影,青色的,一动不动。

  ***

  徐敛眉回了奉明宫,关于鸣霜苑的流言,却反而在这时候蔓延开来。

  窃窃私语在深秋里簌簌响动,如风过叶。他们说,公主之所以屡嫁不成,就是因为她在鸣霜苑里养了一个男人。

  徐敛眉原不是很注意保守柳斜桥的秘密,他是她的谋士,天下人迟早要知道的;但这个时候,这种说法,却委实有些尴尬。她去上宫里探望父亲,还被父亲拿此事调笑了一番。

  徐公卧床多年,身体极衰弱,精神却清癯爽朗,他伸出手去揉女儿的头发,“听闻鸣霜苑里,住了阿敛的心上人呐?”

  徐敛眉正坐在父亲床边给他削水果,闻言老大的不乐意,“怎么还传到您这儿来了!看我不废了那些嘴碎的!”

  外边已把这传闻说得很难听,可是父亲却笑呵呵地,“男宠”字眼换成了“心上人”,徐敛眉只觉瘆得慌。她也只有在父亲身边,才会这样喜怒不形于色,转了话茬说起灭夏的奇计,渐渐眉飞色舞。徐公听着,却道:“这是谁的计策?”

  她停了话头,声音软了一些,“前半是柳先生的计策,后半是儿臣的主意。”

  “柳先生,”徐公的手指在衾被上划了划,“就是鸣霜苑那个男人?什么来历?”

  她有些不耐烦了,却还是回答道:“是个流浪的丰国人,女儿前年在东境捡到的。”

  徐公点点头,“丰国,那倒是与我们毫无瓜葛的地方。”

  她想起自己的下一个计划,不由有些赧然,“可不是么。”

  徐公看了她半晌,忽道:“你头发又乱啦。”

  她恼道:“不是您方才抓的么!”

  徐公笑起来,她便作势要闹他,徐公连忙坐起身来,一手去够床边的木梳,够不着,反引出胸中一阵气短,眼前发黑,又倒回了枕上去。徐敛眉吓了一跳,连忙呼人进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推宫过血,忙了好久,徐公才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便寻找自己的女儿。徐敛眉站了过来,担忧和羞愧都写在了脸上。他想,她在自己面前表情这么生动,好像是个赖着不肯长大的孩子,谁晓得一家一国的重担都给她扛在肩上了呢?如此一来,徐公的眼神又暗淡了几分,声音低哑地道:“是父君不中用,连给你梳个头都抬不了手了。”

  她咬住了唇,“是我,是我不听话……”

  “阿敛。”徐公说,“折腾了这么几次,你也该找个好人家安心嫁了。我知道外边人是怎么说我的,他们说我卖女儿。”

  徐敛眉红了眼睛,“谁敢这么说,我——”

  “那个柳先生,”徐公喘了几口气,才接着道,“待闲下来了,带来让父君看看罢。”

  第4章 如有意

  徐敛眉回到寝殿,却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范瓒一身仪典用的银灰战甲,玄色披风,笔直立在偏殿里,不知已等了多久。

  徐敛眉迟疑地迈步进来。

  范瓒转过身,浓眉之下的眼睛里燃动着令她感到陌生的光。她慢慢走至上首坐下,他披着沉重的甲胄,却还是屈膝行了礼。

  “范将军找本宫何事,不待明日朝会再报?”她抿了一口燕侣递上的茶。

  范瓒站起身来,声音沉闷:“末将听闻了一些不利于殿下的传言,来请问殿下如何处置。”

  “什么传言?”她淡淡问。

  “……”饶是范瓒这样的七尺男儿,此刻也觉难以启齿,“这传言对殿下的名声不好,万一传到了其他国家……”

  “什么传言?”她打断他,复问一句。

  “传言,”范瓒顿了顿,“传言殿下的鸣霜苑里,养了一个……男子。”

  她笑了,“这是什么传言?这是真事呀。”她将茶杯放下,“改日让柳先生见大家一见。柳先生运筹帷幄,可为我国臂助。”

  范瓒的表情既震惊又迷茫,还有一丝痛苦揉在里面,“殿下是说……这是真事……”

  “柳先生是本宫的谋臣。”徐敛眉平静地道,“本宫不想再听到除此之外的任何传言,范将军明白吗?”

  “末将明白。”范瓒机械地应了,见徐敛眉整整衣襟便要走出,忽而又出声道,“殿下。”

  徐敛眉转脸看他。

  那是一张多么高傲的脸,清冷的眉毛底下,一双深不可测的眼。范瓒总是将她当天仙一样的人物来顶礼膜拜的,可是今日,他的信念动摇了。

  在来之前,他想了很多遍,他要如何保护住公主的名节,他要将造谣者大卸八块、夷家灭门,这若是敌国的yīn谋,他甚至可以径直出兵去——可就在刚才,公主却告诉他,鸣霜苑里,的确有一个男人。

  他只是公主的谋臣,但,他却住在宫里。

  他可以随时随地接触到公主,公主也可以随时随地去见他。他们可以有密谋,也可以有幽会。

  “殿下,末将……”范瓒觉得胸腔里好像烧起了一团火,却因为爱惜着眼前的人而舍不得发泄,“末将希望……您能保重名节,不要被那些宵小之徒害了。”

  徐敛眉静静等着他后面的话。这种等待,还不如说是种逼迫。

  空气愈来愈沉,拉扯着范瓒往下坠去。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都不曾如此恐慌过的男人,面对着她,竟然没有了丝毫的豪气。

  “末将可以为您赴汤蹈火……您要攻打谁、灭了谁,末将可以带兵直取……”他闭了眼,一咬牙,“末将只希望您不要再嫁给您不喜欢的人!”

  ***

  这一晚,徐敛眉又失眠了。

  这于她而言本是常事。惯常她会去批阅奏疏,可此刻头脑里昏沉沉的,一个字也再看不下去。她让燕侣鸿宾自去歇息,一个人走出奉明宫,又是一弯眉月,入了冬了,天色凄清如一片黑暗的雪。

  范瓒日间的话总在脑海中回响,她却抓不住话中的真实意味。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鸣霜苑来。

  偏厢房里亮着灯。她来到房门前,却终究没有敲门,许久,她转过身,在台阶上坐下了。

  初时还冷,渐渐也不觉得了,她头倚着廊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房内透出的烛火映到她脸上时,已只剩了残缺一点剪影,在她的眼睫上轻微地颤动着。

  她知道自己在想谁,她在想房内的那个男人。

  当范瓒对她说了那样一番话之后,她首先想到的,却是那个男人。

  她琢磨他,她计算他。

  可是她怎么也摸不透他。

  算起来,他们也只相识了两年而已。在他来到之前,徐敛眉已经出嫁了三次,每一次她都是一个人扛过来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到了第四次就会依赖他来做决定。没有必要。她的第一个丈夫亡了国,七窍流血地死在她的怀里;她的第二个丈夫在征途中溺死,他的叔叔在国内发动了宫变,所幸她当时不在城内;她的第三个丈夫为了她与君父反目成仇,国都里刀兵相见,杀声四起,宫阙的红铜大门都被乱兵掀倒,她一个人乔装在死人堆里逃出了城……有那么几次,连徐公都以为她死了,可她自己却不认为那算什么绝境。她总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可以走下去,她丝毫不害怕。

  她想她应该远离柳斜桥。这个男人,他不动声色,就可以让她体会到一些从前绝不曾有的情绪,譬如挫败、软弱和突如其来的疲倦。所以她虽然将他留在鸣霜苑,却很少见他,他也十分识趣,绝不做不速之客。他只是等着她,他似乎很有耐心。

  徐敛眉有些害怕他这样的耐心。

  就像在这样的夜晚,她候在他的门外,寒气冻住了她的双膝,但是他不开门。他不开门。这样的耐心,将她摧毁都足够了。

  ***

  那个素色的影子倚着门前的阑干,也不知坐了多久了。

  柳斜桥站在门后,就如数日前站在她的浴房外面,只看见那一个浅淡的轮廓。他就能知道是她。

  范将军今日在奉明宫的那一番话,经了宫里七嘴八舌添油加醋传到他耳中时,已坐实了暧昧的样子。他能猜到范将军那一刻的表情,大约是怜惜与苦楚jiāo杂、温柔与愤怒叠加,可是他却猜不出徐敛眉的表情。

  宫里的嚼舌也只说到范将军那句近似剖白的话语为止。没有人知道公主回答了他什么,但都很想知道。他也一样。

  台阶上那个女子,从年幼起就与兄长并肩治国,杀伐决断间手腕凌厉,尔虞我诈中长袖善舞,她的父亲极少chā手干预,她的兄长唯她之命是从,她若不是女流之身,或许早已盟会诸侯了。

  ——可她若不是女流之身,又怎么能以四次联姻,乱了六个大国?

  柳斜桥忽然侧身咳嗽起来,几步去捧起桌上茶杯,茶水还未入口却已被自己打翻了。

  右手在发抖,带得他全身发冷,不可遏止的痛苦从脚底逆流而上,扼住了他的咽喉。一声重响,他用左手将右手狠狠压在桌上,一个扭曲的弧度,几乎能将他右手五指都折了!

  冷汗从额头流了下来,不论如何,被痛苦磨折了这么多年之后,他到底还是知晓了如何忍耐。

  他闭了眼,嘴角牵出一丝寡然无味的笑。

  ***

  徐敛眉再醒来时,人已在奉明宫的寝殿里,三五个暖炉围在床边,宫女端着热水冷水不停地换进换出。鸿宾一脸焦急地给她敷着额头,见她醒了,不由低低呼了一声:“殿下!”话里竟带了泪意。

  她的手脚还是麻木的,被过分的温暖一催,反而更加难受,喉头像被人塞了一团不上不下的湿棉花。她安抚地拍拍鸿宾的手,抬眼望向床边忙碌的人。没有他。

  鸿宾忙道:“是柳先生,今日早晨送您过来的。”

  今日早晨?她的目光动了动,像是本已微弱的火光终于被熄灭了。

  徐敛眉病倒了。原是秋冬之际易寒的天气,病了也是寻常,只是外边却又传出了难听的话,说有人亲眼见她被那鸣霜苑的男人抱来奉明殿,也不知他们晚上做了些什么……

  她听着燕侣给她读的进谏的奏疏,头痛yù裂,“换一份读吧。这样的话不必再念了。”

  鸿宾犹疑着挑出一份递给燕侣,燕侣看了看,复犹疑地展开,半晌也不念。徐敛眉道:“什么难事?”

  燕侣低声道:“这是范将军的上疏。他……他以范国庶公子的身份向您求亲,殿下。”

  ***

  整整七日后,徐敛眉的病才算是大好。这七日里,便连徐公都被惊动,特意到她病榻前来嘘寒问暖了一回。可柳斜桥却没有出现过。

  病来无心理政,不那么要紧的事务她都jiāo给了国相周麟处理,要紧的反而搁置了下来。待到第八日上,她终于可以下地去了书阁,裹着一身严实的长袍,拿着范瓒的上疏,对着天下三十七国的地图琢磨了很久。

  出得书阁来时,她吩咐燕侣,那地图该绘制一幅新的了,夏国已不在了。

  燕侣应下。她紧了紧衣襟,走到辇舆前,对车仆道:“去鸣霜苑。”

  无论如何,他是不会主动来找她的。每一次都是她先妥协,她竟也渐渐习惯了。

  这是她第一次以如此排场来到鸣霜苑。执戟的卫士护送着她过来,辇舆停下,他们便四散开,守在鸣霜苑的每一个角落。柳斜桥一身干干净净的青衫,一副干干净净的眉眼,立在院门前躬身相候。

  这么恭谨认真的样子,就好像他特意等了她很久一样。

  第5章 或相怜

  徐敛眉走到堂上,屏退左右,将范瓒的奏疏随意扔在案上,漫不经心地道:“上回多谢先生了。”

  这大约是说他将睡昏的她送回奉明宫的事。柳斜桥端来茶水,闻言欠了欠身,“殿下玉体可大好了?”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是如此平静,平静而冷淡。七日之前,她没有敲门,他没有开门,她与他在门外门内各怀鬼胎地宿了一夜,而今他像没事人一样问她这样的话。

  她最后垂下了眼帘,手指屈起敲了敲书案,自己坐了下来。他便走过来,拿起了那一份奏疏。

  他在读奏疏的时候,她便轻轻吹着杯里漂浮的茶末,偶尔抬眼看一看他的表情。他没有表情。她过去是真的怀疑过,他可能披了一张别人的面皮,才会做到这么冷漠的样子。

  不过现在她已知道了,他只是天生的铁石心肠。

  范瓒求亲的奏疏或许不可以算一份奏疏,它以素白绢帛制成,金边彩缘,印有范国王族的徽识。毋宁说,这是一份国书。

  这一份国书不长,但柳斜桥却读了很久。

  很久之后,他将它在案上放好,低着头后退几步。她盯着他,不说话。

  终于,柳斜桥拱手道:“在下恭喜殿下。”

  她问:“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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