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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位男客都惊跳起来,睁大了询问的眼睛,走到张素素旁边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不中用?”

  林佩珊迟疑地问,站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嗳——因为我看见过人是怎样死的呀!”

  几个男女仆人此时已经围绕在这两对青年男女的周围了,听得张素素那样说,忍不住都笑出声来。张素素却板起脸儿不笑。她很神秘的放低了声音,再加以申明:

  “你们看老太爷吐出来的就是痰么?不是!一百个不是!这是白沫!大凡人死在热天,就会冒出这种白沫来,我见过。

  你们说今天还不算热么?八十度哪!真怪!还只五月十七,——玉亭,我的话对不对?你说!”

  张素素转脸看住了男客中间的一个,似乎硬要他点一下头。这人就是李玉亭:中等身材,尖下巴,戴着程度很深的近视眼镜。他不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微微笑着。这使得张素素老大不高兴,向李玉亭白了一眼,她噘起猩红的小嘴唇,叽叽咕咕地说:

  “好!我记得你这一遭!大凡教书的人总是那么灰色的,大学教授更甚。学生甲这么说,学生乙又是那么说,好,我们的教授既不敢左袒,又不敢右倾,只好摆出一副挨打的脸儿嘻嘻的傻笑。——但是,李教授李玉亭呀!你在这里不是上课,这里是吴公馆的会客厅!”

  李玉亭当真不笑了,那神气就像挨了打似的。站在林佩珊后面的男客凑到她耳朵边轻轻地不知说了怎么一句,林佩珊就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并且把那俊俏的眼光在张素素脸上掠过。立刻张素素的嫩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她陡的扭转腰肢,扑到林佩珊身上,恨恨地说:

  “你们表兄妹捣什么鬼!说我的坏话?非要你讨饶不行!”

  林佩珊吃吃地笑着,保护着自己的顶怕人搔摸的部分,一步一步往后退,又夹在笑声中叫道:

  “博文,是你闯祸,你倒袖手旁观呢!”

  此时忽然来了汽车的喇叭声,转瞬间已到大客厅前,就有一个高大的穿洋服的中年男子飞步跑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穿白制服的看护fù捧着很大的皮包。张素素立刻放开了林佩珊,招呼那新来者:

  “好极了,丁医生!病人在小客厅!”

  说着,她就跳到小客厅门前,旋开了门,让丁医生和看护fù都进去了,她自己也往门里一闪,随手就带上了门。

  林佩珊一面掠头发,一面对她的表哥范博文说:

  “你看丁医生的汽车就像救火车,直冲到客厅前。”

  “但是丁医生的使命却是要燃起吴老太爷身里的生命之火,而不是扑灭那个火。”

  “你又在做诗了么?嘻——”

  林佩珊佯嗔地睃了她表哥一眼,就往小客厅那方向走。但在未到之前,小客厅的门开了,张素素轻手轻脚踅出来,后面是一个看护fù,将她手里的白瓷方盘对伺候客厅的当差一扬,说了一个字:“水!”接着,那看护fù又缩了进去,小客厅的门依然关上。

  探询的眼光从四面八方shè出来,集中于张素素的脸上。张素素摇头,不作声,闷闷的绕着一张花梨木的圆桌子走。随后,她站在林佩珊他们三个面前,悄悄地说:

  “丁医生说是脑充血,是突然受了猛烈刺激所致。有没有救,此刻还没准。猛烈的刺激?真是怪事!”

  听的人们都面面相觑,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李玉亭似乎要挽救张素素刚才的嗔怒,应声虫似的也说了一句:

  “真是怪事!”

  “然而我的眼睛就要在这怪事中看出不足怪。吴老太爷受了太强的刺激,那是一定的。你们试想,老太爷在乡下是多么寂静;他那二十多年足不窥户的生活简直是不折不扣的坟墓生活!他那书斋,依我看来,就是一座坟!今天突然到了上海,看见的,听到的,嗅到的,哪一样不带有强烈的太强烈的刺激xìng?依他那样的身体,又上了年纪,若不患脑充血,那就当真是怪事一桩!”

  范博文用他那缓慢的女xìng的声调说,脸上亮晶晶的似乎很得意。他说完了,就溜过眼波去找林佩珊的眼光。林佩珊很快地回看他一眼,就抿着嘴一笑。这都落在张素素的尖利的观察里了,她故意板起了脸,鼻子里哼一声:

  “范诗人!你又在做诗么?死掉了人,也是你的诗题了!”

  “就算我做诗的时机不对,也不劳张小姐申申而詈呵!”

  “好!你是要你的林妹妹申申而詈的罢?”

  这次是林佩珊的脸上飞红了。她对张素素啐了一声,就讪讪地走开了。范博文毫不掩饰地跟着她。然而张素素似乎感到更悲哀,蹙着眉尖,又绕走那张花梨木的圆桌子了。李玉亭站在那里摸下巴。客厅里静得很,只有小风扇的单调的荷荷的声响。间或飞来了外边马路上汽车的喇叭叫,但也是像要睡去似的没有一丝儿劲。几个男当差像棍子似的站着。王妈和另一个女仆头碰头的在密谈,可是只见她们的嘴唇皮动,却听不到声音。

  小客厅的门开了,高大的身形一闪,是丁医生。他走到摆着烟卷的黄铜椭圆桌子边,从银匣里捡了一枝雪茄烟燃着了,吐一口气,就在沙发椅里坐下。

  “怎样?”

  张素素走到丁医生跟前轻声问。

  “十分之九是没有希望。刚才又打一针。”

  “今晚上挨不过罢?”

  “总是今晚上的事!”

  丁医生放下雪茄,又回到小客厅里去了。张素素悄悄地跑过去,将小客厅的门拉上了,蓦地跳转身来,扑到林佩珊面前,抱住了她的细腰,脸贴着脸,一边乱跳,一边很痛苦地叫道:

  “佩珊!佩珊!我心里难过极了!想到一个人会死,而且会突然的就死,我真是难过极了!我不肯死!我一定不能死!”

  “可是我们总有一天要死。”

  “不能!我一定不能死!佩珊,佩珊!”

  “也许你和大家不同,老了还会脱壳;——可是,素,不要那么乱揉,你把我的头发弄成个什么样子!啊,啊,啊!放手!”

  “不要紧,明天再去一次BeautyParlour——哦,佩珊,佩珊!如果一定得死,我倒愿意刺激过度而死!”

  林佩珊惊异地叫了一声,看着张素素的眼睛,这眼睛现在闪着异样兴奋的光芒,和平常时候完全不同。

  “就是过度刺激!我想,死在过度刺激里,也许最有味,但是我绝对不需要像老太爷今天那样的过度刺激,我需要的是另一种,是狂风暴雨,是火山bào裂,是大地震,是宇宙混沌那样的大刺激,大变动!啊啊,多么奇伟,多么雄壮!”

  这么叫着,张素素就放开了林佩珊,退后一步,落在一张摇椅里,把手掩住了脸孔。

  站在那里听她们谈话的李玉亭和范博文都笑了,似乎料不到张素素有这意外的一转一收。范博文看见林佩珊还是站在那里发怔,就走去拉一下她的手。林佩珊一跳,看清楚了是范博文,就给他一个娇嗔。范博文翘起右手的大拇指,向张素素那边虚指了一指,低声说:

  “你明白么?她所需要的那种刺激,不是‘灰色的教授’

  所能给与的!可是,刚才她实在颇有几分诗人的气分。”

  林佩珊先自微笑,听到最后一句,她忽然冷冷地瞥了范博文一眼,鼻子里轻轻一哼,就懒洋洋地走开了。范博文立刻明白自己的说话有点被误会,赶快抢前一步,拉住了佩珊的肩膀。但是林佩珊十分生气似的挣脱了范博文的手,就跑进了客厅右首后方的一道门,碰的一声,把门关上。范博文略一踌躇,也就赶快跟过去,飞开了那道门,就唤“珊妹”。

  林佩珊关门的声音将张素素从沉思中惊醒。她抬起头来看,又垂下眼去;放在一张长方形的矮脚琴桌上的黄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首先映入她的眼内。她拿起那套书,翻开来看。是朱丝栏夹贡纸端端正正的楷书。卷后有吴老太爷在“甲子年仲春”写的跋文:

  余既镌印文昌帝君《太上感应篇》十万部,广布善缘,又手录全文……

  张素素忍不住笑了一声,正想再看下去,忽然脑后有人轻声说:

  “吴老太爷真可谓有信仰,有主义,终身不渝。”

  是李玉亭,正靠在张素素坐椅的背后,烟卷儿夹在手指中。张素素侧着头仰脸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去翻看那《太上感应篇》。过一会儿,她把《感应篇》按在膝头,猛的问道:

  “玉亭,你看我们这社会到底是怎样的社会?”

  冷不防是这么一问,李玉亭似乎怔住了;但他到底是经济学教授,立即想好了回答:

  “这倒难以说定。可是你只要看看这儿的小客厅,就得了解答。这里面有一位金融界的大亨,又有一位工业界的巨头;

  这小客厅就是中国社会的缩影。”

  “但是也还有一位虔奉《太上感应篇》的老太爷!”

  “不错,然而这位老太爷快就要——断气了。”

  “内地还有无数的吴老太爷。”

  “那是一定有的。却是一到了上海就也要断气。上海是——”

  李玉亭这句话没有完,小客厅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吴少nǎinǎi。除了眉尖略蹙而外,这位青年美貌的少nǎinǎi还是和往常一样的活泼。看见只有李玉亭和张素素在这里,吴少nǎinǎi的眼珠一溜,似乎很惊讶;但是她立刻一笑,算是招呼了李张二位,便叫高升和王妈来吩咐:

  “老太爷看来是拖不过今天晚上的了。高升,你打电话给厂里的莫先生,叫他马上就来。应该报丧的亲戚朋友就得先开一个单子。花园里,各处,都派好了人去收拾一下。搁在四层屋顶下的木器也要搬出来。人手不够,就到杜姑老爷公馆里去叫。王妈,你带几个人去收拾三层楼的客房,各房里的窗纱,台布,沙发套子,都要换好。”

  “老太爷身上穿了去的呢?还有,看什么板——”

  “这不用你办。现在还没商量好,也许包给万国殡仪馆。你马上打电话到厂里叫账房莫先生来。要是厂里抽得出人,就多来几个。”

  “老太爷带来的行李,刚才‘戴生昌’送来了,一共二十八件。”

  “那么,王妈,你先去看看,用不到的行李都搁到四层屋顶去。”

  此时小客厅里在叫“佩瑶”了,吴少nǎinǎi转身便跑了回去,却在带上那道门之前,露出半个头来问道:

  “佩珊和博文怎么不见了呢?素妹,请你去找一下罢。”

  张素素虽然点头,却坐着不动。她在追忆刚才和李玉亭的讨论,想要拾起那断了的线索。李玉亭也不作声,吸着香烟,踱方步。这时已有九点钟,外面园子里人来人往,骤然活动;树荫中,湖山石上,几处亭子里的电灯,也都一齐开亮了。王妈带了几个粗做女仆进客厅来,动手就换窗上的绛色窗纱。一大包沙发套子放在地板上。客厅里的地毯也拿出去扑打。

  忽然小客厅里一阵响动以后,就听得杂乱的哭声,中间夹着唤“爸爸”。张素素和李玉亭的脸上都紧张起来了。张素素站起来,很焦灼地徘徊了几步,便跑到小客厅门前,推开了门。这门一开,哭声就灌满了大客厅。丁医生搓着手,走到大客厅里,看着李玉亭说:

  “断气了!”

  接着荪甫也跑出来,脸色郁沉,吩咐了当差们打电话去请秋律师来,转身就对李玉亭说:

  “今晚上要劳驾在这里帮忙招呼了。此刻是九点多,报馆里也许已经不肯接收论前广告,可是我们这报丧的告白非要明天见报不行。只好劳驾去办一次jiāo涉。底稿,竹斋在那里拟。五家大报一齐登!——高升,怎么莫先生还没有来呢?”

  高升站在大客厅门外的石阶上,正想回话,二小姐已经跑出来拉住了荪甫说:

  “刚才和佩瑶商量,觉得老太爷大殓的时刻还是改到后天上午好些,一则不匆促,二则曾沧海舅父也可以赶到了。舅父是顶会挑剔的!”

  荪甫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毅然回答:

  “我们连夜打急电去报丧,赶得到赶不到,只好不管了;舅父有什么话,都由我一人担当。大殓是明天下午二时,决不能改动的了!”

  二小姐还想争,但是荪甫已经跑回小客厅去了。二小姐跟着也追进去。

  这时候,林佩珊和范博文手携着手,正从大客厅右首的大餐室门里走出去,一眼看见那乱烘烘的情形,两个人都怔住了。佩珊看着博文低声说:

  “难道老太爷已经去世了么?”

  “我是一点也不以为奇。老太爷在乡下已经是‘古老的僵尸’,但乡下实际就等于幽暗的‘坟墓’,僵尸在坟墓里是不会‘风化’的。现在既到了现代大都市的上海,自然立刻就要‘风化’。去罢!你这古老社会的僵尸!去罢!我已经看见五千年老僵尸的旧中国也已经在新时代的暴风雨中间很快的很快的在那里风化了!”

  林佩珊抿着嘴笑,掷给了范博文一个娇媚的佯嗔。

  二

  清晨五时许,疏疏落落下了几点雨。有风。比昨晚上是凉快得多了。华氏寒暑表降低了差不多十度。但是到了九时以后,太阳光shè散了yīn霾的云气,像一把火伞撑在半天,寒暑表的水银柱依然升到八十度,人们便感得更不可耐的热浪的威胁。

  拿着“引”字白纸帖的吴府执事人们,身上是黑大布的长褂,腰间扣着老大厚重又长又阔整段白布做成的一根腰带,在烈日底下穿梭似的刚从大门口走到作为灵堂的大客厅前,便又赶回到大门口再“引”进新来的吊客——一个个都累得满头大汗了。十点半钟以前,这一班的八个人有时还能在大门口那班“鼓乐手”旁边的木长凳上尖着屁股坐这么一二分钟,撩起腰间的白布带来擦脸上的汗,又用那“引”字的白纸帖代替扇子,透一口气,抱怨吴三老爷不肯多用几个人;可是一到了dú太阳直shè头顶的时候,吊客像潮水一般涌到,大门口以及灵堂前的两班鼓乐手不换气似的吹着打着,这班“引”路的执事人们便简直成为来来往往跑着的机器,连抱怨吴三老爷的念头也没有工夫去想了,至多是偶然望一望灵堂前伺候的六个执事人,暗暗羡慕他们的运气好。

  汽车的喇叭叫;笛子,唢呐,小班锣,混合着的“哀乐”;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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