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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着头看池子里浮到水面吐泡沫的红鲤鱼。很知道丈夫脾气的吴少nǎinǎi则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微笑。

  吴荪甫却并不立刻发作,只皱着眉头狞起了眼睛,好像在那里盘算先挑选什么人出来咬一口。不错,他想咬一口!自从他回家到现在,他那一肚子的暴躁就仿佛总得咬谁一口才能平伏似的。自然这不会是真正的“咬”;可是和真正的“咬”却有同样的意义。他狞视了一会儿,终于他的眼光钉住在阿萱手掌上那件东西。于是沉着的声音发问了。正像猫儿捉老鼠,开头是沉着而且不露锋利的爪牙。

  “阿萱!你手里托着一件什么东西?”

  似乎心慌了,阿萱不回答,只把手里的“宝贝”呈给荪甫过目。

  “咄!见你的鬼!谁教你玩这把戏?”

  吴荪甫渐渐声色俱厉了;但是阿萱那股神气太可笑,吴荪甫也忍不住露一下牙齿。

  “哦,哦,——找老关教的。”

  阿萱口吃地回答,缩回他那只托着“镖”的手,转身打算溜走。可是吴荪甫立刻放出威棱来把他喝住;

  “不许走!什么镖不镖的!丢了!丢在池子里!十七八岁的孩子,还干这些没出息的玩意儿!都是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太宠惯了你!暑假快要过去,难道你不打算下半年进学校念书!——丢在池子里!”

  一声响——东!阿萱呆呆地望着那一池的皱水,心疼他那宝贝。

  吴荪甫眉毛一挺,心头的焦躁好像减轻了些微。他的威严的眼光又转shè到四小姐蕙芳的身上了。他知道近来四小姐和范博文好像很投契。这是他不许可的!于是暴躁的第二个浪头又从他胸间涌起。然而他却又转脸去看少nǎinǎi。靠在藤椅背上的吴少nǎinǎi仰脸迷惶地望着天空的星。近来少nǎinǎi清瘦了一些,她那双滴溜溜地会说话的眼睛也时常呆定定,即使偶然和从前一般灵活,那就满眼红得像要发火。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咬啮她的心!这变化是慢慢来的,吴荪甫从没留意,并且即使他有时觉得了,也不理会;他马上就忘记。现在他忽然好像第一次看到,心头的暴躁就又加倍。他立刻撇下了四小姐,对少nǎinǎi尖利地说道:

  “佩瑶,嫡亲的兄弟姊妹,你用不着客气!他们干些什么,你不要代他们包庇!我最恨这样瞒得实腾腾地!”

  吴少nǎinǎi迷惶地看着荪甫,抿着嘴笑,不作声。这把吴荪甫更加激怒了。他用力哼了一声,十分严厉地又接着说下去:

  “譬如四妹的事。我不是老顽固,婚姻大事也可以听凭本人自己的意思。可是也得先让我晓得,看两边是不是合式;用不到瞒住了我!况且这件事,我也一向放在心上,也有人在我面前做媒;你们只管瞒住了我鬼混,将来岂不是要闹出笑话来么?”

  “嗳,这就奇了,有什么鬼混呀!你另外看得有合式的人么?你倒说出来是谁呢?”

  吴少nǎinǎi不能不开口了,可是吴荪甫不回答,霍地转身对四小姐正色问道:

  “四妹,你心里有什么意思,趁早对我说罢!说明了好办事。”

  四小姐把脸垂到胸脯上,一个字也没有。她的心乱跳。她怕这位哥哥,又恨这位哥哥。

  “那么,你没有;我替你做主!”

  吴荪甫感到冷箭命中了敌人似的满足,长笑一声,转身就走。但当他跑进了他的书房时,那一点满足就又消失。他还想“咬一口”,准对他的真正敌人“咬一口”。不是像刚才那样无所为的“迁怒”,而是为的要补偿自己的损失向可咬的地方“咬”一口!现在他的暴躁渐渐平下去了,心境转入了拚死命突围的顽强,残酷和冷静。然而同时也发生了一种没有出路的yīn暗的情绪。他的心忽而卜卜地跳得很兴奋,忽而又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他那飞快地旋转的思想的轮子,似乎也不很听从他意志的支配:刚刚想着益中公司总经理办公室内那一幕惊心动魄的谈话,突然拦腰里又闯来了刘玉英那诱惑xìng的笑,那眼波一转时的脸红,那迷人的低声一句“用什么称呼”;刚刚在那里很乐观地想到怎样展开阵线向那八个厂堂而皇之进攻,突然他那铁青的脸前又现出了那八个厂二千多工人的决死的抵抗和反攻,——

  他的思想,无论如何不能集中;尤其是刘玉英的妖媚的笑容,俏语,眼波,一次一次闯回来诱惑他的筹划大事的心神。这是反常!他向来不是见美色而颠倒的人!

  “咄!魔障!”

  他蓦地跳起来拍着桌子大呼。

  “障!”——那书房的墙壁响出了回声。那书房窗外的树木苏苏地讥笑他的心乱智昏。他又颓然坐下了,咬紧着牙齿想要再一度努力恢复他的本真,驱逐那些盘踞在心头的不名誉的懦怯,颓废,以及悲观,没落的心情。

  可是正在这时候,书房门悄悄地开了,屠维岳挺直了胸脯站在门口,很大方地一鞠躬,又转身关了门,然后安详地走到吴荪甫的写字桌前,冷静地然而机警地看着吴荪甫。

  足有二三分钟,两个人都没有话。

  吴荪甫故意在书桌上的文件堆里抽出一件来低头看着,又拿一枝笔在手指上旋弄,让自己的脸色平静下去,又用了很大的力量把自己的心神镇定了,然后抬头对屠维岳摆一摆手,叫他坐下,用很随便的口吻微笑地问道:

  “第一次我打电话叫你来,不是说你有点事情还没完么?

  现在完了没有?”

  “完了!”

  屠维岳回答了两个字;可是他那一闪一闪的眼光却说了更多的话,似乎在那里说:他已经看出吴荪甫刚才有过一时的暴躁苦闷,并且现在吴荪甫的故意闲整就好比老鹰一击前的回旋作势。

  吴荪甫眼光一低,不让当面这位年青人看透了他的心境;

  他仍旧旋弄手里的笔杆,又问道:

  “听说虹口几个厂情形不好呢!你看来不会出事罢?出了事,会不会影响到我们闸北?”

  “不一定!”

  屠维岳的回答多了一个字了;很机警地微笑。吴荪甫立刻抬起眼来,故意吃惊似的喊道:

  “什么!你也说‘不一定’么?我以为你要拍拍胸脯说:我们厂不怕!——哎,维岳,‘不一定’,我不要听,我要的是‘一定’!嗳?”

  “我本来可以说‘一定’,可是我一进来后就嗅着一点儿东西;我猜想来三先生有一个扣减工钱的命令jiāo给我,所以我就说‘不一定’了。——现在既然三先生要的是‘一定’,也行!”

  吴荪甫很注意地听着,眼光在屠维岳那冷静的脸上打圈子。过一会儿,他又问道:

  “你都布置好了罢?”

  “还差一点。可是不相干。三先生!我们这一刀劈下去,反抗总是免不了的;可是一两天,至多三天,就可以解决。也许——”

  “什么!你是说会罢工么?还得三天才能解决?不行!工人敢闹事,我就要当天解决!当天!——也许?也许什么?也许不止三天罢?”

  吴荪甫打断了屠维岳的话,口气十分严厉了,态度却还镇静。

  “也许从我们厂里bào出来那一点火星会弄成了上海全埠丝厂工人的总同盟罢工!”

  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着回答。这是最后的一瓢油,这半晌来吴荪甫那一腔抑制着的怒火立刻又燃旺了!他掷去手里的笔杆,狞视着屠维岳,发狂似的喊道:

  “我不管什么总同盟罢工!我的厂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就是干干脆脆只要一天内解决!”

  “那么三先生只好用武力——”

  “对啦!我要用武力!”

  “行!那么请三先生准我辞职!”

  屠维岳说着就站了起来,很坚决很大胆地直对着吴荪甫看。短短的沉默。吴荪甫的脸色渐渐从惊愕转成为不介意似的冷淡,最后他不耐烦地问道:

  “你不主张用武力?你怕么?”

  “不是!请三先生明白,我好像没有怕过什么!我可以老老实实告诉三先生:我很爱惜我一个月来放在厂里的一番心血,我不愿意自己亲手推翻一个月来辛辛苦苦的布置!可是三先生是老板,爱怎么办,权柄在三先生!我只请三先生立刻准我辞职!我再说一句,我并不是害怕!”

  屠维岳骄傲地挺直了胸脯,眼光尖利地shè住了吴荪甫的脸。

  “你的布置我知道,现在就要试试你的布置有没有价值!”

  “既然三先生是明白的,我可以再说几句话。现在三先生吩咐我要用武力,一天内解决;我很可以照办。警察,包探,保卫团,都是现成的。可是今天解决了,隔不了十天两星期,老毛病又发作,那大概三先生也不喜欢,我替三先生办事也不能那么没有信用;我很爱惜我自己的信用!”

  于是吴荪甫暂时没有话,他又拿起那笔杆在手指上旋弄,钉住屠维岳看了好半天。屠维岳让他看,一点表情也不流露到脸上来;他心里却微感诧异,为什么吴荪甫今番这样的迟疑不决。

  吴荪甫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又问道:

  “那么,照你说,该怎么办?”

  “我也打算用一点儿武力。可是要留到最后才用它!厂里的工人并不是一个印板印出来的;有几个最坏的,光景就是共产份子,一些糊涂虫就跟了她们跑。大多数是胆小的。我请三先生给我三天的期限,就打算乘那罢工风潮中认明白了哪几个有共产嫌疑,一网打尽她!那时候,要用一点武力!这么一转,我相信至少半年六个月的安静是有的。一个月来,我就专门在这上头用了心血!”

  屠维岳很镇静很有把握地说,微笑着。吴荪甫也是倾注了全心神在听。忽然他的眼珠一转,狞笑了一声,站起来大声兴奋地喊道:

  “维岳!你虽然能干,可是还有些地方你见不到呀!那不是捉得完的!那好比黄梅天皮货里会生蛀虫一样,自然而然生出来!你今天捉完了,明天又生出来!除非等过了黄梅天!可是我们这会儿正遇着那黄梅天,很长,很长,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完的黄梅天!——算了!你的好计策留到将来再说。

  眼前的时势不许我们有那样的耐心了!”

  屠维岳鞠一个躬,不说话,心里想自己这一回“倒霉”是倒定的了;不是辞职,就是他在厂里的“政权”倒坍,钱葆生那一派将要代替他上台。可是吴荪甫突又暴躁起来,声色俱厉下命令道:

  “罢工也好,不罢工也好,总同盟罢工也好,我的主意是打定了!下月起,工钱就照八折发!等丝价回涨到九百多两的时候,我们再说,——好了,你去罢!我不准你辞职!”

  “那么,三先生给我三天的期限!”

  “不!不!一天也不!”

  吴荪甫咆哮着。屠维岳脸上的ròu轻轻一跳,他的眼光异样地冷峻了。然而意外地吴荪甫突又转了态度,对屠维岳挥手,不耐烦地接着说:

  “傻子!你想跟我订合同么?看她们罢下工来情形怎样,我们再说!”

  屠维岳微笑着又鞠一个躬,不说话;心里却看准了吴荪甫这回不比从前,——有点反常,有点慌乱。他又想到自己这一回大概要“倒霉”。但他是倔强的,他一定要挣扎。

  十三

  还没有闪电。只是那隆隆然像载重汽车驶过似的雷声不时响动。天空张着一望无际的灰色的幕,只有直西的天角像是破了一个洞,露出小小的一块紫云。夕阳的仓皇的面孔在这紫云后边向下没落。

  裕华丝厂的车间里早就开亮了电灯。工作很紧张,全车间是一个飞快的转轮。电灯在浓厚的水蒸气中也都黄着脸,像要发晕。被丝车的闹声震惯了耳朵的女工们虽然并没听得外边天空的雷,却是听得她们自己中间的谈话;在她们中间也有一片雷声在殷殷然发动。她们的脸通红,她们的嘴和手一般地忙。管车们好像是“装聋”,却不“装哑”,有时轻轻说一两句,于是就在女工群中bào发了轻蔑的哄笑声。

  忽然汽笛声呜呜地叫了,响彻全厂。全车间一阵儿扰乱,丝车声音低下去,低下去,人声占了上风。女工们提着空饭篮拥出了车间,杂乱地在厂门口受过检查,拥出了厂门。这时候,她们才知道外边有雷,有暴风雨前的yīn霾,在等着她们!

  厂里是静寂下去了,车间里关了电灯。从那边管理部一排房屋闪shè出来的灯光就好像格外有精神。屠维岳坐在自己的房里,低着头;头顶上是一盏三十二支光的电灯,照见他的脸微微发青,冷静到像一尊石像。忽然那房门开了,莫干丞那慌张的脸在门边一探,就进来轻声叫道:

  “屠世兄!刚才三先生又来电话,问起那扣减工钱的布告有没有贴出去呢!我回说是你的意思要等到明天发,三先生很不高兴!你到底是什么打算呀?刚才放工的时候,女工们嚷嚷闹闹的;她们又知道了我们要贴布告减扣工钱了,那不是跟上回一样——”

  “迟早要晓得的,怕什么!”

  屠维岳微笑着说,瞥了莫干丞一眼,又看看窗外。

  “明儿三先生生气,可不关我的事!”

  “自然!”

  屠维岳很不耐烦了。莫干丞的一对老鼠眼睛在屠维岳脸上钉了一下,又缩缩颈脖,摆出了“那我就不管”的神气,转身就走了出去,把那房门很重的碰上。屠维岳微笑着不介意,可是现在他不能够再坐在那里冷静到像一尊石像了;他掏出表来看了一看,又探头到窗外去遥望,末后就开了房门出去。恰就在这时候,昏黑中赶来了两个人,直奔进屠维岳的房间。屠维岳眼快,已经看见,就往回走,他刚刚到了自己的房门外,背后又来一个人,轻轻地在屠维岳肩头拍一掌,克勒地笑了一声。

  “阿珍!这会儿我们得正正经经!”

  屠维岳回过头去轻声说,就走进了房;阿珍也跟了进去。

  先在房里的是桂长林和李麻子,看见屠维岳进来,就一齐喊了声“哦”,就都抢着要说话。但是屠维岳用眼光制止了他们又指着墙角的一张长凳叫他们两个和阿珍都坐了,他自己却去站在窗前,背向着窗外。那一盏三十二支光的电灯突然好像缩小了光焰。房里的空气异常严肃。雷声在外边天空慢慢地滚过。屠维岳那微微发青的面孔泛出些红色来了,他看了那三个人一眼,就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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