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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0 章

  阖的有点潮湿的眼睛里会流露出这样坚定而且温和的目光,没有见过谁有这样爽朗的毫无含义的微笑,谁也没有这样平静的低沉的尖细的嗓音,主要是没有这样细嫩的雪白的面孔,尤其是没有那双略嫌宽大而异常肥胖的、柔嫩而白净的手臂。安德烈公爵只是看见那些长期住院的士兵才有这样白皙的柔嫩的面孔。这就是斯佩兰斯基,国务大臣,向国王禀告国情的人,国王在埃尔富特的同行者,在那里他不止一次地觐见国王,和国王畅谈。

  斯佩兰斯基没有把目光从一个人身上一下子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并不像进入大庭广众中时情不自禁地用视线扫视那样,他也不急忙开口说话。他低声地说,心里相信大家都会听他说下去,他只注视jiāo谈者的面孔。

  安德烈公爵特别仔细地观察斯佩兰斯基的每句话和每个动作。就像人们常有的情形那样,特别是像那些对别人严加指摘的人那样,安德烈公爵遇见一个新来的人,尤其是遇见这位他所熟知的大名鼎鼎的斯佩兰斯基时,他总是期待在他身上发现完美的人格。

  斯佩兰斯基告诉科丘别伊,说他对未能更早抵达一事深表遗憾,因为在皇宫里给耽搁了。他没有说国王把他耽搁了。安德烈公爵看出了这种矫揉造作的谦逊。当科丘别伊向他喊出安德烈公爵的名字时,斯佩兰斯基仍然面露笑容,把目光慢慢地移到博尔孔斯基身上,他开始沉默地打量他。

  “我和您认识,感到很高兴,我也像大家一样,久闻大名。”

  他说道。

  科丘别伊说了几句有关阿拉克切耶夫接见博尔孔斯基的话。斯佩兰斯基又微微一笑。

  “军事条令委员会主任是我的一位好朋友——马格尼茨基先生,”他说,他把每个音节和每个词都说得清清楚楚,“若是您愿意,我可以领您去和他认识一下。(他沉默片刻。)我希望,您能得到他的同情,他愿意促进一切合理的事业。”

  斯佩兰斯基周围立即形成了一个小圈子。那个讲他的官吏普里亚尼奇尼科夫的老头子也向斯佩兰斯基提出问题。

  安德烈公爵没有参加谈话,他在观察斯佩兰斯基的各种动作,这个人不久以前是个微不足道的学员,而今他的这双又白又肥的手掌握着俄国的命运,博尔孔斯基心里思忖着。斯佩兰斯基怀着蔑视他人的、异乎寻常的冷静的态度回答老人的问话,他这种态度竟使安德烈公爵大为惊讶。他好像从那无可估量的高处对他说了一句宽容的话。当这个老头开始大声说话时,斯佩兰斯基微微一笑,并且说他没法评判国王喜欢的事情是有利,或有弊。

  斯佩兰斯基在公共小组中讲了一会儿之后,便站立起来,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把他喊到房间的另一头。看来他认为应当应酬应酬博尔孔斯基。

  “这个可敬的老头硬把我拖去参与一次令人兴奋的谈话,公爵,在谈话当中我来不及同您谈谈,”他说道,脸上流露着温和而轻蔑的微笑,仿佛在微笑之中承认,他和安德烈公爵都明白,他甫才与之jiāo谈的那些人都是小人物。这种态度使安德烈公爵心里得到满足。“我是老早就知道您的:其一,是因为您在解决您的农民问题上为我们树立第一个典范,希望有更多的追随者拥护这个典范;其二,是因为您是宫廷高级侍从之一,关于宫廷中的官衔的新指示正引起流言闲语,而宫廷高级侍从们不认为他们自己因此而蒙受屈辱。”

  “是的,”安德烈公爵说,“我父亲不想要我享有这样的权利,我是从低级官阶开始供职的。”

  “令尊是老一辈的人,显然比极力谴责这种措施的我们同时代人的地位更高,可是这种措施只是恢复原有的正义而已。”

  “不过我以为,这种谴责也是有理由的。”安德烈公爵说,他开始感觉到斯佩兰斯基对他产生的影响,他于是力图反对它。他不愿意在各个方面赞同他的意见,他意yù反驳。安德烈公爵平时说得很流畅,善于辞令,现在他和斯佩兰斯基谈话时竟然感到难以表达思想。他对这个著名人士的个xìng的观察太感兴趣了。

  “也许是一种维护个人虚荣的理由。”斯佩兰斯基轻言细语地chā了一句话。

  “一部分是为了国家。”安德烈公爵说道。

  “您指的是什么意思?……”斯佩兰斯基悄悄地垂下眼睛,说道。

  “我是孟德斯鸠的崇拜者,”安德烈公爵说,“他的思想是le principe des monarchies est I’nonneurcom parait incontestable.Certains droits et privilèges de la noblessecom paraissent eBtre des moyens de soutenir ce sentcomnt”。①

  斯佩兰斯基白皙的脸上原有的笑容消失了,因此他的脸孔就显得更好看了。也许他觉得,安德烈公爵的思想是很有趣的。

  “Sivousenvisagezlaquestion sous ce point de vue.”②他开始说,显然,法国话难说,比说俄国话更慢,但是他非常镇静。他说,荣誉,l′honneur,不可能受到对供职有害的优越地位的维护,荣誉,l′honneur,或者是不做应受指责的行为的消极概念,或者是为赢得赞许和奖赏而热心进取的一种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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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荣誉是帝制的基础,我觉得这是毫无疑义的。我以为贵族的某些权利和优越地位是维护这种虚荣心的手段。

  ②法语:如果您从这个观点看问题。

  他的论据简明而扼要。

  “这个维护荣誉、维护热心进取的源泉的制度,是类似伟大的拿破仑皇帝的Légionl’honneur①的制度,它不仅无害,而且有助于事业成就,不过它不是阶层或宫廷的优越地位和权力。”

  “我不争辩,但不能否认,宫廷的优越地位和权力达到了同样的目的,”安德烈公爵说,“每个朝臣都认为自己应当名副其实地履行职务。”

  “公爵,可是您不想利用优越的职位,”斯佩兰斯基说,面露微笑,借以表示他想客客气气地结束这场使对话人感到尴尬的辩论。“如果您在礼拜三光临敝舍,”他补充说,“我和马格尼茨基磋商之后,便把使您感兴趣的事情告诉您,此外,我将有机会更详细地和您谈谈。”他闭上眼睛,行鞠躬礼,àlafrancaise②,不辞而退,极力不引人注意,走出了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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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荣誉团。

  ②法语:照法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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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在彼得堡逗留期间,起初安德烈公爵感到,在彼得堡市他因琐事纷冗,这就把他在孤独的生活中形成的一大堆想法全弄模糊了。

  晚上回家时,他在记事手册中记下四五次必须出席的拜会,或者是定出时间的rendez-vous①。机械的生活、一日的时间的安排(务求随时随地准时办理应办的事情),耗费了他的大部分精力。他无所事事,甚至不思忖任何事情,而且也没有工夫去思忖,只是一味地叙述,巧妙地叙述他昔日在农村里深思熟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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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约会。

  他有时不满意地发觉,在同一天他在不同的jiāo际场合反复地叙述同一件事情。但是他整天忙忙碌碌,以致于没有工夫来考虑他丝毫没有想到的事情。

  嗣后于周三,斯佩兰斯基在自己家中单独地接待博尔孔斯基,这次接见也像在科丘别伊家里初次和他会面那样,斯佩兰斯基坦率地和他谈了很久的话,给安德烈公爵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安德烈公爵认为大多数人都是可鄙而渺小的人物,他很想在他人身上发现他所渴求的真正的美德的典范,他轻易地相信,他在斯佩兰斯基身上发现了十分明智的有美德的人的典范。如果斯佩兰斯基出身于安德烈公爵那个社会阶层,具有同样的教养和道德品质,那么博尔孔斯基很快就会发现他这个非英雄人物的、普通人固有的弱点,但现今这个令他惊异的聪明人的气质,因为未被他充分领会,所以更加引起了他的敬意。此外斯佩兰斯基是不是因为他器重安德烈公爵的才能,或者是因为他认为必须把他弄到自己手上来;所以斯佩兰斯基在安德烈公爵面前显示他那冷静而公正的理xìng,微妙地谄媚安德烈公爵,这种谄媚夹杂着过分的自信,即是说默认,只有对话人和自己才能理解所有其他人的愚昧,才能领会他那明智而深邃的思想。

  礼拜三晚上,当他们长谈的时候,斯佩兰斯基不止一次地说:“大家都在观察我们的一切超出常轨的积习……”或者微笑着说:“不过,我们既要狼吃饱,又要羊不少……”或者说:“他们不能明白这一点……”总是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它仿佛在说:“我们就是:您和我,我们都了解,他们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

  他头一次和斯佩兰斯基长谈,只会在安德烈公爵身上加强初次看见他时体会到的感觉。他认为他是一个富有理xìng的善于缜密思考的聪明绝顶的人,他以其全副精力和坚韧不拔的意志获得了权力,并用以仅为俄国谋求福利。斯佩兰斯基在安德烈公爵心目中是个这样的人:他能明智地说明生活中的各种现象,认为合理的现象才是真实的并善于应用理xìng的准则来衡量一切事物,他自己想要成为这样的人。斯佩兰斯基似乎将一切阐述得简单明了,以致安德烈公爵情不自禁地在各个方面赞同他的看法。若是他表示异议或者争论,那只是因为他想独树一帜,不想完全屈服于斯佩兰斯基的意见。这一切都是对的,一切都挺好,但是只有一点使安德烈公爵困惑不解,这就是斯佩兰斯基的目光——它显得冷漠、镜子一般清澈,使人无法洞察他的心灵,还有他那只洁白而柔嫩的手臂,安德烈公爵情不自禁地注视着它,就像人们通常观赏有权有势的人们的手臂那样。镜子般清澈的目光、这只又白又嫩的手臂不知怎的激怒了安德烈公爵。而且他发现斯佩兰斯基过分地蔑视他人,运用各种手法来论证自己的意见,这使安德烈公爵十分诧异,使他心里不高兴。除开不采用比喻而外,他采用了各种可以采用的思维手段,安德烈公爵仿佛觉得,他过分大胆地变换了一种又一种手段。他时而站在讲求实际的活动家的立场谴责幻想家,时而站在讽刺家的立场嘲笑自己的敌人,时而变得过分严谨,时而突然上升到形而上学领域(最后这一论证手段他尤为常用)。他把这一问题提到形而上学的高度,给空间、时间、思想下定义,从那里得出驳斥的论据,然后从上而下,又回到争论的范畴。

  总的说来,使安德烈公爵感到惊讶的斯佩兰斯基的智慧的主要特点,是他对智慧的力量和合理xìng怀有无可置疑的坚定信念。由此可见,斯佩兰斯基的头脑中从来不会出现安德烈公爵认为平凡的思想,你毕竟不能表达你所想到的一切事情,也从来不会怀疑:我所想到的一切和我所相信的一切是否是无稽之谈?正是斯佩兰斯基这种特殊的思维方式最能引起安德烈公爵的注意。

  安德烈公爵和斯佩兰斯基结识之初,他曾对他怀有强烈的钦佩感,如同以往他对波拿巴怀有的感情一样。斯佩兰斯基是牧师的儿子,一些愚昧的人可能会蔑视他这个替教堂跑腿的牧师的儿子,许多人都是这样的,正是这种情形迫使安德烈公爵特别珍视他对斯佩兰斯基的感情,而且不知不觉地在他内心深处加深了这种感情。

  博尔孔斯基在斯佩兰斯基那里度过的头一个夜晚,斯佩兰斯基畅谈法律编辑委员会的情形,他带着讥讽的口气向他讲到,法律编辑委员会成立五十年,耗费资财几百万,毫无作为,只有罗森坎普夫在那比较法条文上贴了一张张标签。

  “这就是国家花费几百万卢布所取得的全部成就啊!”他说道,“我们要赐予参政院以新的司法权,可是我们还没有法典。因此像您这种人,公爵,现在不应该不供职了。”

  安德烈公爵说,干这项工作要受过法律教育,而他都没有这样的教育水准。

  “谁也没有这样的教育水准,那您想怎么办呢?这是一个要费劲才能冲出去的circulusuviciosus①。”

  一星期以后,安德烈公爵竟当了军事条令编辑委员会委员,这是一件他根本意料不到的事,而且兼任法律编辑委员会中一个科的科长。根据斯佩兰斯基的要求,编辑民法第一部分,并且借助于CodeNapoléon和Justinian②,编写“人权”这一章的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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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魔力圈。

  ②法语:《拿破仑法典》和《查士丁尼法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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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约于两年前,一八○八年,皮埃尔遍历领地后回到彼得堡。皮埃尔迫不得已当上了彼得堡共济会的首长。他兴办共济会分会的食堂,修建坟上的建筑物,招收新会员,关心各个分会的联系并求得真正的会约。他提供款项以兴建大厦,尽可能补足用于施舍的款子,大多数会员都很悭吝,不按时捐钱。他几乎独自一人自费维持共济会在彼得堡兴建的一座贫民院。

  与此同时,他的生活一如往常,仍旧沉溺于无度的纵yù。他爱吃美食,爱饮美酒,虽然他认为这是一种不道德的有损于自尊心的行为,但是他不能拒绝他所参与的单身汉社会的娱乐活动。

  皮埃尔在忙于琐事和尽情寻欢作乐的氛围中度过一年之后,才开始觉得,他愈益想在共济会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他脚下这片土地就愈益下沉。同时他心里感到,他脚下这片被他踩着的土地陷得愈深,他就愈益不由自主地依附于它。当他着手参与共济会的活动的时候,他怀着那样一种感觉,就像某人信赖地把一只脚踩在泥沼地的平坦的表面似的。他把一只脚踩在上面,就陷下去了。为了要彻底弄清楚他所完全站的这片土地的硬度,他把另一只脚踩上去,陷得更深了,陷进泥沼里了,于是不由自主地在泥深没膝的沼泽地里走来走去。

  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不在彼得堡。(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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