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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7 章

  生活起了很大的变化,他所考虑的事情很多,有很多感受,也有很多见识(他已走遍西方和东方),但是当他来到童山时,这里的一切,就连最细小的地方,都依然像从前一样,生活方式也像从前一样,这不禁使他感到奇怪和出乎意料之外。当他驶进林荫道,经过童山宅第的石门时,犹如进入一座因着魔而陷入沉睡状态的古旧城堡似的。这所住宅还是那样雄伟,那样清洁,那样肃静,仍然是那样的家具,那样的墙壁,那样的音响,那样的气味以及那样几张只不过略微现老的畏葸的面孔。公爵小姐玛丽亚还是那样谨小而慎微、容貌不美丽的上了岁数的女郎,她永远是在惊恐和痛苦中,在毫无裨益的闷闷不乐的心境中度过最佳的年华。布里安小姐还是个尽情享受她的生命的每一瞬息的喜形于色的洋洋自得的卖弄风骚的女郎。安德烈公爵心里觉得,她只是变得更富于自信罢了。安德烈公爵从瑞士带回本国的那个教师德萨尔,虽然总是身穿一套俄国式的常礼服,cāo着一口蹩脚的俄语和仆人谈话,但是他仍旧是个不太聪明的、有学问也有德行的书呆子。老公爵在身体方面唯一的变化就是在一边嘴里缺少一颗牙齿;他的脾气依然如故,只不过他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很容易激怒,疑心更重罢了。尼古卢什卡只是长高了,相貌子变了,两颊是绯红的,蓄着一头乌黑的鬈发,当他高兴和哈哈大笑的时候,他那漂亮的小嘴上唇无意识地翘起来,和那个已经辞世的小公爵夫人一模一样。不过他不愿意服从这座因着魔而陷入沉睡状态的古旧城堡里的一成不变的法则。表面上的一切虽然像过去一样,但是自从安德烈公爵离开此地后,这些人的内部关系发生了变化。家庭成员分成了两个视若路人的互相敌对的营垒,现在只是看在他的面上,才把平常的生活方式改变过来,大家当着他的面团聚在一起了。老公爵、布里安小姐、建筑师属于一个营垒,公爵小姐玛丽亚、德萨尔、尼左卢什卡、所有的保姆和rǔ母属于另一个营垒。

  他在童山的时候,家里的人都在一起聚餐,但是所有的人都困窘不安,安德烈公爵觉得他是个来宾,大家为了他,才有这样的例外,当着他的面,大家都很不自在。头一天聚餐的当儿,安德烈公爵就不由地产生了这种感觉,他不开腔了,老公爵一眼便看出他的面色显得不自然,也板着面孔一声不响,吃罢午饭后就回到自己房里去了。夜晚,安德烈公爵去看他,竭力地使他打起精神来,给他讲到小伯爵卡缅斯基远征的事儿,可是老公爵突然向他谈起公爵小姐玛丽亚,指责她的迷信观念、诉说玛丽亚不爱布里安小姐,还说,唯独有布里安小姐才是个真正效忠于他的人。

  老公爵说,如果他害病了,应当归咎于公爵小姐玛丽亚,她故意使他受折磨,小公爵尼古拉学坏了,那是因为她溺爱他,还说了许多蠢话。老公爵十分清楚,是他使女儿遭受痛苦,她的生活很为难,可是他也晓得他不能不折磨她,她活该受苦。“安德烈公爵为什么看到了这一点,而只字不提他的妹妹呢?”老公爵想道,“他是否以为我是个坏人或者是老糊涂了,毫无缘由地使我自己和女儿疏远起来,却与一个法国女人接近呢?他不明了,应当向他说明,要让他倾听我说的话。”老公爵想道。他开始说明他为什么对自己女儿的愚蠢xìng格不能容忍了。

  “假如您问我,”安德烈公爵两眼不望他父亲,说道(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责备父亲)“我原来不想这样说,可是如果您真要问我,那么我就坦白地将我对这一切的意见讲给您听,因为我知道玛莎是非常敬爱您的,若是说您和她之间有什么误会和不和睦的话,那么我千万不能责怪她。假如您问我,”安德烈公爵急躁地说,近来他容易暴躁,“只有一点我能对您说,假使会发生误会的话,那么,它的根源就在那个卑微的女人身上,她不配当我妹妹的女伴。”

  老头子开头定睛望着他儿子,不自然地咧着嘴微笑,露出安德烈公爵至今尚未看惯的牙齿中间的新豁口。

  “亲爱的,什么女伴?嗯?你们都已经谈过啦!嗯?”

  “爸爸,我不愿当什么审判官,”安德烈公爵带有恼怒而且生硬的声调说,“但是,是您首先向我挑衅的,我说过,不要再说一遍,公爵小姐玛丽亚没有罪过,而有罪过的正是那些……是那个法国婆子的罪过……”

  “喏,你来宣判,判我的罪啦!”老年人低声地说,安德烈公爵觉得他的语声有点窘,但是,紧接着老年人忽然跳起来,大声喊道:“给我滚开,给我滚开!不要让我看见你的影子啊!……”

  安德烈公爵心里想立即离开这个家,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劝他再待上一天,安德烈公爵这一天未和他父亲见面,老年人没有出门,除了布里安小姐和吉洪,不让任何人走进房里去,不止一次地询问,他儿子走了没有。翌日临行前,安德烈公爵走进儿子的房间。那个健康的像妈妈一样长着鬈发的男孩坐在他的膝头上。安德烈公爵给他儿子讲蓝胡子的故事,可是没有把故事讲完,他沉吟起来。他不是在想这个抱在他膝盖上的漂亮的小儿子,他在想自己。他怀着恐惧在内心深处寻找而未能找到那因触怒他父亲而懊悔的心情,他亦未能找到因和他有生以来第一遭口角的父亲离别而遗憾的心情。最重要的是,他对他儿子表示爱抚,把他抱在膝盖上,他希望从他内心引起对他的温柔的感情,但是他觉得,他无论怎样也找不到过去他对自己儿子的温柔的感情。

  “讲吧。”儿子说。安德烈公爵没有回答他的话,他把他从膝盖上抱下来,走出了房门。

  安德烈公爵只要一把日常工作抛开,特别是回到他幸福地生活过的那个昔日的环境,忧愁的心绪像从前那样强烈地向他袭击,他就赶快回避往事的回忆,找点事儿来做。

  “安德烈,你一定要走吗?”妹妹对他说。

  “我可以离开,感谢那上天。”安德烈公爵说,“你走不了,我很惋惜哩。”

  “你为什么这样说呀!”玛丽亚公爵小姐说,“现在你去打一场可怕的战争,他这么老迈,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啊!布里安小姐说,他老是问你呢……”她刚一打开话匣子,她的嘴唇就颤抖起来了,眼泪汪汪地直流。安德烈公爵把脸转过来,开始在房里踱来踱去。

  “啊,我的天呀!我的天呀!”他说道,“你会料想不到,不管一件什么东西,一个什么人是多么微不足道,都有可能使人遭到不幸!”他说道,他那恼怒的口吻使公爵小姐玛丽亚感到惊讶。

  她明了,他言下的微不足道的人,指的不仅是使他遭遇不幸的布里安小姐,而且是指那个破坏他的幸福的家伙。

  “安德烈,我央求你,我只有一件事求你,”她说,碰了一下他的臂肘,用噙满眼泪的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他。“我了解你(公爵小姐玛丽亚垂下眼帘)。不要以为不幸是人所造成的。人是上帝的工具。”她朝安德烈公爵头顶上方稍高的地方看了一眼,她那目光流露着在看圣像时所习惯的虔信的神情。

  “不幸乃为上帝所赐予,实非人所造成。人是上帝的工具。他们都是无罪的人。如果你觉得有谁开罪于你,那么你就忘掉吧,原宥吧。我们没有惩罚的权利,你是会懂得宽恕的幸福的。”

  “玛丽亚,如果我是女人,我准会那样做的,那是女人的品格,但是男人就不要忘记和宽恕。”他说,尽管此时他没有想到库拉金,可是在他心中的尚未发泄的怒火突然燃烧起来了。“假如公爵小姐玛丽亚已经劝我宽恕,那就意味着,我早就应该惩罚了。”他想道。他再也不去回答公爵小姐玛丽亚,这时他开始想到他在碰见库拉金时(他晓得库拉金此刻在军队里)那个令人痛快的、复仇的时刻。

  公爵小姐玛丽亚恳求她哥哥多呆一天,她说,假如安德烈未能同父亲和好就离开,那末他父亲真会感到难受的,可是安德烈公爵回答说,也许他不久就会从军队回来,他一定给他父亲写信,目前他在家中住得愈久,关系也就会愈恶劣。

  “Adieu,Andre!Rappelez-vousquelesmalheursviennent de Dieu,et que les hocoms ne sont janais coupables.”①这就是他向妹妹道别时听见他妹妹说的最后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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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安德烈,再见!要记着,不幸是来自上帝,人们是永远没有罪过的。

  “是的,事情也只有如此!”安德烈公爵乘车驶出童山宅第的林荫道时这样想道。“她这个可怜的无罪的女人,只有忍受昏聩的老年人的折磨吧。老年人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是改不了。我的男孩正在成长,享受人生的欢乐,他也像每个人一样,将来在生活中或者受人欺骗,或者欺骗别人。为什么我要到军队里去呢?——我自己也不晓得,我指望碰见那个我所鄙视的小人,赐予他一个打死我嘲笑我的有利条件!”生活环境依然如故,但过去它是平和而舒适的,目前这一切全都破碎了。一些不连贯的、毫无意义的现象在安德烈公爵的头脑中接一连二地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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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安德烈公爵是六月底来到总司令部的。皇帝所在的第一军在德里萨设置了防御工事;第二军在撤退,力图与第一军会合,据说他们被法军的强大力量切断了。所有的人都对俄罗斯军队的军事情势不满;但谁也未想到有入侵俄国各省的危险,谁也没估计到战争会越过波兰西部各省。

  安德烈公爵在德里萨河岸找到他受命去其麾下任职的巴克思·德·托利。因为营地周围没有一个大村庄,大批的将军和随军宫廷大臣都安置在河两岸方圆十俄里的村中最好的宅院里。巴克思·德·托利住在离皇帝四俄里的地方。他冷淡地接待了博尔孔斯基,他cāo着德国口音说他将奏明圣上再确定他的职务,只有暂时请他留在他的司令部。安德烈公爵希望在军队中寻找到的阿纳托利·库拉金没在这里;他在彼得堡,这消息使博尔孔斯基很愉快。目前,安德烈公爵忙于正发生的大规模战争的核心问题,而他也很高兴有一些时间不再为一直萦绕于他内心的库拉金问题所烦恼。在头四天,他没被要求做什么事,安德烈公爵巡视所有设防的营地,借助自己的知识与有关人员谈话,是可能对每个营地有明确的概念。但问题在于这个营地的防卫是有效的还是无效的,对安德烈公爵来说却是一个未被解决的问题,从自己的军事经验中,他已经得出一个信念,在军事事务中,最深思熟虑的完善周到的计划没有任何意义(正如他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见到的),一切都取决于如何处理突发的、不能预见的敌方行动,取决于如何和由谁来指挥整个战役。为了弄清楚这后一个问题,安德烈公爵利用自己的地位和熟人极力深入了解军队的指挥特点,参予其中的指挥员和派系,于是得出关于军事情势的如下概念。

  当皇帝还在维尔纳时,军队就被分成三部分:第一军由巴克雷·德·托利统率,第二军由巴格拉季翁统率,第三军由托尔马索夫率领。皇帝在第一军,但却不是作为总司令。据通令称,皇帝将不指挥军队,而只是跟随军队。此外,没有皇帝御前总参谋部,只有一个皇帝的行辕参谋部。设有皇帝行辕参谋长,这就是负责军需的将军博尔孔斯基公爵,几个将军、侍从武官、外jiāo官员和一大批外国人,但是这不是军队司令部。此外,在皇帝面前不带职务的人员还有:阿拉克切耶夫——前陆军大臣,贝尼格森伯爵——按官阶是老将军(大将),皇太子梁斯坦J·帕夫诺维哥大公,鲁缅采夫伯爵——一等文官,施泰因——前普鲁士部长,阿lún菲尔德——瑞典将军、普弗尔——作战计划的主要起草人,侍从武官巴沃鲁契——撒丁亡命者,沃尔佐根以及许多其他人。虽然这些人没有军职,但是由于其所处的地位都有影响,通常一个军团长甚至总司令不知道贝尼格森或者大公,或者阿拉克切耶夫,或者博尔孔斯基是以什么身分过问或建议那件事或其他事务,也不知道这种过问或建议是出自他们本人还是出自皇帝,应当或者不应当执行。但这仅仅是表面现象,皇帝和这些人从宫廷的观点出面的实质意义(皇帝在场,所有其他人都是宫廷侍臣)是大家都明了的。那种意义就是:皇帝没有承担总司令的名义,但是他却号令全军;他周围的人都是他的助手。阿拉克切耶夫是忠实的执行人,秩序的维持者,是皇帝的侍卫;贝尼格森是维尔纳省的地主,他仿佛在尽地主之谊Leshonneurs(法语:接待皇帝),而实际上是一个优秀的将军,能够出谋划策,随时可替代巴克雷。大公在那里是因为这是他乐意的事,前部长施泰因是因为他能提出有益的建议,因为亚历山大皇帝高度评价他的个人品质。阿lún菲尔德复拿破仑的死敌,是一位将军,自信总能影响亚历山大。巴沃鲁契是因为他直言和果断。侍从武官在那里是因为他们出现在皇帝所在的所有地方,最后,最主要的——普弗尔在那里是因为他起草拟定了反对拿破仑的军事计划,并使亚历山大相信这个计划的可行xìng,他掌管一切军务。与普弗尔一道的是沃尔佐根,一个比普弗尔本人更能用明了易懂的方式表达普弗尔的思想,因为普弗尔是一个尖刻的,自信到目空一切,书本上的理论家。

  除前述的俄罗斯人和外国人外(特别是外国人,他们都具有在陌生人中活动或工作的人们所特有的大胆,每天都提出惊人的新思想),还有许多次要人物,他们在那里是因为那里有他们的上司。

  在这个庞大、忙碌、辉煌和骄傲的集团中,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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